太平洋會的規律

  太平洋學會兩年前在上海開會的時候,鄙人曾經很榮幸的充任主席,今天在這和平美麗的環境之下,並且得加拿大諸位同志光榮指導,能躬逢第五次大會之盛,這是鄙人感覺異常愉快的。

  兩年前,鄙人在致大會開幕詞的時候,曾經說過:「今天本會開幕,至少的將要長久的被紀念着,不但在本會的紀錄簿上如此,就是在其他具有國際性的一切團體裡也要這樣,因為我們能樹立一種光榮的先例,就是:在和平時候拿着具有國際眼光自期的人士,遇見有狂妄的行為得勢,感情支配一切的日子,一定不可拋棄淨靜的思考,忍耐的研究和開誠的討論的理想。」在目前狂妄的行為依然得勢,感情依然支配着一切的時候,我們太平洋學會的各代表又來到這裡開會,對於使得太平洋各國發生歧見的各種問題,又在冷靜的思考着,開誠的討論着,這是一件很可以感慰的事,蒞會的全體代表諸君,現在顯然是沒有什麼不滿意,去接受上海大會所樹立的先例。代表目前關係不十分嚴格和善的國家的代表諸君,這一次蒞會,並沒有帶着上次滬會開幕以前幾星期中所抱的懷疑和猶豫。

  今天晚上,應加拿大協會的寵招,吩咐鄙人代表中國代表團說幾句話。諸位當中,或許有人期待鄙人,用中國代表的資格,要陳述遠東衝突事件當中,中國方面的理由。倘使有人存着這種期待,那就一定不能夠得到滿足了。鄙人今晚倘使利用這個機會,發表宣傳性的演詞,未免對於主人方面是失禮。

  鄙人是學哲學的,所以在諸位前面,想略微發表一種關於太平洋會的餐後哲學演講,或是用更時髦一些的口頭禪講,也可以當做發表一種太平洋會的規律。

  鄙人哲學規律的第一條就是:我們在大會裡邊,不應該僅僅乎把我們自己看做代表某一個國家的團體,我們的主要點要把自己看做一種機關的代表,它的目的是在「用着一種增進相互關係的觀點,去研究太平洋民族的情形」。這一條是很需要的,因為能這樣,我們才可以超出國族的成見,按照和我們一同生活和貿易的其他民族的看法,去探求理解我們的國家問題的方法。鄙人記得兩年前在上海開會的末一次,日本新渡戶博士曾經請求主席,讓他發表對各代表的告別詞。他當時講道:「我們在大會當中,是用各國代表的資格講話。但是在散會以後,是用大會會員的資格講話。」他這簡短的語句,使得鄙人在這兩年當中,時常的想着,鄙人對於這位老友懷着敬意的要直說一句,就是鄙人願意比他再進一步;鄙人以為一位會員在會議裡面,倘使不能用會員的資格去思考和動作,那末他在會外的時候,也決不能那樣的思考和動作,在這種的會議當中,國家觀點的價值,只有在關於材料的方面,對全體的貢獻。倘使我們不能認真的嘗試着理解全體的意義,那是決不能充分理解獨特的觀點的。

  第二條的規律就是,我們出席會議的時候,應該有一些科學的思想。我們希望米里甘博士Dr. Millikan、蕭特維爾博士Dr. Shotwell、摩爾登博士Dr. Moulton能指教我們,什麼叫做科學方法。鄙人以普通人的資格,敢提出一個建議,就是在討論國家和國際問題的時候,科學的思想就是等於能負責任的思想。每人全應該想到他所主張的理論,或者所贊助的機關,將要發生些什麼可能的影響,並且應該對於這些影響,擔負道德上的和智識上的責任。願意拿各種影響去試驗每一種的小理論或是政策,換句話說就是用負責的、科學的態度去思想。我們所應付的問題,就是國家和人民的問題。這種工作是危險的,這種責任是重大的。一種關於金融的不好理論,可以毀壞幾百萬人家,一種無意的關於政府的理論,可以被政府拿了去做一種有禍害的政策的理由。我們現在所做的一種工作,就像中國古代聖賢警告我們的一樣,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所以我們在思想或者發言的時候,怎樣敢不存着一種恭謹律己的態度嗎?

  鄙人對於其他的「空白規律」,很可以一樁樁地照樣講下去,例如其中至少應該包括一條,就是我們應該要有一些些幽默的意識,可以讓我們對於一種壞的開玩笑,可以談笑的對付過去,或者對於一些些耍脾氣的事,付之微哂,以便於使得太平洋會的主席的工作,可以輕鬆一些,但是鄙人在這十三分鐘的時限當中,只好把其餘的九十七條一概抹煞,搶先把最末一條講講,那就是我們對於工作,應該具有信仰。

  當我們四顧,看見世界仍然是受荒謬的行為和武力所統治,國際仍然是被憎恨和猜忌所分離,各國重新捲入了軍備競爭的漩渦,幾十年來構成的太平洋和平機構,現在全被摧毀得無影無蹤——我們就不能不感覺,像我有時所體驗到的,就是我們一切的科學研究和經濟討論,在遭遇着這一種強硬的殘酷的實際的時候,是如何的脆弱和空虛。但是各國有思想的人士,在失望之下,如果便放棄了奮鬥,那也是不對的。我們的失敗,也許是因為我們沒有能誠懇的盡職。這也許是愚昧和思想膚淺給我們的報應,我們或許還可以用真理和有規律的思想去補救。在我們開委員會的旅館裡的某一間室中,有這樣一句格言:「真理是有力的。」fortis est reritas我以為一個人的信仰,是格外的有力哪。這次從坎拿大太平洋公司的鐵道和輪舶往來,並且現在正對着無線電播音機演講(這是人類最近的偉大發明),叫鄙人不能不抱着一種宗教式的信仰,以為人們既然能在落山機開鑿隧道,能橫渡重洋,並且能征服天空,那末將來他也能夠用勇敢的思想,明智的政治家手腕,使得世界可以為人類而安全。


(本文為1933年8月胡適在第五屆太平洋學會宴席上的演講詞,譯稿原載1933年9月25、26日天津《大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