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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第十六卷評

鈍翁曰:

鍾生錢貴夢古城隍一段,雖是為錢貴賜目之故,卻是點第一回題目。

寫鍾生夢中攙著錢貴同行,扶著錢貴由傍邊角門而入,喚錢貴同跪倒俯伏,拉著錢貴膝行到滴水簷前。不留心看去,不過是泛然說話,細細一看,句句是與瞽妻同走,此等細心,真令人不能及。

寫鍾生之遇鄂氏,不但結去鍾悛,且做將來收小狗子他母子團圓張本。

鍾生為官之法,凡歷仕途掌刑名者,當書一通。置於座右,細心潛玩,不但凡罪者受福無量。而自己亦獲福無量,寫鍾生做官好處,不過是誇他人品才能,到請裁太監監軍一疏,余不覺掩卷歎曰:「世人豈無忠義為心者,只為大家因循過了。」鍾生未上書之先,並不曾見一個言,鍾生上書之後,觸了聖怒,就有二十餘員大臣為他乞恩,許多同年替他分罪。關爵又上疏力救,積閣老諸人又救,關爵一人唱之,自有和之者。齊之王孫賈,漢之周勃,便是千古來的樣子。但恨沒這一個先出頭的人耳。

程閣老子相業,雖無可傳述者,其居官之廉介,世之所無,余知之甚悉,故表而出之。可為萬世為官者之師範。

寫宦實,雖是寫他始末事蹟,卻實是寫鍾生,不是這一番苦苦力爭。宦家父子朝夕感恩戴德,報以厚產,後來鍾生回家,兩袖清風,何以養廉,何處居住。且宦家事中,又帶寫劉太初之清高情義,並梅生、郝氏、竹思寬諸人,不致寂寞,連美郎也就便一提,我不知作者之心,何精細至此。閻良、創氏、傅厚之輩,舉目皆是,特詳寫之,以供識者之笑,不但為此輩之鋮砭,亦是救頹俗之菩提心。

寫代目遇祖母父母,不但使鍾生有東道主人,他一部書內,沒要緊的人不肯漏去一個,何況戴遷有關係者,此猶在次之。因此而得遇郗氏,又是特出這一個女中丈夫。雲鬚眉所不及也,且又後來榮公流寓土山,作易於仁結果張本。

鍾氏弟兄同室操戈,推刃同氣,大約世上家庭之內,往往有之。至於知縣刑廳,滿心要錢,滿口說道理話,亦未必不個個皆是也。試聽知縣之勸他弟兄,刑廳之責備都氏,說得何等大方,真是老子。

童自大破吝延賓,雖寫其非昔日之鄙嗇,藉此成就五對小夫妻,使眾人打成一夥親眷。

或謂錢貴多年瞽目,一夢便得重明,未免似荒唐。余曰:「不然,此一部書,都無中生有,極言善惡相報應,警醒世人耳。」錢貴之目不如此寫,不見報應顯赫,況亦不足為異。

如裴度之種帝王須,丁謂之換鬼眼,雞冠秀才之三耳,皆見於正經書內,豈盡荒唐者耶?況瞽目重明者,載之各書,比比有之。

《姑妄言》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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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鍾麗生致仕歸 古城隍圓宿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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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戴家父女無意喜相逢 鍾氏弟兄有心惡傾害

話說鍾生在家讀書,光陰荏苒,倏爾殘冬。他夫妻一日擁紅爐,賞瑞雪,飲佳釀,談清話。錢貴向鍾生道:「向日妾家與古城隍廟相鄰,我自與君定盟之後,許下一願,保佑君秋闈得意,早諧連理,若果如所願,親到廟中叩謝。今宿願俱遂,妾意欲明歲新正元旦,要同君去酬還,君願若何?」鍾生道:「古城隍神系漢朝大將紀信,因代漢高帝誑楚焚死,忠義成神,後封王,立廟於此,極其靈感,既有此願,應當酬還,到期預備香供,我與你同去。」

撚指間,臘盡春回,已是新年朔日。那鍾生與錢貴備了豬羊酒果,香花紙燭,清晨到古城隍廟去還願。到了廟中,焚疏化紙,上香點燭,二人跪在地下,默默禱祝了一會。叩謝已畢,散了福物然後歸家。

夫妻二人擺上酒來同飲,慶賀新年,說說笑笑,歡歡喜喜。天晚共寢,方朦朧之際,忽見一尊金甲神說道:「大王升殿,命召你夫妻二人。」鍾生錢貴聽說,不知來歷,慌忙起身,問道:「請問尊神,大王今在何處?」神道:「你但隨我來。」鍾生只得攙著錢貴同行。攙著同行。一。約有數百步之外,見一王居,金線朱戶,碧瓦飛簷,高門大戟,甲士環繞。神道:「你且在此,等我稟報。」須臾出來,道:「大王命你進去。」鍾生扶著鐵貴,扶著錢貴。二。由傍邊小解門循循而入,到丹墀下,遙望殿上坐著一位王者,傍侍官吏數百,莊嚴貴重之至。慌忙跪下,喚錢貴同跪倒俯伏。喚錢貴同跪。三。只聽得那王者道:「著他上來。」眾人傳呼,鍾生拉著錢貴,拉著錢貴。四。膝行到滴水簷前,那王道:「早間爾夫婦酬願,鑒爾虔誠,吾神已歆其祀。」他夫妻聽了,方知是古城隍,忙頓首道:「某夫婦蒙大王恩庇,得遂鄙心,但恨無可上報聖恩耳。」王道:「爾夫妻雖是今生之緣分,卻是前世之往因,爾可能記憶否?」鍾生道:「某下土愚士,已昧往因,求大王指示。」王道:「此一種公案,俟將來期到再為明剖,今只將你二人往事示知。爾錢貴前生姓白,生得頗有姿容,卻愛富嫌貧。爾鍾情前世姓黃,家資富厚,欲求白氏為婚,白氏倒也心願,因他父母見你生得奇醜異常,不肯依允,故爾二人遂兩地相思而亡。吾神因白氏愛錢,命姓錢家做女。世上姓錢人家女兒,皆前世愛錢者耶?為他不分好醜,故罰瞽目為娼。此等人應當如此罰之。爾鍾情前世不過癡愚,卻無過犯,憐你枉死,故使你初為貧士,復查爾頗有善行,後博一第終身,與錢貴先做煙花友,後成結髮緣,了卻前生相思之債。鍾情本止一第,因爾多情種子,不負初盟,謙謙自下,度量寬宏,見色不迷,持身以正。吾神資爾後福,還可發甲為官。此處著眼。但好心常存,切勿改變。那錢氏因爾矢貞不妒,良家也是難得。何況煙花,今賜爾二子,與鍾情共守白頭,但爾後來還有命婦,再賚爾雙眸。」因命左右道:「將他眼光還與他安上。」只見一個黃巾力士,手中拿著兩個明亮亮如夜明珠一般,走到錢貴跟前,向面上一擲,回身稟道:「已還他了。」那錢貴只覺眶中一涼,透人心髓,把雙眼一睜,無不備見,他夫妻二人歡喜得只是叩頭。王又道:「去罷。」他二人爬起,慌忙走出。自己重明,不復用攙扶矣。一絲不錯。倏忽雞鳴,鍾生欠伸而寐,細想前夢,宛然在目,適錢貴亦醒,忽見殘燈將滅,因大喜呼鍾生道:「我兩目皆明瞭。」鍾生忙起身一看,見他嬌滴滴一雙秋波,不勝歡喜。遂將自己的夢說了一遍,錢貴諤然道:「我與郎君所夢,一字不差。」方悟他夫妻二人初遇即兩情相愛,乃係宿緣。遂道:「神靈顯赫若此,真可畏也,我二人當叩謝。」就起來梳洗,焚香叩拜了神恩。錢貴與鍾生多半載的恩情,今日方得觀良人的相貌,欣喜非常。

一個多時舊識,今方得觀檀郎的芳顏。一個半載恩情,此刻才觀嬌妻的俊目。一個耳畔聲音無異,只目少差一個。眼前光景皆新,歡心如湧。他夫妻惟戴城隍的新恩,更篤前生的舊好。

他夫妻見是前世結下的姻緣,更加恩愛。鍾生見神說資他後福,越發存好心,做好人,行好事,以答神佑。不覺過了上元,打點行李路費,擇日上京會試,選了正月二十二日長行。

眾親友得知,送程儀的一概璧謝,請餞行的終日不斷,鍾生致仕回時不過數載,非比丁公化鶴始歸。今日送程議餞行諸人,那時何不見一個接風者,古今勢利。鍾生無暇,只十分推辭不卻的,方才領請。先一日,他妻妾治酒,家安餞別。到晚來上床,又餞了一番,此乃心至之情,不用細說。次日起程,雖送者多人,鍾生都辭回,惟梅生送到江干,方才分袂。鍾生渡江到浦口,雇了一乘馱轎自坐,兩個家人騎了腳騾,長行進京。

一日將午,到了清江浦地方。忽起大風。掌鞭的道:「爺,今日風大,恐過不得河?老爺不如在這裏住下罷,前邊河沿沒店口。」鍾生依允,就揀了一座乾淨客店住下。鍾生在房內坐了一會,見天色尚早,到店門外街上閒步閒步。看那來往的人甚是熱鬧,正看時,忽見一個婦人衣裙襤褸,在河下洗了許多衣服,抱了上來。鍾生看了,好生面熟,一時想不起。他哥哥鍾悛撇他時,他已十一歲了,今雖離了十年,還隱隱有些記得,忽然想起,道:「這人好像我嫂嫂鄂氏,如何來在這裏?」也只疑模樣相同,又不敢問,見他同著家門口一個婦人講話,是南京聲口,越發動疑,留心看著走入一間破草房內去了。鍾生走進店來,問店主人道:「你隔壁這家姓甚麼,我才聽得那婦人說話,好像我們南京城裏的聲氣。」店主人道:「這婦人原是南京來的,他前夫姓鍾,就是小店上業主,他家前歲為了一場官事,才把這店賣了與我。」鍾生道:「你可知這姓鍾的叫甚名字,這婦人姓甚麼?」店主道:「聽得人說這婦人姓鄂,他前夫賣房文書上的名字是豎心傍,放個俊字半邊。我問人,就是荃字,又有念俊字,我到底不知叫甚麼?」鍾生聽了,知是哥嫂無疑,忙問道:「如今這姓鍾的往那裏去子?」店主道:「就是那年為了官事出來,不久就死了。這婦人孤身,又沒個親人,無穿少吃,嫁與隔壁這何尚仁為妻,才得一年多光景。」鍾生又問道:「你可知這姓鍾的是為了甚麼官事,後來是害甚麼病死的,他有個兒子往那裏去了,這婦人現嫁的是個甚麼人?」那店主道:「說起來話長,爺請坐著,我慢慢說與爺聽。」叫走堂的拿了張椅子放下,鍾生坐著。

他道:「這個姓鍾的先開店時還好來,這個地方是今大碼頭,來往的人多,倒也興旺了些時,這肏娘的到後來刻薄不過,在客人們身上一個錢算得筋盡力出,因此到他店中來歇的就少了。那一日,有一個做小賣買的老兒,在店中住了一夜,次早開發店帳,少了一個錢,他決定不依,那老兒身邊又沒一文,許到街上賣了東西送來還他,他又不肯。那老兒嘴裏不乾不淨,嚷嘟幾句是有的,不提防被他夾臉一掌,不想有年紀的人,大清早空心肚裏,被這一掌打昏了,一交跌倒,剛剛撞在一塊石頭上,把腦後磕裂,當時身死。他在這裏住了七八年,只許他占人便宜,他從來一文捨不得,街鄰素常都恨刻薄,到了官,就把他證住了。官府也惱他為一個錢這樣刻薄,定要問他個抵償,他急了,只得將這房子賣了與我,上下打點,房銀子那裏得夠,這一下把這肏娘的家俬抖了個罄盡,才問了個過失傷命,便追燒埋銀兩給與屍親,官事完了出來。他也就是屬太監的,淨了身了。租了兩間房子住著,不多時便病死了。他的兒子我們不知道,只知這婦人丈夫死了,沒得依傍,才嫁了這何家。他男人是天妃閘的閘牌於,家中窮苦得很,這婦人靠著替人漿洗衣服過日子。姓鍾的這拉牢的囚,刻薄了一生,落了這樣個下場頭,也就是現世現報了。」鍾生聽了,不覺掉下淚來。店主驚問道:「這人莫非與爺上有親麼?」鍾生含淚道:「這就是我先兄,我幼時只知他離了家鄉,並不知他搬到這裏?」店主人聽得是他哥哥,惶愧不安,忙賠罪道:「我不知是爺的令兄,言語中多有得罪,爺上寬恩,莫要計較。」鍾生道:「店主不知,這有何妨,不必介意,我家嫂雖嫁了人,我要去問問先兄骨櫬在那裏,並侄兒的下落,煩主人家同我一去為感。」店主道:「小人當得奉陪。」忙跳出櫃來,同鍾生走入隔壁何家,在房門外叫道:「何大嫂,有位令親鍾爺來會你說話。」

那鄂氏正在房中捶衣服,聽見,忙開了門,認得是店主,問道:「大爺說甚麼?」店主指著鍾生,道:「這位是上京會試的鍾爺,有句話來問你?」那婦人讓進房,鍾生同店主進去。鍾生向婦人作了個揖,婦人忙把破衣袖扯了扯,回拜,道:「貴人爺折死我了,爺有甚話吩咐的?」鍾生看那房中惟有一張破板床,鋪著個草薦,連坐的板凳都沒有,只得站著說話。

你道鍾生離鄂氏時,他才十一歲的孩子,倒還認得鄂氏。至於鄂氏,那時已二十多歲的人了,如今倒不認得他,是何緣故?彼時鄂氏已是大人了,雖隔了十年,不過老蒼了些,規模不得改,故此還依稀認得。鍾生那時還是個小孩子,今日長大成人,模樣改變,且如今又是貴人體統,鄂氏也決想不到他有今日這一日。雖聽說是姓鍾,就仿佛有些相似,自慚形穢,此語令人傷心。也不敢混認。為窮字放聲一哭。鍾生墮淚問道:「嫂嫂你不認得我了麼?我就是鍾情。」那鄂氏細看了一看,也就起來,道:「原來果是二叔,你哥哥當年撇了你來。」鍾生止住道:「已往的話都不必提,哥哥的事,方才店主說了,我都知道,我來隻問我哥哥的骨殖今葬在那裏,我侄兒小狗子往那裏去了?」鄂氏道:「小狗子那奴才,自幼不成器,好吃好賭,家中的東西無樣不偷,你哥哥三番五次也打不下他來。後來大了,越發不成人,你哥哥為官事破了家,棄了房子,後來事完了,還剩有二三十兩銀子,還想做個小生意糊口,不想被那斫千刀的輸急了,夜間偷了去,連他也不見了。你哥哥著了一口重氣,得了病,又沒錢吃藥,厭纏了些日子就死了,連棺材也沒有。街坊上各鋪面化了一口棺材。那裏還有力量買地埋葬,就燒化了,撂在河邊水葬了。我無依無倚,少穿沒吃,租了間房子住著,又沒房錢與人。死守了半年,沒奈何,才嫁了姓何的這家。小狗子到如今總沒個信兒,我聽見人說他投了一個做官過路的,當家丁去了。」又哭著道:「你見我這麼貧苦,二叔,你如今已是貴人,人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不看我,看你過世的哥,照看我照看,只當積陰德,我替你念佛罷。」

鍾生也不答應,含著淚,同店主辭了回來,到店中,忙取了些銀子,煩店主買了些祭禮,香燭包皮紙錢銀錠之類,又煩店主收拾了一桌供,到晚來,在河沿上擺設停當,招魂致祭,焚香化椿。哭了一場,哭得好不傷心,連店主淒慘得也掉了幾點淚,上前扶住,勸道:「令兄死才不能復生,爺長途辛苦,保重要緊。」再三勸止,鍾生方奠了酒,回店中來,叫將祭品收了,送了些與店主,又送了些與鄂氏,餘者分散與家人騾夫。鍾生晚飯也不曾吃,悲切了一夜。

次早起來,拿了四兩銀子,煩店主送與鄂氏。鄂氏親身過來千恩萬謝,鼻涕眼淚的哭了回去。鍾生辭謝了店主,起身渡了河,到王家營住了一宿。次早上了馱轎,家人各騎了騾子,往北直發。

到了京中,覓了寓所,到了場期,考試過,放榜時,又中了進士。他的座師姓樂名為善,系北直隸順德府人。現任禮部侍郎。見他少年老成,十分相愛,殿試之日,殿在二甲,選人庶吉,後考選衙門,在刑部觀政,升了浙江司員外。鍾生到任之後,差人接了家眷來京,不必煩敘。

那鍾生在衙門中,惟以救人除弊為念,把本司中歷來舊弊,一概清除,凡有公事,定然細心審究,恐有冤枉,一文不要,百事從公。他將本司重囚,現在監禁的舊案,悉調細看,稍有涉疑者,即提來復審,平反者甚多。他親執到堂上面講,堂上道:「此皆貴司未任之前所審定者,與貴司何事?」鍾生道:「司官若不在衙門,不在其位,則不敢謀其政,今既待罪,本部但恨司官職微,不能將十四司案卷盡勘,使獄中無冤民,稍報聖天子洪恩之萬一,若知之而模稜不言,豈不愧李目知乎?」堂上又婉說道:「貴司所言固是,若必欲正之,獨不為同僚地乎?」鍾生道:「劉誠意仲君劉景對成祖雲,臣當讓者不敢不讓,不當讓者則不敢讓。君臣之際尚且然,更何況於同僚,同僚諸公果決獄如神,司官師之不暇,何敢多喙耶?既知有枉,則不敢顧同僚之面情,和光同塵,而使無辜至於死地也。」堂上拗他不過,只得依他,間或堂上斷事微有差謬處,他再三執理面爭,不肯媚人害人。

一日,堂上大怒道:「你少年新進何知,視我反不及耶?」鍾生道:「司官雖幼而不能,蒙皇恩不以為不肖,謬擢今職。司官既知之而曲隨老大人,是上負聖恩,下欺老大人矣。且司官所執者,不忍人有冤耳,並非一己之私,老大人請細察,司官若有徇私之情,參革議處,卑司領罪無辭。昔范純仁謂司馬溫公云:公為宰相,則不許他人言耶。若謂司官以老大人為不及,則司官豈敢?聖千慮猶恐有一失。司官之力爭,正是敬愛老大人處。」堂上道:「少年人不可執一己之見,當為功名惜。」鍾生道:「司官幼失怙恃,無苦不備嚐,甘於淡薄久矣。今雖僥倖一官,除奉祿之外,司官不敢妄取一文,其寒薄猶如昔年寒士時也。此官有也可,無也可,功名富貴四字,司官並不介意,惟之心力於朝廷,至於死生禍福,聽之於上蒼而已。」堂上道:「貴司每每固執,不懼有失出失入之故耳。」鍾生道:「司官若不能洞悉其事,安敢妄言。若果有無罪而失入,有罪而失出,自有朝廷之法在,司官領罪,何敢辭焉。」堂上要謫他的謬處,細細詳察,件件俱是,又心服他,只得依允。

這浙江司系十四司之首,凡各司有事,此司皆同審問,堂上先也有些惱他,原將幾件疑難事發與他審理,他一見便能燭奸,冤者伸之,強者抑之,惡者除之,善者旌之,多年老吏還不能如他這等歷練。堂上見了,反著實敬愛起來,後來見他說堂,都霽顏相待。這些同僚中,或有些私弊,料道瞞他不過,再三婉懇,他見事體無大關礙者,卻不過麵皮,只得依允。或欲分惠於他,他一文不受。所以這些同僚中,雖然妒恨他,又都敬懼他。他又時常傳四個司獄司道:說世間人之惡,莫過於禁卒。所以置於娼優隸一流而居於末,古人有深意焉。此輩只圖飽他私囊,不顧犯人死活,遇窮苦罪人,不能飽他所欲,則百般淩虐,該司要常常稽察,著實嚴禁,萬不可貓鼠同眠,任其肆惡。本部若有所聞,恐該司不能辭其責。昔於公治獄,大興四馬之門,何處無非惡積德。本司也著人緝探,若禁座仍悛惡不改,本司自當呈堂重究,但諸公恐亦難免疏失之過,勿謂我之不早言明。又常叫眾禁子,吩咐道:「本司雖非提牢官,但我既在刑部,獄中事我就管得著,本司素知爾等不法,淩虐囚犯,索詐要錢。但他犯的是朝廷的法,殺剮流徒,他自無辭,不曾犯了少你禁子錢的罪。又加一等鎖杻,那是他應受者,爾等若加一非刑而索賄,豈大明律中另有此一款耶。既往不究,此後須改過,若仍前肆惡,本司查出,爾等勿以性命輕試,本司言出必行,爾等務要小心。」眾人知他連堂上都不怕,倒也都懼他。收斂了許多,每月喚提牢主事,他便諄諄懇囑,嚴約禁子,恩待犯人,不但是做提牢的分中當為,且暗暗積了多少陰騭,眾同僚也都為他所感,在獄中留一片心思。獄中犯人聞知,無一個不感激他。

司中這些書辦衙役,在外索賄,他都細心體察,若些須無礙的錢,他也放鬆一著,並不說破;若稍有關係,初則叱辱,再則重處,無不凜遵他的法度。又嚴諭家人不許向為事人需索,凡有犯事的人,都暗暗禱告,求分在他司中為幸。後來如有犯人經他一審,心悅誠服,沒有稱冤者。他輕易再不肯動夾棍,向同僚道:「人之一身雖有貧富貴賤,無非本於父母,血肉之軀,以此三本囊頭中加之,何事不成?而內中為冤多矣,至於謀反叛逆,江洋大盜,固執不招,又有證據甚明,則不得不用此,若其次之罪,自可以細心揣得,何須藉此酷刑。況我輩不幸而為刑官,若一任性,使犯人受其楚毒,誣板枉認,致人破家喪命,其利害非小。

不但惻隱之心四字有愧,且損了許多陰德。我見近日掌刑諸公,竟以夾棍為兒戲,勿論事之大小,先以夾棍示威,視比杖樸猶輕,是豈有人心者哉。我見《感應篇》內雲唐朝師德婁公,一生盛德謹慎,尚失人人罪,以致減祿損壽,何況我輩,敢不細心體察。眾人皆知其迂,鍾生向諸人說天理話,猶如孟夫子向齊梁諸公講王道,人焉得有不謂之迂者?他又將呂叔簡先生所作《戒刑》一篇,參以己意,有關於事時者,細心添減,手錄一道,帖於官廳之內,以勸同僚云:

蓋用刑之心,其發如火,其流如波,急宜之以止。常存此心,便有學有養以調伏之。不見我貴人賤,不知此德彼怨,即是聖賢器,豈僅仕官楷模哉。願居官者留心悉戒,而傍觀者亦宜戒人。勿自認風霆為至教,而相諛怒駡皆文章,則世道人心之厚幸矣。
五不打:老不打,幼不打,病不打,人已打我不打,衣食不繼不打。饑寒切身,打後無錢將養,必死。
五莫輕易打:宗室莫輕打,官莫輕打,生員莫輕打,上司差人莫輕打,婦人莫輕打。恐有冤枉,婦人羞起,多致輕生。
五勿就打:人急勿就打,適速其死。人忿勿就打,人醉勿就打,人隨行遠路勿就打,不能將息,日逐跋涉辛苦,亦恐致命。人跑來喘急勿就打。六脈奔騰,血逸攻心,未有不死。
五且緩打:我怒且緩打,盛怒之時,尚何所惜,萬不可怒時責人。書云: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喜且不可,況於怒乎?我醉且緩打,我病且緩打,病中多有火性。我見不真且緩打,錯後難更。我不能處分且緩打。遇難處之事,難凡之人,一時粗浮,不應所終。而遽加刑,後難結局,且費區處。
三莫又打:已拶莫又打,已夾莫又打,重刑難受,血脈奔潰,又加刑則,豈有不死。且夾棍不列五刑,小民受此,終成廢疾,難以趁食,切宜念之。即審強盜,因夾成招,此心中放不下。惟多方設法,隔別細審,令其自吐真情,於心斯安。此等酷刑,終不可用也。要枷莫又打。屈伸不便,瘡潰難調,足以致命。若罪心應責,莫如放枷時責之。
三憐不打:盛寒酷暑憐不打,佳辰令節憐不打,今方傷心憐不打。不值不幸,家中正有傷心事,如遭喪失火等類,又加刑則,鮮不輕生。
三應打不打:尊長該打,為興卑幼訟不打。大關倫理世教。百姓該打,為與衙門人訟不打。工役鋪行該打,為修私衙或買辦自用物不打。不但縱役為惡,且大壞名聲也。
三禁打:禁重杖打,輕杖即數多亦不傷生。且我見責之多,怒亦稍息。若重杖,只見少數而人已大傷矣。禁從不打,皂隸索賄不遂,每重打腿彎,致有筋斷而死者。或打在一處,潰爛難治,因而致命。禁非刑打。刑中只有鞭杖二種而已。用皮靴底打嘴巴,此何刑也?獨不聞 「面非受之所」之語乎?古之笞刑最輕,因其笞背,恐震及於心,以致傷生,故革之。今刑皆打背花鞭杆,豈不更重於笞乎?是朝廷恐人傷生,欲輕其刑。而刑官特重之戕命,於心忍乎?

鍾生但審事之時,不論大小,無不盡心思維,然後才審。細細問明瞭,可完之事,或打,或枷,或放,再不肯留滯。他道:「小人窮苦,淹留一日,多費一日用度,輕犯容易不肯發倉發監,恐受禁卒之害,但命招保聽候,到了重犯有不招成者,他體其情,真罪。」常善言撫諭,道:「本司豈必欲置爾於死耶?但爾自作之孽如此,我何敢枉朝廷之法以宥爾,若不實承,受刑之後猶不能免,何苦多受一番苦楚。」所以有罪者盡皆自認,雖然認了,他必在內中細求,有一線可生之機,必婉轉出之。若萬不可以,然後慘然下筆。世間果有此等官耶?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他不但不妄動刑審事,從不疾言厲色罵人。常向著同僚道:「他犯法,自有朝廷之法在,律中無一罵罪也。誰非父母所生,開口便傷人父母,此乃市井小人惡習,我輩既是衣冠仕夫,豈可若此。」但是他審的犯人,出來都道經鍾生爺一番,我們雖死猶感恩德也,因此人將他的姓分開,放了他的外號,背地才都稱他為鍾重金,誇他人品才幹比金子還貴重之意。權且按下。

再說那宦實向日拜在魏忠賢門下做個乾兒,他不過是功名念重,恐有差跌,倚他為靠山之意。不能求福,希圖免禍,只算屈體的小人,卻不曾如崔呈秀、阮大鋮、田爾耕那些助紂為虐的乾兒走狗。倚了沒卵袋的老子的勢,要害人利己,無惡不作。後來魏璫事敗,奉旨著多官議罪,眾議定了覆奏。略云:

臣太子太傅尚書等官蘇茂相等題,為遵旨會議事,奸惡魏忠賢,串通逆婦客氏,逼死裕妃,革奪成妃,戕害縉紳,盜匿珍寶,包藏禍心,謀為不軌。議得魏忠賢、客氏俱依謀反大逆律,皆淩遲處死。其崔呈秀並五虎李夔龍等。五彪田爾耕等,相應比照結交近侍官員律斬。其魏忠賢之子侄魏良卿、魏良棟、魏鵬翼等,暨客氏之子侯興國,皆決不待時。其廝養乾兒傅應星等,皆絞。其門下用事人楊文昌等,發配煙瘴充軍,云云。

奉旨准了,他門下這數百助惡的鷹犬,盡皆拿究問罪,宦實那時也就心膽皆裂,喜得他平素未嘗助人作惡,且他歷仕久了,又是進士出身,他同寅同年在朝者多,雖未得敢護庇他,未免有些情分,故此無人摘發,因而遂得漏網。雖如此說,他那一日不提心吊膽,欲要告歸,恐前腳一動,後面為人所算。他在朝到底爵尊位重,人還畏怯三分,雖是如此算計,也如在針氈上一般,無刻心安。崇禎皇帝惱恨逆璫誣陷東林,幾危社稷,搜尋他黨羽不已。有一個大膽的臣子,他也是逆璫門下,尚未犯出,想道:「與其袖手護罪,不若捨命上一本,或者僥倖得免,倒未可知。」他竟上了一本。內中有幾句道:

魏璫秉政,人人自危。陛下當日位處親藩,朝廷介弟,猶上請尊崇忠賢,為人建祠誦德,以免讒忌。何況外廷小臣,生死關頭,依附以求脫禍者乎?伏乞聖恩垂念,赦其舊辜,責其新效,則群下幸甚,云云。

崇禎見了這本,細想,果然不謬,遂有旨道:

逆璫已伏嚴誅,其親黨並已獲附逆用事諸人,如唐朝依附朱泚逆臣三等問罪之例施行,其未發覺者,概不株連。

後來將逆案結過了,宦實才放了心。又過了年餘,他方告老回家。到了家中,富貴的人致仕榮歸,誰不奉承,他家的熱鬧,自不必說,真是不來親者強來親的時候,沾親帶故,因親及親,算盤打不清的親戚也都來拜望送禮,只有他一個妹夫劉太初不到,且連妹子都不來。宦實差人去請了數次,他並無多言,只有四個大字相復,道是「無暇多謝」。後來宦實親去看妹子妹夫,覿面致請,他也決不肯至,所有贈遺,又力辭不受,沒奈何,只得聽之。

宦實見兒子離了數年,比當日大不相同,更改得竟成了一個好人,又見媳婦也賢慧知事了些。嬌花丫頭又生了一個孫子,雖是庶出,老年人見了個孫兒,也自歡喜,況且又脫了這場大難回來,心中這個快樂也不小。那司富跟著宦實在京,做了大掌家婆,年歲半百,倒越發白胖了,只像未及四旬樣子。

一日,侯氏、嬌花都到艾夫人上邊去,宦萼在房中午睡,他走了進來,一屁股就坐在床沿上。推醒了宦萼笑著道:「你這沒良心的,我還是你的舊師,今日嫌我老,就不理我了,來家這些日子,你連親熱話也不望我一句,當日怎麼從小帶你來?」宦萼忙坐起來,摟了親了個嘴,道:「我怎肯忘了你,這些日子忙亂,又沒個空地方兒,我那一日不想著你。拉他上床,放下帳子,大白晝不好脫衣,單把他褲子褪下,看他的陰戶越發比當日豐滿得可愛,遂抽弄起來:

司富久旱逢甘雨,宦萼床中遇故知。
宦萼一番清畫樂,司富重享大雷槌。

司富覺宦萼的本事大勝昔年,歡樂無窮而散。宦萼見他年雖五十,丰韻猶佳,時常點綴一番,不必多說。

他一家上下好生歡樂熱鬧,是古語說的,樂極悲生。這是何故,當日宦實在朝時,有一個御史,姓陳名忠,是山東人,曾劾過宦實一本,其略云:

河南道試御史臣陳忠謹奏,而愚臣蒙恩內召時,顧無能謹申忠困之誠,仰乞聖明。俯察斥逐,以肅紀綱事,古稱尚書乃朝廷喉舌之司,非忠誠素著者,何以輔尊聖明。如工都尚書宦實。一味寡廉喪恥,百端婢膝奴顏。位至司空,官非賤矣,為人之鷹犬。年登六十,齒非幼矣,更做人之乾兒子。以朝廷之官帑,為獻媚之私恩;以朝廷之大臣,為權奸之奴隸。蒙聖主之恩,視同陌路。受假父子庇,敬若親生。損人利己之事,無不勇躍力行。致君澤民之術,盡皆棄擲不顧。不但上負廊廟,抑且有玷班行。宜亟賜罷黜,不可片刻留於朝廷之上者也。云云。

那時正是魏監當朝,他正買人心的時候,見參了他年高位重的兒子,可還容得,況本內雖不曾明說出他來,卻全說的是他,焉得不怒。本竟留中不發,過了些時,尋了個事故,將陳忠發鎮撫司,廷仗四十,幾乎打死,革職回籍,即刻逐出京城,這是魏璫一者做個人情與他賢郎,二者魏璫因他的本上暗暗株連著他,出他一口氣忿。宦實雖然知道,卻並非同謀害他,但陳忠可有不疑他父子同謀的理?每每同親友談及,便切齒痛恨。他有個兒子叫做陳盡孝,常把這話說與兒子。這陳忠後竟氣忿而亡,不想陳盡孝這科中了進士,見魏黨盡皆治罪,惟獨宦實得免,他上了一本。略云:

唯忠賢之擅權也,雖五彪五虎從旁而鼓之,實致仕工部尚書宦實與之表裏而奸,同惡相濟者也。附己者提之九天,異己者沉之九淵。桁斃良善之軀,削奪晉紳之骨。以朝廷之賞罰,供一己之愛憎。凡帑庫之銀錢,實一己之囊橐。東廠自有僕役,何須宦實乾兒?宦實自有祖宗,何必忠賢義父?崔呈秀等十人,皆以忠賢之義子而誅之者也。楊文昌等多輩,皆以忠賢之奸黨而竄之者也。宦實既奸黨而乾兒,乾兒而心腹,以一人而諸罪皆備,尚須臾緩其死耶。更有可切齒者,既為朝廷大臣,不思為朝廷出力,反為逆黨,助彼行虐,生事害人,臣父即其受害者也。且附逆諸人盡皆伏罪,而宦實首惡,反優遊林下,得保首領,朝廷之法何在?乞賜嚴誅,方伸眾怒,云云。

這本一上去,崇禎見了大怒,御批道:

朕聞成憲者祖宗之遺制,功令者國家之大經。凡爾臣工,罔敢或逾令。爾宦實而朝廷大臣,充逆黨之鷹犬,背棄廉恥,變亂國法,祖宗成憲何在,國家功令安存。敕下錦衣衛,差官校火速鎖拿來京,交與刑部,好生嚴審,從重議處具奏,欽此。

錦衣衛接了旨,刻差了校尉,星夜來南,這正是:

歡處忽悲生,喜後兼愁積。
世事夢中身,人情雲裏月。

那宦實在家正歡歡喜喜的快樂,忽聽得緹綺來拿他,又見了御批的嚴旨,如耳根下一個大霹靂,驚得幾死。費了許多銀子送了他們,雖不曾受淩虐,少不得帶上刑具,方才起身。

知此去必無回理,且家妻子還不知作何結局,落了幾點眼淚,幾個家人隨了去了。

這宦家上下男婦大小,抬起房子來哭,比死了人還哭得傷慘,宦萼本要隨父親進京,一時急渾了,沒了主張。他姑父劉太初得了這信,夫婦忙忙同來,把艾夫人安撫了幾句,向宦萼道:「你空急也無用,可作速同人商議,星夜上京,尋門路救他要緊。」再三囑咐而去。閱此,劉太初非無親情,特不肯鑽熱灶門耳,雖孤介太過,然在今日,世間尚有此等人乎?這宦萼聽了姑父之言,如夢方覺,思量個門路救父親,又不知尋誰去好,要約人來商議,又不知請誰去的是。正在著急,那賈文物、童自大、鄔合聽見這信,都來探望。看至此,賈、童、鄔三人猶有古道存焉。何以言之?彼諸人不過酒肉朋友耳,非道義之交也。見宦家有事,尚來探視,若在今日,雖骨肉至親,亦趨而避之矣。問起緣故,宦萼細細說了一遍,並說起要尋門路。鄔合道:「晚生倒想了一條路,不知可用得?」宦萼忙道:「你可說了看看,若然救得我家老父,我自重重謝你。」鄔合道:「晚生蒙大老爺多年培植之恩,怎敢當一個謝字,此不過盡我犬馬之心耳,還不知可行不可行。晚生兩年聞得朋友們打京中回來,說我們城中有個鍾老爺在刑部做官,十分清正,敢做敢為,不但為同官欽敬,就是堂上也十分喜愛他,言聽計從。後來問起名字,原來就是錢貴之夫。晚生說他是同鄉同里的人,存心厚道,定有些桑梓之情,求他說一策以救太爺,不知可行可否?」孟嘗養士三千,得於雞鳴狗盜。宦家門第豈乏富貴親友,今救父之計,出之於一篾。世人只知貴重衣冠而輕視貧賤相識者可為之甚。宦萼遲疑道:「事雖好,但我們當日得罪過他,一。雖賠過禮,他說了那些好話,我們又不曾會過。二。他雖然同城,並無一絲之情相及。三。他不記舊恨就是萬幸了,他如何還肯為。」有此數疑,後來鍾生力救宦實,實他夢想所不到者,所以感之不置,念念不忘也。鄔合道:「晚生看他是盛德君子,決乎不念舊惡,大老爺若不放心,晚生還想了一條絕妙的門路。」宦萼道:「是甚麼門路。」鄔合道:「錢貴的母親嫁了竹思寬,如今還在舊宅中住,何不去尋他,與他商議,許他重謝,約他同往京中,向他兒女說說枕頭上的情,更是靈驗,大老爺說好麼?」宦萼大喜,道:「既然如此,你就同我去。」賈文物、童自大齊道:「為老伯的大事,我們同去。」此所謂骨肉不如親戚,親戚不如朋友也。遂同到了他家。

竹思寬接著,讓入坐下,宦萼道了來意,郝氏出來相見了。宦萼就將要他同往京中尋他女婿女兒,要他女兒轉央鍾生的話說了,許他重謝。郝氏道:「女婿如今做了官,我又另嫁了人,就是女兒肯了,他或者不依起來,我的麵皮小,那時誤了老爺的事,反為不美,我的福薄,也當不得老爺的謝。」宦萼聽了,急得只是跌腿,道:「這怎麼處,奶奶,宦萼肯下氣稱一聲奶奶者,為有所求耳。你若替我想出個門路來,我定然厚謝。」郝氏聽說,因貪他的謝,遂想了一會。竹美掇出茶來,童自大見了驚問,竹思寬遂說要了他回來做兒子,已配了媳婦。童自大甚喜,想起舊情,沒甚麼與他,將頭上根關髮的金簪拔了送他,那竹美叩謝,眼中也點了兩滴情淚。大家正吃著茶,郝氏說道:「有倒有一個人,不知他肯去不肯?」宦萼道:「請問是誰?」郝氏道:「有一個梅相公,他自幼與鍾姑爺同窗同案,兩人素稱莫逆,他若肯去,這事定有幾分可成。」宦萼就問梅生住處,竹思寬知道,就說了居址地方,宦萼謝了他夫婦,又同他三人尋到了梅家。恰好梅生在家,坐下,宦萼把前事說了,許他成事以千金為謝。梅生一來想念鍾生,要會一會,趁此同往,不用自己途費,二來倘或事成,想這千金之報,三來就是事不成,他也無人大過,遂滿口應允。宦萼無限歡喜,約定後日絕早准行,別了來家。

次早,差人送了五十金與梅生為安家行裝之費,又打點帶往京中使費之物。銀子不好多帶。只攜了三千兩,倒帶了一千兩黃物,收拾齊備,又與了鄔合三十兩,約他同往京中相幫走動。到了第三日起身,梅生早來,主僕十餘人同渡過江,雇了包程頭口,星夜趕了去了。

再說這宦實是奉了嚴旨欽件,不敢耽延,一到京中,就送到刑部,也是奉特旨的事,不敢稽緩,遂揀選幾員司官同審,鍾生亦在其內。審的時候訊問口供,宦實又想,自己做了一場大臣,又老年了,況在逆璫門下是千真萬實的事,既已犯出,如何辯得脫,與其受一審刑罰,依舊推不清,不如實供,免受苦楚,就是死,也算捱了幾年了。主意拿定,遂供道:「犯官當日在逆璫門下,原實有其事,那時犯官已為朝廷大臣,尚何所求?依之並非求福,欲免禍耳,大人請細察。若犯官當日有同逆璫助惡的事蹟,雖肆諸市朝,萬死無怨。」堂上道:「昨日陳盡孝本內道他父親陳忠向日參你,本竟留中,後尋事將他廷杖革職,這豈非你串同逆璫挾仇報復?只這一款,就是你通同黨惡,死有餘辜了,尚有何辯。」宦實道:「犯官身為大臣,為言官糾劾,尚有何面目上本質辯,不過聽朝廷之恩處分而已。後本竟留中,那時犯官以為先帝念犯官犬為馬多年,寬恩免究。後來陳忠革職,犯官並不知情。」堂上笑道:「你今日以為無人質證,故敢強詞奪理,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這就是你罪案了,還有何辭?」遂將先附逆朝臣二等例,擬他一個絞罪,眾皆無辭。只見鍾生起身,道:「大人尊見自是不差,司官卻不敢執筆。」堂上道:「你有何說?」鍾生道:「宦實依附忠賢,以朝廷之大臣,而屈膝於逆璫之門下,一死何足為惜,若在當日逆璫事敗之時,同三案一體問罪,那有何說。如今已過了數年,且又奉過以後概不株連之明旨,況昔日依附逆璫之人,漏網者多。今若重罪宦實,使人人自危,更開此告訴之門,將來就不得安枕了,請大人上裁。」內中一個右堂作色道:「貴司念宦實鄉里之情,莫非黨護麼?」鍾生道:「宦實做官的時節,司官尚是貧士,雖與他同城,從無往來,後司官僥倖一第,也並不曾與宦實識面,司官所爭者,為朝廷惜法,豈惜一宦實耶?」正堂道:「何為惜法?」鍾生道:「王言如綸,其出如綍,既已奉過聖旨,豈可因一宦實,而使朝廷之綸音二三其說,將來何以取信於天下?」

原來這刑部尚書與宦實也是年家,雖有心為他,怎肯捨己救人,今聽見鍾生說到此處,連連點頭道:「言故有理,只恐不能挽回聖怒。」鍾生道:「大人請想,司官愚見,宦實當日在逆璫門下,奴顏婢膝之事則有之,若謂助彼為惡則未必,逆璫收敗之初,助惡者數百人,一時盡皆獲罪,若宦實果是黨惡,豈無仇家舉首,直至今日?以陳忠無據之案,擬以一死,未免太過。況逆璫革陳御史,又並無宦實之實跡,即欲治罪,不過依三等逆黨株連者革職而已,以莫須有三字加人一死,司官不敢。」上堂遲疑不決,吩咐將宦實收監,明日再議,遂大家散了回家。宦實到了監中,因適間堂上要擬絞罪,料辯也無益。魂已飛去,不知何往,忽見這樣二十多歲的一個司官上堂,再三替他分辯,感激不盡,後聽得說是他鄉里,他暗道:「我南京鄉親在京為官者,無不相識,為何遺漏此人,此語足見鍾生養身之高,不肯自做呈身御史也。不知他姓什名誰?」心內躊躇。他但雖有罪,原是大老,司獄司少不得要來見見,坐下說話時問他,方知叫做鍾情,現任員外。獄官去後,他心中暗想,如何得個門路再去求他相求便好。又無可託之人,正然低著頭閉了眼納悶,忽聽見一個禁子進來說道:「大爺來了。」忙睜目抬頭一看果然是宦萼,又驚又喜,驚的是他來不知家中有何事故,喜的是他來可通鍾生道門路,忙立起,問道:「你來做甚麼?」宦萼見父親受了一番風霜辛苦,又著了這一場驚恐,憔悴不堪。跪倒在地,痛哭了一場。宦實也落了幾點淚,叫他坐下,問他來的緣故。他近前低聲說:「父親起身之後,本要同來,想了無益,在家想商量設法求救,因官校聽著不好說得,後劉姑父也來說叫尋門路。」因把他同眾人商量尋鍾員外的話細說了。今日才趕到,想要到我二舅子家去住,恐怕不便,尋了下處,安定行李,並帶來的數目說了,此時來請問父親主意如何,好煩梅生到鍾家去說。宦實聽了,喜不自勝,也將今日審的話告訴他:「堂上定了絞罪,鍾員外執定不肯畫押,我正想無人去求他,你來得正好,不可遲了,今晚就煩梅生去,恐明日定案。」宦萼聽說,也是歡喜非常,即回寓所,託梅生速去,許鍾生千金。

梅生聞得宦萼說鍾生這一番話,也自暗喜,這叫個因風吹火,用力不多。此是鍾生力要救他,比不得是我生生的去央情,這一事完,千金豈非囊中之物?忙忙的尋到鍾生私宅來拜,鍾生方下了衙門,不多時,聽得梅生遠來,心中甚喜,真是倒屣忙迎接了進來,讓到書房中,敘了些寒溫,說了些彼此久闊思慕的話,鍾生道:「兄何得有此高興,三千遠來賜顧?」梅生命迴避了眾人,遂道:「弟渴想兄久矣,因家寒不能遠來。」遂將宦萼約了同來,求他轉尋門路救他父親的話說了,又說宦萼才到監中見他父親,說蒙兄力救,感戴不已,求其始終救拔,願以千金為報。鍾生笑道:「故人何不救我?我做窮秀才時,不肯絲毫苟且,今日僥倖為朝廷臣子,豈肯受人賄賂,私幕夜之金耶?若宦公之罪應死,雖以百萬為之,亦不能免; 罪既不當死,一文又不應受。兄去覆他,他盛情我但心領,我若不做官,他令尊生死我不敢保,若弟在衙門中,他決無死法。」梅生見他說得斬釘截鐵,事有成局,私心竊喜,辭了要去,鍾生留他下榻,梅生道:「弟去將兄這番盛情意說與他知道,使他父子好放心些,且弟未得就回,盤桓有日。」鍾生只得放他去了,回到寓中,自然添些話頭,說虧他盡心進言,並鍾生回覆的言語說了。宦萼忙報知他父親,父子暗暗歡喜。

次日,堂上又議宦實的罪,鍾生執定前議,堂上道:「倘聖怒不測,奈何?」鍾生奮然道:「觸聖怒,大人以司官一人當之,勿貽眾累。」堂上連道:「好鐵漢,好鐵漢,不意你一青年人有此膽量,我不如也,既如此,你具個揭帖來,我好做個憑據啟奏。」這是正堂一來要救宦實,二來恐累了自己,若動聖怒,拿他來當災的意思。這正堂是小人心胸,然肯顧年誼,還是小人中之君子。那鍾生欣然具揭帖呈上,道:

宦實雖是逆璫門下,但殺人害人之事毫無實據,且事在赦前,若加以重辟,恐於概不株連之明旨不合,云云。

正堂就據了他的話題上本去,崇禎看了正本上說得有理,既無實據,又果是赦後的事,批了個該部議處具奏,大家又議了一番,定了個他身為大臣,依靠權璫。本身削誥命,追出祖父封贈,革除兒子恩陰,復了上去,奉旨依議。監中提出宦實,高宣了聖旨,釋放刑具出來。宦萼同梅生、侯捷、鄔合都在衙門前接著,大家那歡喜那裏還了得,侯捷要接到他家去住,宦實因一行有二十餘人,不便攪擾,力辭了,同到寓處。

一場天大的禍,虧鍾生得放,保全了身家性命,父子二人那裏感激得盡。次日,父子二人攜了八百兩黃物。二千兩白金,同梅生到鍾生私宅來拜謝,鄔合也跟了去見見。

鍾生正在家中,先不欲會,因他是前輩大老,且又是同鄉,不好辭得,只得迎了出來,讓到廳上。宦實一揖,先跪下去,道:「老夫這一番上致君怒,以為必死無疑,不意蒙先生恩力救拔殘喘,老夫有生之年,皆先生之賜也,敬來叩謝。」鍾生慌忙扶住,拜倒在地,道:「老先生請自重,晚生此一番為朝廷惜法耳,並非為青天而掃浮雲,何敢當老先生屈尊言謝。」有此大德於人,而不肯居功,誠君子人也。較今日稍有小惠及人,而滿面便有驕色,視此人為何如?彼此拜過,宦萼也過來拜謝,並道及向年開罪,多蒙原宥。鍾生還禮,道:「向承厚賜,雖不曾拜領,心感久矣。」宦萼之於鍾生,與在錢貴家罵小畜生時何如?意余向年有一相識楊愛生,彼之侄孫僅十五歲,在楊公祠讀書,即彼家之家廟也。餘一日偶同數友同他游,過此暫歇,有一輕薄友,見彼幼而美,以言戲之,彼曰:「你同我頑,我告知爺爺呢。」孰意彼當年進學,次年中鄉榜,連捷進士,入翰林。整二十個月回鄉祭祖,巍巍然楊老爺矣。因想:「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二句,誠然哉!鄔合也過來拜見了坐下。茶罷,宦實道:「先生活命之恩,無以為報,具有不腆之儀,聊盡愚父子一點鄙衷,其深厚之恩私,唯有子子孫孫頂祝而已。」叫家人抬過兩架大食盒來,宦萼在袖中取出禮帖遞過。鍾生一看:「謹具黃米八百擔。白米二千擔。」笑著道:「先生何故見賜?」宦實道:「些微之敬,不足以報涓涯之萬一,希為莞納,容圖異日。」鍾生怫然道:「老先生尊見差了,晚生盡力奉救者,本為秉公,並無私念,老先生若以此相加,是晚生假公濟私了,使外人聞知,晚生上獲罪於朝廷,並獲罪於堂上了,盛情心領。」堅持不受。

宦實幾墮下淚來,道:「老朽以垂白之年得保首領者,先生之賜也,先生欲為古道君子,使老朽為負德小人,鄙心何安?」鍾生見他情意十分諄切,說到了這話,倒不好過於推辭,便道:「罷,老先生如此見愛,晚生再過卻,反獲罪於長者了,請將黃物收回。」命取過二千兩銀子來,將一千送與梅生,道:「弟念兄之情久矣,無以為敬,今藉此轉敬,聊表當年相愛之雅。」千飯千金,何況自幼莫逆,送的當。宦萼道:「梅兄俟回府後,小弟自厚酬,以答驅馳跋涉之勞,何須先生費心?」鍾生道:「此乃弟贈故人耳,非為酬勞也。」梅生故要遜謝,鍾生道:「我與兄異姓骨肉,不必做客套故謙。」又將百金送與鄔合,道:「聊贈故人,以當一飯。」鍾生平生已知,梅生自幼契合,錢貴初遇即託終身,鄔合一見即知其為盛德君子,只此三人耳。鄔合能識,鍾生不識鄔合,可見知人之難。鍾生不過以蔑視之,故贈之也輕,足見世上取人當與牝牡驪黃之外,不可以所處之地而視之也。鄔合推辭幾句,也就拜謝受了。復將三百金付與梅生,道:「此物兄到家時轉付家岳母,酬他當日不受聘金之情。」復轉身向宦實道:「承老先生厚愛光臨,晚生本當異日治一杯魯酒為敬,恐老先生念尊府懸掛,歸期忽迫,不敢留駕,此六百金為老先生賢喬梓途中一飯之需,以當薄敬罷。」宦實見他一文不受,過意不去,道:「先生尊諭,別的奉命了,這些微之物,老朽還領回,真要愧死了?」鍾生道:「不然,盛情晚生算心領,此又算晚生轉敬老先生,何須謙得?若老先生不受,晚生連那千餘金也就璧謝了。」宦實見他執意如此,知不可強,起身告辭,謝之再三。臨出門,鍾生對梅生道:「本當留兄盤桓數月,但兄攜此重資,他日孤行不便,還是伴宦老先生同回府罷。但故人遠來,恝然而別,難為情耳。」梅生見他想得有理,也就辭了回寓,宦實歸家心切,連夜雇了轎夫頭口,次早一同回南而去。宦實恐家中掛慮,先差兩個家人星夜回家報信,自己坐了一乘大轎,眾人皆騎腳騾,一路無話。

十數日趕到了家,他一家歡喜是不消說,男女大小無一個不感念鍾生,宦萼謝了梅生千金,謝了郝氏二百金,鄔合百金尋鍾生之策出於鄔合,今宦萼謝梅生重,謝鄔合輕。焦頭爛額為上客,曲突移新受薄賞矣。,梅生陡發二千金,不用說歡喜感激鍾情之情。就是郝氏也得了五百金,鄔合得了二百金,你說他們感念不感念。

鍾生又做了二年官,見流寇狷撅,朝政日非,他感慨自任,道:「國家之事已至於此,竟無一人敢言,可謂士風掃地矣,我一介寒儒,食祿數載,今拼此一官,上言得失,以報聖恩,」復歎道:「可惜樂老師告病歸去,他若在朝,乃皇上得用重臣,心有諷諫,或尚不至此,今日我若不言,再無人敢言矣。」此語愧殺那時臣宰。他一日見堂上,說道:「太監監軍,天下事壞至於此,老大人為朝廷大臣,忍坐視不一言耶?」堂上道:「我豈不知,但事出自聖心,不敢觸皇上之忌耳。」鍾生怫然道:「老大人不言,司官當言之,司官一介微員,又職非言路,自知言出禍隨,但食君之祿,不敢屍位耳,或能以一死感悟君心,亦可含笑於地下。」堂上歎了幾聲,勸他道:「子之忠忱固可嘉,但舉朝王公將相文武大臣皆緘默不言,豈皆無忠心愛朝廷者,皆知言之不但無益,而且有禍,所以皆掩口耳。君子知機,明哲保身,也不可不知,尸位素餐之徒,無不藉此語以為口舌。你又何苦批逆鱗以賈禍?殺身成仁固是好事,但古人云:願為良臣,不願為忠臣,懼殺身以成君過耳。」鍾生長太息道:「食人之食者,忠人之事。司官但知忠其事而已,以報數年之恩,此微軀不暇惜也。昔日世宗皇帝說海剛峰先生道:『大臣不敢言而小臣言之』,此司官今日之謂,不然,何得今日便不如昔,豈不畏為先賢所笑?」堂上見勸他執意不回,暗暗讚歎自愧。鍾生回到家中,連夜修了一本,次日親自送到通政司去,煩他上呈,其大略云:

太祖高皇帝辛苦百戰,混一四海,定鼎以來,列聖相承,迄今將三百載矣。天下昇平,萬邦樂業。自我皇上御極之始,勵精圖治,首誅逆璫,次除附惡,朝野仰其天威,臣民蒙其聖庇。自崇禎三年,李自成創逆於陝西,張獻忠流氛於西蜀,迨至今日,川湖一帶數百萬之生靈,盡膏鋒鏑,山陝二西幾千里之城郭,皆做丘墟。以朝廷之金甌,成蕭條之草莽,傷心慘目,尚可言耶。此猶其次也,賊殘鳳陽,震驚陵寢,冠屠各省,戮及宗藩,此正臣子錐心泣血,誓不俱生之時也。而陛下屢屢命將興師,賊勢愈獨獗而不能撲滅者何故?皆緣內臣監軍所致耳。內臣所向,妄自尊大。有謀勇之將,動則為其掣肘;無才之技徒,借彼為之護身。人人皆知此害,無一人敢為陛下陳之,真可痛哭淚涕而長太息者也。更有可憂者,宰輔重臣,朝廷之股肱也。明知此害,保爵固位,鉗默不言,此大臣疏陛下也。九卿既闔朝文武,朝廷之耳目也,藉以推諉曰:「宰輔猶不言,我曷敢言之?」此近臣疏陛下也。外之經略閫師,巡撫總兵,皆朝廷之封疆大臣也,咸曰:「勝則歸功於監軍之內臣,敗則加罪於剿賊之將師。」皆袖手旁觀,逡巡畏避,所以賊勢日張,寇氛逾熾。明為內臣監軍之故,而亦不言,僉曰:「朝廷之重臣尚具為磨兜監,我輩閫外之臣耳,又何敢言之?」此封疆大臣疏陛下也。至於各城武弁,守土文臣有忠義者,賊至則與城俱亡。無廉恥者,寇臨則率土附順。亦曷嘗不知內臣之害,皆異口同聲曰:「我小臣也,雖欲言之,亦不能上達九重。」是天下之臣工皆疏陛下也。此猶謂異姓之臣也。諸王公將軍,天潢一派,皇族分源,貴戚之卿也。亦不復一言,此親疏陛下也。在今日,陛下可為孤立,可為寒心。為今之際,唯有急撤回內臣,責任統帥,庶幾賊可撲滅,奏功有日。若陛下不奮大乾斷,天下事將來有不可言者。小臣不忍坐視狂瞽,冒死上言,不勝激切待命之至。

崇禎見了這本,大怒,御批道:

鍾情何物小臣,敢越職妄言,阻撓大計。本當重處,姑念無知,著交與鎮撫司,好生重打,再發往邊衛充軍,欽此。

旨意一下,這些在廷諸臣,誰不知內臣之害,但出自聖心,不敢進諫。今見鍾生這本,內中連著他們,也有惱他的,也有些忠義之心的,憐敬他明目張膽,敢直言上諫,約了二十餘人,親求面駕,乞恩寬恕。他的同年有在翰林的,有在科道的,兩衙門的,在部屬的,都被他這本激起忠義之氣來,糾齊了到午門外俯伏,情願替他分罪。崇禎這日駕御瀛臺,見多官如此,聖怒雖稍息,猶未下寬貸之旨,向首輔周延儒道:「小臣無知,他謂朕不當用內臣監軍,但今日無岳飛其人耳,若有那樣大將,醜賊何足平?」周廷儒奏道:「人臣能盡忠於國家,史即多溢美之辭,岳飛亦後人之溢美耳。如今日鍾情倘受廷杖而斃,後人亦曰惜殺此忠諫之臣耳。若從其言,流寇豈足平耶?概如此耳。」諷諫的好,不救之救。崇禎瞿然道:「如先生言,鍾情當何以處之?」周延儒奏道:「天恩出自聖裁,臣何敢妄議。」崇禎復向眾臣道:「你諸臣公議,當作何議處?」眾臣叩首道:「鍾情新進無知,不識忌諱,語中有刺。勒令致仕,以張陛下天下之洪仁,臣等皆戴天恩無盡矣。」崇禎方才允了,傳出旨來,放了綁,聖怒正稍息,忽登聞院呈一個本來,崇禎展開看,道:

翰林院編修臣關爵,誠惶誠恐,冒死上言,臣聞古云:「木從繩則直,君從諫則聖」,又云:「君聖則臣直」。今日大監中,不但文武大小臣工知其不可,即呂閻之下愚夫愚婦,亦皆知其不可也,竟無一人敢為陛下陳之,臣每每無比痛心。但恨臣位居下僚,職非言路,雖有忠君愛國之心,不能上達。今刑部員外臣鍾情,敢犯顏直諫,真可謂鳳鳴朝綱。廷臣皆以為皇上必採納其言,定膺上賞,不意反上干天怒,廷杖遣戍。鍾生一柔弱書生,受杖必斃,皇上上比唐虞,豈可有殺忠諫之名?萬世後視陛下為何如主?仰乞天恩,赦其罪而賞其功,作在廷諸臣忠義之氣,若陛下必欲死鍾情,臣願與之同死,得從龍逢、比干,同游於地下,為榮多矣。臣愚昧無知,冒死擊登聞上奏,無非愛君之心,雖因鐵鋮,亦非顧也,不勝待命之至。

崇禎大怒,道:「關爵以朕為紂桀耶?交與錦衣衛,好生打著,問是誰人指使?審明白回話。」眾臣又奏道:「陛下既恕鍾情,關爵亦仰天恩赦宥。」崇禎仰面作色道:「他比朕為紂桀,從子孫罵祖父母父母,律其罪應死,尚可恕耶?」眾臣道:「彼何敢,關爵所言,欲求皇上為堯舜之君,不宜為桀紂之事耳,焉敢以桀紂比陛下?」聖怒尚未息,大學士程國祥免冠叩首,道:「老臣犬馬之齒已邁,徒受聖恩,毫無補於朝廷,願納上官誥,以贖關爵之罪。」崇禎見眾臣諄諄乞恩,老閣臣又免冠叩求,不得已說道:「先生冠,朕為諸臣,姑恕之,關爵著革職為民,回籍當差。」眾臣見饒了他性命,已出萬幸,可還敢再奏復他官爵,皆謝恩而退。

你道這程閣老他卻是為何這樣苦救關爵?一來是他一片忠誠,二來他與關爵有些情義。

程閣老自幼無父,家極貧寒,祖籍南京,上元縣百姓,他十數歲時,做牛角牛骨簪子賣錢養母。他家住在廬妃巷武學後街兩間小房內,每早挑了擔子到內橋頂上銼磨簪子出賣,日夜辛苦,僅能糊口。一日,上元縣知縣在橋上過,程閣老因低著頭銼磨簪子,不曾站起,那知縣看見,怒道:「少年人便如此大膽,貌視官長,當街責五板。」程閣老虧此知縣一激而發,亦如韓信之遇淮陰二少年。他氣憤起來,道:「做官也不過讀書人起的,我難道就讀不得書,做不得官的麼?」遂將擔子並傢伙摔得粉碎,歸家向母親哭訴,要去從師就學。母親道:「既有志上進,是極好的事,我家中辛苦紡織,或可得供柴米,但學錢無可奈何。」又想了想,道:「也講不得,我再忍饑受餓,每日幾文積下以做束修,成你讀書之志。」賢哉母也,非此母焉能生此子?他次日就到一個學館中去投師。那先生就是關爵的老父,是個年高飽學盛德名儒。學生中多有認得他的,向先生道:「他是每常在內橋頂上銼骨頭簪子賣的小程,他也來念甚麼書?」關先生見他十五六歲才來開蒙,問其緣故,他將無父家寒,並做簪受責,發憤讀書的話,哭訴與先生。這關先生大喜,道:「古雲,有志者事竟成,更有二句道得妙:

朱門生餓莩,白屋出公卿。

你既有這一番奮志,焉知你異日不為朝廷卿相?」因取學名為國祥。又道:「你既家寒,但願你肯讀,那裏爭你一個人的束修,我不要你的。」他感激先生了不得,果然日夜用功,寒暑無間,不數年,讀了滿腹文章。皇天不負苦心人,後來竟連捷中了,歷仕到了閣下,但他做了一生清官,古人還有一琴一鶴,他連琴弦也沒一條,鶴毛也沒一根。家中舉動,有貧士所不堪者,屢欲報答師恩,不堪為情。今見關爵是他的世侄,常常在一處談講,因老師世兄皆故,只有他在,愛他如嫡親子侄一般,他今為了事,且又是一片忠肝義膽,上為朝廷,下為年誼,觸了聖怒,可有不竭力援救。

出了朝,就同關爵到了私宅,說道:「我素知老賢侄以清白自持,定宦囊羞澀,也與老夫一般,目今時事日非,我進言未納,既不能匡君輔政,徒做這伴食中書,也無顏久駐,我辭了官,與賢侄一同回去罷?」次日,即上疏告老,崇禎不准,疏凡七上,才依了。

他收拾了行裝,人口不多,關爵也不多的家眷,雇了兩隻民船,自己坐了一隻,與關爵坐一隻,一齊回南。關爵他祖上有些田在和州孝義鄉。他父親後來就遷往和州鄉中去住,他同程閣老到了南京,然後辭了回去。

這程閣老到了家鄉,連住房都沒有,雖人口不多,當年那二間小房如何住得?他的子侄親友們大家公湊,買了上元縣內橋西武學隔壁珠寶廊對過一所宅子,送他住下。他秋冬穿的是一件紫紅布綿道袍,春夏是一件單的,仍然寒士規模,他也不交接一個朋友,只有一個向年同窗讀書的老友,姓白字秀生。人因他是個老童,都稱他為白秀,每常請他到家閒談,他二人常在花廳西南角一間上起坐,三文錢沽四兩燒酒對酌,晚間無油點燈,黑影裏看不見滿淺,酒杯中放指頭大一塊燒炭,斟酒至炭浮起,便知是滿了。間或取出幾個饅頭來相待,上面的白毛將有一寸長,餿不可聞,白秀不能下嚥,他自己吃得香甜之極。白秀常向人以做笑談,至於魚肉之屬,是成月不得一見。但可惜這樣一個清官卻無後嗣,古來鄧伯道無兒,寇萊公乏嗣,天道難窺,千古同聲一歎。再者如今人做了一位知縣知州回來,成千成萬的銀子馱到家,美酒羊羔,冬裘夏葛,嬌妻豔妾,呼奴使婢的受用。何況位至閣老,像這樣的清官,真是國家的祥瑞,千百年僅見其一者。我朝亦有兩江總督於清端公號成龍者。向日關先生命名,一毫不謬,反有一種無知小人笑他,道他是個真呆子,做了這樣大官,還不會享福,可謂惡居下流而訕上矣。

且說那關爵,他夫人逮氏,子名關必顯。他做秀才時,西鄰有一家姓閻名良,字煥文,妻子創氏。他祖上原是外國人,他有兩個女兒,長名貴姐,次名富姐。他夫婦二人趨炎附勢,做盡醜態,那樣式真令人看不得。家中也有三二千金過活,他之西鄰,又有一家姓傅名厚,兒子名喚傅金,是個土財主,有數千金之產。傅厚納了個監生,在鄉中真算是頭一個大鄉紳了,狂妄得不知多大,竟像天底下沒處放他的樣子。

這關爵雖是個秀才,卻家道貧寒,每常這閻良、傅厚偶然或在途中遇見,連話都不說。

猶恐怕窮氣過到他身上一般,遠遠一拱即避開。那年關爵同鍾生一科中了回來,知州親來送匾,城中鄉紳舉監賀客填門,關爵不得不治酒相待。他自己一人持不來,因閻良是緊鄰,約他來陪客。那閻良是一個村中鄉老,生平不曾會過大賓,今日託關爵的體面,竟同這些衣冠中人揖讓同席起來,覺得骨頭都是輕了好些,渾身上下就像有幾千萬蝨子爬的相似,無處不是亂癢,好生快活。

他高興起來,也送了一分厚禮賀金,又請酒道喜,就打動了他一個趨附仰攀的念頭,央煩傅厚到關家去說情,願把女兒嫁與他為媳,把兩個女兒的八字都送了來,兩個中任憑選擇一個。傅厚向關爵說了,關爵道:「承他厚情要說做親,他大令愛與小兒同庚,自然就定大的了,那有選擇的理。但弟雖僥倖一第,仍然貧士,不能仰攀。」傅厚回了他的話,見關爵口聲願要,但不過說是窮,他又煩傅厚來說。一絲一毫不要,不拘怎麼樣,但聽府上尊便。

關爵見兒子也大了,巴不得替他娶媳婦,完了一場大事,見閻家如此趕上門來,可還有不依的,況他家女兒,關奶奶也曾見過,大女兒不及妹子標緻,卻生得莊重敦實,遂將家中所有的首飾衣服之類添補了些,將就行了聘。關爵也煩傅厚去說,歲內要完成了兒女的事,才往京中去會試。閻良可有個不奉命的,悉聽尊裁,關家擇日迎娶媳婦進門,閻良也賠了有百餘金之物,還有一個丫頭。關爵次年臨起身,也請酒送行,又贈路費二十兩。關爵倒也深感他的盛情,關爵到京,又同鍾生中了進士,選了庶起士,後來鍾生放了部屬,他升了編修,差人般搬取家眷,那家中的熱鬧還了得,不但那鄉中人,就是那城中沾親帶故的,見州裏出了個翰林,那趨奉的人真個其門如市。

那閻良有了這親家,就像翰林院是他自己的一般,又快活又躁皮,不知不覺大了許多,見人說話聲氣也響了些,走路肚子腆著,腰也硬了些,逢人沒有個舍親關老爺不開口。創氏奉承親母女兒,一口一個親家太太姑奶奶,強說強笑的容悅。他夫妻二人,恨不得把親母女婿女兒頂在頭上過日子。傅厚因閻良有了這翰林親家,想要因親及親的借光,求他女兒富姐娶與兒子傅金,閻良夫妻見他是財主監生,自然喜允,兩家結了親,傅厚同關家算四門親家了,也來湊熱鬧,送駕禮,送路費。到關奶奶起身之日,閻良送了許多面吃食,又送盤纏四十兩。極盡親親之誼。關家母親也十分深感。

關爵在翰林清淡衙門做了幾年冷曹,今日削籍為民,到了家,還是那寒酸氣象,當日來趨奉的那些親友半個也無。無怪其然,人之半個如何還來得?連閻老親翁只互相一拜,茶也不留一鐘。貴姐去看父母,相別了幾年,一句親熱話也沒有,連飯也不留一頓,倒是閻良心裏還過不去,向創氏道:「老關一家回來了,我們或是備席酒請請,或是將就送分儀程遮遮臉,不然太覺得炎涼了,不好意思的。撒把土也迷迷後人的眼,不要太做絕了。」創氏道:「呸,我問你這不好意思有多大小,當日為他家,不知花了我們多少瞎錢,以為後來靠親家有好處來,把個女兒也白給了他。這幾年我們連半個底錢也沒有見他的,今日這樣個嘴巴骨子回來,還理他做甚麼?甚矣,炎涼者尚稍有人心,不似創氏之絕情絕義也。要請要送,你拿錢去用,我是沒有的,窮神的燒紙退送他,還怕去的不遠,你還要招攬他呢,你敢是拾著倒運的票子了。」那閻良素常有幾分懼內,不敢不遵,此後兩親家總不大上門,淡然而已,他夫妻更有可笑之處,當日叫關必顯口口聲聲姑爺,今稱女婿,叫貴姐不但不呼姑奶奶,好則稱曰大姑娘,不然則叫大姐。叫傅金富姐,仍是姑爺姑奶奶。那富姐已嫁了傅家,見姐姐家寒,生怕他們借東借西,見面連話也不多說。那傅厚父子越發不消說得,偶然相遇。一拱即別開。關爵見他們這種光景,唯有腹中暗笑,且權擱起。

再說鍾生那日在午門外放了出來,他毫無慍色。到寓,連夜收拾回家。也有人愛他是個豪傑,想要送他,恐有朝廷耳目,不敢相親,鍾生做官一場,並無私蓄,唯有衙袖清風,踽踽涼涼,帶領妻妾兒子。此時錢貴生了一子已四歲,代目也生了一子兩周多了。雇了轎車,到張家灣來。先差家人鍾用去尋店安歇,並僱船隻,鍾用到了那裏,看見一個沖天大招牌,上寫道:

戴家老行,包寫南京各省官座大小船隻,不誤主顧。

他便進去問南京的船,一個四十多歲掌櫃的問道:「是那位老爺要往南京去?」鍾用道:「是刑部鍾老爺,原是南京人,如今要回家去。」便問道:「你們這裏那裏有好店口,我們老爺奶奶權住兩日,好等僱船?」那掌櫃的道:「這位老爺可是人稱他鍾重金的麼?」鍾用道:「正是。」那掌櫃的道:「鍾老爺既是我們同鄉,又是素常聞名的好官,何必下店,那店中人雜,家眷住著也不便宜,我捨下房子盡寬大,騰幾間將就住著,過兩日等我效勞,看有回頭的民座,價錢賤些的,雇一隻去。」鍾用見說再三道了謝,忙回舊路,迎著鍾生說了,鍾生甚喜,就到他家來。剛才把上房騰開,讓了內眷入去,這掌櫃的同他個七十多歲的老叔叔,陪著鍾生客廳內坐。鍾生深謝借房盛情,那老人道:「老爺大名,這幾年來來往往的人傳說,老漢聞知久了,今日幸得到寒舍,真是蓬蓽生輝,況在同鄉,禮當接待的。」鍾生道:「老丈來了多少年了?」他道:「老漢來久了,舍侄才來不上幾年。」正然大家閒話忽聽見裏面幾個婦人哭聲震耳。鍾生吃了一驚,正要叫人去問,只見一個僕婦走出來,道:「奶奶叫請老爺陪這位戴太爺戴大爺進去。」鍾生驚疑,忙同那老兒叔侄進去。

你道是什緣故?先錢貴同代目下車時,這家一個老婦人同一個媳婦出來接著,讓到上房坐下,稱錢貴為大奶奶,代目為二奶奶,彼此說話。那代目看他婆媳兩個很像他的祖母母親,心中想道,他們在南京,如何到得這裏,大約是形狀相似。那兩個婦人也不住看他,又聽得都是南京語音,忍不住問那中年婦人道:「府上貴姓?」婦人答道:「寒家姓戴。」代目心下一驚,道:「也姓戴。」又問道:「奶奶,你貴姓。」答道:「我賤姓那。」代目忙指著那老婦道:「這位老奶奶尊姓可是繆?」那老婦聽了,驚道:「二奶奶,你怎知我姓繆?」代目急站起,上前兩隻手拉著他婆媳二人,道:「有一位名戴遷的,可是一家麼?」那老婦道:「就是我的兒子。」代目一把抱著那老婦,跪倒大哭道:「奶奶,你不認得我了麼?就是賣與鐵家,你的孫女兒了。」那老婦聽說,又忙把他看了一看,叫了一聲,我的親兒羅,想死我了,本日同你在這裏相會,不是做夢麼?」於是一把拉起,抱著他痛哭。那氏也拉著他,兒呀肉呀的哭起來,錢貴起來,忙叫僕女請了鍾生同他叔爺並他父親進來相會,哭了一場,悲喜交集。他叔叔同他兩個兄弟都來相見,那氏又帶他去見了小嬸,祖母蕭氏,蕭氏有病,故不能出來,然後大家坐下,戴遷問他道:「數年前我到鐵家去贖你,說已賠與童家,及至到童家去問,又說嫁到外路去了,如何得隨了鍾老爺。」代目不好細呈錢貴履歷,但說,鐵家姑娘待我甚好,吩咐家人叫把我嫁個好人家去。那家人壞心,瞞了主母,把我又賣到奶奶跟前,蒙奶奶恩典,待我如同女兒一樣,後跟著嫁了過來,叫我跟了老爺,他一家又向鍾生錢貴多多拜謝。有一個清江引兒說他家此時的光景,道:

嬌兒自與為奴去。我到京來住,拋離十數年,喜得今團聚。謝蒼天,笑容兒頻堆起。

錢貴又叫代目抱他生的兒子與眾人看,那孩子真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粉團般好個相貌。他們見了這樣個好齊整外甥,分外歡喜,忙治酒接風。次日又備席,會親慶喜,每日款待得十分豐厚,又替兩個孩子做衣服鞋襪。鍾生見他每日豐盛款待,過意不去,託他僱船要行,他一家那裏肯依,定要留著多住些時,鍾生見他情意殷殷,二來又因代目相離了祖母父母十多年,才得相會,只得住下。

一日無事,偶到河岸邊閑行,看那往來的船隻,只見數隻彩畫簇新的一大座船,泊在河下,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鍾生貯立長久,只見船上走下一個戴纏粽帽,穿青絹直緞的管家來。問鍾生的家人道:「這位老爺尊姓貴職?」家人道:「姓鍾,是刑部員外。」那人又問道:「老爺貴處是那裏。」鍾生聽見問他。便道:「我是南京人,你問我做甚麼?」那人忙陪笑臉。垂手側立,說道:「方才夫人在窗內看見,叫來問的,」鍾生道:「你們老爺是誰,貴姓甚麼,是那裏人,夫人為何問我。」那人道:「家主姓榮,是湖廣人,前任江西撫院,新任禮部侍郎,夫人是南京人,差了來問,不知是甚緣故?」鍾生也不再問,那人上船去了,鍾生滿心疑惑,道:「他夫人是南京人,莫不是那個親戚家女兒嫁到湖廣去的,但我小時貧窮,也並不認得甚麼親戚,他如何認得我?」猜測不出。

方要轉身,只見先那管家跑了來,道:「家主在船上拱候,請老爺上船相會。」鍾生見他是現在大老,不便褻衣相見,叫家人去取大服,只見那榮侍郎立在船頭上,說道:「途路間不必拘之,請上船來罷。」鍾老爺見他在那裏候著,忙往跳板上走了上去。榮侍郎滿面春風迎著道:「久慕了。」鍾生忙深深一恭,道:「不敢,晚生並不曾拜謁過尊顏,老先生何以見愛若此?」榮侍郎笑道:「我學生雖不曾會過,卻有一個當日在南京受過先生大恩的人認得。」鍾生道:「晚生那時在家尚是一介寒儒,自給不暇,焉得有恩到人?」榮侍郎道:

「先生且請進艙,頃刻便知。」相讓到了艙中,禮畢坐下,榮侍郎問了些南京話,並問及何故在此,鍾生將上本觸了聖怒,虧諸公保救,休致回家,細細說了,榮公著實讚歎不已。

只見一個丫環掀著內艙門簾,道:「夫人出來了。」鍾生迴避不及,鞠躬而立,見那夫人有三十年紀,滿頭珠翠。遍體羅綺,丫環僕婦簇擁,鍾生低頭不敢仰視,又見兩個丫環鋪下床紅氈,一個僕婦說道:「夫人拜謝鍾老爺。」那夫人站在氈上拜了兩拜,就跪將下去,驚得鍾生忙拜倒,說道:「晚生並不知是何緣故,恐夫人錯認了,怎敢勞尊?夫人請自重。」那夫人拜畢,讓著鍾生一同起來,請鍾生客位坐了,夫人與榮公並坐在主位,那夫人忽然開口道:「恩人,你可記得那年七月大雨之後,水塘中救的那個婦人,就是我,我終日感念深恩。不想在這裏相遇。」鍾生方知是當年教的那個郗氏。

你道這郗氏一個窮得要死的婦人,如何到了這步地位,俗話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況婦人們裙帶上的衣食更定不得。他丈夫充好古那時帶了小夥子到家,要將他陰物換屁股的。誰知就是游夏流的厚友楊為英。那充好古偶然在個朋友家看見了他,心愛至極,卻手頭沒鈔,楊為英如何肯白舍屁股與他弄。他情急了,暗地同他商議,將妻子之牝物換他尊臀,做個彼此交易而退之意。這小子乖滑之甚,先要看看婦人生得如何,方肯依允。充好古領他家中來,他見了郗氏果然生得好,十分情願。充好古以為男人納寵是件歡喜的事,他今日替妻子納個小夫,滿心以為郗氏必定樂從,他又得嚐新。不想郗氏不但不笑納,而且一番大罵,真罵了個狗血噴頭。他掃興而出,那心中的恨,竟像有不共戴天的忿怒,到外邊向楊為英商議,把他屁股預先支用了,他將郗氏賣去,得了銀子,同他常做一對旱路夫妻。

楊為英先同游夏流契厚,後來游夏流娶了多銀,日裏在家中燒茶煮飯,夜裏舔得舌根酸疼要死,那裏還得來親厚到他。後來說宦公子愛他,滿心以為賤股得貴人一番賞鑒,仗著錢大的這個肉眼,一生豐衣足食,是滿擬得的了。曷勝欣喜之至,不想被卜氏那一罵,宦萼呆公子性的人,一團高興,心中著了一惱,連他都撇去腦後。他雖然在外邊,今日伴張,明日陪李,尋些零碎主顧,不過只可糊口,要想個多錢用用也不能夠。今日見充好古許他先且相好了,等賣了老婆償還他,他是個甚麼值錢的屁股,那糞門中也不知經過幾擔陽物的了,還做甚麼身分不成,就一諾無辭。晚間無處可做洞房,充好古當了一件布衫,買了半斤牛肉,同他沽飲了兩壺燒酒,乘著酒興,到一座空破五道廟,在香案之上成其好事。那楊為英怕自己的糞門大鬆得沒道理,趣談。恐招攬他不住,打脫了這肥主顧,故意做出百種騷淫之態,把個充好古神魂都被他攝去,深恨相會之晚。

次日即到媒人家去,說他有個寡婦妹子不肯嫁人,如今要嫁他,只要多得些銀子,情願二分酬謝。或與人做小做婢,在京出京都不管,只要速成。又向媒人說,要相會只好暗暗地去,恐他知道要尋死覓活,就是事成了,也只好哄了他抬去,到了人家,就不怕他跳到那裏去了。天地間可還有做媒人的良心,他只圖二八提蘭籃,厚得媒錢,那裏管人家婦女死活。

那時正有一個過路上任去的榮巡撫,因無子息,要娶幾個美妾,因想南京的婦人生得嬌媚,叫媒人找尋,不論女兒寡婦都可,都要生得秀美。媒人聽得充好古說了,同到他來,充好古遠遠躲著,指了門與他,那媒婆假意做進去借茶吃,見這郗氏生得果好,可惜是個窮苦日子磨滅壞了。若有些好的穿戴起來,得一位絕色佳人,也就可稱是美婦了。回了榮巡撫的話,打發了家人同他暗暗地來相看,窮家小戶開了門就是臥室的,一到便見了,甚是中意,覆了主人,講定價銀二百四十兩,做大官的人聽說人物生得好,那惜幾兩銀子,就兌銀抬人。

充好古寫了文書,得了銀子,同媒人八刀了。他叫了頂轎子,就同媒人到了家門口,叫他在外等著,等上了轎,遠遠跟隨,送到榮巡撫船上說明白了,他便同轎子往家去,這正是投水的第二日。他清早見鍾生回去,不多時,拖泥帶水的又來送他銀子衣服,已感他不盡。況又體帖,怕他餓了,恐一時無人換錢,還留下百文與他買點心且充饑,雖至親骨肉也沒有這樣相愛周到,感激了不得,所以欲將微軀相報。見他正言厲色推辭,又敬他,越感激他,買些點心吃了。將換下泥汙濕衣在塘中洗淨曬乾,正思想煩甚麼人去換錢,忽見充好古引了一頂轎子來,道:「你哥哥回來了,我才到他家看他,他說,不得閒來看你,叫我帶來轎子來接你回去走走。」那郗氏正一腔怨恨無人可訴,聽見哥哥回來了來接,可有個不去的,那裏疑到是丈夫賣他,看那件布衫也乾了,穿將起來,就坐上轎子,那轎夫一直抬到旱西門來。

他在轎中覺得不像每常往哥哥家去的路,問那轎夫,他都是說同了的,也不答應,只是抬著走。不多時,到了右城橋側泊船處住下,那個媒婆趕上,叫他下了轎來,方低低告訴他說,哥哥把他賣與榮巡撫做小了,那郗氏竟嚇癡了,忽掉下淚來,道:「這是那裏話,我哥哥不在家,況我有丈夫的,如何賣得我?」媒人對他說了姓名形狀,郗氏道:「這是我丈夫,那裏是我的哥哥。」媒人道:「你丈夫既狠心賣你,你還戀他甚麼,你跟著那樣丈夫,幾時有個出頭的日子,你這樣美貌青春,豈不耽誤了。如今榮老爺要做小奶奶,圖生子的,你若有造化,生下一男半女,一生受用不盡。況你丈夫既賣了你,料道是回不去了,他賣你的時節,說是他的寡婦妹子,若老爺問你,也須這樣答應,你若說是他妻子,一個活人妻,將來就生了兒女,也沒光彩顏面。」那郗氏到了這個場中也沒法了,那怨恨丈夫的心直入骨髓,也不下淚了,就同媒人上船來。到艙中叩見榮巡撫夫婦,榮公一見,十分歡喜,就吩咐掌家婆領他去洗沐了,渾身換了繡絹衣服,梳了頭戴上許多珠翠。

那郗氏生了二十多歲,從不曾這樣體面過,忽然而得,不但不惱恨了,而且歡喜起來,晚間榮公就同他共宿,那繡帳高懸,錦衾重疊,睡在上面好生受用,比那床板鋪著一床燈草蓆,真天淵之隔。每日佳餚美食,那裏吃得了,連鍾生與他的那三兩銀子也竟沒處去用。那榮巡撫見他容貌既美,又和氣又溫柔,雖尋了三四個女子,都不及他,竟有專房之寵。除了正夫人,就要數他了。他每每念及鍾生,就感之不置。一時恨起丈夫薄情,一個結髮夫妻這樣刻毒,更念鍾生一個陌路,又非貪色,這樣恩情畢至,越感念無比。隨到了江西任上,次年就生了一子。這榮巡撫諾大年紀,官居八座,才得了這個活寶,真比斗大的一顆明珠還值錢些,愛其子而及其母,先還是叫姨娘,此時竟稱起奶奶來了。二年後,大夫人病故,過了周年,這樣個大人家,沒有個夫人在內中統屬這些姬妾,可還行得?榮公不但是自來疼愛他,古語說,母以子貴,看兒子的面上,竟冊了正,公然一位三品淑人。他常想,若不是鍾相公救我,此時也不知死到那裏去了,如何得有今日,真是重生父母,何日得報他的恩德,念念不忘。

一日,夫妻閒話,他因說起家中舊事。不好說是丈夫,只說他哥哥怎樣沒良心,把他整日餓著,總不管閒事,因苦極了,去投水,虧得一個姓鍾的書生怎樣救他,如何與他盤纏衣服,不想就是那一日,我哥哥把我賣到這裏來,有了今日這日,何日才得報他的恩惠。榮公是個顯宦的人,見了鍾生有這樣好處,也著實稱讚,且又是稱愛新夫人的恩人,推屋及烏,也要酬他的情,好圖夫人歡喜。

後來報升了侍郎,路過南京,合城的官員拜望請酒,鬧鬧吵吵,榮侍郎一時那裏還想得到這上頭。郗氏夫人雖然刻刻在心,但不知他那時在那裏,名字叫甚麼,一個大京城,姓鍾的有無千帶萬哩,那裏去尋找,也只得罷了,心頭卻撂不下。這日灣了船,正坐在艙中,隔著紗窗,見岸上一個人是個官兒氣象,站在那裏閑望,卻與鍾生一模一樣。他是日夜感念,況向日心中又著實愛他,那相貌是時刻不忘的。隔了這七八年,只略有了些微髯,看得十分真切,對榮侍郎說了,差人上去一問,果然是他,才知道做了官,故請上船來拜謝。郗夫人道:「就是恩人送我衣服盤纏的那一日,我就嫁到榮府,恩人所賜的那三兩銀子,我至今留著帶在身邊,見了就感念恩私。」因叫乳媼抱了他生的兩個兒子並一個女兒來與鍾生看,道:「若非恩人水塘中救我一命,如何看得有此三兒。」唐莊宗之劉後滅倫杖父不認者,因劉山人門戶低微,恐玷及己也。今郗氏不惜自呈寒賤窮苦時事,感念鍾生步忘,真是女中丈夫。較劉後之心胸,高出萬萬倍矣。鍾生看了,一個有五歲,一個約有三歲,那個女兒才一歲多些,相貌既福態,都是錦裝玉裹,真好齊整孩子。心中想著,有丈夫的人,如何嫁到這裏,此話可敢問他,但說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怎敢當夫人這樣稱呼。」郗氏又問道:「恩人既做了官,為何又在這裏?」榮侍郎便將他上本得罪,如今同著家眷回南京的話,向他說了。郗夫人道:「既然尊夫人也在這裏,定要請來會會。」正說著,傳稟進來,酒席齊備了。

榮公讓鍾生到客船上入席對飲閒話,問及幾時起來,鍾生說:「原想雇了船,不過二三日就要行的。」因把他的妾別了父母多年,今日在此無心相遇,要留著多住幾日的話說了,

「因此船尚未雇得。」榮公道:「先生不必僱船,這一隻船是巡撫衙門官座,我學生進京之後。我賞他數十兩路費,吩咐送寶眷到貴處,況他也是回去的順路。」鍾生甚喜,道:「怎敢勞先生賞他,晚生自然酬他水腳之資。」榮公笑道:「這多大事,還要先生解囊。」多時席罷,鍾生謝了起身,又轉進謝了夫人,然後回來。

錢貴問他認得的緣故,鍾生也不好說他原有丈夫。真盛德謹言君子。夫妻間猶不肯露。只說是個窮家婦人,因投水救了他,贈他衣銀之事說了,道:「不想今日做了夫人。」大家歎息了一會,又道:「這銀子就是你贈我那三十餘金之內的。」又將送船與他回去,並明日郗夫人還要請他上船相會也說了,甚是歡喜。都說他知情報德,有這樣不忘舊的好心,宜乎有夫人之福。

次日清晨,果然差了兩個僕婦來請。因聽得榮公說他有妾,並請代目同去,都應允了。鍾生具柬竭誠去拜,並謝昨日之席,留茶回來。少刻,榮公來回拜,鍾生忙迎進來,讓了道:「褻尊勞駕。」閒話了片刻,然後回船。

將午,又遣僕婦來邀,錢貴同代目雇轎坐了,帶著兩個兒子,每人與他一個金麒鱗掛在項上,是在江西屬官們送他公子的。臨回,又送了許多江西土儀,葛布夏布磁器之類。過了兩日,榮公要進京,請鍾生到船上。便說:「船家學生賞過他了,先生只管坐了去,不必再又費心。」鍾生忙忙道了幾個不安,謝了。隨接家人捧出十封五百兩銀子八表裏,榮公道:

「這是內人送先生做程儀的。」鍾生還要推辭,榮公已叫人送到他寓處去了,又道:「學生前日來船中所餘的酒米乾菜果品之類,今全留下,夠先生一路費用,綽綽有餘了。」此書寫各人體段行事,無不酷肖。即此寫榮夫人的事,八座行事做他人不得,故妙。吩咐家人查交與鍾老爺管家,鍾生謝了再三,叫鍾用去查點了。鍾生又叫稟謝夫人,郗夫人又請了去會,囑了些保重的話,鍾生又謝了回來。錢貴代目又到船上來送郗氏,郗夫人又送了他二人些東西做別敬。

次早,榮公起身,鍾生送了數里,榮公苦辭,鍾生只得遵命,又到郗夫人轎前作揖,郗夫人在轎中墮淚。誠所謂感激泣下也。又囑幾句,然後回來船頭來叩首,請問起行日期。過了兩日,也就搬了上船。戴家苦留不住,又設席送行,送了許多吃食,又送百金途費。鍾生決不肯收,戴遷就付與女兒,算送兩個外甥的。鍾生只得領情謝了,擇日長行。代目的祖母叔祖父母叔嬸並兩個兄弟都上船送別,大哭了一場方回。鳴鑼點鼓,開船回故鄉來。

不日到了東昌,同年干壹現任東昌府推官,又來拜接,送了一分厚下程,辭謝不依,也拜領了。次日,請他夫婦同代目,鍾生見他情意殷殷,都去赴席,內中真氏相陪。外邊干生同一個幕賓陪待,還有一個抽豐客,是山西人,鍾生都問了姓氏。上席共飲。換席之後,干生指著那山西客滑稽,將當日在李家坐館的話,細細相告,無不大笑。

你道滑稽因何在此?山西大同府被闖賊殘破,李之富已老故,李太的那些桂子蘭孫皆不知去向,滑稽剛剛逃出一條命來,四處飄流,到了東昌。一日,干生出門,他在路旁看見,認得是當日的先生,問人,名字又同,他方去稟見。訴說家園殘破,無地可歸,特來相投。

干生念他向年相待頗好,故留他住下。

鍾生夫婦抵暮回船,次日起行。

看官聽說,如今的人在骨肉親友之間,見那富厚有勢要的,明知我雖奴顏婢膝去奉承他,他猶未必慊意,這是何故?因那奉承的人多了,他覺得總不過是如此而已。這些善於呵脬的人何嘗不知,到了那個時節,竟身子不由自主,不知不覺把個忘八腦袋縮到人褲襠裏去,捧著屁股混舔。還有一種背地說那體面話,真是天下無兩的豪傑,從來不會奉承人,及至見了有錢的富翁,有勢的大官,他就把脖子縮得如出了賊的膫子一樣,那舌頭分外比別人伸的長些,去舔那把溝子。此類人極多。到了貧窮的人,不要說陌路,就是至親骨肉,要想他說句親熱話也不能夠。或是他家有點甚麼事情,不但掉臂不顧,且躲在忘八洞裏,連鉤都鉤不出來。更多更多。鍾生與那郗氏毫無關切,不過是道傍的冷眼熱心,不但救了他的命,送銀送衣送錢,且存心不苟,何嘗想他有今日這一日來報他,今得此厚報也不為過。但是一件,當日古人說,我看天下無一個不好的人,難道我要反過來說,天下無一個好人不成。四海之大,何嘗無好人?施恩於人反以仇報如中山狼者,十有五六,所以人皆心灰意懶,不肯去做好人了。如郗夫人受鍾生之德,念念不忘,此等人在鬚眉中亦鮮,總而言之,堂堂男人不如一個閨閣婦人者甚多。此書大主意,不過說世上無情男子不若有義婦人,蓋有激之言也。不必多敘。

再說宦實自到家之後,每每提及鍾生,不勝感念。但是夫婦父子祖孫在一處歡樂,便長歎道:「使我一家骨肉得保全者,鍾員外之恩德也。」每要想報答他的深思,又無因而前。

今忽聽得他上了監軍這本,休致歸來,又敬他的人品,又感他的恩私。因聽梅生說,他向年原住的是他叔叔的房子,他叔叔也死了,房子被他兩個兒子傾掉了。知鍾生將歸,替他買了一處大住宅,置了些田地佃房,及家中動用器皿什物,無一不備,約值萬金,正是:

世間唯有恩和怨,沒齒難忘刻骨深。

宦實著人打聽他的船隻何日可到,此話權且按下。

且說那鍾趨掙了一分好家俬,如何就被兒子一敗至此?原來鍾趨自逼干生退婚之後,不但為親友所不齒。不想干生又連捷中了,心中懊悔無及,已暗氣在心。他女兒嫁與勞正,得了個御史親家,心內十分中還有三五分可釋,不意魏璫事敗,坐連逆黨,親家伏法,佳婿愛女又充發陝西去了。親友無不笑駡,遂氣成蠱脹,自鍾生進京會試之後,不半年而亡。

他兩個兒子,長名鍾吾仁,娶妻計氏,就是計德清之妹。這計德清雖是個生員,乃卜通、遊棍公同類,專一把持衙門,調唆爭訟,無風生浪,以便於中取利的都頭。次名鍾吾義,娶妻都氏。他乃兄是個武生,南京呼為蹺腳鬼。江南舊有一笑談:一文一武兩秀才同行,值一鄉下人挑一擔子,誤將二人一撞。一個怒道:「你這狗骨頭,如何撞我這一下?」那一個罵道:「你這王八的。」鄉下人忙歇下擔子,賠罪道:「小人不知是文武二位相公,失錯該死。」二人喜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是文武相公?」鄉人道:「這位狗骨頭是文相公,那位王八的是武相公。」二人皆是鍾生之兄。自鍾趨死後,他二人就分了家,每人連房產雜項也將五千金。鍾趨的住宅鍾吾仁住了,將鍾生所住的那一半分與鍾吾義,他兄弟各立門戶,你我奪勝爭強。這個穿好的,那個便吃好的,這個請親,那個便宴友;這個朝朝除夕,那個便夜夜元宵。兩個也不像過日子的人家,竟如石崇、王愷鬥富一般。久之,二人都生起疑忌來,鍾吾仁暗想道:「兄弟是父母的小兒子,古語說,天下爺娘疼小兒,再沒有做父母的人不偏愛幼子的。在生時必定多與了他些私囊,不然為何如此奢費?」鍾吾義又疑道:「哥哥是長子,我幼時他必定偏得父母的多,不然何得這樣花用?」世人只知看別人的非,再不知見自己之短。他兩人行事舉動原是一般無二,因疑心一起,彼此窺潛。無一事不戳眼。又經不得內中兩個婦人。這一個在丈夫跟前,那一個在男人面前,都一陣計較,遂將丈夫的心挑撥。這兩個婦人之兄,又是寡廉喪恥的人,調唆妹夫兄弟興訟。貪圖口腹,或內中有羨餘。更有那些不顧人生死,只知奉承的親友,扛順風旗在旁慫恿,使他弟兄就同室操戈起來。鍾吾義在縣中遞了一狀,說哥哥恃長,分家不均,多得家產,求恩公斷。干證就是慫恿的那幾個親友,又恐縣中不准,買了一尾大鯉魚,肚中裝了二百四十金,煩人送進。

那知縣姓臧名繼仲。世間能有幾個知縣而贓不及重者?諺云:家家賣酸酒,而我是高手耳。是山東人,他說是藏文仲武仲的子孫,故起此名。他見這是有錢的百姓告家產,真是點燈也尋不出的美事,何況又受了重賄,即刻發簽拿鍾吾仁。鍾吾仁聽見,慌了,忙買了一個大冬瓜,裝了四百金在內。厚賂原差,就煩他暗暗送入。仍補一狀,說兄弟是父母所愛幼子,偏得甚多,求恩追出斷給。就煩舅子約了十來個素常走衙門的秀才做干證。知縣也准了。

次日早堂,帶來審問,先把兩家的干證略問一問,少不得是各位袒其人。然後叫他親戚上去問,眾人道:「分家之時,雖有小人們在跟前,房產地土皆是均分,當日是他兄弟二人情願,至於內中私弊,只他們各人自己,我們外人如何曉得?」知縣點了點頭,先叫鍾吾義上去,問他口供,大略與狀上相同。又叫鍾吾仁去問,鍾吾仁也照狀上細訴了。那知縣勃然變色,把驚堂拍了兩下,指鍾吾義怒駡道:「你這奴才就是個刁頑百姓,自古道,長兄為父,就有不公,只該央族中親友去講論,你也不該輕易就興詞動訟的告他。你就不曾聽見古人推梨讓棗麼,況你眾親友都見均分,可見無私弊的了,你何得誣告胞兄,罪應批誣告。平人加一等,且打你幾下,警戒你個不悌,然後再定你誣告的罪。」抽了四根簽撂下來,道:「本當重責你這奴才,本縣姑念薄責。」那鍾吾義先以為他送過魚的,定上上風,好不放心大膽,見他說話時,全是為著哥哥,心中疑道:「難道忘記我魚腹中之物了。」聽他罵了一陣,忽然撂下簽采要打,眾衙役上前拖翻,他急了,高叫道:「老爺天恩,念小人是個大愚民啊?」那知縣聽他說了這個愚字,吩咐住了,眾役放他起來,知縣呵呵笑道:「你說就是愚民。」因指著鍾吾仁向他道:「他還是個大呆瓜呢。」因道:「看你的愚,權記打,且送你去稽候所住幾日,耐耐你的刁性。」喝一聲,帶了去,將鍾吾仁等逐出免究。

鍾吾義到了所中,禁子眾人知他有鈔,一個作惡,一個作好的,狐假虎威,一陣嚇詐。

鍾吾義從不曾見過這樣好去處,心驚膽裂。又費了許多使用,他託起先送魚的那人探聽縣官緣故,方知哥哥送了他四百金一個大瓜,始悟臧知縣前說呆瓜的話有因。又叫家中取出二百六十兩湊前足五百之數,拿了去送進知縣,隨帶人去拿鍾吾仁。

這鍾吾仁見兄弟下了所,以為錢神有靈,正欣欣得意,在家中宴那些干證痛飲,不意又被拿來,私問原差,也不知其故,到了堂中,丹墀中跪下。知縣道:「你兄弟屢屢哭訴,說你欺心,你若果然公平友於之愛,你又何若如此?定是你這奴才倚大壓小,待弟刻薄,你可曾聽見鄧伯棄子存侄,也不過是為兄弟,許武不惜自汙,以成弟名,也不過是為兄弟,你待手足無情,也就是個畜類了。今單把他收禁,他心中自然不忿,你也同他坐坐,洗一洗你的獸心。」不由分說,帶了去了。

鍾吾仁託人打聽,知兄弟送了五百,他添了三百,鍾吾義知道,也添,每人送夠千金。知縣心滿意足了,山海衛有一知府,在位時混名劉估家。有在衙門中打官司者,家產罄而後己。這知縣只兩千金便心滿意足,較之劉太守,可謂清廉極矣,如何算得贓極重之至?吩咐將前狀上有名的親友並干證都傳了來。次日上堂,帶他兄弟二人到公堂前,和顏悅色勸道,人生在世,除父母之外,再莫過於兄弟了,手足自相殘害,還好得麼?古人說: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又道:「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本縣還記得詩道得好,念與你二人聽:

同氣連枝各自榮,些須小事莫傷情。
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兄弟。

還有幾句說得好:

兄弟同居忍便安,莫因毫末起爭端。
眼前生子又兄弟,留餘子孫作樣看。

你們記著,前日本縣禁你們幾日,不過要你們反悔的意思。恐不至此,或者還是為家兄。本縣是你們的父母官,可有不疼愛你們的麼?我勸你兄弟美的好。」因罵兩家干證道:「他親兄弟豈肯如此,都是你們這些無恥的奴才,見利忘義,挑唆人家兄弟鬩牆。本該重處,姑念無知寬恕。」內中有幾個干證的秀才,臧知縣道:「諸生既在黌門,也該惜些廉恥,怎跟著這些下流奴才胡行?後再如此,定然申詳學憲,你們都是讀書人,可將書上孝悌道義的話勸他弟兄。」又向他眾親戚道:「你們既是至親,帶他兄弟去替他們和好罷。」真好父母官,若無那二千金贓,定當考上。然而這一篇說話,也值得兩千金之數。吩咐出去。他二人見官府如此說了,還敢說甚麼?忍氣吞聲回來,他兩人不自己責悔不該告狀,反彼此深恨為何用銀子陷害,此後更如寇讎。各又想道:「原圖費用幾個斷過家俬來過,棄少而取多,不意一文不得,反費去千餘金,此忿如何消得。」

一日,鍾吾仁帶了兩個家人,要到他一個朋友家去同謀設法到別衙門告理,不但要翻透千金的本,還要出這一腔子氣。走到文廟泮宮前,一眼望見兄弟帶著個小子,背立在水邊。原來鍾吾義也是到一個親戚家商議要告哥哥,留著吃了半日酒,有幾分醉了,辭了回家,走到此處,正站著看水,心有所思。忽看見哥哥遠來,只得倒背了臉。此時已暮,鍾吾仁四顧無人,凶心陡起,輕輕走到兄弟背後,用力一推。可謂我已無人,吾何法乎哉?那鍾吾義一則不防哥哥害他,二則有酒的人頭重腳輕,便一個筋斗翻入水中。那小子才要跑,鍾吾仁叫家人陶沃上前拿住。小子要叫喊,被陶沃將喉管捏住,已將半死,也拋入水內。那鍾吾義在水裏已淹得昏頭昏腦,忽然冒將出來。鍾吾仁忙拾起一塊半截磚,對準腦門,盡力一下,得復沉下去了。看了一會,不見動靜,他也不去尋朋友了,歡喜回家。

兩個家人每人賞了十兩銀子,叫他隱密。然後告訴計氏,夫妻無限快樂,痛飲慶賀,勿謂世間無此等人。北齊高演之殺弟,有甚於此。以為出了惡氣。那都氏晚間不見丈夫回家,叫人拿燈籠往親戚家去接,說已回去久了,著人四處尋覓不見,著實心疑,天又夜了,只得歇息。

次早又叫人去尋,聽得人紛紛傳說泮池內有兩個屍首浮出,那家人忙去一看,一個正是主人,一個正是小子。將屍首拖到岸上,只見主人頭顱粉碎,那小子喉嚨青紫,忙去報與都氏。都氏坐轎來看了,痛哭一場,叫家人去報縣。

知縣差四衙帶仵作相驗了,填寫屍格回稟。知縣明知是人謀殺,但不知兇手是誰,只存了案,屍首著屍親掩埋,俟拿獲凶身再行定奪。都氏只得將丈夫用棺材裝殮了抬回,家人小子也用棺材盛了埋於城外。都氏也疑是大伯謀害了丈夫,但未得指實,不敢妄告,只得廣延僧道念經設醮,超度亡魂,看墳塋埋葬而已。

看官聽說,天地間有胞兄殺了親弟,竟躲得過去,那就真沒天理了。鬼神尚何足畏,他慢慢自然有個報應。那日鍾吾仁在泮池害鍾吾義之時,跟著的兩個家人,一個名鞏濟,自來是鍾吾仁的心腹。一個名陶沃,那掐死小子的就是他。他素常性極兇惡,因見家主害了兄弟,雖然得了十兩銀子,焉能滿意。因主人有此把柄在他手中,未免就漸漸放肆,鍾吾仁也忍過了半年,事已冷了。

一日,計氏生日,鍾吾仁叫陶沃去買辦菜疏,款待舅子,眾親到抵,他至暮方醉醺醺的回來,此時都散了。鍾吾仁罵道:「你這大膽的奴才,等著買東西替你奶奶做生日,怎去到此時才回來?」他瞪目斜視,道:「我大膽,殺人的才大膽呢?」鍾吾仁見他道著心病,倒不做聲,他轉身反嘓噥道:「一個老婆的生日這樣要緊,害兄弟像殺小雞的一般,不要討我說出來罷。」卻是天理話,但不該出於惡奴之口。鍾吾仁聽了這話,忍耐不住,趕上去打了他一個嘴巴。他大喊大叫道:「我犯了甚麼事,你打我,我料道沒有殺了人,我不怕你,你有本事送我往衙門裏去麼?」支手舞腳的挺撞。鍾吾仁忍不住,叫眾家人拿住,結結實實打了他一頓。他懷恨在心,走到隔壁,一五一十將前事細說。

都氏留住了他,叫人請了他哥哥來商議,因恐這臧知縣是個贓坯,不敢在他手中去告,要到衙門告理,怕也同縣官一類,況同在一城,恐大伯先弄了手腳,遂議定往巡道處告。京府巡道即是外省的按察司,此時巡道衙門設在鎮江府,都氏帶著陶沃同哥哥往鎮江府去了。

鍾吾仁先見陶沃走了,還以為他逃去,後來方知他同弟婦去告狀,才著了慌,叫鞏濟夜隨去打聽。次日回來,說道:「巡道已經批准,發刑廳荀老爺審理。」

這鎮江府刑廳,他世代科甲進士出身,真算得一個簪纓世胄,真體面。姓荀名思,是阮大鋮的門生。跌到此一句,甚覺不堪。鍾吾仁急尋門路去求阮大鋮,定要五千金,講之再三,連房產並現物共湊三千兩奉上。阮大鋮打聽他家已將罄了,才肯依。寫了一封懇切的書,差的當心腹家人龐周理,星夜過江去投,說鍾吾仁是他至戚,萬望開脫。

荀刑廳接了書,心中暗急,道:「這張狀子我原想自己吃此美嘴,不想被老師高才捷足者先得去了。」沒奈何,只得欽遵來命。因籌畫再四,大悟,喜道:「這邊不著那邊著。都氏豈非一塊肥肉麼?」遂算計到她身上。

過了一日,差役已將鍾吾仁同鞏濟家人提來,鍾吾仁也補了一張辯冤的訴呈。到審的時候,先叫都氏上去問了問,然後叫這出首的家人去審問。這陶沃遂將如何推落水中,如何用磚打破了頭,如何叫他拿住小子,掐得將死,也撂下水去。那刑廳微微的笑了笑,叫上鍾吾仁去問,鍾吾仁道:「老爺天恩,當日小的雖同兄弟告過家產,那時兄弟先告小的,小的氣不過才補告的,蒙本縣老爺勸諭,吩咐眾親友已和過,現有江寧縣案件可查。小的與他兄弟,何仇就到殺害的地位。這惡奴酗酒肆惡,無所不至,小的責處他是有的,人所共知,他就去挑唆弟婦,弟婦一個女流無知,遂聽才言,以致動訟。小的若果有虧心的事被他拿著,哄還怕哄他不過來,焉敢責他,求天恩詳察。」刑廳連連點頭道:「理直言壯,說得是得很。」又叫那鞏濟去問,他極力質辯並無此事。刑廳又叫陶沃上去詰問,他抱定前辭,謀害是實。刑廳拍案大怒道:「你家主既謀害兄弟是真,你次日如何不出首?直捱至半年之後,因受責罰,方才說出。你主人說得是,他果然實有此事,他有心病,決不敢打你了。你這奴才,因主人一時之小失,就欲陷他於大辟,你心地也太惡了。就據你說是真,你主人謀害兄弟時,你是同謀殺害幼主,分首從你該斬。你掐死那小子,投下水,故殺,律又該斬,今日挾仇誣告主人死罪,反坐,又該斬。看刑廳律條甚熟,但不知可記得枉法貪贓是何罪。以你一人,得了三個斬,死有餘辜了。」吩咐夾起來,打了二十槓子。又問他,還是前辭。刑廳大怒,又加了三十板,發去收監。

又叫都氏上去,罵道:「俗語道,家有賢妻,男兒不遭橫禍。當日你丈夫在日告哥哥,這定是你這不賢之婦在內中挑唆起釁。今日又聽惡奴一面之辭,誤告大伯,本該重處,且發媒婆家看守,俟本廳察出內中情弊,再行發落。本廳看你在我公堂上還這樣妖妖嬈嬈的,焉知不是你有姦夫,通謀害殺了丈夫?輕輕入一剮罪。因與大伯有宿恨,故買出惡奴來,嫁禍於他,希圖脫罪。等本廳訪明瞭,你身上的罪也不輕。」傳了媒婆來,吩咐帶去看守。又吩咐鍾吾仁討保在外,聽候發落。

鍾吾仁出來,想陶沃執定扳他,恐過後都氏再往別衙門去告,如何了得。將家中剩得餘物,拼拼湊湊,弄了百餘金,買囑了司獄禁子,將陶沃掇弄死了,報稱受刑後得病,醫治不痊,自斃於司獄司。出結報廳,刑廳心照,也知有弊,他一心中想吃都氏,正礙這家人口硬,恐將來有事,也巴不得他死了,沒有對證。見了報單,命將屍拖出存案。

都氏在媒婆家看守,聽官府的話不好,正在憂疑。次日,又聽得陶沃死了,越沒對證,心下十分驚怕,請了哥哥來商議,不求柴開,只求斧脫,如今也不想官事贏,自己免禍顧命要緊。將家資湊了二千金,送入私衙。次日,即提出來,說道:「你誤告大伯死罪,本當反坐,念你女流無知,又是聽惡奴挑唆,惡奴又死了,姑免究。都氏當云:多承盛情。等本廳申過上臺,再行釋放。」也叫討保聽候,也朦朧一角文書申了上去。云:

審皆是虛,都氏誤信奴言,念是女流,免坐罰贖,罪當應坐家奴,因斃病故於獄,已膺天誅,餘人應行釋放。

做官的人能有幾個肯細細訪察民情。那巡道見了刑廳申文,批准下來。刑廳傳齊眾人,當堂釋放。眾人出來,各自僱船歸家。

鍾吾仁記掛家中,阮家來催出房子,急於要回,獨雇了一隻小滿江紅取快。是日風恬浪靜,江中無浪行舟。他這船到了江心,忽然一個大旋風,船底朝天,凶人落水,旁船急來救時,只救起兩個船家,鍾吾仁同鞏濟大約到大海中去了。他謀死了兄弟,那鍾吾義還得屍骸入土,就是那小子也還得個棺材埋葬,他主僕二人,竟葬於魚鱉之腹。他是水葬。害人自害,豈不信然。因鍾吾仁弟兄相害,豈不信然,有一調《駐雲飛》感歎世人手足,道:

手足天倫,同氣連枝骨肉親。貴賤皆天定,貧富何須論。勢理起家庭,較人猶甚。同室操戈,血淚如注迸,歎世上兄弟相和有幾人。

都氏回家,家中還有千金之產,他少年無出,嫁人去了。這計氏家業罄盡,一絲也無,在哥哥家寄住了幾日,也只得抱瑟琶過別船而去。可笑鍾趨苦積萬金之產,被兩個賢郎這樣輕輕花去。不但性命不保,而且覆宗絕嗣。古人說:錢財上寬一分,與兒孫積一分之福,豈欺我哉?鄙吝諸公,此真不入目之言,可厭至極。此雖是鍾氏弟兄分爭之罪,實由鍾趨愛富嫌貧,只知損人利己之報也。古云:遠報兒孫近報身。毫釐不謬。不信,但看此一段事,豈不使人不寒而慄。因他兄弟二人互相謀害的這一件事,有幾句打油感歎世情,又可以警戒此輩,不可說是熟話不看:

世人何故喪良心,但見黃金不見人。
毒計每緣爭阿堵,奸謀乘隙亂家庭。
僉壬莫怪胸如蜮,天性還因腹有荊。
休道冥中無報應,驅除險惡化和平。

不必煩言,且說宦實家人打聽鍾員外的船到了旱西門外石城橋下,他父子同接了出來。

鍾生忙迎進艙中,相揖坐下,道:「老先生尊年先輩,何敢當此厚愛,遠勞尊駕,使晚生何以自安。」宦實將父子朝夕感念,並將替他了房產地土,候他歸來的話說了。又道:「愚父子特來奉迎到新府耳。」鍾生雖感之不已,還要推辭,先是梅生同鄔合接到下關,此時在船上同來,梅生見他推辭再三,勸道:「宦老先生這一番殷殷厚意,吾兄再卻,未免就覺十分固執了。」鍾生此時也無可歸家,又見他這般實愛,也就深謝領了。鍾生賞了船頭十兩銀子就發行李,同著家眷上轎。

來到新居,甚是寬敞富麗,家中動用之物,無一不備。宦實又備了戲酒來,一來替他接風,二者溫居,鍾生感之不盡,後來竟成了通家莫逆。鍾生一到家,賈文物、童自大都來拜望。賀房接風,大家熱鬧了許多日子。錢貴之母郝氏,宦萼之妻侯氏,梅生之妻李氏,鄔合之妻贏氏,都來看錢貴,送席。內邊堂客也吃了數日酒宴。

過了些時,鍾生事體稍暇,差人往和州打聽,關爵已回到家園地。二人鄉會同年,做庶起士時,志同道合,臭味相投,十分契厚。後來雖分了衙門,常常相晤。今相見他革職是因救己波累,又素知他貧寒,將榮公夫婦所贈之物取出百金,提此一句者,見鍾生除此以外,別無他蓄耳。雇了一隻小舟,親到和州孝義鄉去相探。關爵見他遠來,不忘友誼,心中甚喜,寒素家風,唯設雞黍村醪相待。鍾生將攜來之物奉承,關爵初不肯受,鍾生道:「年兄之清介,弟豈不知,此物若從貪污中得來,決不敢汙及年兄,既是他人贈我,分贈年兄,這有何傷,況古人傾蓋相逢,即有束帛之贈,未聞其辭也,何況我二人同年兄弟耶?此些須不過為年兄薪水資耳。年兄豈疑弟為世俗之夫,做報德之敬耶!」關爵見他情意殷殷,只得道謝收了,相留盤桓了數日,鍾生因到家未久,辭別了回來。

卻說童自大自己思道:「我自從與宦萼、賈二哥結拜之後,這幾年了,擾過他兩家大酒大席不計其數,我雖請過他們幾次,也就算費事了。幾年請過幾次,也便一年請一回,較之生平從不請客者高出多矣。都不過家常茶飯而已,連酒也不曾醉過他們一次。從來沒有設席叫戲熱熱鬧鬧這樣一回,我雖改過了,這幾年但只不在銀錢上刻薄,並不曾大施為施為,這個臭名終在。我看鍾員外人都這樣敬他,宦哥白白的送他萬金之產,我就破二三十兩頭請請他做個相與也何妨。況且我同宦哥結拜了,他父親就是老伯,他來家這幾年,我還沒有與他接風,到家數年,方才接風,也算新聞。何不一舉兩得。」還是一事兩勾當,到底臭味難脫。又想道:「我的主意雖如此,不知奶奶捨得捨不得,須同他商量了,才好行事。」遂走到鐵氏跟前,把這個意思達上。

鐵氏也不像奉承他嘴巴的惡態,他三十多歲了,終日飲酒食肉,一無所事,閑了就拿角先生解悶,真是心寬體胖。他胖得沒樣,到如今越發胖得動都動不得。兩腮的肉墜了下來,脖子與下頦一般粗,要回頭,連身子俱轉。胸前大乳凸得充高,屁後尊臀宛如巨鼓,雖無那凶暴之氣,只是生性吝嗇,卻不能改。他因胖得很,總不能生育,即如母雞太肥了,油蒙了心,不能下蛋的一個理。數年來,不想倒是葵花心中竟結了一個子,蓮花瓣內也產了一個女。他娘母雖醜,倒生了兩個好白胖孩子,鐵氏拿來自己養著,都有五六歲了。

這日,他歪在一張大涼床上,正鬥著兩個孩子玩耍,聽見這話,但道:「你通共百十萬家俬,就想這樣大行為,你度量你的力量去行,我不管你的閒事,只要每日不少我的酒肉就罷了。只不要說你因請人花費了銀子,在我身上扣除,缺少了我的食用,那就行不得了。」

童自大道:「你但請放心,我的家俬還夠你受享幾輩子。」此話也難說,百萬財主便能保終始乎?昔江南一百萬,家俬百萬猶有餘。後年將七十,漸漸虧折,僅存十餘萬,逢人就哭道:「我要餓死了,只得十餘萬銀子,這日子怎麼過?」彼時余尚年幼,常笑之。後來方悟百十萬家俬過慣了,到了只得十數萬自然難過。或者連酒肉都捨不得吃,亦不可知。遂歡喜喜的出來。

到了宦萼家中,宦萼正同鄔合在那裏閒話,讓他坐下。他把要請客的話說了,定要請宦實到家坐坐,還要借他的家人器皿雜項。宦萼都允了,就走到上房,向父親去說。宦實道:

「你們一起少年去走走,我老了,辭了他罷。」宦萼笑著道:「兒子同他相與了這些年,他從不曾請過一次,他一輩子捨不得費錢。家中也沒設過大席面請人,況他才說這是特為老父並鍾兄而設,不如去擾他,鼓舞鼓舞他的興頭。」宦實聽了這話,也笑笑依了。

宦萼出來與他說知,他見宦實肯去,滿心歡喜,就託鄔合去請鍾生同賈文物。鄔合道:「老爺費這樣大事,還該用個請帖,才成體統。宦太老爺同大老爺賈老爺諸位算是通家罷了,鍾老爺是新客,怎麼好口請的。」童自大道:「你當我捨不得幾個帖子麼,實不瞞你,我從沒擺過大酒席,不知道這些規矩,二來也沒人會寫,就煩你替我買幾個帖子,央人寫寫,我改日酬你的情。」何不像當日初拜宦萼時用沒字帖,豈不省事?宦萼道:「你不必。」叫了個家人來,吩咐道:「你去叫了書辦來,叫他拿幾個全帖同筆硯來。」童自大喜道:「這個省事,更妙,只是又煩費哥。」不一時,叫了他家中的一個裴書辦來。裴賠音相似,不但賠了書辦替他寫,還賠了許多帖子。宦萼向童自大道:「你要請誰,寫幾個帖,你對他說。」童自大道:「並沒別人,就是老伯同二位哥,鍾員外,鄔哥,五個帖就夠了。」宦萼道:「我老父同我說過了,不必用,你只寫別的罷。」鄔合也道:「晚生理當來效勞,怎敢當老爺賜帖。」童自大不肯,道:「我先不知道這個禮數就罷了,既然該這麼行,如何不用,定要寫。」這叫做不惠之費,不用錢買的帖子。諺云:火燒紙馬桶,落得人情。宦萼只得依他,他對裴書辦道:「該怎麼樣寫,我不知道?你是寫慣的,煩你寫寫罷。」裴書辦道:「幾時的日子?」他道:「明日來不及,後日罷。」裴書辦替他寫著,宦萼道:「既然費了這些事,何不添一席,連梅兄也請請。他即是鍾兄的好朋友,我們都相熟,可使得?」他笑道:「有理有理,還是哥想得到。」帖子寫完,書辦將小侄愚弟兩個帖遞了與宦萼,說:「這是請我家太老爺大老爺的」。別的都遞與鄔合。童自大道:「鄔哥,你的帖子你就自己收了去罷,妙極,請客自己下請帖,也是從來未聞。別的就煩你去請請,務必要來才好,你知道我家沒多人手,改日謝你罷。」鄔合應允,接了過來,他約定了,然後歸家。

到了那日,叫了一班好戲,一班吹手,廚役茶房酒按摩,一一齊備。宦萼又打發了十數個家人來相幫,一應杯箸氈毯之類,皆是宦家送來與他用。他又請了舅子鐵化來做陪客,另在回回館中備了一席。細。午間,眾人陸續來到,鼓樂喧天,簫韶震耳,廳上懸燈掛采,氍毹匝地,十分齊整。讓坐上席,正中一席宦實。東邊首席,鍾生遜讓,梅生決不肯僭讓,只得坐了。西邊二席就是梅生,三席宦萼,四席賈文物。鄔合一席略退後些,捱次坐下,他與鐵化在下面相陪。酒宴果然豐盛精美,唱戲吹打又十分熱鬧。屏門後掛了簾子,獨設一席與鐵氏看戲。外邊賓主八人,內中鐵氏,可謂連婦人焉九人而已。葵心、蓮瓣也打扮著,扭扭捏捏跟了來看。那鐵氏嫁來久了,也就無所不吃,早忘了他的教門了。那日眾人都體貼他這場盛心,直到天明方散。

鐵氏嫁到童家十多年了,不但不曾見過這樣熱鬧,也並不曾吃過這些美品,也動起高興來,童自大回到內室。鐵氏道:「大家俬,你的為得人,我也要請客。」童自大巴不得要他歡喜,便道:「奶奶,你憑著要請誰,我可有不依的麼?」同他商議了一番,算計無人可請,只請宦夫人艾氏,宦奶奶侯氏,妾嬌花,鍾奶奶錢氏,妾戴氏,賈奶奶富氏,梅奶奶李氏,鄔娘子贏氏,並他嫂子火氏。當日請不及,他出來把戲子鼓手廚子各項人都定了,明日還要請堂客。又對宦家人說了,留下他們相幫,叫打發眾人酒飯,他去睡了一會。已飯時起來,叫童祿去請了鄔合來,煩他買幾個全帖寫了請啟,煩宦家認得的人分頭去請,明日赴席。

次日清晨,火氏便到,飯後,先是贏氏到。連此沒要緊去處亦無不寫得有理路,火氏至親算主,自應早到。贏氏乃篾片之妻,大老夫人相招,又當先來,妙甚。見了禮坐下,不多一會,富氏也到,接了進來,原來富氏數年來因寡慾多男,他也生了一男一女。他當日曾小產過數次,謂系怒氣所傷,此頭謂寡慾,到底虧息了悍婦之氣之姑。都帶了來玩耍,奶娘抱著才坐下,外面又吹打。先火氏,贏氏,富氏來,不曾說吹打,此處雲又吹打,則先亦曾吹打過,也是省筆之法。說是鍾奶奶梅奶奶戴姨娘到了。代目他姓戴,人見他生了子,都稱他戴姨,代目見了鐵氏,要行大禮,鐵氏連忙拉住,將他細看,認得就是仙桃,好歡喜,可見當日鐵氏賣他時,雖是妒,卻是愛。不然今日見面豈不忸怩,而反歡喜也。分外親熱,讓他坐下了。葵心、蓮瓣見了他,也著實親香。少頃,艾夫人領了侯氏、嬌花下轎進來,眾婦人都迎接到內。彼此各見了禮,錢貴又謝了艾夫人厚情,並謝侯氏前次賀房的酒席,細。坐著,也聊些閒話。外面吹打著催席,鐵氏同火氏讓著眾位到前廳上席,只見芙蓉帳隱,玳瑁延開,常掛珠簾,席排金盞,坐位還照前官客座的坐次,旁邊安了二桌。代目同葵心一張,嬌花同著蓮瓣一張,兩個鳩盤荼陪著一對生菩薩。不一時,點了戲,送上酒來,肴饌湯點,一道道送上,熱鬧到將晚撤席。又都到上房來,眾堂客有更衣者,洗手者,勻臉者,點唇者,這都是奶奶的正務,真是那:

鏡子照得發昏,馬桶響得不絕。

鐵氏拉著代目的手,悄悄問他如何到了鍾家,代目將童佐弼同媒婆將他賣與錢家的事相告,鐵氏恨恨不絕。那時大家坐了說話,好不親熱。宦夫人看見鍾生的兩個兒子,賈文物一男一女,童自大一男一女。梅生一女,他自己媳婦生了一女,嬌花生的一男一女,大小十個孩子在面前,恰好是五男五女,好生歡喜。笑著對眾婦人道:「你們尊夫都是好朋友,你們何不結了親,大家更覺親熱。」眾婦人道:「老太太尊意甚好,聽憑主張。」艾夫人笑著道:「我就做個主媒,分派定了。你們回去商議,看可行得。」因對錢氏、李氏道:「我聽得人說,你二位的尊夫自幼相與又著實親熱,梅奶奶,把他的令愛配與鍾奶奶的大令郎,可好麼?」李氏感激鍾生當年替他做媒,得嫁與梅生,巴不得把女兒與他做媳婦,以報前情。假做謙辭,笑吟吟的道:「老太太主見甚好,只是家寒扳不起。」錢氏道:「我家拙夫與尊夫莫逆之交,怎麼還說外話,我家去說了,再無不成的。」艾夫人又道:「我家承鍾老爺的情,再感激不盡,把我媳婦生的這個女兒配了鍾奶奶的小令郎罷。」錢氏忙謙道:「這可實實的仰扳不起了?」艾夫人道:「你若嫌棄我家就罷,若不然,這門親我是定要做的。」錢氏指著代目道:「這個小兒是他生的,所以更不敢仰扳。」艾夫人道:「妻有大小,子無貴賤,我只算報鍾老爺的情,別的我不計較。」錢貴見他這番美意,忙拜謝了。又謝了侯氏,叫代目也都拜謝,代目同嬌花也相拜。艾夫人又道:「賈奶奶,你的令愛與我孫兒罷,童奶奶的令愛與你的令郎,我的小孫女與童奶奶的令郎,做了五對小夫妻,豈不妙,我也不強你們,回去商量明白,再拜門請酒。」眾人都笑嘻嘻的道:「老太太吩咐,再無個不依的,等說明白了,再來叩謝謝老太太。」艾夫人笑著道:「若都是成了,我這個老媒婆是要吃喜酒的呢。」眾人齊笑道:

「少不得請老太太叩謝。」內中唯有鐵氏聽見艾夫人把小孫女與他做媳婦,把一張大嘴咧著,一臉的肥肉笑得擠成一處,眼睛只得一縫,歡喜得非常,真是夢想不到,忙叫人對童自大說去了。童自大這個喜還了得,可見富之求貴,亦猶貧之羨富也。忙進來,就替艾夫人叩謝,又謝了侯氏,鐵氏也俱拜謝了。正在熱鬧,笑語喧天,聽得又吹打催上席了,出來上了席,大家到三鼓方散,辭了各自歸家。

次日,艾夫人把聯親的話對宦實並與兒子說知,宦公道:「大孫女與鍾家甚好,只是小孫女與童家不稱心。」艾夫人道:「我也想來,誰量得准?」達者之見,反出自婦人。

丫頭生的孫女,配這百萬財主的兒子,也就罷了。」宦公點頭無語,宦萼也自歡喜。這幾位奶奶到家,都對各人丈夫說了,都歡喜願意。擇了一個好日子,煩鄔合做媒,都通了信。同在這一日,互相拜門謝允,過後,又彼此請酒唱戲,男客過了,就請女客。臨了這兩日,才是童自大請,他夫妻二人心中快樂,這次比前越發熱鬧。只苦了鐵氏這個肥人,每日累得這汗淌不住,別處還可,唯有兩個乳頭底下並那胯襠中,竟像潑了兩桶水一般。俗語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也竟不覺得辛苦,把這個葵心笑得那嘴差不多比葵花心略小些,蓮瓣竟把嘴笑得比蓮花瓣還大了。把這一子一女竟疼愛得說不出的那個樣子。

再說那童自大想道:「我總是破了戒了。他當日不知幾時受得,趣語。我門下這些夥計,都是幾十年了,從來也沒有請過他們一次,我替宦哥賈哥結了親,昨日他們都有大分資來賀喜,何不也請請他們,也是我財東的體面。」又來與鐵氏商量。鐵氏這些日子看戲吃酒,好生快活,兩個小夫人又在旁慫恿,滿口應允,便道:「你既請夥計,我也要請眾夥計娘子。」童自大可敢不依他,連聲答應,果然次日請眾夥計們吃了一日戲酒。到散時候,這些多年的夥計每常一飯也不曾擾過,何況這樣盛設的酒席,兜脬大揖作上許多,再三道謝,方才別去。

次日,鐵氏請眾夥計娘子並鮑家娘子含香,又熱鬧了一日。童自大道:「索性拼著破費破費罷。」把他的親友,從來連水都摸不著他的,都去請了來,吃了一夜戲酒,也請了鮑信之來。你道他緣何認得他兩口子去請他?前賈文物請他夫婦時,內外席上有鮑信之、含香,他看賈文物面上,故此才請。又把左右街鄰請了一席,道是兒子定親的喜酒。眾人知道同宦府聯姻,都公分買了羊酒來補賀。鐵氏更加高興,對童自大道:「我這些日子雖然吃酒看戲,把我也累夠了,你就不該獨設一席,替我酬酬勞。」吃酒看戲也要酬勞,也是乍見。童自大自然是要遵命的,留下戲子各項,到次午,抬過一張涼床鋪了厚褥,放了幾個大枕頭與他靠背,獨排一桌與他受用。童自大側坐相陪。竟行的是公主駙馬禮。鬧了一夜,不但他親友夥計以為奇事,這些街坊上的人都道,我們與百萬做了幾十年的鄰居,從沒見他家吃戲酒,竟連二連三的這些日子擺酒唱戲,真是破天荒的事。他如今當真竟不臭了,傳得各處都以為奇聞。鐵氏又特設了兩席,單請錢貴、代目到家一敘,同代目好生親熱,同他認了姐妹。代目不敢當。鐵氏道:「你的兒子同我的兒子是嫡親挑擔,你還謙甚麼?」此雖親愛之情,然系勢利起見。他雖一口一個妹子的叫,代目仍稱他奶奶,過後,兩家時常往來。

閒話稍住。過了些時,鍾生一日夜間睡不多時,似夢非夢,獨步到街上來,忽見一個大夫第。如王者之居,心中詫異道:「這是甚麼所在?」看那門首立著許多奇形異常猙獰長大的兵,率皆執著器械,又不敢近前去問。心內驚疑,左右顧盼,忽見牆隅之下,宦萼、賈文物、童自大三人在那裏站著,鍾生上前舉手,驚問道:「此是何處,三兄何如在此?」他三人同道:「適間有一位神將傳王旨,召我們到此,我們途中問他王是何人,他說是古城隍神,領我們到此。他進府啟王去了,連我們也不知召來何事。」鍾生吃了一驚,端的古城隍召他三人來,如何指示分剖,但看後文便知分曉。

《姑妄言》卷十六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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