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使子虛使於齊,齊王悉發境內之士,備車騎之衆,與使者出畋。畋罷,子虛過詫烏有先生,而亡是公存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畋樂乎?」子虛曰:「樂。」「獲多乎?」曰:「少。」「然則何樂?」對曰:「僕樂齊王之欲夸僕以車騎之衆,而僕對以雲夢之事也。」曰:「可得聞乎?」

  子虛曰:「可。王車駕千乘,選徒萬騎,畋於海濱,列卒滿澤,罘網彌山。掩兔轔鹿,射麋腳麟,騖於鹽浦,割鮮染輪。射中獲多,矜而自功,顧謂僕曰:『楚亦有平原廣澤遊獵之地饒樂若此者乎?楚王之獵孰與寡人乎?』僕下車對曰:『臣,楚國之鄙人也,幸得宿衛十有餘年,時從出遊,遊於後園,覽於有無,然猶未能徧覩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澤者乎?』齊王曰:『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而言之。』

  「僕對曰:『唯唯。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覩其餘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雲夢。雲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岪鬱,隆崇嵂崒;岑崟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干青雲;罷池陂陁,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衆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瑉昆吾,瑊玏玄厲,碝石碔砆。其東則有蕙圃蘅蘭,茝若射干,芎藭菖蒲,江離蘪蕪,諸柘巴且。其南則有平原廣澤,登降阤靡,案衍壇曼,緣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葴菥苞荔,薜莎青薠。其埤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蘠彫胡,蓮藕觚蘆,菴䕡軒芋。衆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湧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芙蓉蔆華,內隱鉅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瑇瑁鱉黿。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柟豫樟,桂椒木蘭,蘗離朱楊。樝棃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則有赤猿玃猱,鵷鶵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兕象野犀,窮奇獌狿。

  「『於是乎乃使專諸之倫,手格此獸。楚王乃駕馴駮之駟,乘彫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號之彫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孅阿為御,案節未舒,即陵狡獸。蹴蛩蛩,轔距虛,軼野馬,轊騊駼,乘遺風,射游騏,鯈眒倩浰,雷動猋至,星流霆擊。弓不虛發,中必決眥,洞胸達掖,絕乎心繫,獲若雨獸,揜草蔽地。於是楚王乃弭節徘徊,翱翔容與。覽乎陰林,觀壯士之暴怒,與猛獸之恐懼,徼𠫷受詘,殫覩衆物之變態。

  「『於是鄭女曼姬,被阿緆,揄紵縞,雜纖羅,垂霧縠,襞積褰縐,紆徐委曲,鬱橈谿谷;衯衯裶裶,揚袘戌削,蜚襳垂髾;扶輿猗靡,翕呷萃蔡;下靡蘭蕙,上拂羽蓋;錯翡翠之威蕤,繆繞玉綏;眇眇忽忽,若神仙之髣髴。

  「『於是乃相與獠於蕙圃,媻姍勃窣,上乎金隄,揜翡翠,射鵔鸃,微矰出,孅繳施,弋白鵠,連鴐鵞,雙鶬下,玄鶴加。怠而後發,游於清池,浮文鷁,揚旌枻,張翠帷,建羽蓋,罔瑇瑁,鉤紫貝;摐金鼓,吹鳴籟,榜人歌,聲流喝。水蟲駭。波鴻沸,湧泉起,奔揚會,磊石相擊,硠硠礚礚,若雷霆之聲,聞乎數百里之外。

  「『將息獠者,擊靈鼓,起烽燧,車案行,騎就隊,纚乎淫淫,般乎裔裔。於是楚王乃登雲陽之臺,泊乎無為,憺乎自持,勺藥之和具而後御之,不若大王終日馳騁,曾不下輿,脟割輪焠,自以為娛。臣竊觀之,齊殆不如。』於是齊王無以應僕也。」

  烏有先生曰:「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千里,來貺齊國,王悉發境內之士,備車騎之衆與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獲以娛左右,何名為夸哉!問楚地之有無者,願聞大國之風烈,先生之餘論。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雲夢以為驕,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國之美也。有而言之,是彰君惡;無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彰君之惡而傷私義,二者無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輕於齊而累於楚矣。且齊東渚鉅海,南有琅邪,觀乎成山,射乎之罘,浮渤澥,遊孟諸,邪與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秋田乎青丘,仿偟乎海外,吞若雲夢者八九,於其胸中曾不蔕芥。若乃俶儻瑰瑋,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崒,充牣其中者,不可勝記,禹不能名,卨不能計。然在諸侯之位,不敢言游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是以王辭而不復,何為無以應哉!」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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