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改制考/卷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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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改製弟子時人據舊製問難考
孔子以布衣改周之製,本天論,因人情,順時變,裁自聖心,雖遊、夏不能讚一辭。然人情多安舊習,難與圖始,驟予更革,鮮不驚疑。雖以帝王之力,變法之初,固莫不銜撅驚蹙者,況以一士之力,依託古先,創立新法者哉?後世尊用孔子之製,視為固然。吾考其時,雖高弟子猶徬徨有惑言,況時人耶?今略考當時事實,以著改製之難焉。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論語·陽貨》)
(《論語》為天下功令之書,童習之千年,而此章滋疑,無有能斷者。三年之喪,若是《大周通禮》之製,豈有聖門高弟大賢,而惡薄若是,且敢攻難於聖師之前乎?近世雖有不肖子,假有大故,猶不敢公然短為期喪,衣冠猶緣飾藍白,豈有高弟大賢,日漸聖訓,而悖謬過之?若以宰我故陳此論以待聖誨,他事猶可,安有顯犯名教,冒不韙惡薄之名,而為此哉?蓋三年喪,為孔子新改定之製。期喪,蓋是舊俗。宰我故據舊製與孔子論之。今泰西自羅馬外,各國及日本服期,用宰我之說也。《記》雲:「至親以期斷。三年之喪,加隆焉爾。」已可知期是舊俗,三年是孔子加隆。考三年之喪,自古實無定製。)
子張問曰:「《書》雲『高宗三年不言,言乃讙。』有諸?」仲尼曰:「胡為其不然也?古者天子崩,王世子聽於塚宰三年。」(《禮記·檀弓》)
子張曰:「《書》雲『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塚宰三年。」(《論語·憲問》)
(高宗服三年喪,如後世晉武帝、周武帝、宋孝宗及國朝耳。子張通博,夫何不信而問其有諸?孔子雲「古之人皆然」,而又別無所聞,蓋孔子所託也。)
子張曰:「女子必漸乎二十而後嫁,何也?」孔子曰:「十五許嫁而後從夫,是陽動而陰應,男唱而女隨之義也。以為繢組抃織衽者,女子之所有事也,黼黻文章之義,婦人之所有大功也。必十五以往,漸乎二十,然後可以通乎此事;通乎此事,然後乃能上以孝於舅姑,下以事夫養子也。」(《孔叢子·嘉言》)
(孔子之道:造端夫婦。《詩》存《葛覃》、《桃夭》,言可許嫁。蓋婚姻以時,所以慎乎情慾之感也。若舊製尊男抑女,則有過時、不及時者矣。組紘織衽,黼黻文章,二十然後可通。孔子改製而重女學如此。)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論語·雍也》)
(孔子立男女遠別之製,著於六經,與門人講論熟矣,而見南子。子路剛者,疑夫子言行之不合也,故夫子呼天以明之。蓋當時舊製,見國君必及其夫人,如今泰西諸國皆然。夫子雖改之,初猶未能遽行也。)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論語·子路》)
(考周末諸子並起創教,析言破律,名實混淆。孔子惡其害道,改製亟以正名為先。《春秋》正名分,《王製》誅亂作,鹹著斯恉。於是荀子《正名》、董子《深察名號》,皆發明孔子大義,而惠施、公孫龍輩始不得以倍譎詭辨之言惑亂天下,蓋二千年之治,皆孔子名學治之也。子路不知,故謬相詰難耳。)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論語·憲問》)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同上)
(舊製論人,當如後世儒者責魏徵之於太宗,曹彬之於藝祖,薄其德而沒其功,而聖人論事,重功不重德,有能救世全民者則與之。《春秋》美齊桓存亡繼絕之功,而於管仲無貶辭,二子所由疑問歟?)
公儀仲子之喪,檀弓免焉。仲子舍其孫而立其子。檀弓曰:「何居?我未之前聞也。」趨而就子服伯子於門右,曰:「仲子舍其孫而立其子,何也?」伯子曰:「仲子亦猶行古之道也。」子遊問諸孔子。孔子曰:「否!立孫。」(《禮記·檀弓》)
子貢曰:「冕而親迎,不已重乎?」孔子曰:「合二姓之好,以繼萬世之後,何謂已重乎?」(《穀梁》桓二年)
(子貢尚以親迎為已重,與宰我疑三年喪為已久,正同。蓋皆舉舊製以詰難孔子之新製者。)
曾子撰斯問曰:「孝文乎駁不同,何?」子曰:「吾作《孝經》,以素王無爵祿之賞,斧鉞之誅,故稱明王之道。」曾子辟席複坐。子曰:「居,吾語汝。順遜以避禍災,與先王以托權。」(《孝經緯鉤命訣》)
(孔子改製,托先王稱素王,此條最明。然驟改舊製,自然文駁不同。曾子親見之,故訝之如此。)──右孔子改製,弟子據舊製問難。
公曰:「寡人願有言,然冕而親迎,不已重乎?」孔子愀然作色而對曰:「合二姓之好,以繼先聖之後,以為天地社稷宗廟之主,君何謂已重乎?」(《大戴·哀公問於孔子》)
(親迎之禮,墨子《非儒》攻為娶妻親迎,「祇褍若仆」。蓋孔子創儒所改定之製也。俟堂俟著,實是舊俗,至今猶行之。孔子作《春秋》,於紀履緰來逆女,發明男下女之大義,譏不親迎,以為孔子所改定,故哀公疑其已重也。若大周舊製,服行有素,習而安之,俟堂無譏,何有已重之疑乎?)
魯哀公問於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與?」孔子對曰:「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丘聞之也,君子之學也博,其服也鄉,丘不知儒服。」(《禮記·儒行》)
(儒服是孔子改製,故哀公見而疑問。孔子遜詞答之。然章甫縫掖實為從儒教者所服,(見《孔子創儒篇》)如僧之著僧伽犁然,故謂之儒冠、儒服也。)
──右孔子改製,時人據舊製問難。
子路有姊之喪,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孔子曰:「何弗除也?」子路曰:「吾寡兄弟而弗忍也。」孔子曰:「先王製禮,行道之人皆弗忍也。」子路聞之,遂除之。(《禮記·檀弓》)
(孔子定姊妹出嫁,降服大功。子路不忍,欲同之昆弟也。當時孔子初改製,故門人隨其意之所欲如此。)
伯魚之母死,期而猶哭。夫子聞之,曰:「誰與哭者?」門人曰:「鯉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魚聞之,遂除之。(《禮記·檀弓》)(孔子定母喪期,伯魚欲同之父。當時初改製,故如此。)
──右弟子仍舊製,孔子以所改之製定之。
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論語·顏淵》)
(徹是孔子改定之製,實皆什一。魯舊製什而取二,故哀公疑其不可行。)──右時人仍舊製,弟子以孔子所改之製告之。
曾子謂子思曰:「伋,吾執親之喪也,水漿不入於口者七日。」子思曰:「先王之製禮也,過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故君子之執親之喪也,水漿不入於口者三日,杖而後能起。」(《禮記·檀弓》)
(孔子定製,親喪,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曾子過之,故子思正之。)
子思之母死於衛,赴於子思,哭於廟。門人至,曰:「庶氏之母死,何為哭於孔氏之廟乎?」子思曰:「吾過矣,吾過矣!」遂哭於他室。(《禮記·檀弓》)
子上之母死,而不喪。門人問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喪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喪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無所失道,道隆則從而隆,道汙則從而汙。伋則安能?為伋也妻者是為白也母,不為伋也妻者是不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喪出母,自子思始也。(同上)
(喪出母是舊製,故孔氏先世行之。孔子改製,不喪出母。)──右孔子改製後,弟子從之而舍舊製。
魯人有朝祥而莫歌者,子路笑之。夫子曰:「由,爾責於人,終無已夫?三年之喪,亦已久矣夫!」子路出。夫子曰:「又多乎哉!逾月則其善也。」(《禮記·檀弓》)
(朝祥暮歌,義實未善。但製為新創,魯人能從教已極難得,故孔子不複責之。)──右孔子改製後,時人從之而舍舊製。
滕定公薨,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嚐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然友之鄒,問於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嚐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誌》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嚐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然友複之鄒,問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孟子·滕文》)
(三年喪若是大周通禮,則魯如今兗州知府,滕如今滕縣知縣,安有自伯禽至悼公,自叔繡至文公未行之理?李賢、張居正奪情一事,羅倫、趙用賢、艾中行之流,紛紛彈劾。豈有魯為周公之國,秉禮之邦,而化外若是乎?至於父兄百官不欲,則又自親郡王至宗室九卿科道會議無以為然者。如三年喪為周製,何至盈廷悖謬,爭議大禮,至於短喪如此?至於引《誌》曰,則又援據典文律例,雲受之先祖,則又篤守祖宗成法,驚疑違駁如此。必非周製可知。合宰我短喪考之,蓋為孔子改製而孟子傳教,至易明矣。)
齊宣王欲短喪。公孫醜曰:「為期之喪,猶愈於已乎?」孟子曰:「是猶或紾其兄之臂。子謂之姑徐徐雲爾,亦教之孝弟而已矣。」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為之請數月之喪。公孫醜曰:「若此者何如也?」曰:「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雖加一日愈於已。謂夫莫之禁而弗為者也。」(《孟子·盡心》)
(如公孫醜言,宣王蓋服期,與宰我所請短為期喪合。蓋孔子既加隆為三年,自以期為短喪矣。然當時自無定製,與漢人同。王修服喪六年,趙宣二十六年,翟方進三十六日。今泰西亦然。然泰西雖無定製,厚薄聽人,然服期為多。故公孫醜以為愈也。)
齊宣王謂田過曰:「吾聞儒者親喪三年。君與父孰重?」田過對曰:「殆不如父重。」王忿然曰:「曷為士去親而事君?」對曰:「非君之土地,無以處吾親;非君之祿,無以養吾親;非君之爵,無以尊顯吾親。受之於君,致之於親,凡事君以為親也。」宣王悒然。(《韓詩外傳》)
(孔子改製,惟親喪三年,儒者行之,故宣王怪而問之。)
戴盈之曰:「什一,去關市之徵,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後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後已。』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孟子·滕文》)
(什一是孔子改定之製,當時實未能行。孟子傳教發明之,戴盈之欲行此製而未能,故先稍輕,待來年乃行之也。)
萬章問曰:「《詩》雲:『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娶也。」(《孟子·萬章》)
(魯季姬遇鄫子於防,使鄫子來請己。可知古娶妻無媒,不待告父母。孔子改定此製,托之於《詩》,故萬章疑之。)
任人有問屋廬子曰:「禮與食孰重?」曰:「禮重。」「色與禮孰重?」曰:「禮重。」曰:「以禮食,則饑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金重於羽者,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應之曰:紾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紾則不得食,則將紾之乎?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孟子·告子》)
(儒教至戰國既大行,而時人猶多據舊製以攻孔子之製者。三年喪、親迎,尤為數見。可見改製之難。)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裏,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裏,民猶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裏,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裏,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裏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孟子·梁惠》)
(孔子所定民之公囿,孟子傳教發明之。故齊宣王疑之。)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
(湯、武革命,順天應人。聖人上奉天,下愛民,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春秋》義,失民則不君。孟子述其大義,故以為誅殘賊。齊宣王駭此異義,故疑問之。)
──右時人惑舊製,後學以孔子所改之製辟之。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穀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飧,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孟子·告子》)
(什一是孔子改定之製,孔子托之堯、舜者,白圭更欲加而上之。
右時人別創新製,後學以孔子所改之製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