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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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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有大而無實,無實者,不祥之言也。明主知之,知其拓落而以是相震,則一聞其說,而屏退之唯恐不速。唯智小而圖大,志陋而欲飾其短者,樂引取之,以鉗天下之口,而遂其非。不然,望而知其為妄人,豈難辨哉?

  王安石之入對,首以大言震神宗。帝曰:「唐太宗何如?」則對曰:「陛下當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又曰:「陛下誠能為堯、舜,則必有皋、夔、稷、契,彼魏徵、諸葛亮者,何足道哉?」嗚呼!使安石以此對颺於堯、舜之廷,則靖言庸違之誅,膺之久矣。抑誠為堯、舜,則安石固氣沮舌噤而不敢以此對也。夫使堯、舜而生漢、唐之後邪,則有稱孔明治蜀、貞觀開唐之政於前者,堯、舜固且揖而進之,以畢其說,不鄙為不足道而遽斥之。何以知其然也?舜於耕稼陶漁之日,得一善,則沛然從之。豈耕稼陶漁之侶,所言善言,所行善行,能軼太宗、葛、魏之上乎?大其心以函天下者,不見天下之小;藏於密以察天下者,不見天下之疏。方步而言趨,方趨而言走,方走而言飛;步趨猶相近也,飛則固非可欲而得者矣。故學者之言學,治者之言治,奉堯、舜以為鎮壓人心之標的;我察其情,與緇黃之流推高其祖以樹宗風者無以異。韓愈氏之言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相續不斷以至於孟子。愈果灼見其所傳者何道邪?抑僅高舉之以誇其所從來邪?愈以俗儒之詞章,安石以申、商之名法,無不可曰堯、舜在是,吾甚為言堯言舜者危也。

  夫堯、舜之學,與堯、舜之治,同條而共貫者也。安石亦知之乎?堯、舜之治,堯、舜之道為之;堯、舜之道,堯、舜之德為之。二典具存,孔、孟之所稱述者不一,定以何者為堯、舜之治法哉?命岳牧,放四兇,敬郊禋,覲群後,皆百王之常法。唯以允恭克讓之心,致其精一以行之,遂與天同其巍蕩。故堯曰「無名」。舜曰「無為」。非無可名,而不為其為也。求一名以為獨至之美,求一為以為一成之侀,不可得也。今夫唐太宗之於堯、舜,其相去之遠,夫人而信之矣。而非出號令、頒科條之大有異也。藉令堯、舜而舉唐太宗所行之善政,允矣其為堯、舜。抑令唐太宗而仿堯、舜所行之成跡,允矣其僅為唐太宗而止。則法堯、舜者之不以法法,明矣。德協於一,載於王心,人皆可為堯、舜者,此也。道貞乎勝,有其天綱,湯、武不師堯、舜之已跡,無所傳而先後一揆者,此也。法依乎道之所宜;宜之與不宜,因乎德之所慎。舍道與德而言法,韓愈之所云「傳」,王安石之所云「至簡、至易、至要」者,此也。皋、夔、稷、契以其恭讓之心事堯、舜,上畏天命,下畏民碞。匹夫匹婦有一善,而不敢驕以所不屑,唐、虞之所以時雍也。顧乃取前人經營圖度之苦心以撥亂扶危者,而凌躐之,枵然曰:「堯、舜之道至易,而無難旦夕致也。」商鞅之以脅秦孝公者,亦嘗用此術矣。小人而無忌憚,夫亦何所不可哉?

  揚堯、舜以震其君,而誘之以易;揭堯、舜以震廷臣,而示之以不可攻。言愈高者愈下,情愈虛者氣愈驕。言及此,而韓、富、司馬諸公亦且末如之何矣!曹丕曰「吾舜、禹也」,則舜、禹矣。源休曰「吾蕭何也」,則蕭何矣。姦人非妄不足以利其姦,妄人非奸無因而生其妄。妄人興而不祥之禍延於天下,一言而已蔽其生平矣。奚待其潰隄決岸,而始知其不可遏哉?

  君子之道,有必不為,無必為。小人之道,有必為,無必不為。執此以察其所守,觀其所行,而君子小人之大辨昭矣。必不為者,斷之自我,求諸己者也。雖或誘之,而為之者,必其不能自固而躬冒其為焉。不然,熒我者雖眾,弗能驅我於叢棘之中也。必為者,強物從我,求諸人者也。為之雖我,而天下無獨成之事,必物之從而後所為以成,非假權勢以迫人之應,則銳於欲為,勢沮而中止,未有可必於成也。以此思之,居心之邪正,制行之得失,及物之利害,其樞機在求人求己之閒,而君子小人相背以馳,明矣。

  夫君子亦有所必為者矣,子之事父也,臣之事君也,進之必以禮也,得之必以義也。然君子之事父,不敢任孝,而祈免乎不孝;事君不敢任忠,而祈免乎不忠。進以禮者,但無非禮之進,而非必進;得以義者,但無非義之得,而非必得。則抑但有所必不為,而無必為者矣。況乎任人家國之政,以聽萬民之治。古今之變遷不一,九州之風土不齊,人情之好惡不同,君民之疑信不定。讀一先生之言,暮夜得之,雞鳴不安枕而揣度之,一旦執政柄而遽欲行之,從我者愛而加之膝,違我者怒而墜諸淵,以迫脅天下而期收功於旦夕;察其中懷,豈無故而以一人犯兆民之指摘乎?必有不可問者存矣。夫既有所必為矣,則所迫以求者人,而所惛然忘者己矣。故其始亦勉自鈐束,而有所不欲為;及其欲有為也,為之而成,或為之而不成,則喜怒橫行,而乘權以逞。於是大不韙之事,其夙昔之所不忍與其所不屑者,茍可以濟其所為而無不用。於是而其獲疚於天人者,昭著而莫能掩。夫茍以求己、求人、必為、必不為之衡,而定其趨向,則豈待決裂已極而始知哉?

  故王安石之允為小人,無可辭也。安石之所必為者,以桑弘羊、劉晏自任,而文之曰周官之法,堯、舜之道;則固自以為是,斥之為非而不服。若夫必不可為者,即令其反己自攻,固莫之能遁也。夫君子有其必不可為者,以去就要君也,起大獄以報睚眥之怨也,辱老成而獎游士也,喜諂諛而委腹心也,置邏卒以察誹謗也,毀先聖之遺書而崇佛、老也,怨及同產兄弟而授人之排之也,子死魄喪而舍宅為寺以丐福於浮屠也。若此者,皆君子所固窮瀕死而必不為者也。乃安石則皆為之矣。抑豈不知其為惡而冥行以蹈污塗哉?有所必為,骨彊肉憤,氣溢神馳,而人不能遂其所欲,則荊棘生於腹心,怨毒興於骨肉;迨及一躓,而萎縮以沉淪,其必然者矣。

  夫君子相天之化,而不能違者天之時;任民之憂,而不能拂者民之氣。思而得之,學而知其未可也;學而得之,試而行之未可也;行而得之,久而持之未可也。皆可矣,而人猶以為疑;則且從容權度以待人之皆順。如是而猶不足以行,反己自責,而盡其誠之至。誠至矣,然且不見獲於上,不見信於友,不見德於民;則奉身以退,而自樂其天。唯是學而趨入於異端,行而沉沒於好利,興羅織以陷正人,畏死亡而媚妖妄,則弗待遲回,而必不以自喪其名節。無他,求之己者嚴,而因乎人者不求其必勝也。唯然,則決安石之為小人,非苛責之矣。

  或曰:「安石而為小人,何以處夫黷貨擅權導淫迷亂之蔡京、賈似道者?夫京、似道能亂昏荒之主,而不能亂英察之君,使遇神宗,驅逐久矣。安石唯不如彼,而禍乃益烈。諓諓之辯,硜硜之行,奚足道哉!

  神宗有不能暢言之隱,當國大臣無能達其意而善謀之者,於是而王安石乘之以進。帝初蒞政,謂文彥博曰:「養兵備邊,府庫不可不豐。」此非安石導之也,其志定久矣。

  國家之事,相仍者之必相變也,勢也。大張之餘,必仍之以弛;大弛之餘,必仍之以張。善治者,酌之於未變之前,不極其數;持之於必變之日,不毀其度。不善治者反此,而大張大弛,相乘以勝,則國乃速敝。夫神宗固承大弛而勢且求張之日也。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息之。休息之是也,解散以休息之,則極乎弛之數,而承其後者難矣。歲輸五十萬於契丹,而俯首自名曰「納」;以友邦之禮禮元昊父子,而輸繒帛以乞茍安;仁宗弗念也。宰執大臣、侍從臺諫、胥在廷在野、賓賓嘖嘖以爭辯一典之是非,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設而不可犯;國既以是弱矣。抑幸無耶律德光、李繼遷騺悍之力,而暫可以賂免。非然,則劉六符虛聲恐喝而魄已喪,使疾起而卷河朔以嚮汴、雒,其不為石重貴者,何恃哉?於是而神宗若處栫棘之臺,衋然不容已於傷心,奮起而思有以張之;固仁宗大弛之反,授之以決裂之資。然而弗能昌言於眾,以啟勁敵之心,但曰「養兵備邊」,待廷臣之默喻。宰執大臣惡容不與其焦勞,而思所以善處之者乎?

  夫神宗之誤,在急以貧為慮,而不知患不在貧,故以召安石聚斂之謀,而敝天下。然而無容怪也,凡流俗之說,言強國者,皆不出於聚財之計。太祖亦嘗為此言矣。飽不宿,則軍易潰;賞不重,則功不興;器仗、甲冑、牛馬、舟車、糗糒、芻稾、椎牛釃酒,不庀不腆,則進不速而守不固。夫孰謂其不然者,要豈有國者之憂哉?漢高起於亭長,無儋石之儲,秦據六國之資,斂九州之賦於關中,而不能與爭一戰之生死,且以為興亡之大數,置勿論也。劉裕承桓玄播亂、盧循內訌之餘,以三吳一隅之物力,俘姚泓,縛慕容超,拓拔氏束手視其去來,而莫之敢較。唐積長安之金帛米粟,安祿山擁之,而肅宗以朔方斥鹵之鄉,崛起東向,驅之速遁。德宗匹馬而入梁州磽確之土,困朱泚而誅夷之。則不待積財已豐,然後可強兵而挫寇,亦較然矣。

  若夫仁宗之過於弛而積弱也,實不在貧也。密勿大臣如其有定識與?正告神宗曰:「以今日之力,用今日之財,西北之事,無不可為也。仁宗之休養四十年,正留有餘、聽之人心、以待後起之用。而國家所以屈於小醜者,未得人耳。河北之能固圉以待用者,誰恃而可也?綏、延之能建威以制寇者,誰恃而可也?守先皇之成憲,而益之殷憂,待之十年,而二虜已在吾指掌。」則神宗不言之隱,早授以宅心定志之弘圖,而戢其求盈無已之妄;安石揣摩雖工,惡能攻無瑕之玉哉?

  夫宋之所以財窮於薦賄,國危於坐困者,無他,無人而已矣。仁宗之世,亦孔棘矣。河北之守,自畢士安撤備以後,置之若遺。西事一興,韓、范二公小為補葺,輒貢「心膽寒裂」之謠,張皇自炫。二公雖可分閫,固不能出張子房、李長源之上。藉使子房執桴鼓以敵秦、項,長源佩櫜鞬以決安、史,勢固不能。而其為彭、韓、李、郭者何人?宋固不謀也。懷黃袍加身之疑,以痛抑猛士,僅一王德用、狄青,而猜防百至,夫豈無可恃之才哉?使韓、岳、劉、吳生北宋之代,亦且束身偏裨,老死行閒,無以自振;黃天蕩、朱仙鎮、藕塘、和尚原之績,豈獲一展其赳雄邪?唯不知此,而早以財匱自沮,乃奪窮民之銖累,止以供無益之狼戾,而畜其所餘,以待徽宗之奢縱。若其所恃以挑敵者,王韶已耳,徐禧已耳,高遵裕已耳,又其下者,宦者李憲已耳。以兵為戲,而以財為彈鵲之珠。當國大臣,無能以定命之訏謨,為神宗辰告,徒欲摧抑其有為之志,宜神宗之厭薄已亟,固必曰:「贊仁宗四十餘年養癰之患者,皆此儔也。」言之徒長,祗益其驕而已。

  嗚呼!宋自神宗而事已難為矣。仁宗之弛已久,仍其弛而固不可,張其弛而又已乖。然而酌其所自弛以漸張之,猶可為也,過此而愈難矣。安石用而宋敝,安石不用而宋亦敝。神宗急進富公與謀,而無以對也。宋之日敝以即於亡也,可於此而決之矣。

  王安石之未試其虐也,司馬君實於其新參大政,而曰「眾喜得人」,明道亦與之交好而不絕,迨其後悔前之不悟而已晚矣。知人其難,洵哉其難已!子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夫知言者,豈知其人之言哉?言飾於外,志藏於中;言發於先,行成於後。知其中,乃以驗其外;考其成,乃以印其先。外易辨,而中不可測;後易核,而先不能期。然則知言者,非知其人之所言可知已。商鞅初見孝公而言三王,則固三王之言矣。王莽進漢公而言周公,則固周公之言矣。而天下或為其所欺者,知鞅、莽之言,而不知三王與周公之言也。知言者,因古人之言,見古人之心;尚論古人之世,分析古人精意之歸;詳說群言之異同,而會其統宗;深造微言之委曲,而審其旨趣;然後知言與古合者,不必其不離矣;言與古離者,不必其不合矣。非大明終始以立本而趣時,不足以與於斯矣。

  立聖人之言於此以求似,無不可似也。為老氏之言者曰「虛靜」。虛靜亦聖人之德也。為釋氏之言者曰「慈閔」。慈閔亦聖人之仁也。為申、韓、管、商之言者曰「足兵食,正刑賞」。二者亦聖人之用也。匿其所師之邪慝,而附以君子之治教,奚辨哉?揣時君之所志,希當世之所求,以獵取彞訓,而跡亦可以相冒。當其崇異端、尚權術也,則弁髦聖人以恣其云為。及乎君子在廷,法言群進,則抑捃拾堯、舜、周公之影似,招搖以自詭於正。夫帝王經世之典,與貪功謀利之邪說,相辨者在幾微。則茍色莊以出之,而不易其懷來之所挾,言無大異於聖人之言,而君子亦為之動。無惑乎溫公、明道之樂進安石而與之言也。

  夫知言豈易易哉?言期於理而已耳,理期於天而已耳。故程子之言曰:「聖人本天,異端本心。」雖然,是說也,以折浮屠唯心之論,非極致之言也。天有成象,春其春,秋其秋,人其人,物其物,秩然名定而無所推移,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若其密運而曲成,知大始而含至仁,天奚在乎?在乎人之心而已。故聖人見天於心,而後以其所見之天為神 之主。知 者,務知其所以言之密藏,而非徒以言也。如其有一定之是非,而不待求之於心,則惻怛不生於中,言仁者即仁矣;羞惡不警於志,言義者即義矣;飾其言於仁義之圃,而外以毒天下,內以毀廉隅,皆隱伏於於內,而仁義之言,抑可不察。安石之所能使明道不斥絕而與之交者,此也。當其時,秀慧之士,或相獎以寵榮,或相溺於詩酒。而有人焉,言不及於戲豫,行不急於進取,則奉天則以鑒之,而不見其過;將以為合於聖人之言,而未知聖人之言初不僅在於此。乃揖而進之,謂是殆可與共學者與!實則繇言之隱,與聖人傳心之大義微言相背以馳,尤甚於戲詭遇之徒。何則?彼可裁之以正,而此不可也。

  若溫公則愈失之矣,其於道也正,其於德也疏矣。聖人之言,言德也,非言道也,而公所篤信者道。其言道也,尤非言法也,而公所確持者法。且其憂世也甚,而求治也急,則凡持之有故,引之有徵,善談當世之利病者,皆嘉予之,而以為不謬於聖人之言。於明道肅然敬之矣,於安石竦然慕之矣,乃至於蕩閑敗度之蘇氏,亦翕然推之矣。侈口安危,則信其愛國;極陳利病,則許以憂民;博徵之史,則喜其言之有餘;雜引於經,則羨其學之有本。道廣而不精,存誠而不知閑邪,於以求知人之明,不為邪慝之所欺,必不可得之數矣。凡彼之言,皆聖人之所嘗言者,不可一概折也。唯於聖人之言,洗心藏密,以察其精義;則天之時,物之變,極乎深而研以其幾。然後知堯、舜、周、孔之治教,初無一成之軌則,使人揭之以號於天下。此之謂知言,而人乃可得而知,固非溫公之所能及也。窮理,而後詭於理者遠;盡性,而後淫於性者詘,至於命,而後與時偕行之化,不以一曲而蔽道之大全。知言者「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之謂也。明道早失之,而終得之。溫公則一失已彰,而又再失焉;悔之於安石敗露之餘,而又與蘇氏為緣。無他,在知其人之言,而不知古今先哲之言也。

  熙、豐新法,害之已烈者,青苗、方田、均輸、手實、市易,皆未久而漸罷;哲、徽之季,姦臣進紹述之說,亦弗能強天下以必行;至於後世,人知其為虐,無復有言之者矣。其元祐廢之不能廢,迄至於今,有名實相仍行之不革者,經義也,保甲也;有名異而實同者,免役也,保馬也;數者之中,保馬之害為最烈。

  保馬者,與民以值使買馬,給以牧地而課其孳生以輸之官。洪武以後,固舉此政於淮北、山東、而廢牧苑。愚民貪母馬之小利於目前,幸牧地之免徵於後世,貿貿然而任之。迨其子孫貧弱,種馬死,牧地徒,閒歲納馬,馬不能良,則折價以輸,一馬之值,至二十五金,金積於閹寺,而國無一馬,戶有此役,則貧餓流亡、求免而不得,皆保馬倡之也。夫馬,非其地弗良,非其人弗能牧也。水旱則困於芻粟,寒暑則死於疾疫。唯官有牧苑,而群聚以恣其游息;官有牧人,而因時以蠲其疾;官有牧資,而水旱不窮於飼;則一虛一盈,孳產自倍。自成周以迄於唐,皆此制也。漢、唐車騎之盛,用捍邊陲,而不憂其匱,柰何以誘愚民而使陷於死亡哉?行此法者,曾不念此為王安石之虐政,徒以殃民而無益於國馬,相踵以行,禍延無已,故曰害最烈也。

  保甲之法,其名美矣,好古之士,樂稱說之;飾文具以塞責之俗吏,亟舉行之。以為可使民之親睦而勸於善邪?則非片紙尺木之能使然矣。以為團聚而人皆兵,可以禦敵邪?則寇警一聞而攜家星散,非什保之所能制矣。以為互相覺察而姦無所容邪?則方未為盜,誰能詰之;既己為盜,乃分罪於鄰右,民皆重足以立矣。以為家有器仗,盜起而相援以擒殺之邪?則人持數尺之仗、蝕之鐵,為他人以與盜爭生死,誰肯為之?責其不援而加以刑,賕吏猾胥且乘之以索賄,而民尤無告矣。如必責以器仗之精,部隊之整,拳勇者賞之,豪桀者長之;始勸以梟雄,終任以嘯聚。當熙、豐之世,乘以為盜者不一,而禍昭著者,則鄧茂七之起,殺掠遍於閩中,實此致之也。溺古不通之士,無導民之化理、固國之洪猷,寶此以為三代之遺美,不已愚乎!

  免役之愈於差役也,當溫公之時,朝士已群爭之,不但安石之黨也。民寧受免役之苛索,而終不願差役者,率天下通古今而無異情。驅遲鈍之農人,奔走於不習知之政令,未受役而先已魂迷,既受役而弗辭家破,輸錢畢事,酌水亦甘,不復怨杼柚之空於室矣。故免役之害日增,而民重困者,有自來也。自宇文氏定「租、庸、調」之三法以征之民也,租以田,庸以夫。庸者,民之應役於官,而出財以輸官,為雇役之稍食也。庸有徵而役免矣。承平久而官務簡,則庸恆有餘,而郡庫之積以豐,見於李華所論清河之積財,其徵也。及楊炎行「兩稅」之法,概取之而斂所餘財歸之內帑,於是庸之名隱,而雇役無餘資。五代僭偽之國,地狹兵興,兩稅悉充軍用,於是而復取民於輸庸之外,此重征之一也。安石唯務聚財,復行雇役之法,取其餘羨以供國計,而庸之外又徵庸矣。然民苦於役,乃至破產而不償責,抑不復念兩稅之已輸庸,寧復納錢以脫差役之苦。繇是而或免或差,皆瑣屑以責之民;民雖疲於應命,然止於所應派之役而已。朱英不審,而立「一條鞭」之法,一切以輸之官,聽官之自為支給。民乍脫於煩苛,而欣然以應。乃行之漸久,以軍興設裁減之例,截取編徭於條鞭之內,以供邊用。日減日削,所存不給,有司抑有不容已之務,酷吏又以意為差遣,則條鞭之外,役又興焉。於是免役之外,凡三徵其役,概以加之田賦,而游惰之民免焉。至於亂政已亟,則又有均差之賦而四征之。是安石之立法,已不念兩稅之已有雇貲;而溫公之主差役,抑不知本已有役,不宜重差之也。此歷代之積弊已極,然而民之願雇而不願差者,則脂竭髓幹而固不悔也。

  若夫經義取士,則自隋進士科設以來,此為正矣。納士於聖人之教,童而習之,窮年而究之,涵泳其中而引伸之。則耳目不淫,而漸移其不若之氣習。以視取青妃白,役心於浮華蕩冶之中者,貞淫之相去遠矣。然而士不益端,學不益醇,道不益明,則上之求之也亡實,而下之習之也不令也。六經、語、孟之文,有大義焉,如天之位於上,地之位於下,不可倒而置也。有微言焉,如玉之韞於山,珠之函於淵,不可淺而獲也。極之於小,而食息步趨之節,推求之而各得其安也。擴之於大,經邦制遠之猷,引伸之而各盡其用也。研之於深,保合變化之真,實體之而以立其誠也。所貴乎經義者,顯其所藏,達其所推,辨其所異於異端,會其所同於百王,證其所得於常人之心,而驗其所能於可為之事,斯焉尚矣。乃司試者無實學,而干祿者有鄙心,於是而王鏊、錢福之徒,起而為茍成利試之法。法非義也,而害義滋甚矣。大義有所自止,而引之使長;微言有所必宣,而抑之使隱;配之以比偶之詞,絡之以呼應之響,竊詞賦之陋格,以成窮理體道之文,而使困於其中。始為經義者,以革詞賦之卑陋,繼乃以詞賦卑陋之成局為經義,則侮聖人之言者,白首經營,傾動天下,而於道一無所睹。如是者凡屢變矣。而因其變以變之,徒爭肥臒勁弱於鏡影之中,而心之不靈,已瀕乎死。風愈降,士愈偷,人爭一牘,如兔園之冊,復安知先聖之為此言者將以何為邪?是經義之納天下於聾瞽者,自、成、弘始,而潰決無涯。豈安石之為此不善哉?

  合此數者觀之,可知作法之難矣。夫安石之以成憲為流俗而亟改之者,遠奉堯、舜,近據周官,固以脅天下曰:「此聖人之教也。」夫學聖人者,得其精意,而古今固以一揆矣。詩云:「思無疆,思馬斯臧。」此固自牧畜之證,而保馬可廢矣。子曰:「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此不責民以弭盜之證也,而保甲徒勞矣。周官行於千里之畿,而胥盈於千,徒溢於萬,皆食於公田,此民不充役之驗也。則差役之虐政捐,而免役之誅求亦止矣。記曰:「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則經義者,允為良法也。而曰順者,明不敢逆也。為瑣瑣之法以侮聖言者,逆也。絀其逆,而士可得而造,存乎其人而已矣。誠得聖人之精意以行之,而天下大治。自立辟以擾多辟之民,豈學古之有咎哉?

  老氏之言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言兵者師之,為亂而已矣。王韶請擊西羌、收河湟、以圖夏,王安石稱為奇策而聽之。誠奇矣。唯其奇也,是以進無尺寸之功,而退有邱山之禍也。以奇用兵而利者有之矣。正不足而以奇濟之,可以暫試,不可以常用;可以脫險,不可以制勝;可乘疲寇而速平,不可禦強敵而徐效。如其用之,抑必有可正而後可奇也。舍正用奇,而恃奇以為萬全之策,此古今畫地指天之妄人,誤人家國者所以積也。論者皆咎陳餘之不用李左車也,使餘用左車之策,韓信抑豈輕入其阱中者?前偶涉,伏起受挫,信亦自有以制之。以漢之強、信之勇,加脃弱之孤趙,井陘小蹶,四面環攻,餘固無術以繼其後,惡足以救其亡哉?一彼一此,一死一生,視其力而已矣。唯在兩軍相持而不犯,不須臾之頃,姑試其奇,發於其所不及防而震撓之,可矣。然而其不可震撓者,固自若也。議之於朝廷,傳之於天下,明示以奇,而延之歲月以一試,吹劍首者之一吷而已矣。

  夏未嘗恃西羌以為援,西羌未嘗導夏以東侵,河、湟之於朔方,不相及也。拓拔、赫連端視劉裕之拔姚泓而不為之動,知裕之為己滅泓也。則使宋芟盡群羌,全有河湟之土,十郡孤懸,固不能守,祗為夏效驅除,其能乘風席捲,進叩諒祚之壘乎?如其能大舉以西征與!擇大將,整六師,壓諒祚之疆以討僭逆之罪,而諒祚據賀蘭以自保,於是遣偏師掠西羌以潰其腹心,是或一策也,收蜀者棧道、劍門夾攻之術也。然而西羌各保其穴,固且阻頓而不能前。今一矢不及於銀、夏,而遠涉沙磧河、洮之險,薄試之於羌,一勝一負,一叛一服,且不能制羌之死命,夏人睥睨而笑之。然且栩栩自矜曰:「此奇策也。」安石之愚,不可砭矣。

  在昔繼遷死,德明弱,儻從曹瑋之請,捕滅之,可以震讋契丹者,彼一時也,席太宗全盛之餘,外無澶州納賂之辱,宋無所屈於契丹,內無軍士各散居歸農之令,兵雖力未有餘,而尚未自形其不足。且繼遷肉袒稱臣,與契丹為唇齒,則威伸於德明而契丹自震,固必然之勢也。抑謂兵不可狃於不戰,而以征夏之役,使習勇而不倦;亦其時夙將猶存,部曲尚整,有可用之資,勿以不用窳之也。今抑非其時矣。弛不虞之防、狎安居之樂者,凡數十年。徒以群羌散弱,乘俞龍珂內附之隙,徼幸以圖功;然且謀之五年而始城武勝,七年而始降木征。操彈雀之弓,欲射猛虎,惡足以自強,而使彼畏我以不相侵乎?木征之降未幾,而孱懦之秉常且憑凌而起,宋之死者六十萬人。其於正也,無毫髮之可恃,而孤持一奇以相當,且其奇者,又非奇也。然而不敗者,未之有也。

  是故奇者,舉非奇也。用兵者,正而已矣。不以猜疑任將帥,不以議論為謀略,不以文法責進止。峙芻糧,精甲仗,汰老弱,同甘苦,習擊刺,嚴營陳,堂堂正正以臨之,攻其所必救,搏其所必爭。誠有餘也,而後臨機不決,閒出奇兵以迅薄之,而收速效。故奇者,將帥應變之權也,非朝廷先事之算也。趙充國曰:「帝王之兵,以全取勝。」此之謂也。老氏者,持機械變詐以徼幸之祖也,師之者,速斃而已矣。

  國民之交敝也,自苛政始。苛政興,足以病國虐民,而尚未足以亡;政雖苛,猶然政也。上不任其君縱欲以殄物,下不恣其吏私法以戕人,民怨漸平,而亦相習以茍安矣。惟是苛政之興,眾論不許,而主張之者,理不勝而求贏於勢,急引與己同者以為援,群小乃起而應之,竭其虔矯之才、巧黠之慧、以為之效。於是泛濫波騰,以導諛宣淫蠱其君以毒天下,而善類壹空,莫之能挽。民乃益怨,釁乃倏生,敗亡沓至而不可禦。嗚呼!使以蔡京、王黼、童貫、朱靦之所為,俾王安石見之,亦應為之髮指。而群姦尸祝安石、奉為宗主、彈壓天下者,抑安石之所不願受。然而盈廷皆安石之仇仇,則呼將伯之助於呂惠卿、蔡確、章惇諸姦,以引兇人之旅進,固勢出於弗能自已,而聊以為緣也。勢漸迤者趨愈下,志蕩於始而求正於末者,未之有也。是故苛政之足以敗亡,非徒政也,與小人為類,而害乃因緣以蔓延。倡之者初所不謀,固後所必至也。

  夫欲使天下之無小人,小人之必不列於在位,雖堯、舜不能。其治也,則惟君子勝也。君子勝而非無小人。其亂也,則惟小人勝也。小人勝而固有君子。其亡也,則惟通國之皆小人。通國之皆小人,通國之無君子,而亡必矣。故苛政之興,君子必力與之爭;而爭之之權,抑必有所歸,而不可以泛。權之所歸者,德望兼隆之大臣是已。大臣不能持之於上,乃以委之於群工,於是而爭者競起矣。其所爭者正也,乃以正而爭者成乎風尚,而以爭為正。越職弗問矣,雷同弗問矣。以能言為長,以貶削為榮,以罷閒為樂,任意以盡言,而惟恐不給。乃揆其所言,非能弗相刺謬也;非能弗相剿襲也;非能無已甚之辭,未然而斥其然也;非能無蔓延之語,不然而強謂然也。撟舉及於纖微之過,訐謫及於風影之傳,以激天子之厭惡,以授群小之反攻,且躍起而自矜為君子,而君子小人遂雜糅而莫能致詰。如攻安石者,無人不欲言,無言不可出,豈其論之各協於至正,心之各發於至誠乎?乃至懷私不逞之唐坰,反覆無恆之陳舜俞,亦大聲疾呼,咨嗟涕洟,而惟舌是出。於是人皆乞罷,而空宋庭以授之小人。迨乎蔡京、王黼輩興,而言者寂然矣。通國無君子,何怪乎通國之皆小人哉?

  乃其在當日也,非無社稷之臣,德重望隆,足以匡主而倚國是,若韓、富、文、呂諸公者,居輔弼之任,而持之不堅,斷之不力,如先世李太初之拒梅詢、曾致堯,王子明之抑王欽若、陳彭年,識皆有所不足,力皆有所不逮。而以潔身引退,倒授其權於新進之庶僚,人已輕而言抑瑣,不足聳人主之聽,只以益安石之橫。且徒使才氣有裨之士,挫折沉淪,不為國用;而驅天下干祿者,懲其覆軌,望風遙附,以群陷於邪。諸公過矣,而韓公尤有責焉。躬任兩朝定策之重,折母后之垂簾,斥權奄以獨斷,德威樹立,亙絕古今。神宗有營利之心,安石挾申、商之術,發乎微已成乎著,正其恩怨死生獨任而不可委者。曾公亮、王陶之瑣瑣者,何當榮辱,而引身遽退,虛端揆以待安石之縱橫哉?韓公尤過矣!雖然,抑非公之過也。望之已隆,權之已重,專政之嫌,先起於嗣君之肺腑。則功有不敢居,位有不敢安,權有不敢執,身有不可辱,公亦末如之何也。夫秉正以拒邪,而使猝起爭鳴之安石不得逞者,公之責也。斥曾公亮之奸,訟韓公之忠,以覺悟神宗安韓公者,文、富二公之責也。乃文之以柔居大位,無獨立之操;富抑以顧命不與,懷同堂之忌;睨韓公之遠引,而隱忍忘言。及安石之狂興,而姑為緩頰,下與小臣固爭緒論,不得,則乞身休老,而自詡不污,亦將何以質先皇而謝當世之士民乎?韓公一去,而無可為矣。白日隱而繁星熒,嘒彼之光,固不能與妖孛競耀也。

  夫神宗有收燕雲、定銀夏之情,起仁宗之積弛,宋猶未敝,非不可圖也。和平中正之中,自有固本折沖之道。而籌之不素,問之莫能酬答,然且懷私以聽韓公之謝政,安得謂宋有人哉?無大臣而小臣瓦解;小臣無可效之忠,而宵小高張;皆事理之必然者。司馬、範、呂諸公強挽已發之矢而還入於彀,宜其難已。然則宋之亡也,非法也,人也。無人者,無大臣也。李太初、王子明而存焉,豈至此乎?

  論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正邪存乎人,是非存乎言,功罪存乎事。三者相因,而抑不必於相值。正者其言恆是,而亦有非;邪者其言恆非,而亦有是;故人不可以廢言。是者有功,而功不必如其所期;非者無功,而功固已施於世。人不可以廢言,而顧可以廢功乎?論者不平其情,於其人之不正也,凡言皆謂之非,凡功皆謂之罪。乃至身受其庇,天下席其安,後世無能易,猶且摘之曰:「此邪人之以亂天下者。」此之謂「不思其反」。以責小人,小人惡得而服之?已庇其身,天下後世已安之而莫能易,然且任一往之怒,效人之訶誚而訶誚之;小人之不服,非無其理也,而又惡能抑之?

  章惇之邪,灼然無待辨者。其請經制湖北蠻夷,探神宗用兵之志以希功賞,宜為天下所公非,亦灼然無待辯者。然而澧、沅、辰、靖之閑,蠻不內擾,而安化、靖州等州縣,迄今為文治之邑,與湖、湘諸郡縣齒,則其功又豈可沒乎?惇之事不終,而麻陽以西,沅、漵以南,苗寇不戢,至今為梗。近蠻之民,軀命、妻子、牛馬、粟麥莫能自保。則惇之為功為罪,昭然不昧,胡為樂稱人之惡,而曾不反思邪?

  乃若以大義論之,則其為功不僅此而已也。語曰:「王者不治夷狄。」謂沙漠而北,河、洮而西,日南而南,遼海而東,天有殊氣,地有殊理,人有殊質,物有殊產,各生其所生,養其所養,君長其君長,部落其部落,彼無我侵,我無彼虞,各安其紀而不相瀆耳。若夫九州之內,負山阻壑之族,其中為夏者,其外為夷,其外為夏者,其中又為夷,互相襟帶,而隔之絕之,使胸腋肘臂相亢悖而不相知,非無可治,而非不當治也。然且不治,則又奚貴乎君天下者哉?君天下者,仁天下者也。仁天下者,莫大乎別人於禽獸,而使貴其生。苗夷部落之魁,自君於其地者,皆導其人以駤戾淫虐,沉溺於禽獸,而掊削誅殺,無閑於親疏,仁人固弗忍也。則誅其長,平其地,受成賦於國,滌其腥穢,被以衣冠,漸之摩之,俾詩、書、禮、樂之澤興焉。於是而忠孝廉節文章政事之良材,乘和氣以生,夫豈非仁天下者之大願哉?以中夏之治夷,而不可行之九州之外者,天也。其不可不行之九州之內者,人也。惟然,而取蠻夷之土,分立郡縣,其功溥,其德正,其仁大矣。

  且夫九州以內之有夷,非夷也。古之建侯也萬國,皆冠帶之國也。三代之季,暴君代作,天下分崩。於是而山之陬,水之濱,其君長負固岸立而不與於朝會,因異服異制以趨茍簡。至春秋時,莒、杞皆神明之裔,為周之藩臣,而自淪於夷。則潞甲之狄,淮浦之夷,陸渾之戎,民皆中國之民,君皆諸侯之君,世降道衰,陷於非類耳。昭蘇而釁祓之,固有待也。是以其國既滅,歸於侯服,永為文教之邦,而彞倫攸敘。故春秋特書以大其功。豈雲王者不治,而任其為梗於中區乎?永嘉之後,義陽有蠻夷號,仇池有戎名,迨及蕩平,皆與汴、雒、豐、鎬無異矣。然則辰、沅、澧、靖之山谷,負險阻兵者,豈獨非漢、唐政教敷施之善地與?出之泥滓,登之雲逵,雖有誅戮,仁人之所不諱。而勞我士馬,費我芻糧,皆以保艾我與相接壤之婦子。勞之一朝,逸之永世,即有怨咨,可弗避也。君天下者所宜修之天職也。

  夫章惇之立心,逢君生事以邀功,誠不足以及此。而既成乎事,因有其功;既有其功,終不可以為罪。迄於今日,其所建之州縣,存者猶在目也。其沿之以設,若城步、天柱諸邑之棋布者,抑在目也。而其未獲平定,為苗夷之穴,以侵陵我郡邑者,亦可睹也。孰安孰危,孰治孰亂,孰得孰失;徵諸事,問諸心,奚容掩哉?概之以小人,而功亦罪,是亦非,自怙為清議,弗能奪也。雖然,固有不信於心者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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