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定情人
第四回
第五回 

第四回 江小姐俏心多不吞不吐試真情 雙公子癡態發如醉如狂招訕笑 編輯

  詞云:
  佳人祇要心兒俏,俏便思量到。從頭直算到收梢,不許情長情短忽情消。
  一時任性顛還倒,那怕旁人笑。有人點破夜還朝,方知玄霜搗盡是藍橋。
   《虞美人》

  話說雙星自從遊園之後,又在夫人房裏喫了夜飯,回到書房,坐著細想:「今日得遇小姐,又得見小姐之詩,又湊著夫人之巧,命我和了一首,得入小姐之目,真僥倖也。」心下十分快活。祇可恨小姐賣乖,不肯同去遊園,又可恨園中徑路不熟,不曾尋見小姐的拂雲樓在那裏。想了半晌,忽又想道:我今日見園中各壁上的詩題,如《好鳥還春》,如《鶯啼修竹》,如《飛花落舞筵》,如《片雲何意傍琴臺》,皆是觸景寓情之作,為何當此早春,忽賦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之句,殊無謂也。莫非以我之來無因,而又相親相近若有因,遂寓意於此題麼?若果如此,則小姐之俏心,未嘗不為我雙不夜而躊躇也。況詩中之「全不避」、「了無嫌」,分明刺我之眼饞臉涎也。雙不夜,雙不夜,你何幸而得小姐如此之垂憐也?」想來想去,想的快活,方纔就寢。

  正是:
  穿通骨髓無非想,鑽透心窩祇有思。
  想去思來思想極,美人肝膽盡皆知。

  到了次日,雙星起來,恐怕錯看了小姐題詩之意,因將小姐的原詩默記了出來,寫在一幅箋紙上,又細細觀看。越看越覺小姐命題的深意原有所屬,暗暗歡喜道:小姐祇一詩題,也不等閒虛拈。不知他那俏心兒,具有許多靈慧?我雙不夜若不參透他一二分,豈不令小姐笑我是個蠢漢?幸喜我昨日的和詩,還依稀彷彿,不十分相背。故小姐幾回吟賞,尚似無鄙薄之心。或者由此而再致一詩一詞,以邀其青盼,亦未可知也。但我想小姐少師之女,貴重若此﹔天生麗質,竊宛若此﹔彤管有煒,多才若此。莫說小姐端莊正靜,不肯為薄劣書生而動念,即使感觸春懷,亦不過筆墨中微露一絲之愛慕,如昨日之詩題是也。安能於邂逅間,即眉目勾挑,而慨然許可,以自媒自嫁哉,萬無是理也!況我雙星居此已數月矣,僅獲一見再見而已。且相見非嚴父之前,即慈母之後,又侍兒林立,卻從無處以敘寒溫。若欲將針引線,必鐵杵成針而後可。我雙不夜此時,粗心浮氣,即望玄霜搗成,是自棄也。況我奉母命而來,原為求婚,若不遇可求之人,尚可謝責。今既見蕊珠小姐絕代之人,而不知極力苦求,豈不上違母命,而下失本心哉?為今之計,惟有安心於此,長望明河,設或無緣,有死而已。但恨出門時約得限期甚近,恐母親懸念,於心不安。況我居於此,無多役遣,祇青雲一僕足矣。莫若打發野鶴歸去報知,以慰慈母之倚閭。

  思算定了,遂寫了一封家書,並取些盤纏付與野鶴,叫他回去報知。江章與夫人曉得了,因也寫下一封書,又備了幾種禮物,附去問候。野鶴俱領了。收拾在行李中,拜別而去。

  正是:
  書去緣思母,身留冀得妻。
  母妻兩相合,不問已家齊。

  雙星自打發了野鶴回家報信,遂安心在花叢中作蜂蝶,尋香覓蕊,且按下不題。

  卻說蕊珠小姐自見雙星的和詩,和得筆墨有氣,語句入情,未免三分愛慕,又加上七分憐才,因暗暗忖度道:少年讀書貴介子弟,無不翩翩。然翩翩是風流韻度,不墮入裘馬豪華,方微有可取。我故於雙公子,不敢以白眼相看。今又和詩若此,實係可兒。才貌雖美,但不知性情何如?性不定,則易更於一旦﹔情不深,則難託以終身,須細細的歷試之。使花柳如風雨之不迷,然後裸從於琴瑟未晚也。若溪頭一面,即贈皖紗,不獨才非韞玉,美失藏嬌,而宰相門楣,不幾掃地乎?

  自胸中存了一個持正之心,而面上便不露一痕容悅之像。轉是彩雲侍兒忍耐不住,屢屢向小姐說道:「小姐今年十七,年已及笄。雖是宰相人家千金小姐,又美貌多才,自應貴重,不輕許人,然亦未有不嫁者。老爺夫人雖未嘗不為小姐擇婿,卻東家辭去,西家不允,這還說是女婿看得不中意。我看這雙公子行藏舉止,實是一個少年的風流才子。既無心撞著,信有天緣。況又是年家子侄,門戶相當,就該招做東床,以完小姐終身之事。為何又結義做兒子,轉以兄妹稱呼,不知是何主意?老爺夫人既沒主意,小姐須要自家拿出主意來,早作紅絲之繫,卻作不得兒女之態,誤了終身大事。若錯過了雙公子這樣的才郎,再期求一個如雙公子的才郎,便難了。」

  蕊珠小姐見彩雲一口直說出肝膽肺腑之言,略不忌避,心下以為相合,甚是喜他。便不隱諱,亦吐心說道:「此事老爺也不是沒主意,無心擇婿。我想他留於子舍者,東床之漸也。若輕輕的一口認真,倘有不宜,則悔之晚矣。就是我初見面時,也還無意,後見其信筆和詩,才情躍躍紙上,亦未免動心。但婚姻大事,其中情節,變換甚多,不可不慮,所以蓄於心而有待。」

  彩雲道:「佳人才子,恰恰相逢,你貪我愛,諒無不合。不知小姐更有何慮?小姐若不以彩雲為外人,何不一一說明,使我心中也不氣悶?」小姐見彩雲之問話問得投機,知心事瞞他不得,遂將疑他少年情不常,始終有變,要歷試他一番之意,細細說明。彩雲聽了,沉吟半晌道:「小姐所慮固然不差。但我看雙公子之為人十分志誠,似不消慮得。然小姐要試他一試,自是小心過慎,卻也無礙。但不知小姐要試他那幾端?」

  小姐道:「少年人不患其無情,而患其情不耐久。初見面既親且熱,恨不得一霎時便偷香竊玉。若久無顧盼,則意懶心隳,而熱者冷矣,親者疏矣。此等乍歡乍喜之人,妾所不取。故若親若近,冷冷疏疏,以試雙郎。情又貴乎專注,若見花而喜,見柳即移,此流蕩輕薄之徒,我所最惡。故欲情人擲果,以試雙郎。情又貴乎隱顯若一,室中之展轉反側,不殊抮大道之秣馬秣駒,則其人君子,其念至誠。有如當前則甜言蜜語,若親若昵,背地則如棄如遺,不瞅不睬,此虛浮兩截之人,更所深鄙。故欲悄悄冥冥潛潛等等,以試雙郎。況他如此類者甚多,故不得不過於珍重,實非不近人情而推聾作啞。」

  彩雲道:「我祇認小姐遇此才人,全不動念,故叫我著急。誰知小姐有此一片深心,蓄而不露。今蒙小姐心腹相待,委曲說明,我為小姐的一片私心方纔放下。但祇是還有一說……」小姐道:「更有何說?」彩雲道:「我想小姐藏於內室,雙公子下榻於外廂,多時取巧,方得一面?又不朝夕接談,小姐就要試他,卻也體察不能如意。莫若待彩雲幫著小姐,在其中探取,則真真假假,其情立見矣。」小姐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二人說得投機,你也傾心,我也吐膽,彼此不勝快活。

  正是:
  定是有羞紅兩頰,斷非無恨蹙雙眉。
  萬般遮蓋千般掩,不說旁人那得知。

  卻說彩雲擔當了要幫小姐歷試雙公子有情無情,便時常走到夫人房裏來,打聽雙公子的行事。一日,打聽得雙公子已差野鶴回家報知雙夫人,說他在此結義為子,還要多住些時,未必便還。隨即悄悄通知小姐道:「雙公子既差人回去,則自不思量回去可知矣。我想他一個富貴公子,不思量回去,而情願留此獨居,以甘寂寞,意必有所圖也。若細細揣度他之所圖,非圖小姐而又誰圖哉?既圖小姐,而小姐又似有意,又似無意,又不吞,又不吐,有何可圖?既欲圖之,豈一朝一夕之事,圖之若無堅忍之心,則其倦可立而待。我看雙公子去者去,留者留,似乎有死守藍橋之意。此亦其情耐久之一征,小姐不可不知。」小姐道:「你想的論的未嘗不是。但留此是今日之情,未必便定情終留於異日。我所以要姑待而試之。」

  二人正說不了,忽見若霞走來,笑嘻嘻對小姐說道:「雙公子可惜這等樣一個標緻人兒,原來是個獃子。」小姐因問道:「你怎生見得?」若霞道:「不是我也不知道,祇因方纔福建的林老爺送了一瓶蜜餞的新荔枝與老爺,夫人因取了一盤,叫我送與雙公子去喫。我送到書房門外,聽見雙公子在內說話。我祇認是有甚朋友在內,不敢輕易進去。因在窗縫裏一張,那裏有甚朋友,祇他獨自一人穿得衣冠齊齊整整,卻對著東邊照壁上一幅詩箋,吟哦一句,即讚一聲『好!』就深深的作一個揖道:『謝淑人大教了。』再吟哦一句,即又讚一聲『妙!』又深深作一個揖,道:『蒙淑人垂情了!』我偷張不得一霎,早已對著壁詩,作過十數個揖了。及我推門進去,他祇吟哦他的詩句,竟象不曾看見我的一般。小姐你道獃也不獃?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小姐道:「如今卻怎麼樣了?」若霞道:「我送荔枝與他,再三說夫人之話,他祇點點頭,努努嘴,叫我放下,也不做一聲。及我出來了,依舊又在那裏吟哦禮拜,實實是個獃子。」小姐道:「你可知道他吟哦的是甚麼詩句?」若霞道:「這個我卻不知道。」

  這邊若霞正長長短短告訴小姐,不期彩雲有心,在旁聽見,不等若霞說完,早悄悄的走下樓來,忙閃到東書院來竊聽。祇聽見雙公子還在房裏,對著詩壁跪一回,拜一回,稱讚好詩不絕口。彩雲是個急性人,不耐煩偷窺,便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問雙公子,道:「大相公,你在這裏與那個施禮,對誰人說話?」雙星看見彩雲,知他是小姐貼身人,甚是歡喜。因微笑答應道:「我自有人施禮說話,卻一時對你說不得。」彩雲道:「既有人,在那裏?」雙星因指著壁上的詩箋道:「這不是?」彩雲道:「這是一首詩,怎麼算得人?」雙星道:「詩中有性有情,有聲有色,一字字皆是慧心,一句句無非妙想。況字句之外,又別自含蓄無窮,怎算不得人?」彩雲道:「既要算人,卻端的是個甚人?」雙星道:「觀之艷麗,是個佳人﹔讀之芳香,是個美人﹔細昧之而幽閒正靜,又是個淑人。此等人,莫說眼前稀少,就求之千古之中,也似乎不可多得。故我雙不夜於其規箴諷刺處,感之為益友﹔於其提撕點醒處,敬之為明師﹔於其綢繆眷戀處,又直恩愛之若好逑之夫婦。你若問其人為何如,則其人可想而知也。」彩雲笑道:「據大相公說來,祇覺有模有樣。若據我彩雲看來,終是無影無形。不過是胡思亂想,怎當得實事?大相公既是這等貪才好色,將無作有,以虛為實,我這山陰會稽地方,今雖非昔,而浣紗之遺風未散,捧心之故態尚存,何不尋他幾個來,解解飢渴?也免得見神見鬼,惹人譏笑。」

  雙星聽了,因長歎一聲道:「這些事怎可與人言?就與人言,人也不能知道。我雙不夜若是等閒的蛾眉粉黛可以解得飢渴,也不千山萬水來到此地了。也祇為香奩少彩,彤管無花,故檢遍春風而自甘孤處。」彩雲道:「大相公既是這等看人不上眼,請問壁上這首詩,實是何人做的,卻又這般敬重他?」雙星道:「這個做詩的人,若說來你到認得,但不便說出。若直直說出了,倘那人聞知,豈不道我輕薄?」彩雲道:「這人既說我認得,又說不敢輕薄他,莫非就說的是小姐?莫非這首詩,就是前日小姐所做的賦體詩?」雙星聽見彩雲竟一口猜著他的啞謎,不禁欣然驚訝道:「原來彩雲姐也是個慧心女子,失敬,失敬。」彩雲因又說道:「大相公既是這般敬重我家小姐,何不直直對老爺夫人說明,要求小姐為婚?況老爺夫人又極是愛大相公的,自然一說便允。何故晦而不言,轉在背地裏自言自語,可謂用心於無用之地矣。莫說老爺夫人小姐,不知大相公如此至誠想望﹔就連我彩雲,不是偶然撞見問明,也不知道,卻有何益?」

  雙星見彩雲說的話,句句皆道著了他的心事,以為遇了知己,便忘了爾我,竟扯彩雲坐下,將一肚皮沒處訴的愁苦,俱細細對他說道:「我非不知老爺夫人愛我,我非不知小姐的婚姻,原該明求。但為人也須自揣,你家老爺一個黃閣門楣,豈容青衿溷辱?小姐一位上苑甜桃,焉肯下嫁酸丁?開口不獨徒然,恐並子舍一席,亦犯忌諱而不容久居矣。我籌之至熟,故萬不得已而隱忍以待。雖不能歡如魚水,尚可借雁影排連以冀一窺色笑。倘三生有幸,一念感通,又生出機緣,亦未可知也。此我苦情也。彩雲姐既具慧心,又有心憐我,萬望指一妙徑,終身不忘。」

  彩雲道:「大相公這些話,自大相公口中說來,似乎句句有理﹔若聽到我彩雲耳朵裏,想一想,則甚是不通。」雙星道:「怎見得不通?」彩雲道:「老爺的事,我捉摸不定,姑慢講。且將小姐的事,與你論一論。大相公既認定小姐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女子,我想從來惟才識才,小姐既是才美女子,則焉有不識大相公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男子之理?若識大相公是才美男子,則今日之青衿,異日之金紫也,又焉有侍貴而鄙薄酸丁之理?此大相公之過慮也。這話祇好在我面前說,若使小姐聞知,必怪大相公以俗情相待,非知己也。」雙星聽了,又驚又喜道:「彩雲姐好細心,怎直想到此處?想得甚是有理,果是我之過慮。但事已至此,卻將奈何?」

  彩雲道:「明明之事,有甚奈何?大相公胸中既有了小姐,則小姐心上,又未必沒有大相公。今所差者,祇為隔著個內外,不能對面細細講明耳。然大相公在此,是結義為子,又不是過客,小姐此時,又不急於嫁人。這段婚姻,既不明求,便須暗求。急求若慮不妥,緩求自當萬全。那怕沒有成就的日子?大相公不要心慌,但須打點些巧妙的詩才,以備小姐不時拈索,不至出醜,便萬萬無事了。」雙星笑道:「這個卻拿不穩。」又笑了一回,就忙忙去了。

  正是:
  自事自知,各有各說。
  情理多端,如何能決?

  彩雲問明了雙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去了,要報知小姐。祇因這一招,有分教:剖疑為信,指暗作明。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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