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小坡早晨起來稍微晚一點。

一睜眼,有趣,蚊帳上落着個大花蛾子。他輕輕掀起帳子,蛾子也沒飛去。「蛾子,你還睡哪?天不早啦!」蛾子的絨須兒微微動了動,似乎是說:「我還得睡一會兒呢!」妹妹仙坡還睡得很香甜,一隻小胖腳在花毯邊上露着,五個腳指伸伸着,好似一排短圓的花瓣兒。有個血點紅的小蜻蜓正在她的小瓣兒上落着。小坡掀起帳子看了看妹妹,沒敢驚動她,只低聲的說:「小蜻蜓,你把咬妹妹的蚊子都吃了吧?謝謝你呀!」

他去沖涼洗臉。

沖涼回來,妹妹還睡呢。他找來石板石筆,想畫些圖兒,等妹妹醒了給她看。畫什麼呢?畫小兔吧?不!回回畫小兔,未免太貧了。畫妹妹的腳?對!他拿着石板,一眼斜了妹妹的腳,一眼看着石板,照貓畫虎的畫。畫完了,細細的和真腳比了一比;不行,趕快擦去吧!叫妹妹看見,她非生氣不可。鬧了歸齊,只畫上四個腳指!再補上一個吧,就非添在腳外邊不可,因為四個已經占滿了地方。

還是畫小兔吧,到底有點拿手。把腳擦去,坐在床沿上,聚精會神的畫。畫了又擦,擦了再畫,出了一鼻子汗,才畫成一隻小兔的偏身。兩個耳朵象一對小棒槌,一個圓身子,兩條短腿兒,一個小嘴,全行了;但是只有一隻眼睛,可怎麼辦呢?要是只畫小兔的前臉嗎,當然可以象寫「小」字似的,畫出一個鼻子兩隻眼。可是這樣怎麼畫兔身子呢?小兔又不是小人,可以在臉下畫身子,胳臂,腿兒。沒有法子,只好畫偏身吧,雖然短着一隻眼睛,到底有身子什麼的呀!

他抱着石板,想了半天,啊,有主意了!在石板的那邊畫上一隻眼,豈不是湊成兩隻!對!於是將石板翻過來,畫上一隻眼,很圓,頗象個小圓糖豆兒。

畫完了,把石板放在地板上,自己趴下學兔兒:東聞一聞,西跳一跳,又用手前後的拉耳朵,因為兔耳是會動彈的。跳着跳着把妹妹跳醒了。

「幹什麼呢,二哥?」仙坡掀起帳子問。

「別叫我二哥了,我已經變成一個小兔!看我的耳朵,會動!」他用手撥弄着耳朵。

「來,我也當兔兒!」仙坡光着腳下了床。

「仙!兔兒有幾隻眼睛?」

「兩隻。」仙坡蹲在地上,開始學兔兒。

「來,看這個。」小坡把石板拿起來,給妹妹看:「象不象?」仙坡點頭說:「真象!」

「再看,細細的看。」他希望妹妹能挑出錯兒來。「真象!」仙坡又重複了一句。

「幾隻眼?」

「一隻。」

「小兔有一隻眼睛行不行?」他很得意的問。

「行!」

「為什麼?」小坡心裡說:「妹妹有點糊塗!」「三多家裡的老貓就是一隻眼,怎麼不行?」

「不行!貓也都應當有兩隻眼,一隻眼的貓不算貓,算——」小坡一時想不起到底算什麼。

幸而仙坡沒往下問,她說:「非有兩隻不行嗎,為什麼你畫了一隻?」

「一隻?誰說的?我畫了兩隻!」

「兩隻!那一隻在那兒呢?」

「這兒呢!」小坡把石板一翻過兒,果然還有一隻圓眼,象個小圓糖豆兒。

「喲!可不是嗎!」仙坡樂得把手插在腰間,開始跳舞。小坡得意非常,又在石板上畫了只圓眼,說:「仙,這只是給三多家老貓預備的。趕明兒三多一說他的老貓短着眼睛,咱們就告訴他,還有一隻呢!他一定問,在那兒呢?咱們就說,在石板上呢。好不好?」

「好!」仙坡停止了跳舞:「趕明兒我拿着石板找老貓去。見了它,我就說,我就說,」她想了一會兒:「瞎貓來呀!」「別叫它瞎貓,它不愛聽!」小坡忙着插嘴,「這麼說,貓先生來呀?」

「對了,我就說,貓先生來呀!沒有給你帶來什麼好吃的,只帶來一隻眼睛,你看合式不合式?」

「別問它,石板上的眼睛也許太大一點!」小坡說。仙坡拿起石板,比畫着說:「請過來呀,瞎——呸,貓先生!它一過來,我就把石板放在它的臉前面。聽着!忽——的一聲,這隻眼便跳上老貓臉上去,老貓從此就有兩隻眼,你看它喜歡不喜歡!」

「也不一定!」小坡想了想:「萬一老貓嫌有兩隻眼太費事呢?你看,仙,有一個眼也不壞,睡覺的時候,只閉一隻,醒了的時候,只睜一隻,多麼省事!尤其是看萬花筒的時候,不用費事閉上一隻,是不是?」

「也對!」仙坡說,並沒有明白小坡的意思。

「吃粥來——!」媽媽的聲音。

「仙還沒洗臉呢!」小坡回答。

「快去洗!」媽媽說。

「快來,仙!快着!」小坡背起妹妹,去幫着她洗臉。洗了臉回來,父親母親哥哥都已坐好,等着他們呢。小坡仙坡也坐下,母親給大家盛粥。

小坡剛要端碗,母親說了:「先給父親磕頭吧!」

「為什麼呢?」小坡問。

「今天是你的生日,傻子!」媽媽說。

「鞠躬行不行?」

「不行!」媽媽笑着說。

「過新年的時候,不是大家鞠躬嗎?」小坡問妹妹。妹妹看了父親一眼。

「非磕頭不可呀!新年是新年。生日是生日!養活你們這麼大,不給爸爸磕頭?好!磕!沒話可說!」父親說,微微帶着笑意。

小坡不敢違背父親的命令,跪在地上,問:「磕幾個呢?」「四八四十八個。」仙坡說。

「磕三個吧。」媽媽說。

小坡給父親磕完,剛要起來,父親說:「不用起來,給媽媽磕!」

小坡又給母親磕了三個頭,剛要起來,哥哥說:「還有我呢!」

小坡假裝沒聽見,站起來,對哥哥說:「你要是叫我看看你的圖畫,我就給你磕!」

「偏不給你看!愛磕不磕!」哥哥說。

小坡不再答理哥哥,回頭對妹妹說:「仙,該給你磕了!」說着便又跪下了。

「不要給妹妹行大禮,小坡!」媽媽笑了,父親也笑了。「非磕不行,我愛妹妹!」

「來,我也磕!」仙坡也忙着跪在地上。

「咱們倆一齊磕,來,一,二,三!」小坡高聲的喊。兩個磕起來了,越磕越高興:「再來一個!」「哎,再來一個!」隨磕隨往前湊,兩個的腦門頂在一處,就手兒頂起牛兒來,小坡沒有使勁,已經把妹妹頂出老遠去。

「好啦!好啦!快起來吃粥!」媽媽說。

兩個立起來,媽媽給他們擦了手,大家一同吃粥。平日的規矩是:粥隨便喝,油條是一人一根,不准多拿。今天是小坡的生日,油條也隨便吃,而且有四碟小菜。小坡不記得吃了幾根油條,心裡說:多咱把盤子吃光,多咱完事!可是,忽然想起來:還得給陳媽留兩條呢,二喜也許要吃呢!於是對哥哥說:

「不要吃了,得給陳媽留點兒!」

父親聽小坡這樣說,笑了笑,說:「這才是好孩子!」小坡聽父親誇獎他,心中非常高興,說:「父親,帶我們到植物園看猴子去吧!」

哥哥也說:「下午去看電影吧!」

妹妹也說:「現在去看猴子,下午去看——」她說不上「電影」來,因為沒有看過。

父親今天不知為什麼這樣喜歡,全答應了他們:「快去換衣裳,趁着早晨涼快,好上植物園去。仙坡,快去梳小辮兒。」大家慌着忙着全去預備。

哥哥和小坡全穿上白制服,戴上童子軍帽,還都穿上皮鞋。妹妹穿了一身淺綠綢衣褲,沒穿襪子,穿一雙小花鞋。兩條辮兒梳得很光,還戴着一朵大紅鮮花。

坐了一截車,走了一截,他們遠遠望見綠叢叢一片,已是植物園。

「園中的花木沒有一棵好看的,就是好看吧,誰又有工夫去看呢!」小坡這樣想,「破棕樹葉子!破紅花兒!猴子在那兒呢?」越找不到猴,越覺得四面的花草不順眼。「猴子!出來呀!」

「我看見了一條小尾巴!」仙坡說。

「那兒呢?」

「在椰子樹上繞着呢!」

「哎喲!可不是嗎!一個小猴,在椰子下面藏着哪!小猴——!小猴——!快來吃花生!」

哥哥拿着許多香蕉,妹妹有一口袋花生,都是預備給猴子吃的。

三個人,把父親落在後邊,一直跑下去。

一片密樹林,小樹擠着老樹,老樹帶着藤蔓。小細檳榔樹,沒地方伸展葉子,拚命往高處鑽,腰裡掛着一串檳榔,腳下圍着無數的小綠棵子。密密匝匝,枝兒搭着枝兒,葉子挨着葉子,涼颼颼的搖成一片綠霧。蟲兒不住吱吱的叫,叫得那麼怪好聽的。哈哈,原來這兒是猴子的家呀!看樹幹上,樹枝上,葉兒底下,全藏着個小猴!喝!有深黃的,有淺灰的,有大的,有小的,有不大不小的,全鬼頭魔兒眼的,又淘氣,又可愛。頂可愛的是母猴兒抱着一點點的小猴子,整跟老太太抱小孩兒一樣。深灰色的小毛猴真好玩,小圓腦袋左右搖動,小手兒摸摸這裡,抓抓那裡,沒事兒瞎忙。當母猴在樹上跳,或在地上走的時候,小猴就用四條腿抱住母親的腰,小圓頭頂住母親的胸口,緊緊的抱住,唯恐掉下來。真有意思!妹妹往地上撒了一把落花生。喝,東南西北,樹上樹下,全嘔嘔的亂叫,來了,來了,一五,一十,一百……數不過來。有的搶着一個花生,登時坐下就吃,吃得香甜有味,小白牙咯哧咯哧咬得又快又好笑。有的搶着一個,登時上了樹,坐在樹杈上,安安穩穩的享受。有的搶不着,便撅着尾巴向別人搶,引起不少的小戰爭。

大坡是專挑大猴子給香蕉吃。仙坡是專送深黃色的餵花生,父親坐在草地上看着,嘻嘻的笑。小坡可忙了,前後左右亂跳,幫着小猴兒搶花生。大猴子一過來對弱小的示威,小坡便跑過去:「你敢!不要臉!」大猴子急了,直向小坡牙,小坡也怒了:「來,跟你乾乾!張禿子都怕我的腦袋,不用說你這猴兒頭了!」一個頂小的猴兒,搶不着東西,坐在一旁要哭似的。小坡過去由哥哥手裡奪過一隻香蕉:「來!小猴兒,別哭啊!就在這兒吃吧,省得叫別人搶了去!」小猴子雙手抱着香蕉,一口一口的吃,吃得真香;小坡的嘴也直冒甜水兒!

大猴子真怕了小坡,躲他老遠,不敢過來。有的竟自一生氣,抓着一個樹枝,三悠兩擺到樹枝上坐着生氣去了。有的把尾巴卷在樹上,頭兒倒懸,來個珍珠倒捲簾。然後由樹上溜下來。

花生香蕉都沒啦。又來了一群小孩,全拿着吃食來餵他們。又來了兩輛汽車,也都停住,往外扔果子。

小坡們都去坐在父親旁邊看着,越看越有趣,好象再看十天八天的也不膩煩!

有些小猴似乎是吃飽了,退在空地方,彼此打着玩。你咬我的耳朵,我抓你的尾巴,打得滿地亂滾。有時候,一個遮住眼,一個偷偷的從後面來抓。遮眼的更鬼道,忽然一回身,把後面的小猴,一下捏在地上。然後又去遮上眼,等着……有的一群小猴在一條樹枝上打鞦韆,掄,掄,掄,把梢頭上的那個掄下去。他趕快又上了樹,又掄,把別人掄下去。

有的老猴兒,似乎不屑於和大家爭吵,穩穩噹噹的,禿眉紅眼的,坐在樹幹上,抓抓脖子,看看手指,神氣非常老到。

「該走了!」父親說。

沒人答應。

又來了一群小孩,也全拿着吃食,猴子似乎也更多了,不知道由那兒來的,越聚越多,也越好看。

「該走了!」父親又說。

沒人應聲。

待了一會兒,小坡說:「仙,看那個沒有尾巴的,折跟頭玩呢!」

「喲!他怎麼沒有尾巴呢?」

「叫理髮館裡的夥計剪了去啦!」哥哥說。

「嘔!」小坡仙坡一齊說。

「該走了!」父親把這句話說到十多回了。

大家沒言語,可是都立起來,又立着看了半天。「該走了!」父親說完,便走下去。

大家戀戀不捨的一邊走,一邊回頭看。

到花室,蘭花開得正好。小坡說,蘭花沒有小猴那麼好看。到河邊,子午蓮,紅的,白的,開得非常美麗。仙坡說,可惜河岸上沒有小猴!到棕園,小坡看着大棕葉,叫:小猴兒別藏着了,快下來吧!叫了半天,原來這裡並沒有猴子!他嘆了一口氣!

午飯前,到了家中。小坡顧不得脫衣服,一直跑到廚房,把猴兒的事情全告訴了媽媽。媽媽好象一輩子沒看過猴子,點頭咂嘴的聽着。告訴完了媽媽,又和陳媽說了一遍。陳媽似乎和猴兒一點好感沒有,只顧切菜,不好好的聽着。於是小坡只好再告訴媽媽一遍。

仙坡也來了,她請求媽媽去抱一個小猴來。

媽媽說,仙坡小時候和小猴兒一樣。仙坡聽了非常得意。小坡連忙問媽媽,他小時候象猴兒不象。

媽媽說,小坡到如今還有點猴氣。小坡也非常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