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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東紀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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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不知所自始,地迤長千餘里,諸番種類不一。諸羅縣志據馬貴與通考「紀流求國」,其略云:「流求國居海島,在泉州之東。有島曰彭湖,水行五日而至。隋大業中,曾令羽騎尉朱寬入其國,取布甲而歸。時倭國使來朝,見之,以為彝邪久國人所用。旁有毗舍耶國,袒裸盱睢,殆非人類。宋淳熙間,其國酋豪,嘗率數百輩猝至泉州水澳、圍頭等村,多所殺掠。喜鐵器,掠取門環及剜甲取鐵」。今考諸番俗,多與臺類;且東洋諸番,惟臺地不產鐵。而郡南有小琉球山;今琉球國距泉州甚遠,或元以前臺與澎湖共為一國,而與琉球同名。其所記毗舍耶國,或系諸番內一種,亦未可知。至蓉洲文稿則據名山藏,為乾坤東港華嚴婆娑洋世界,名為雞籠;考其源琉球之餘種,自哈喇分支,近通日本、遠接呂宋,控南澳、阻銅山,以澎湖為外援。是皆臆度之詞,未可據為信也。府舊志云:「臺灣古未隸中國版圖,明宣德間,太監王三保舟下西洋,因風泊此。天啟元年,漢人顏思齊為東洋國甲螺(東洋即今日本,甲螺即頭目之類)。引倭屯於臺,鄭芝龍附之,尋棄去。久之,荷蘭紅毛舟遭颶風飄此,愛其地,借居;土番不可,乃紿之曰:得一牛皮地足矣。遂許之。紅毛剪牛皮如縷,圈匝已數十丈,因築安平鎮、赤嵌城,漳泉商賈集焉」。臺灣紀略云:「先是,北線尾日本番來此,搭寮經商,盜賊出沒其間,為沿海之患。後紅毛乃荷蘭種,由咖溜吧來,假地日本,遂奄為己有。築安平、赤嵌二城;各社土番,聽其約束。辛丑歲,偽鄭成功敗自長江歸,土人勾之往,由鹿耳門入,潮水忽添數尺,紅毛戰敗逃歸。成功因名臺灣為偽東都,設一府二縣。府曰承天,縣曰天興、曰萬年。壬寅歲,成功卒,子鄭經嗣,改東都為東寧。康熙辛酉,經預立其庶子鄭欽為監國,退閒洲仔尾。未幾,經卒。眾憚欽之嚴,迫之縊死,遂立鄭克塽為主;年幼,政出多門。福建總督姚啟聖知之,密請東征。朝廷可其奏,命靖海將軍施琅為提督,與巡撫吳興祚同討之。二十二年癸亥六月十四日,大師由銅山進發;二十二日克澎湖。克塽繕表歸誠,臺灣遂平。設一府三縣;府名臺灣,縣名臺灣、鳳山、諸羅」。紀略所言如此。康熙五十年,命大臣涉海,勘定疆界。雍正九年,割諸羅北境為彰化縣。通計版圖所隸,南北縱長約千餘里。東界崇山,山內盡生番;西臨大海,橫闊不踰百里;地形如彎弓,故名臺灣。外環七鯤身,又名沙線,繚繞斷續,約百餘里。環圍內河,與府治相向。其外長沙線自南港口起至淡水海外止,不知其幾千里。復有大線頭、海翁崛,為臺灣之外障。沙線系海邊石,矗露波面,高不尋丈。

七鯤身詩云:

臺疆肖彎弩,千里射潮汐。鯤身劈半環,小曲百里窄。團束內河流,明鏡安臺脊。少女逞狡獪,撼動天光碧。氣連滄海昏,險自洪荒畫。修鱗欲來遊,骯臟鬐阻格。內河望鯤身,隱隱凸浮磧。朅來勿押侮,下逼蛟龍腋。

鯤身漁火詩云:

茲地曾經百六遭,時清漁火遍輕艘。屢探蛟蜃盤渦惡,那懼黿鼉駕浪高。風定熒熒依古戍,宵分點點映寒濤。往來慵問乘除事,燃竹無心羨爾曹。

舟進鹿耳門入鯤身,是為內河;水淺五、六尺,深則倍之。大船至此不能復進,另換小船。遇潮退岸垂,水涸如陸,藉人力推舟,或用牛車換載。

內河詩云:

出險泊內河,回覕猶餘恐;幸逃滅頂凶,敢誇投璧勇。內河亦海流,夷險差安悚,波深不盈尋,懸暉漾清溶。窄愛舴艋輕,寬辭市舶聳。潮回鹵地涸,舟小邱山重。陸行迅摧濤,百口號呼洶。鴇鷁倏駭散,鯤鮞怖群踴。力疲撓寸進,艱勝登秦隴。森森認城郭,歷歷分畦壟。茲行飽艱虞,快聽啼寒蛬,西風颯毛鬢,秋霜驚種種。

遙望臺灣,不見民居;一帶青碧,無城郭。惟四門設城門,累以巨石,約寬數丈;其餘周遭樹木柵,柵間疏闊,人恣出入。遍植䓶竹、菻荼、綠珊瑚之類,蓊鬱蕭森,恍若入深谷矣。

臺灣府詩云:

海中望臺山,山形倏明滅。合沓乘風潮,闖然臨巀辪。自從鑿混沌,仡仡噬囓。安知萬祀後,冠裳儼森列。南北千里餘,竹木青轇輵。相傳雞籠陰,猶有太古雪。海流日砰訇,海巘長屼齧。野鶴適何來,𢬵飛恣寥泬。

安平鎮在一鯤身上,府治對岸,有紅毛築城,方圓一里。築城時,用大磚、桐油灰共搗而成。城基入地丈餘。深廣亦一、二丈。城牆各垛,俱用鐵釘釘之。城極堅固。城外平廣約八、九里,突起海中,與鹿耳門稅館相對,地比稅館倍四、五。二地遙望,如石印二顆,分立海口;環以鯤身繚繞,形勢險固,為咽喉之地。內設副將,統水師三營。府治至安平鎮,水行約十里;至鹿耳門稅館,水行約三十里。

安平鎮詩云:

重鎮壓瀛壖,周遭樹營柵。東回瞻府治,十里驚湍隔。仡仡番子城(土人名赤嵌、安平二城,統名番子城),荷蘭舊擘畫。興朝聲教闊,外海恣開闢。維天生五材,並用敢離逿。設帥制狡獷,心輸由吭搤。大閱當嚴冬,千艘壅潮窄。皂纛咽笳鼓,摩動閃雲隙。令傳齊三呼,狂趡洶濤黑。髣髴遌鯨鯢,森森闘鋋戟。誓將髑髏鏖,肯惜腰膂磔。淵客竄污淤,海童韜蹤跡。張幕簡趫材,僄狡迅鸇擊。將軍粲然笑,磊落賚金帛。頹陽入濛氾,餘霞爛西赤。飲至動鐃歌,滄溟夜寥閴。

赤嵌城在臺灣縣治左,相距不數百步。荷蘭始至,築此城。府舊誌以為誆地土番,臺灣紀略以為假地日本,二說未知孰是。城初甚高峻,以勢壓縣治,墮去數雉。今無人居住。

赤嵌城詩云:

諸番昔陸居,漁海饜腥食。紅夷誆牛皮,城築誅茅塞。驅逐駭禽獸,挺走竄屴崱。埤堄抗虹霓,咸池瞰浴赤。潮生驚隆頹,颶作占氛黑。想當締造初,戀腐恣鴟嚇。寧識聖人出,千里溝塗斥。費豈恡垣墉,眾心森削壁。黑齒日襁負,縱橫閭閈跡。嘓轆唱番謠(裨海紀遊云:諸番語多作都盧嘓轆聲),湛湛高穹碧。

澄臺在道憲署內。臺高丈有奇,上廣一筵。四望空闊,海濤汨沒,若在幾席。癸未歲,長白覺羅四公召入署,閱歲試卷,獲登澄臺,遊斐亭(斐亭在澄臺之北)。公系紅帶子,由內閣中書出為汀州同知,升福州知府,調任臺灣知府,升臺灣分巡道。公謙恭好士,退食之暇,留心詞賦。甲申歲夏四月,公俸滿西渡,為作海東頌八章上之。

天眷有清,以靖萬邦。要荒率服,歲貢克供。裔焉小孽,竄海窟穴。腰膂分離,樓櫓漂血,坤乾軒豁,昏霾殄絕。奠茲井裡,重洋有截(一)。

維彼臺疆,開鑿末世。憑怙奫溱,鯨鯢恣睢。自我奠居,文教揆治。千里而遙,有郡邑四。皇帝曰吁,理我有民。惟良守牧,是拊是循(二)。

昔在清端,澤濡瀛壖;至今皤發,猶唶齒齦。我公宗室,遠來此土;繼陳清端,,益大其撫。臺谷㟏岈,赤嵌壁削;五馬驤騰,臺人歡躍(三)。

臺疆黎庶,寔徙內地;外環諸番,哆侈飼𩿄。格心麇來,庀修耕器。公曰念哉,汝民汝番,汝驅汝番。餘溝汝田;汝哦汝冊,餘賚汝冠(四)。

書院隆崛,維公成之;孝秀屏棄,維公烝之。民番嘔心,犍牂日孳。有恇其威,而饇其惠;河潤九里,滂澤日繼(五)。

皇帝曰吁,念茲臺疆;舊人是求,化乃易成。廌冠岌岌,我公再至;後政之敷,儷前之治。士無厖教,民洞其志。以謳以絃,以樂以利(六)。

檳榔之樹,匝葉蓬蓬。我公所植,誰敢不恭。自此徂南,公實巡行;輦其陰雨,輸我豆秔。公蒞臺疆,前後六載。公曰予歸,西杭溟海(七)。

公欲歸止,民番唏止;公我父母,而舍子弗㝅。匪公弗㝅,維天子有命,用勱相國家,萬民以正。願公福祿,延及孫子,承承無疆,同國家億萬祀。

澄臺觀海詩云:

海上棲遲及早秋,登臺騁望思悠悠。常虞雷雨從空下,始信乾坤鎮日浮。湠漫由來圍赤嵌,蒼茫何處問舟邱?乘槎便欲從茲去,憑占星文入鬥牛。

宜亭在斐亭之西,覺羅四公所建,旁植檳榔十數株。每值月夕風旦,景物淒清,灑然塵外。二亭相距不數十步。

宜亭詩云:

坐鎮諸番靜,孤亭愜所宜。海光搖畫戟,竹影漾浮卮。魏闕長膺戀,林泉偶繫思。

風謠憑貢上,寧減白狼詩。

記厭承明值,來東已六年。英髦時接席,宗室固多賢。水檻朝垂釣,風亭午擘箋。

檳榔皆手植,父老重流連。

朝天臺在府署內,覺羅四公為府時所築。臺之高廣,視澄臺過之,亦可觀海。癸未歲,臬憲寶崗余公時為府,召閱試卷,因獲登焉。公浙江紹興諸暨人,乾隆丁巳進士,官刑曹幾二十年,出為福寧知府;歷福州、漳州,調任臺灣。公性方嚴,門絕私謁;博學能詩,長於吏治。予蒙公與覺羅四公,皆有知己之感。癸未歲秋八月,公俸滿西渡,予作五古一篇上之。詩云:

於越古奧區,千岩競蒼翠,鬱烝干青冥,光涵瑚璉器。大雅溯根原,寔為名家裔。

貫穿七略書,摛藻春葩麗。廿年官刑曹,時切平允志;持議無敢撓,屹若山嶽銳。

每歲上讞書,屢荷天顏霽。曰茲大小獄,是臣稱職司;遂令天下民,咸受協中治。

繼命守甌閩,清霜肅瘴癘。量移滄海東,經綸出腹笥。欲頌騶虞仁,彌厲鷹鸇鷙。

化裁葛亮嚴,神明鄭僑惠。聽斷勝燃犀,魑魅潛逋避。浩蕩千里間,臥狗足生毳。

黠胥無完裾,憔悴涕濡鼻。民番輕豐收,狼籍攅遺穟。制府釋焦勞,永無東顧累。

茲將航溟漲,筮日整行騎。煌煌賢能名,早已御屏記。恐留官神京,軒車難再至。

斯須乞居停,慰我民番思。

登朝天臺詩云:

泱漭接虛無,臺空瞰四隅,乍驚寒浪湧,惟見片雲孤。拙宦東溟遠,懷鄉西日徂。

不堪華鬢髮,漂泊嘆窮儒。

五烈墓在臺灣縣治魁斗里,明寧靖王侍姬袁氏、王氏暨媵妾秀姑、梅姑、荷姑葬處也。按鳳山舊誌云:「王名術桂,字天球,明太祖九世孫,遼王之後,長陽郡王次子。崇禎壬午,流寇破荊州,王偕藩封宗室逃湖中。甲申,京師陷,福藩嗣位江南;王與長陽王入朝,晉鎮國將軍,令守寧海。順治乙酉夏,浙西郡縣盡歸本朝,長陽率眷屬至閩,王尚留寧海,而鄭遵謙從紹興迎魯王監國。時傳長陽入閩,存亡莫測,監國封王為長陽王。鄭芝龍據閩,又尊立唐藩,王奉表稱賀,唐藩亦如監國所封。繼聞其兄已襲遼王,王具疏請以長陽之號讓兄次子;唐藩不允,改封寧靖。丙戌五月,大兵渡錢塘,王乃涉曹娥江。覓海舶出石浦;監國亦由海門來會,同至舟山。十一月,王與監國乘舟南下,歲杪抵廈門。是時,鄭鴻逵迎淮王於軍中,請王監其師;合芝龍子成功兵,攻圍泉州,經月不下。鴻逵乃載淮王與王,同至南𤀀。值粵東故將李成棟已奉桂藩嗣位肇慶,王因入揭陽。庚寅冬,粵事潰。辛卯春,王仍與鴻逵旋閩,取金門。及成功取臺灣,王遂東渡;就竹滬墾田數十甲,以贍朝晡。既而元妃羅氏卒,遂葬焉。康熙戊午,聞靖海將軍施琅調集水軍樓船進討鄭氏,王蒿目憂之。癸亥六月,大兵克澎湖。二十六日,鄭兵敗回;王謂姬媵曰:我之死期已至,汝輩聽自便。僉云:王既能全節,妾等寧肯失身,請先賜尺帛,死隨王所。王曰:善。姬袁氏、王氏,媵妾秀姑、梅姑、荷姑俱冠笄被服,同縊於堂。王乃大書於紙,歷敘流離之艱,矢以不肯失節;並著絕命詞,遂結帛於樑自經。眾扶之下,顏色如生。越十日,藁葬鳳山長治里竹滬,與元妃合焉。相距五烈墓三十里」。

五烈墓詩云:

百年荒塚在,寧比玉鉤斜。漫墮三春淚,驚摧五朵花。瘴鄉空葬骨,絕海竟無家。

應化虞兮草,臨風共怨嗟。

遙念叢蒿地,王孫烈骨憑。未能依竹滬,猶勝望西陵。髣髴青螭駕,依稀赤豹乘。

佩璫紛侍從,愁霧夜長凝。

鯽魚潭在府治中路,離府八里,偽鄭時常畜魚於此。據諸羅誌云:「臺地無鰱,偽鄭載而置之郡治鯽魚潭;及網之,無有也」。其寔不然;予在鳳山學署,見守備某餽同僚鰱魚二尾,重可五、六斤;豈地氣有異,抑今昔不同耶?

鯽魚潭詩云:

府東萬丈潭,水族紛窟宅。百泓沸重幽,膽破下臨黑。連峰亙東回,環照崨嶪邑。

戢戢穿薲苽,潎潎弄浟湙,氣各挾波濤,隱忍困偪仄。偽鄭饕口腹,銀鱗出潑剌。

膾下金絲盤,細聽霜刀騞。自從罷施罛,長時瀲空碧。勿輕鬐鬣微,溟漲迫脅腋。

會當雷雨交,騰踔安可測。

暗洋,梁谿季麟光臺灣雜記所載,府誌採入;云:「暗洋在臺灣之東北,有紅彝舟泊其地;無晝夜,山明水秀,萬花遍滿,而上無居人;謂其地可居,遂留二百人,給以一歲之糧於彼居住。次年復至,則山中俱如長夜。所留之番,已無一存。乃取火索之,見石上留字,言:一至秋即成昏黑,至春始旦。黑時俱屬鬼怪,其人遂漸次而亡。蓋一年一晝夜雲」。此與山海經所載西北海外章尾山燭龍事相類,似涉荒唐。雖大荒之外,靡所不有;如極西所著天問略云:西國人親經歷,地近北極者,夏至日晝愈長、夜愈短,有全十二時為晝、三十日為晝、六十日為晝、六月為晝者,亦或有其事。然臺灣與海東諸國遠離北極,而茲地在臺灣東北,相距應不甚遠,事益難信;況君子固道其常也。

暗洋詩云:

海客傳逸事,令我再三歎。有島絕居民,花濃竹欹亂。紅彝拏舟來,留種置行館。

再至燭遺書,墮淚浩如霰。愴傷人代促,黝黑歲序半。羲車厭修轡,暑退快脫絆。

安知秋陽輝,長此冬夜漫。山魈恣彳亍,魍魎互窺瞷。大荒固多異,兩儀無更換。

誰能鑿空虛,啟閉作昏旦。甚類燭龍誣,何減諾皋謾。空堂夜杳閴,泱漭望河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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