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易堂集 (四部叢刊本)/卷之九

卷之八 居易堂集 卷之九
明 徐枋 撰 王大隆 輯集外詩文 固安劉氏藏原刊本
卷之十

居易堂集卷之九

 論

  封建論上

王者之治天下其立大經作大法亦適乎時會而已

適乎時會者宜乎民者也作法而宜乎民雖暴君汙

吏之所建可以施久逺歷變更而不廢作法而不宜

乎民則極賢智之規畫遵先王之陳跡然一舉而措

之天下非亂則亡吾葢有見於封建矣封建者唐虞

三代聖人之制也郡縣天下者秦皇李斯之事也人

君雖至愚然不致慕乎堯舜禹湯文武而慕秦皇者

未之有也人臣雖至愚然不致慕乎臯䕫稷𢍆伊尹

周公而致慕乎李斯者未之有也然而聖人之制必

不可復而亾秦之法必不可易者何也宜乎民也後

世固常封建矣封建而變計者亂封建而不變計者

亾無封建之名而有封建之實者⿱𫂁麼 -- 簒漢髙懲秦孤立

之弊於是衆建諸侯礪山帶河聯城裂地而韓彭首

惡七國繼叛天下岌岌卒用主父偃之謀解而更張

而漢室始定其後晉以八王相殘卒喪中夏唐以強

籓世繼遂禪朱梁嗟乎封建之不可行於後世也如

是哉而後世之謀國者不知變通不適時會尼古跡

而行之鮮有不敗者矣或曰然則昔人所論封建非

聖人意不得已而行之者信乎曰否上古之世民人

衰少而風俗醇厚醇厚則不爭不爭則上可以無阻

兵攘地之虞衰少則難伇難伇則下不可以供征輸

徭伇之無藝故聖人因時致宜衆建之君大國百里

次七十里次五十里環地中而爲之國都君有所教

於民朝建令於朝而夕遍乎四境民有所效於君朝

發之里閭而夕可附乎國都也則所以愛養休息於

民者寧有既哉故取於民者什一而足用民不過三

日上下相安如臂使指固聖人視民如傷之道也後

世則不然地醜則奪勢敵則軋與之兵則日尋干戈

與之民則視同草芥弱之肉強之食以兼幷吞噬於

其中不至於滅亾不止也漢晉唐可見矣故後世居

重京師奔走天下雖徭伇之愁苦征戍之流離近者

千里逺者常不下萬里而輸將之費或至三十鍾而

致一石民力亦敝矣然而審時勢權利害斷不以彼

而易此者誠以與民無孑遺亾不旋踵者不可同日

而語也故曰後世之不封建以宜民也而三代之封

建亦以宜民也若三代而不封建則不宜乎民與後

世之封建等雖然非秦之所能爲也時也

  封建論下

或曰夫子曰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亾則其政息然

則三代聖人而生於今也其必封建乎曰否不然後

世之不封建時也聖人不能爲時時之所悖不可立

也三代之治亦因時致宜而革政刑更禮樂矣故周

之文不能返而爲忠殷之忠不能返而爲質若聖人

生於今而必封建是欲返周之文而爲忠返殷之忠

而爲質也有是理哉且封建之廢也三代已見之矣

非於秦而然也禹會塗山執玉帛者萬國殷之受命

歸者三千焉周之受命歸者八百焉則亦削而衰矣

衰者息之機削者廢之漸也至於春秋而六十餘國

矣至於戰國而七國矣至於秦而幷爲一矣夫繇萬

國而至於三千繇三千而至於八百繇八百而至於

六十繇六十而至於七繇七而至於一其勢然也江

河日下歸於海而後止此不可以人力爭也今有人

焉曰吾必遏四海之水而復爲溝渠陂堰於天下吾

見其畢世而無成功矣非特無成功也必且死亾淪

溺魚鱉其人民也後世而復封建何以異於此哉吾

故有以知聖人之必不爲也或曰殷之三千周之八

百亦止言其歸命之國耳曰否文王三分天下有其

二以服事殷至武王受命而紂之惡益稔矣其貫已

盈矣則其去殷而歸周者亦益多矣若天下猶萬國

則歸之者無十一國猶三千則歸之者不及其半而

曰三分有二可乎且以列爵分土之制而絜之於萬

國則盡周之天下不足以供周之封爵矣吾是以知

其日削且衰也天下有衰而不至於息削而不至於

廢者乎故曰後世之不封建非秦之所能爲也時也

  井田論

井田之不可施於今猶塵羮塗飯之不可以飽也不

原聖人立法之大意不知古今之異宜舉而施之施

之而不當而必求所以濟之則是以塵羮塗飯之不

飽而以烏喙療饑也幾何而不殺人哉或曰古聖人

體國經野其制詳矣古可作之於前今必可行之於

後古法無過豈欺我哉曰古聖人嘗巢居而穴處矣

亦將去而宮室夷而城郭以從之耶堯常以天下禪

舜舜常以天下禪禹矣今之有天下者亦必無子之

授而求其人以禪之耶古聖人之所行而不可行於

今者多矣何獨於井田而不然哉上古生齒不煩戶

口衰少天下必有土滿之憂故人限之田而取之賦

生生之道與日俱增勢也繁衍孶息不可窮已而以

有限之田供日增之民而可以不變計乎常以天下

之大勢論之天下之田固爲豪右之所兼幷然農民

之賃田出租者可計而數也今天下之民去本逐末

者常十之四而胥徒戍卒游手無籍浮屠道士以至

仕而在朝出而爲吏又十之四農民止十二而已然

而身無立錐貧不能賃田者有矣賃田而或數畆或

不滿數畆或數十畆所謂數十畆者上農也然稽其

寔常父子力作其中則天下之田固少矣若准井田

之制人授百畆即以滄海爲田豈能給哉昔王莽常

行井田矣而農民失業涕泣道路四海愁怨天下嗷

嗷卒速其斃其後王安石亦放周官之制爲方田之

法遂亂天下嗟乎非燕噲子之而學堯舜之揖讓乎

  吳王闔廬論

孔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

得而稱焉嗚呼泰伯與其弟仲雍黙承太王之志欲

讓位季歷故斷髪文身以逃荊蠻期於不違其父之

志而已豈期於子孫千祀相繼爲王也哉迨荊蠻義

而歸之以開國承家綿綿延延既十九世至春秋僖

文之際而吳益大壽夢稱王楚亾大夫申公巫臣教

以乗車戰射於是通會盟於中國壽夢有四子長諸

樊次餘祭次餘沫次季札季札賢王壽夢欲立之季

札讓不可乃立長子諸樊兄終弟及欲以次必致位

季札及餘沬卒季札終讓於是吳人共立餘沫之子

僚爲王立十三年而諸樊之子光以吾父四人當傳

位季子季子不受光適嗣當立乃令專諸刺殺王僚

而自立爲王是爲闔廬當是時用孫武伍胥之謀敗

越伐楚取番入郢楚至徒都闔閭爲霸及敗於姑蘇

爲越人所傷而死太子夫差立乃報越使爲臣妾復

伐齊伐魯爭長於晉而卒爲越所滅嗚呼後之論者

謂吳蠻夷伏處自泰伯至壽夢十九世不通中國而

吳晏然自壽夢用巫臣乗車戰射之法後與晉楚兵

爭中原以至於亾又謂夫差罷民以成私縱過而翳

諫一夕之宿臺榭陂池必成六畜玩好必從夫是以

亾二者皆非也夫吳不亾於壽夢不亾於夫差而亾

吳者闔閭也何也楚語稱闔廬口不嘉味耳不逸聲

目不淫色聞善若驚得士若賞遂以霸吳然其所以

得立也乃倍其讓國之義而出於弒奪則小善不足

以救大惡而祖宗之澤斬焉盡矣夫國於天地必有

與立失所以立喪亾隨之譬如氓庶之家其前人勤

勞節儉纎悉積累克有成業而其子孫一旦侈泰無

度無不立破其家者葢侈泰未必爲天下之大惡顧

爲人子孫而盡反其前人之所爲未有不爲天之所

棄者也況祖宗以三讓天下之至德創業垂統甚光

美而其子孫乃忍以⿱𫂁麼 -- 簒弒刼奪之禍繼之不亾何待

乎故宜其身之不免而其子遂以斬其祚也嗚呼以

泰伯之至德先文武而開基綿歷千𥜥而卒以子孫

⿱𫂁麼 -- 簒弒不祀忽諸悲夫

  范蠡論

豪傑之士俯仰身世能斷然有所割然不能使其傑

然精悍之氣即銷亾於一割之中故往往有所寄託

以豁其雄心阮藉陶潛逃於沉湎彼其於天下豈遽

忘於情乎廣武之歎荊軻之詠所謂傑然精悍之氣

略己見之彼其以天下無所於容故寄之於酒范蠡

佐勾踐滅強吳雪讐恥盡有江淮之地俾其主稱霸

王於天下謀之二十二年而後功成而名遂而遂扁

舟去於五湖而隠於陶乃復以財自雄而蘇子論之

以爲好貨天下賤士之所爲也嗚呼人之不好貨孰

有如蠡者當蠡之辭勾踐而去也勾踐約與分國而

有之而彼不難拂衣而去之迨其後積纍數千萬而

復能盡散其財顧詆之爲好貨此固蠡之所笑也然

而彼區區而爲之者特其傑然精悍之氣無所發舒

而一寓之於財耳舅犯從公子重耳亾十九年將返

國及河犯以璧授公子曰臣從君廵於天下臣之罪

多矣請從此亾公子投其璧於河與之盟而遂入畱

侯子房爲韓報仇佐髙祖定天下及後辭封辟穀曰

願棄人間事從赤松子遊而卒未能去嗚呼少伯之

功逺過子犯而其成功之難實倍子房而子犯不能

決去於前子房不能引退於後而少伯獨何如乎彼

其去卿相之位如棄涕唾去韓魏之家如洗塵𡏖翛

然長往而莫知所極乎渺矣不可幾及矣非千古

一士耶嗚呼阮籍陶潛吾尚不能以酒訾之而能以

財累蠡乎嗟乎子瞻迨失之矣雖然蘇子亦千古士

也彼豈不知蠡者而云然吾以爲子瞻有爲言之也

  俠士論

賢者誠重其死乎曰非然也賢者誠不自重其死乎

曰非然也吾死而重於泰山則賢者視死知鴻毛矣

吾死而輕於鴻毛則賢者視死如泰山矣曰吾聞俠

士輕生然乎否耶曰然諾不侵爲知已死俠士之所

積也然其感激一言捐身不惜未嘗不傅於義謀於

道以殉於所知而要其所以必死者有三焉謀人軍

國置人死地則義不獨生一死也社稷存亾決機俄

頃則計不旋踵一死也吾事己立而吾言未酬則示

信萬世一死也有此三者則一言爲重七尺爲輕赴

湯𮛫火斷脰絶吭怡然甘之則其爲死也何嘗不重

於泰山哉何也義不獨生則任其死者勸計不旋踵

則決其機者奮示信萬世則厲其防也密吾於古得

三人焉曰侯嬴也田光也程嬰也當信陵君竊臥內

之兵符矯奪晉鄙軍欲以𨚫秦而存趙誠萬死不顧

一生之計也侯生定其䇿舉其人則杖䇿從軍同其

生死義也侯生既不能從顧能髙枕牖下身居事外

乎使幸而得成其功此五霸之伐也不然則侯生受

知之公子及其所知之屠者同時灰滅而魏之社稷

隨之當是時成敗未可知而爲之首謀者奮然一死

則人心震動正所以謝後死而決成功也此所謂義

不獨生者也計不旋踵者也而田光之舉荊軻也不

其然乎太史公論光欲自殺以激荊卿亦僅得其一

耳至程嬰之一死也此所謂示信萬世者也何也屠

岸賈討𤫊公之賊盡滅趙氏之族而大索趙氏孤兒

趙朔之客程嬰公孫杵臼相與匿之將再索公孫杵

臼曰立孤與死孰難嬰曰死易立孤難耳於是杵臼

遂死之嬰乃出萬死存其孤是爲趙武武既立復其

位乃誅屠岸賈而復趙氏後嬰之功已成矣事已立

矣獨死易一言無所驗於世嬰恐天下後世以我爲

需忍而適會其成功也以我爲能言而不能行也故

事成而卒自殺嗚呼聖逹節次守節若程嬰者可謂

能守節矣彼其硜硜一死以揭吾之心跡於萬丗者

正所以厲人道之大防於萬世也自其一死而天下

萬世之偷生以誤國負諾而賣友者亦可以少沮矣

則其死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嗚呼三人者可謂俠

士矣而嬰尤錚錚哉至如荀息之不食言陳元逹之

以屍諫若而人一死不足以洗失身之辱奚論其他

乎此誠輕於鴻毛矣若三人者吾雖爲之執鞭所欣

慕焉

  刺客論

太史公作刺客列傳曰曹沫曰專諸曰豫讓曰聶政

曰荊軻凡五人顧此五人者非刺客也特古有刺客

之名太史公求其人而不得故以此五人者實之耳

然太史公即已言其非刺客矣何也太史公既傳而

論之曰此其義或成或不成夫既曰刺客未有不成

者也曰或成或不成者言其非刺客也又終之以魯

勾踐之歎曰惜哉其不講於刺劒之術也不講於刺

劒之術此言其非刺客也吾略而論之曰豫讓忠臣

孝子也聶政荊軻俠士也能委身以殉所知而未能

期於必成者也未能期於必成者固不得爲刺客即

幸而成矣而委身以殉之使人得而甘心者又豈得

爲刺客乎彼刺客者出無入有不可端倪所詣必臻

所擊必中又如𬷮鳥一擊瞬息滅沒未可以轍跡尋

也禆官侈言刺客事疑鬼疑神太過要必有近似者

至舉則必成成則必不可得而蹤跡者則信史之所

同也子房使東海力士爲博浪之椎碎其副車亦成

也以始皇之威力大索天下十日不可得其後如𡊮

盎之被刺來歙之被刺岑彭之被刺如武元衡裴度

之被擊從未有𫉬其賊者也夫排警蹕而擊萬乗無

論矣即其人身爲將相擁嚴兵踞禁近侍衞之森嚴

刁斗之呵防何如者而彼懷刃而來剚刃而去如刈

草木如御風雲不畱聲影豈若入宮塗厠披圖把袖

者之多其曲折哉吾故曰五人者非刺客也自史冊

可考刺客之不成者有二人一則鉏麑之於趙盾一

則初刺𡊮盎者也然此二人者非不能成也特不欲

成之耳吾故曰刺客未有不成者也顧刺客多爲利

用其誅擊多未合於道且其人名跡不可得傳太史

公以必有關於國家治亂得失者而後可故傳此五

人而仍微言其非刺客以明我之非昧於其義也不

然則世有報𬽦之孝子白日刺人於都市又有惡少

年以一朝之忿操刀而殺人者俱可名之曰刺客乎

嗚呼世之所稱刺客者既不可爲訓而此五人者又

未能盡其術而無憾又安得以真刺客之術而必爲

豫讓忠臣孝子之舉其庶幾乎嗚呼吾安得而見之

  荊軻論上

太史公傳刺客而論之曰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

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嗚呼豫讓之不成也行之過難

而荊軻之不成也處之過審故其始則備愈多而氣

餒其既則機不赴而氣盡皆必敗之道也天下無萬

全之事也操必得之劵行康莊之塗而往往蹉跌者

機變於瞬息而事乖於俯仰也凡事且然而況於蹈

不測之地刺萬乗之主而乃欲萬全而後行吾見其

必不全矣荊軻受太子丹之命以刺秦王一則須樊

將軍之首再則須督亢之地圖三則須吾友與俱嗚

呼又何其持重而周詳也夫豪傑之士而間行擊刺

之術如風霆之猝至也完其氣赴其機瞬息相遇而

事已決矣若使其風紆徐而披拂其雷殷殷而填填

必不能有所震蕩而鋤殛矣今與秦王周旋於殿陛

之間雍容言笑多其往復其氣已鑠其機己逝矣而

又何以逞於一擊之間乎公子光之殺王僚也身與

之爲周旋而使鱄諸注心於一刺趙襄主之殺代王

也身與之爲酬酢而使廚人專精於一擊猝然而來

間不容髪故魚炙進而王僚斃𤍠歠進而代王殞無

他完其氣赴其機也今軻之見秦王也其如是乎人

有以抗直自命者常欲面數其友之過及見其友言

未及吐其友與之握手道故絮及生平於是其言終

不發其過終不聞無他挫其機也嗚呼友朋之間一

言之遺猶有機焉而況刺萬乗之主乎故氣完而機

赴者雖庸奴如廚人可以集事如其不然雖賢如荊

軻徒足以湛其族覆其國而已此魯勾踐之所以歎

其不講刺劒之術也雖然豈特不講於刺劒之術而

已哉

  荊軻論下

侯子曰荊軻英雄而感恩者也徐子曰荊軻非英雄

也特俠士耳太子丹之命軻也曰燕小弱數困於兵

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愚以爲

誠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闚以重利秦王貪其勢必

得所願矣誠得刼秦王使悉返諸侯之侵地若曹沫

之於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及軻刺

秦王不中斷左股被八創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

者以欲生刼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嗚呼軻不獨

不講於刺劍之術也而又不明夫時勢當齊桓公一

霸而爲盟主欲申信義於天下故曹沫得以一劒之

任而使悉返魯之侵地然桓公嘗發怒而欲倍其約

賴管子之信而後魯三戰之所失一朝而復之今秦

之爲秦何如者信陵君曰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

心貪戾好利而無信不識禮義德行不顧親戚兄弟

若禽獸耳客謂韓王曰秦之欲幷天下也不與古同

行雖如伯夷猶將亾之也事之雖如子之事父猶將

亾之蘇代曰秦取天下非行義也暴也秦之行暴正

告天下必令其言如循環用兵如刺蜚困則使太后

穰侯爲和贏則兼欺舅與母則秦之爲惡天下之人

能知天下之人能言之而軻獨以桓公望之始皇而

以管子望之不韋李斯之徒斯必敗矣且當時曹沬

之所以得志於齊者獨求返其所失故其求易給而

其言易酬若沫逞其一時之雄而有好大之心而謂

桓公必盡返其所得於他國者則桓公必不能從而

管子亦必不能信矣今不特以桓公管子望之始皇

之君臣而且以桓公管子之所不能者望之不亦謬

哉即果得所欲吾見其𠤎首一去而六國之侵地不

可得而燕之危亾立至王翦李信之軍㧞薊城而擊

遼東者無異於軻之被誅也嗚呼不忍帝秦寧蹈東

海而死當時稱義士焉太子丹以不忍召公之苗裔

而屈服𬽦讐之暴秦獨非志士仁人乎顧其所見則

嬰兒之謀也而荊軻乃以身狥之吾故曰荊軻非英

雄也特俠士耳彼所知者士爲知已者死耳嗚呼惜

  師說上

世之盛也師道在君及其既衰而師道在下道之盛

也以道爲師及其既衰而以經爲師矣書曰亶聰明

作元後又曰作之君作之師言聖人首出庶物而踞

大君之位以教天下也又曰皇建其有極汝則錫之

福使羞其行而邦其昌言大君立教於天下而錫福

於率教者造就其行以善我國家也於是鄉飲大射

則於學授鉦飲至則於學以禮樂征伐皆大君教天

下之事也教化既行長育人材育材既盛克處在位

故其詩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又曰芃芃樸棫薪之

槱之此大君爲師而教行於天下之效也及周室東

而王跡熄學較廢而子衿刺佻逹城闕風俗衰遲爲

人君者不能舉其師之職無以爲教於天下而孔子

崛起而設教於洙泗之間文行忠信循循善誘天下

翕然宗之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二人於時號爲素王

葢言師者王者之事也而以布素屍之此師道之一

變也孔子既沒微言絶而大道衰然七十子之徒各

負其道以友教天下子貢居齊子張居陳澹臺子羽

居楚子夏居西河而段干木田子方孟子荀卿各師

其師各道其道以爲教此又師道之一變也迨秦之

季焚書坑儒漢興而六藝殘缺鮮能兼通於時田生

言易申培公轅固生韓太傅言詩伏生言尚書髙堂

生言禮胡母生董仲舒言春秋儒者各以一經爲師

而師道又一變矣嗚呼師不以道而以經非師道之

極衰乎所以馬融堂羅妓樂徐遵明懸質絲粟王式

貽恥狗曲轅固生來譏馬肝貶師儒之風而爲後世

笑也浸淫至於今日而今之爲師者又何如乎以一

經爲師又可得乎向之所謂極衰而今又邈然其不

可幾乎爲可悲也余不佞㓜而好學負奇志迨乎成

立不汲汲於榮利慨然有志於聖人之道而病未能

也然學固不專一家而冀以躬行爲先及遭喪亂閉

門隠居四方之問奇請益者一㮣謝去癸卯歳潘生

次耕以其所業詩問業於余而余欣然有以教之於

是潘生既中心悅而誠服於余余亦爲之師而不疑

兩人固相得也平居相與講道論德稱說詩書詠歌

先王之風上下古今成敗得失之林天人消息往來

之微輿地山川形勝之奇災祥圖緯歷數之異以至

前言往行奇節異能之魁偉人妖物祟氣感風移之

變態以至幽經怪牒廋詞隱語雜家小說之荒忽事

無所不言言無所不盡推其極致要其指歸抵掌而

談流連感激或泣或歌不能自已而簟食屢空不改

其樂藜藿不糝歌聲若出金石所謂以躬行先之者

然乎否耶嗟乎余於潘生又豈世人之所能知哉潘

生從余遊一年余亦命兒子叔然受業於潘生且昌

言師道以正告之固願余之於潘生潘生之於叔然

共相與以有成也嗚呼今何時乎庠序學校之事不

明於國灑掃辟咡弦詩𧰼勺之事不明於家進無所

程退無所資而師道絶矣夫天之所廢不可以興亦

勉其人力之所可至者耳吾固願爲師者奮乎百世

之下起師道屢變之餘𢌞江河日下之勢毅然以洙

泗爲宗而一反諸道毋徒硜硜爲經生也余與潘生

共勉乎哉吾觀潘生其才大其氣靜其志㴱長固將

窮天人以爲學故告之如此雖然人之患在好爲人

師余與潘生又當共自懼者也

  師說下

吾觀於師而後知道之重也無其道天子而不能教

一時有其道匹夫而可以教萬世道之所在師之所

在也非必升堂而入室也非必親炙而私淑也聞其

風範其防者皆是矣當春秋之時弒君三十六亾國

五十二日食三十六地震五水災十四以至山陵崩

陁雷霆失序星隕晝晦夏霜冬實夫戎翟交侵而亂

賊接踵烝報成風於是天變動於上地變動於下而

人道幾滅孔子起而刪詩書定禮樂作春秋然後君

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得以復位日月得以復明萬

物得以遂其生上下數千䙫綿延不墜者皆孔子以

道爲師有以維持而永久之也夫師者道也道絶則

師絶矣自孔子至今盛衰既殊汚隆不一雜亂糾紛

湮沉晦塞無時無之而其中瀕絶者亦屢矣火於秦

不瀕於絶也黃老於漢不瀕於絶也佛於六朝不瀕

於絶也然而瀕絶者必有在也嗚呼今何時乎吾始

言師道之變而今言師道之絶不更痛矣乎嗚呼亦

危矣然而不終絶也夫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以春秋

之亂人道幾滅而孔子正之綿延至今苟今之人能

推明孔子之道師以是傳之弟子弟子以是受之於

師則於今乎何有而吾世其有瘳乎夫大聖不再生

孔子不可復作苟得聖人之一端亦足以𢌞人心而

風教於天下而師在是矣而今誰其人也雖然事未

有剝而不復者故當瀕絶之時天必篤生其人以維

繫於一綫亦猶澤中之有火而一陽之生於極隂也

今正其時也嗚呼今正其時也而謂今無其人乎

  寒花說

仲冬之月羣象閉塞萬木憔悴大地無萌芽之生極

目無含榮之秀而余庭前籬壁之間有紅花自開凌

霜吐葩風前獨笑偏反娟𡡾殆難爲倫或顧而歎曰

此花有松栢之後凋蘭蕙之自芳經秋不隕當比小

山之招先春而開可入羅浮之夢乃離騷香草曾未

擬於江蘺何草木之亦有幸不幸歟余曰否不然物

固取於大者逺者非所論於𣊬息之觀也昔有匠氏

刻木爲人能持鉢乞錢又刻木爲鳬鵠能奮飛百里

之外則其巧過公輸矣而不得厠名方技之傳無他

小之也亦或有偶然之奇寸節之峻幸垂史冊著其

名字然而傳之後世知者鮮焉是故一羽之翠不如

六翮之純白也一寸之錦不如全機之疋布也況朝

榮暮落同於蒸菌則雖凌霜吐葩固不如春花之爛

熳而以儗之歲寒後凋過矣君子亦務其大者逺者

而已管子曰崇山之隈奚有於㴱平原之隰奚有於

髙知言哉

  貧病說

子貢結駟連騎排藜藿以見原憲憲攝敝衣冠見之

子貢曰夫子豈病乎原憲曰憲貧也非病也固也然

吾以爲貧則未有不病者客曰噫甚矣子之憊也夫

子謂君子謀道不謀食又曰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今

吾子言貧則必病何若是之惡貧也得無悖先師之

訓乎且吾子動法前賢彼歌聲出金石而不改其樂

者獨何人哉噫甚矣子之憊也徐子曰唯唯否否夫

人生平行不茍合義不取容而一旦緩急盜泉是飲

亦病乎客曰然昔平原君朱建義不與辟陽侯交既

母死貧不能發喪而卒受其金失身亂人竟以是敗

非耶夫人而尚志居貞不縻世爵而饑來驅人隳節

干祿亦病乎客曰然昔馬融始不應鄧氏辟命既遭

饑困而遂違初志黨附成譏非耶夫人而殘身辱親

殄先人之緒亦病乎客曰然昔史遷遘李陵之禍徒

以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故卒從吏議而陷腐刑非

耶夫人而湛身覆嗣死輕鴻毛亦病乎客曰然昔王

尼以無食而噉車牛牛盡而父子俱餓死非耶之數

子者皆抱人傑之譽負天下之才平時抵掌言事忼

慨伸睂其鋒莫圉及事會交困金盡氣索而或死或

辱正同腐鼠悲夫悲夫安在其非貧之爲病也乎客

曰古人之事則吾既聞之矣今請言子之病徐子曰

夫葬親愼終之大事而教子俯育之鉅責追逺則潔

蘋蘩於歳序平居則衞軀命以衣食一家之內婦子

雍容有禮有則固生人之常道亦中人之所能也苟

或悖此病莫大焉而今者天道周星猶遲反壤先人

孤櫬藳葬兩楹一病也兒曹年逾象勺而家塾無師

恐詩禮箕裘自我墜地二病也歲時伏臘時缺蒸嘗

霜露既濡松楸莫展三病也邂逅疾病診療不時衣

食不適致不訾之軀幾於橫死四病也兒曺(「由」換為「田」,上有點)衣不掩

脛蓬頭跣足客至不能揖祀先不能拜故年雖長大

而未閑禮則見客而慙不能仰視五病也凡此五病

繇於一貧中夜焦心令人次骨奈何未處其地不及

身親驗之而輕肆悠悠之口哉至於藜藿不糝而不

廢嘯⿰⿱亞⿰口亅欠 -- 𰙔簞食屢空而吾樂自在僕雖不敏猶爲庶幾

而非所以語於此也嗟乎嗟乎事固未易一二爲俗

人言也客無以應默然而退

  宋生名字說

宋克昭氏少執經於吾宗子瞻明之門而亦私淑於

余者十五餘年矣間嘗請余曰某聞名以制義字以

敬名今某之名與字實未有以啓吾志而朂吾行願

先生有以命之餘重嘉其請而未有以應之也吳中

山多名勝而大樵山介於天平石屋靈巖琴臺之間

顧幽靚卓越若不屑吳山之嫵𡡾而獨古處者宋生

樂其泉石之美林麓之䆳流連晨夕讀書其下余於

是躍然有以字之曰古人命名與字其義有三一曰

取諸人則司馬長卿之名相如𡊮愍孫之名粲以至

顧雍之雍桓溫之溫皆是也一曰取諸事則𡊮賀之

字元服髙琳之名琳是也一曰取諸地則魯苫越之

子名陽州趙岐之字臺卿是也今宋生既讀書大樵

之麓而又愛此山之勝因字之曰大樵取諸地也學

朱百年之伐樵採箬置諸道頭不與世接胡叟之曳

柴而行客至不輟取諸事也學孫樵之文繼昌黎之

正傳學鄭樵之學爲一代儒宗取諸人也字之大樵

而三義備矣於是名之曰采采者取也擇也夫人之

能坐而進於聖賢之域者皆其善采者也故顏子之

擇一善大舜之取於人皆是也茍如是以采於山奚

止芝蘭之芳松栢之貞澗泉之潔煙雲之潤皆備於

我乎如是以采於古人又奚止百年之隱胡叟之逸

可之之文漁仲之學皆備於我乎學猶殖也仰有取

而俯有拾進之而靡已則其所詣未可量也噫是其

所以爲大樵也歟

  恆軒說

吾友歸子元㳟天下士也性不可一世目中空無人

遭亂坎軻不少挫其氣自號曰恆軒徐子問之曰子

之自號其有說乎𤣥㳟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

又曰得見有恆者斯可矣則是恆者聖人之所㴱有

取而復歎息慨慕若庶幾望見之者且吾自經世變

吾深悲夫素絲之終染荃蕙之爲茅是皆無恆者也

故以爲吾號以自期亦自儆也徐子曰固然然吾有

所進矣夫不一於恆以爲恆者聖賢之學也一於恆

以爲恆者德之棄也此不可不察也孔子之自敘也

自十五志學以至七十之不踰矩其爲道也屢遷而

孟子之稱孔子則曰仕止久速無可無不可其亦無

恆甚矣譬如天地物之最恆者也然觀其造化之功

則歲月日時推遷變革無一息之停斯無一息之恆

矣以是而成其生生不息之真恆聖賢所以日有孜

孜時異而月不同而經德立乎其中也夫天地以日

新其化爲恆聖賢以日新其德爲恆非不一於恆者

乎不然則易之所謂恆其德貞而夫子㐫而洪範直

以恆言咎徵矣其可思也夫其亦可懼也夫吾知歸

子以不挫之氣成日新之德也

  故給諫東萊姜公埰私謚貞毅先生議

行出於已名生於人易名之典俾民興行所以彰往

哲詔來茲此誠砥世之大經名教之干城也茍其人

而行合謚法則雖在草莽雖有一節猶所不廢如東

漢之季所稱文範先生文德先生𤣥文先生或逸民

獨行之流有其德則舉其謚無不標領史牒炤耀古

今而況始則位叅禁近名顯朝廷既則堅臥山林起

徵九列面折廷諍則事關君國卷懷遯世則身繫綱

常者乎而時異典湮缺焉未舉門人故舊相與𡘜弔

而摭其懿行揭其大節以相與謚之亦猶行古之道

也故東萊姜公埰於癸丑歲六月丙午以疾卒於吳

門之舎舘逺近聞之莫不悲歎遺民故老尤懷衋傷

痛故國之流風悼哲人之斯萎於是起而議曰任天

下之大事立天下之大節非貞無以守之非毅無以

成之無往而非然矣公早歳聲華滿天下以進士起

家爲令惠政及民有如膏雨當官而行恤民則止不

畏強禦不通津要治績既最十年不遷而守身不滓

爲淸白吏入爲給諫拾遺禁闥時權奸誤國國事日

壞公慨焉有澄淸之志於是譏切時政上書極言無

所諱遂觸逆鱗之威遘蜚語之禍禍不測下詔獄治

始終鍛鍊三木囊頭身備楚毒而公辭色如一視死

知歸上疑刑官有所狥復震怒公復拜杖闕下杖至

百迨歸司宼公槖饘不入肌膚不完而復遘太公殉

難之變慟絶不欲生時天下無不𡨚公爭訟公而公

無幾微倖心惟自安於纍囚以待天心之悔悟既得

㫖謫戍宣城而國變隨之公聞變慟而仆地既天下

亂戍所不可居公以吾罪臣有君命即不能就戍必

客處母還鄉邑於是往來儀真吳門之間天下稍定

搜訪遺老公㴱避之之死靡二以久不還故里遂得

免天下於是敬公之髙節而益服公之㴱見也如是

者三十年俯仰如一日一言一動不忘故君疾既篤

猶諄諄遺言必塟我宣城使我千秋無違君命其忠

誼如此至其家庭孝友敦倫備禮又所衆著者也於

是議者曰公篤行於家施於民效於君狥於國生平

偉績簡不勝書而要之人之所不能者有三焉葢濡

十年而不喪其守瀕九死而不失其黃閱三十載而

不變其操也夫確乎操持而不㧞者貞也卒焉臨蹈

而莫奪者毅也以公之聲華久紆墨綬淹跡腴邑而

不涴淸白不慕通顯此公守身之貞也而斷然有以

成其不滓者非毅乎以公之忠諫黃門北寺傳攷備

毒而坐待天心不欲自理此公𫎇難之貞也而斷然

有以成其不撓者非毅乎以公之位望而違墳墓去

親戚隱身避世不遑寧處逾歷歳紀殆三十年爲晉

徵士爲宋故相而簡書無聞干旌不及此公完節之

貞也而斷然有以成其不屈者非毅乎嗟乎此非蔡

邕氏所謂忠兼三義文備三德者乎有一於此猶可

以稱於是合而舉之曰貞毅以謚之按之謚法質之

羣議僉曰允矣吾無間焉遂謚爲貞毅先生

  春王正月辯

春王正月者周正月也周正月者建子之月也建子

月者夏之仲冬月也仲冬不可以爲春正而春正之

者葢王之春正月也王者周王也此夫子尊王之特

筆而行夏之時之精意見之矣何也三正皆以歳首

爲春自然之理也然言正而不悖天時不失物性者

惟夏正有之故直言春而無所系者時之正也夏之

春也言春而必系之以王者此非時之春而特王之

春耳亦明冬之必不可以爲春而周正之必不可以

不言春也故曰此夫子尊王之特筆而行夏之時之

精意見之也曰松陵朱氏鶴齡之所謂三正皆可以

爲春或亦然乎曰否惟必不可以爲春故系之以王

也不然則夫子固周人也以周人而遵周正何不渾

然統之以春而必系之以王乎且聖人立人倫之極

以教萬世者也苟周正之無悖又何心以行夏之時

乎哉曰𡺳風七月之詩何謂也曰此正夏時也曰然

則朱氏所謂𡺳風歳令出於民間之話言而非朝廷

之政令信乎曰否此直當夏之世而言夏之時耳非

居今而反古者也又何疑於春王正月哉何也夫周

之始以后稷后稷之子不窋即失其官至公劉復修

后稷之業始立國於𡺳而周道興焉此𡺳風之所繇

詠也自后稷至公劉僅四世耳非夏時而何此孟夫

子之所以論其世也今之儒者大率以周正之不能

通於𡺳風便謂春王之或非建子是以聚千古之訟

而滋百世之惑也惟確見𡺳風之直當夏時即可以

見春王之必爲周正矣



居易堂集卷之九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