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易堂集 (四部叢刊本)/卷之四
居易堂集 卷之四 明 徐枋 撰 王大隆 輯集外詩文 固安劉氏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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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易堂集卷之四
書
誡子書〈幷題語孟然原名熅丁酉歳〉
易曰有夫婦然後有父子禮曰昏禮萬世之始也書
美𨤲降詩首𨵿雎春秋重親迎五經同歸於斯攸重
誠以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配合之義叅乎天地而嗣
續之道係乎宗祊也彼三代之興皆本後德及其亾
也率繇女戎夫以帝王之尊四海之富九廟之重億
兆之衆而一妃匹之賢足以興之一妃匹之惡足以
滅之況士庶乎所以匹耦者人生之大命也凡宗祀
之繼絶家道之盛衰德業之消長聲名之成敗莫不
繇之矣而可以忽乎哉求之古人葢可鑒矣僖覊
以盤餐而免俘僇晏子御脫輿隸而躋華仕樂羊子
感斷機而成學業王伯氏狥一言而終隱節梁伯鸞
以舉案而著賢聲陶彭澤以偕隱而成髙蹈以至孟
子昶得裝服而佐義旗苟金龍縁內助而全城社皆
淑媛勤輔相之節斯夫子著徽美之風也如其不然
則以馮敬通之才氣無𩀱而終身坎坷劉孝標之孤
髙絶俗而聲名不立無他怨耦爲禍家道淪胥也魏
文侯曰家貧思賢妻國亂思賢相人之擇配不綦重
哉然欲求賢匹固自有道矣夫求賢匹必繇乎擇嘉
姻擇嘉姻必繇乎審家範審家範必繇乎察內行以
是求之斯過半矣而近世之論婚姻者皆失焉卑者
但趨勢利髙者徒取聲名二者惟求已意之所欲得
而絶無爲子擇婦爲女擇壻之心故大家世族往往
參商始於婚媾而嫌釁萌於閨闥也豈不哀哉夫趨
勢利者或貧富相耀或貴賤相殊妻或奴隸其夫女
或頤氣其壻以致夫壻終身委靡綱常掃地所不必
言矣而但取名聲者其害略同未見其優於彼也夫
其家雖時推望族自名髙而或虛聲而無實德
或盛外貌而薄內行習爲髙亢釀成虛憍不近人情
不知物理剛愎好忤任氣凌人難事易悅非理求備
彼且自泰山巖巖不難俯視一世況兒女子乎故
其所責望於兒女之間也至無厭也至無禮也外爲
禮數之責內實金車之求意之所欲一不能應則怨
怒叢集摧毀萬端甚且驕縱其女以凌轢夫壻離析
家業助其乖違傅之嫌𨻶嗟乎其害有不可勝言者
矣夫人而習爲髙亢釀成虛憍則家人必不勤職業
不修內美矣不近人情不知物理則家人必喜怒
張舉動刺謬矣剛愎好忤任氣凌人則家人必專事
口舌忠言不入矣難事易悅非禮求備則家人必動
輒責人不知自反矣以若人之女爲婦而欲其勤女
工主中饋盡婦道興家業豈可得哉豈可得哉嗟乎
嗟乎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熅乎吾之爲汝求婚也
勤矣而擇配也愼矣當爾祖文靖公時門祚鼎盛議
姻者接踵而至我概不敢許也即世變以後同人謬
以我爲能不辱先人而樂與之締姻好者甚多我亦
盡婉辭之所以然者非敢有所揀擇也以實非心之
所灼信也如是者十七年於茲矣汝年過成童而姻
聘未定戚友都以爲言我謝之曰吾之締姻非但求
已意之所欲得也實欲爲子擇婦也但大家世族言
不出閫不相知名縱有賢淑詎能知之吾惟求孝友
婣睦忠信篤敬之人則必有令女矣何也夫人既能
孝友則必能慈愛能慈愛則必能教訓其義方之率
必眞摰而勤懇矣婣睦則不乖戾善氣氤氳和能致
祥一家之內必多內美而無口語尚省約而無紛爭
矣忠信則無虛憍之習篤敬則無髙亢之風無虛憍
之習則其女必能習勞職勤也無髙亢之風則其女
必能卑弱下人也習勞職勤卑弱下人是班姬女訓
所謂女人之常道禮法之典教也夫忠信篤敬蠻貊
可行況閨庭之際父子之間乎我故曰孝友婣睦忠
信篤敬之人必有令女也吾持是心以求之數年而
當世實鮮其人焉惟汝婦翁鄭靑山先生則無愧此
二語矣然吾前者猶未敢自謂眞能知汝婦翁也故
向汝婦翁亦曾議及姻事而我猶未敢遽許也直至
於今𢌞環審觀者又三年矣而汝婦翁之內行益醇
令德益彰而吾之觀之益審信之益確故遂決意締
姻焉小子熅汝生也晚尚未詳知汝婦翁之篤行也
汝婦翁年踰強仕鬚髪班白矣而事親有嬰兒之色
至愛蒸蒸和氣婉容不忍頃刻違左右每冬月則以
爲尊人年髙非人不煖乃捧足而臥春夏則另安一
榻於尊人臥榻之旁晝夜侍側不入內室尊人以獨
子恐不宜嗣續之道嚴諭之令入內亦月不得一二
也每不得已而入必旋繞親前省視㡡枕擁護襆衾
惟謹尊人苟不熟眠必卓立以伺即尊人三四勅之
令去輒復潛伺閤外必聞尊人鼾聲而後移歩焉尊
人有兩子長子早世婦寡居兩房共修供養汝婦翁
嘆曰吾爲人子而不能獨養其親乃以累㷀㷀之寡
嫂耶遂辭長房之膳而獨任之居恆極甘旨之奉視
無形聽無聲惟親心之所欲得也每旦必調常服湯
藥以進於尊人雖盛暑必手執七箸身侍罏炭以煎
調焉尊人有小疾病藥必口甞中裙厠牏親自浣濯
後尊人篤竺乾之教不茹葷血汝婦翁曲爲開説求
一進甘脆而尊人不允汝婦翁意若有所失求之而
不得也又若至痛之在身而思脫也早夜皇皇不知
所出旁倩親友日爲緩頰既知雅意不囘乃亦遂茹
素不御酒肉嗟乎其至性誠可通神明而貫金石矣
其待宗族兄弟也解衣推食絶甘分少融融怡怡無
間同氣而事寡嫂寡姊如事母中外甥姪無所依者
一稟乎尊人適舘授粲終世無倦焉其言吶吶不出
口而與人期約則一言之微風雨無愆居常主敬不
欺暗室雖盛暑不袒露雖獨處不箕踞與人言如恐
傷之其遇僮僕亦然雖藥裹履屐之微亦必兩手捧
而授之嗟乎所謂孝友婣睦忠信篤敬者非耶而汝
內母之賢孝亦漸著於中外夫父秉純粹之德母有
聖善之儀而生女有非令淑者乎況又重之以太翁
之好善樂道積德不倦乎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則其後人必有興者此又理之可信者也我故爲汝
決意締姻焉今汝以豚犬而爲之館甥非人生之大
幸乎我故曰吾之爲汝求婚也勤矣而擇配也愼矣
不意汝婦翁一旦物故泰山其頽汝將安仰雖然其
流風餘藴芳𮜿懿範猶在也且上有太翁在汝但患
頑魯不克稱玉潤耳不患無所宗依也今太翁且將
迎汝就婚渠宅我惟恐汝之不閑教訓不率禮儀㓜
志未除一旦失墜辱我堂構玷其門則不特汝終
身之恥亦復貽羞所生我故日夕京京不皇起處思
有以啓廸於汝也熅乎夫我之所以甘心𤱶畆之中
憔悴草萊之側長往而不返者小子亦知其故乎此
非昔人抗志煙雲怡情巖壑侈語嘉遯自託髙隱比
也實以抱恨終天死有餘痛而志操寡薄不能捐生
故不得已而出此耳今屏跡絶世杜門守死已十三
年矣夫此十三年中刻刻以茍活爲慚辱親是懼所
以有不相知之親友爲不入耳之勸諭欲我稍通交
際略寛取與而我寧餓死不爲也何也昔我先君文
靖公若何而死乎年當強盛而束身以殞家有正寢
而𢡖死於路此終身之恨百身莫贖者也爲之子者
一跬歩一瞬息能忘之乎茍通時人而取世資是忘
吾親也不特忘吾親是辱吾親也吾聞之史遷曰行
莫醜於辱先悲莫痛於傷心夫忘傷心之痛辱先
之醜以取資於世人其謂我何斯狗不食其餘矣
語雲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食嗟來之食而況
於此乎吾故甘心饑餓十三年如一日也昔我先君
淸白之風家無餘財析産之時授田六頃世之變也
我意守此汙萊上足以供祭祀下足以給饔飡迨汝
曹之長成各授百畆以爲衣食之資則父子相依終
隱田間此吾心也不意遯跡湖濱連遭宼刼繼而外
侮頻仍豪強侵奪繼而鼠雀耗蠧惡奴盜賣我旣不
事生産而室無健婦以主家政遂致日銷月削十亾
其九故十三年來窮愁困頓日甚一日數年之前俯
仰粗給僅無餘資以供雜事兩三年來則左支右吾
僅得三餐至於去冬以及今夏則日食一飯一糜而
已或並糜而無之則長日如年枵腹以過而汝及弟
妹皆履穿不苴寒衾無絮矣嗟乎生計日薄家累轉
多而産入之外不染豪𨤲固宜其及此也夫志士不
忘在溝壑此無足歎獨是俯育不週不得不令汝寄
食外家棲託城市未免違我初心爲耿耿耳雖然隱
不在地實在此心故梁伯鸞賃舂金閶而隱節彌髙
梅子眞託跡市門而允稱遯世況今汝之去也親名
師之訓廸依碩德之楷模所見者一家孝友婣睦之
風所聞者千古忠臣孝子之事其勝於面墻一室孤
陋寡聞萬倍矣第恐汝齒稚學淺志操不堅趨向不
定美衣甘食則忘在家之苦節依時附俗則忘爲父
之雅志我故不難舌敝不辭穎禿告誡諄複以提撕
警覺於汝也昔宗少文髙尚不仕其孫測能繩祖武
戴安道避世稱賢其子顒克修父業故垂譽無窮徽
美獨著無他以其無沗所生不隤家聲也劉向竭誠
宗國而其子歆佐命新莽郄愔乃心晉室而其子超
私附桓溫故遺穢無窮詬辱獨甚無他以其沗所生
隤家聲也爲人子者可不愼哉書曰若考作室厥子
乃弗肯堂傳曰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荷此皆爲不
類之子言之也夫爲子而克類則鄉榮之親黨羨
之以至史冊頌之千古美之此宗測戴顒之流也爲
子而不肖則鄉賤之親黨絶之以至史冊僇之千
古辱之此劉歆郗超之流也熅乎熅乎若何居乎然
爲宗測戴顒者固可以隱可以無隱而在小子熅則
斷不可以不終隱者也何也彼身處中華時當明盛
國無革除之𢡖家無死喪之禍則其出處豈不綽綽
然有餘裕哉若我與爾則不然嗚呼國恤家𡨚萃於
一門祖死父辱集爾小子爾小子其可忘此大痛而
不終隱也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在彼古人可以無隱而猶守祖父之遺風繼絶俗之
雅操而況爾小子之不可以不隱者乎嗟乎世篤忠
貞諸葛所以稱賢也父子異心趙括所以見僇也熅
乎汝固當知所處矣汝今將依棲外氏不得朝夕在
我膝前我亦不得朝夕耳提面命於汝我故書之於
簡以授汝凡十事汝其悉心以聽焉如果能纖悉必
遵尺寸無踰斯眞克𩔖者矣不然則非吾子也行矣
小子勉旃勉旃
一曰母荒學業夫學猶殖也不殖則落故夫子曰溫
故而知新又曰學而時習之言爲學之不可間斷也
今汝自四書五經之外所誦讀者亦既多矣我每過
學舎必聞汝書聲琅琅無間昏晝吾心竊喜今將就
學外家吾又恐汝饑寒而苦志溫飽而忘懷也我故
首以此爲䇿厲焉汝必朝夕孜孜日進其新母忘其
舊斯可矣然學非徒以尋章句采辭華也所以學爲
正人君子學爲孝子悌弟也熟玩經史古人與稽然
後反身而求尅其欲傅之理道則自然德業日進
言動可法恂恂儒雅溫其如玉人見而愛之敬之矣
不學則頑悖日增暴慢斯至語言無緒面目可憎人
見而惡之賤之矣人其可不學哉昔爾祖文靖公居
恆手不釋卷故生則極稽古之榮死則繫綱常之重
此眞善學者矣我即盛年憂廢而不敢自棄篤志向
學矻矻窮年此又汝之所目見者也傳曰良弓之子
必學爲箕良冶之子必學爲裘詩曰母念爾祖聿修
厥德汝其遜志時敏以無讓前人焉
一曰母習時蓺今之登仕路者無不以制藝起家故
欲拾朱紫陟顯榮舎此無爲階梯矣若𡨋棲遯世則
無預焉所以昔者爾先祖之課我也十二歳而學文
十三歳而會課十四歳而應試十五歳而觀塲焉而
汝今已十八歳矣而爲父者尚不以此課汝何也隱
顯殊塗出處異用而所期者在彼不在此也而復有
言時藝之必不可以不學者謂不習此入門則辭意
不通文理不順吾向亦惑之以質之一前輩前輩曰
漢之董賈唐之韓桺宋之歐蘇其文何甞不通辭意
不順文理哉而未知其所習以入門者何時藝也余
慡然自失然猶未敢遽以爲信而𢌞環者三年矣近
見汝所作穆姜論梅花詩亦略有意義辭理頗通於
此而益信前輩之言爲不可誣也且時藝者科舉之
利器也吾聞操刀必割萬一汝有其器而妄試之則
所以玷辱先人者爲何如哉茍翩翩文雅而玷辱先
人則不如椎魯無文而克繼風素矣況人之能文與
否又確然不繫於此乎我所以絶意不復令汝學之
也
一曰母預考試夫考試以時藝爲主今汝不學時藝
即欲試不能是已杜其源而防患於未然矣我固可
以無言而必京京及之者吾猶恐汝一時𤍠中不明
大義忘嚴父之訓而流俗人之言也孟子曰事孰爲
大事親爲大守孰爲大守身爲大不失其身而能事
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
也小子熅爲爾祖之孫爲爾父之子若靦顏預試是
失身也失身則辱親矣不孝莫大焉昔諸誕爲晉
文所害其子靚終身不向朝廷而坐王儀死事於軍
其子裒亦終身不復西向而坐古人不幸而遘家門
之禍抱終天之痛即一行動之微而尚不忘其親若
此況事之大於此者乎熅乎爾先祖若何而死乎爾
父今日若何以自處乎爾可以干進應試乎詩曰教
誨爾子式榖似之此言子之不可以不類其父也夫
飛鳥之雛小而振羽游魚之子微亦淩波乃爲天性
之正茍鳥雛而游泳於深淵魚子而躅於林木是
怪物也是不祥也人必以爲妖以爲祟而殺之矣夫
以吾子而預試亦猶是也熅乎可不愼乎萬一而有
此也則眞非我子矣生無以見汝父死無以見汝祖
矣吾亦終身無以汝爲見
一曰母服時裝服之不衷身之災也夫違祖父之家
範而炫奇邪之時服可謂不衷矣識者見而心非旁
人爲之指謫以至唾罵醜詆叢集厥身皆此服爲之
也災孰甚焉況今之所謂時服者乃僕鑒之結獨力
之衣汝祖以不服此而殞身汝父以不服此而廢棄
而汝獨可以汙其身乎吾之所以諄諄言之者恐汝
習見習聞忽爲常事而輕以自汙也身一辱不可贖
體一汙不可洗詩曰彼已之子不稱其服書曰不矜
細行終累大德不可不㴱思也昔華寶年八歳父逺
戍臨別謂寶曰須我還當爲汝上頭後父沒於戍所
寶年七十不婚冠夫男女大欲也居室大倫也元服
大禮也而徒以厥父之一言遂終身廢而不舉況以
服餙之細巾領之微而爲父者反覆再四以告誡乎
此而不遵則非人矣我即不知爾先祖在天之靈亦
必陰殛汝也
一曰母言世事言者身之樞機也言而善則善應之
言而不善則不善應之榮辱攸分禍福所係可不愼
哉口銘曰禍從口出淮南子曰妄言則亂楊雄氏曰
言輕則招憂大易著括之辭金人垂三緘之誡率
此志也凡人且然況違時避世之人乎阮籍遺忽形
骸志氣弘放而沉𠖇不交世事口不臧否人物吾心
慕之盧藏用隱居終南山中而有意當世好言時事
吾心非之故我十三年來絶口不道世事其有入吾
室對吾飲者論文藝考古今談風月則娓娓往復或
夜以繼日或坐以待旦而不倦也若言及時事我輙
黙不應或再言之則謝曰不知如是者三而其人之
喙已塞矣此汝曹之所目見者也嗟乎我尚不言而
況於汝乎我每見近人律身不峻操履不嚴而徒以
譏評世局爲名髙以道聽塗説爲氣節彼方詡詡論
議而不知識者已齒冷矣此吾之所深惡而痛絶者
也至人家子弟口尚乳𦤀目不識丁而出位妄言嘵
嘵不已則必取憎長者而貽羞父兄噫汝其戒之汝
其戒之
一曰母遊市肆孟夫子以亞聖之德然㓜志未定鄰
屠酤則習屠酤之事鄰學宮乃爲爼豆之容而況於
中下之童𫎇乎故其所見聞者不可不愼也若處一
室之中所讀者聖賢之書所聞者師友之訓既漸摹
於前言往行復親炙於直諒多聞雖欲不善不可得
也茍出沒閭巷馳逐市井所聞者街言市語鄙俚穢
惡之談所見者蠅營狗茍擾攘紛紜之態則雖欲進
德遷善其道無繇且人之所以宵旦不遑逐逐於路
者皆有所營也汝既俯仰別無他累衣食不須經營
則亦無事於此矣夫安居讀書何其逸逸而善名隨
之奔走出入何其勞勞而惡聲著焉夫勞而得善猶
且爲之況於逸耶逸而爲惡猶且戒之況於勞耶我
今與汝約除入山省我之外歳不過二三出即至親
尊長歲不過一二過無徘徊於街巷無來往於市肆
鍵戶一室如在深山經年累月足不窺戶乃我子也
如違我言必杖汝脛
一曰母預宴會昔馬廷鸞家貧爲里中童子師念母
藜藿不給雖有酒食未甞下咽彼每飯不忘其親所
以令名垂於史冊也今我家中朝不謀夕饘粥不繼
汝雖在外家亦宜不預宴樂斷除膏𥹭蔬食菜羹屏
居一室斯爲有至性者矣茍罔念其親而惟酒食是
從乃飲食之人也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不特此也
我自遭世變決志終隱世間禮數都已廢絶故汝年
十八而登降揖讓周旋折旋之禮𫎇然不知也設大
會賓朋稱觴爲壽他家子弟進退可觀而汝獨形容
木僵舉止生疎不獨見笑賓朋亦且取嘲僮僕在我
實以爲王覇之子蓬髪歷齒猶賢於令狐子之車服
雍容也而世人豈知其意哉故不如概謝宴會既無
罔念其親之譏又免不閑禮則之誚不亦愈乎即汝
內祖有召汝亦必以父命辭之則其他可知矣
一曰母御鮮華劉贊始就學其父玭巳登顯仕而衣
贊以青布衫襦此最可法夫兒童㓜穉而即習爲綺
靡既隳其志復損其福非所以愛之也在仕宦者且
然況隱者耶我數年以來窮愁日甚冬夏常服止一
薴衣接見賓客私居燕處無非此矣此汝之所目見
者也汝及弟妹則冬衣不完捉襟露肘以爲常矣此
又汝之所身歷者也設家中則冬月薴衣捉襟露肘
而汝獨於外家鮮衣美服羅綺揚揚於心安乎外家
以兒女之愛解衣惠汝汝受其布素辭其綺羅服其
闇淡辭其絢爛斯可矣嗟乎服不稱容禮經所以告
誡也蜉蝣之羽風人所以流連也熅乎汝母忽前人
之言而爲識者所刺
一曰母通交際記曰禮上往來交際之禮所從來久
矣然此爲世人言之也若隱居避世則不然阮籍曰
禮豈爲我輩設故自史冊以來竝無慶弔紛紜之處
士周旋揖讓之野人也汝今雖寄跡城市然終當繼
父之志從父之隱若冐昩入世非我子也且今人之
所以役役於此者亦不得巳也一以全人情一以避
責備我自世變以來斷絶交際者十三年矣我既不
行在汝無人情之當盡汝又名未掛於通人齒未及
於弱冠則亦必不爲責備之所及然則又何爲而必
強任之乎自爾先祖之門生故吏及我之同年執友
遍滿天下然出者多而處者少岐路者多而同調者
少故我十三年以來片𥿄不通於人間一縷不入於
吾室若一通交際則必有贈遺受之則違父之志隳
父之節辱莫大焉不受則世人又以𨚫之爲不恭也
不亦難乎惟不通交際則所全實多矣今汝自至親
尊長數人之外勿見一貴客勿接一世人即爾祖之
門生故吏爾父之同年執友亦俱不得見其庶幾乎
近有一名士以慶弔失倫爲時論所羞嗟乎交際亦
難言哉
一曰母凟親長漢光武問第五倫曰聞卿不過從兄
飯寧有之𫆀倫對曰臣少遭饑亂實不妄過人食嗟
乎古人立節厲行其細如此其嚴如此所以可貴也
今人不知其故以爲一過從之末一飲食之微不足
爲意而不知其所傷實多也然人處順境居富貴則
行止或可稍寛若當窮愁落魄之時則律身必宜益
峻何也富貴之人親戚交遊以望見顏色爲光寵以
過從飲食爲榮施即有醉飽之過人必略之或反以
爲富貴之人宜如是也一至窮愁落魄之人則人心
反是矣嗟乎世道淪胥人心惡薄以我所見大率其
然可不愼哉夫以窮愁而失色於人此終身之恥也
此第五倫之言所以尤可思也況汝不閑禮儀不知
世故若頻數過人必致開罪長者其厚道者或憫汝
之無知匿而不言其刻薄者必且舉爲口實資其笑
柄矣可不愼哉可不愼哉汝今即處城市猶在山中
即至親尊長一歳率不過一二過過亦不得託宿不
可違此戒也即或至親尊長呼召汝汝必以父命辭
之母忽
以上十事乃大綱也其居常日用之間行已宜恭事
長有禮居室相莊禦下以恩則惟倣汝父之往行以
爲法可也吾言盡於此矣小子識之
〈或曰此書如黃河一曲自然千里第反覆將萬言吾恐讀者之倦而欲寐也曰子弟而不才即受教牀下亦必頭觸屏風子弟而賢則樂〉
〈聞父兄之訓惟恐其言之盡也何患乎萬言或曰此書訓誡之語多在下篇前者意可節乎曰矢之利用者分寸〉
〈之鏃而必任之以三尺之幹筆之利用者分寸之毫而必任之以七寸之管子欲用筆而去其管用矢而去其幹耶〉
〈或曰吾見昔賢之訓誡子弟者多矣如馬援陶潛之書皆言簡意盡未聞汪洋自肆反覆萬言也或稍爲精金之汰可乎曰子固習見雞〉
〈足之庳而欲截鶴脛也且聖賢千言萬語皆所以教後生子亦見其多耶〉
〈或曰此書訓誡之外多敘述意者言有枝葉乎吾恐爲苓之所病也曰否其意深其辭微其引事婉而痛其寓言切而隱一字一句厥〉
〈有故矣語曰太行之險陟者銜之荼之苦也維舌喻之心之精微口不能言外人那得知外人那得知〉
尺牘
答業師鄭士敬先生
生平義命自矢灑然不爲無益之憂慮而山中告者
之過愛我親友一日數驚且以其事細微非我死所
進退維谷未免縈懷一接手諭慡然自失不啻薰風
之解薄氷也從此眠食俱適孰非吾師之所賜哉
答友人
大約人心惶擾則風鶴皆兵總之生此之時自無髙
枕之理然亦不必以有限之心神爲無窮之愁慮也
居易俟命正在此時得力耳髙明以爲何如
與𡊮公白先生
拙文實自得意妄謂不愧古人然實恃先生之知愛
故爾發此狂言語雲目能見物而不能自見其睫苦
不自知其紕繆處惟先生痛繩之諄切諄切即前沈
公誌中究以先生之言去一句換二字矣亦可見不
肖求教之誠也諄切諄切
與葛瑞五
焦先臥雪人以其不死爲異朝來大雨如注炊則無
米㸑則無薪遂竟閉門髙臥手訊來始驚寢而起此
亦何減孝然耶千古而下又當作臥雨圖矣知即欲
往鄧尉尚可少畱乎燒豬之約何時而踐笑笑
致靈巖老和尚
臣朔饑欲死𡺳風歎無衣今日既已兼之而硜迂鄙
性斷不欲以饑寒語人日來獨處一椽而牀牀屋漏
幾廢坐臥此又是饑寒之外另一況味然既是人間
世所有自不可不一甞也附聞一笑
與友人
乙酉以後不弔喪者今遂至無處不弔匍匐恐後老
兄幸爲我寄語問之曾與荀文若借面否
與古民上人
大士像畵上昔顧愷之鬭勝瓦官寺故畵維摩李龍
眠過聽法秀爲畵馬洗過乃寫大士今吾畵此奉贈
既無勝心亦無悔念眞我胸空洞容渠數百輩古今
人不知誰爲不相及也乞古老下一轉語
答瑞五
手教雲木強而非機變誠然誠然第塗面喪心而更
行之以木強又可堪耶所以市虎幻藝不待三人樂
羊謗書寧止一篋怪怪奇奇可爲失笑也
又
承問弟棲止之所天池已不可復居今暫棲東渚依
家表伯張德仲先生德翁年七十矣其抗節甞呼結
襪而出奇不愧居鄛誠古人也即以弟今日孤蹤孰
肯相延而先生慨然假館故雖賃伯通之廡直是分
郈成之宅矣
答周玉鳬儀部
畵社得藉主盟便覺增重多多許一觴一詠既足以
暢我幽懷亦便覺易人觀聽事以人重乃至爾乎來
月會期得即下榻草堂尤荷扁舟夜分逺歸雖古人
髙誼不以爲疲然使人悚息不可任如何如何
與古老
畵社周儀部爲之始盟固是山中雅集今法門諸大
老遂欲把臂入林義不容辭竟是此世界中一盛事
矣客謂或須另集不當入居士會中吾謂昔者陶謝
宗雷可入逺公之社則胡爲今日法門諸大老不可
入逸民之社乎屆期早過弗俟再速
答吳子佩逺
饑寒不可雲植節不過是能植節中一端耳人果能
藜藿不糝捉襟肘見而絶不動心則其定力自無不
可詣故自可尚然孟夫子云貧賤不能移必自有不
移者存非貧賤即是大丈夫也孟少孤雲億兆之人
無官者十居其九豈皆髙士哉此語最妙若雲能饑
能寒便是髙節則彼乞丐者皆忠臣義士乎當今惟
弟可以言此惟兄能知此言爲不謬也
又
今吾家之饑與寒亦巳極矣然吾之爲吾固自有在
豈徒雲爾乎人不可以徒貧賤夫人且然況吾儕也
耶
答老和尚
天下有饑猶已饑之古聖之心也一切衆生病是故
我病古佛之心也今於法體違豫之時而必損大藥
以起採薪之憂山頭絶糧之際而必捐鉢粒以充采
薇之腹是殆兼二心而有之乎當之愧懼不知所任
遙望山頭稽首稽首
柬瑞五
令長豚孟然代弔先師母之喪遂一登龍門惟吾兄
敦古人之誼教以隅坐隨行之禮勿作世法則感荷
無量弟童時惟婁東二張先生臯里楊先生能以此
相待弟至今佩之今古道淪亾惟賴吾一二人挽之
於既亾耳珍重珍重
致華山和尚蘗翁
西華葛帔時軫至心東澗草廬亦資法惠每自拊分
何福臻茲感與愧並愧浮於感至於弘期過奬則又
沒齒佩之而勉思自䇿以副尊慈耳主臣主臣
與支山和尚
吾師今日法門之神羊也嚴氣正性凜凜氷霜令見
者敬畏今者法門波靡道風掃地忽得支公一人振
而起之所謂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信然信
然周顒目隆公若霜下之松竹昔聞其語今見其人
與笻在
得閒亭頗幽勝瓢笠棲止甚爲得宜公寀雲第嫌其
窄耳彼維摩丈室容八萬四千獅子座豈言窄乎靜
以環堵爲大在笻老自充然有餘地也
答笻老
弟向棲東渚止屋二間半時家口視今爲多而房闥
廚竈以及讀書之所接見賓客無不於此而居之充
然有餘今居澗上草堂其爲屋二十餘間而家口反
減於昔而居之悠然甚適亦不覺其閴寂可見吾輩
自有我在殊不以境遇爲廣狹也彼境廣而廣境狹
而狹實販夫賈䜿耳又足道乎
又
人惟自有我在不爲物轉故能素位而行自然不淫
不移不屈觸處皆是不然滾滾毫無把柄豈不
爲境遇所動哉
又
聖與佛皆言無我而僕獨言有我者即聖人之所云
素位而行釋門之所謂不爲物轉也居易俟命素位
而行苟不有我則何以居何以素哉惟笻老證之
與王𩀱白
不肖弟非不㴱銘老和尚至心一者正當法門阨杌
之時一者復值山頭困乏之際使老和尚時絀舉贏
既已非宜俾不肖取之傷廉亦豈無愧故再四躊躇
在弟分固不敢當義亦不敢居也幸切致老和尚收
囘成命竟已其事不然即交易既成弟斷斷不敢領
也此白
致老和尚
𩀱白居士來述老和尚至心欲爲枋曲成一枝之棲
是猶餓者而與之食裸者而被之衣也寧不感切獨
是山頭淡泊百端交迫之時不肖豈敢當此即老和
尚相念極切不難剜肉相濟而枋拊分循襟萬不敢
承故寧蹈不恭敢爾奉辭種種悉蒼睂居士口中統
惟慈炤
柬歸𤣥恭
坡老雲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慳耳而文以美
名謂之儉素此段語最妙想見其胸中浩落之致但
不知何以一轉念而遽自文曰吾儕爲之便不𩔖俗
人乎弟年來頗悉個中況味第恨無一可慳則奈何
甞笑語所知曰吾若得如東坡但當學其慳悍然爲
之斷不學其自文謂不𩔖俗人也寄此以資一撫掌
與惠而行
尊師書序足下詩序已成矣精微痛快處幾於筆歌
墨舞致足樂也僕極愛足下之才而極欲有所禆益
於足下故序中云云即不敢謂之古人之文不可謂
非古人之道俟足下來面訂之可也
與愍莖上人
沽酒以遲陶令既甚非謂而必使陶令攢睂亦甚非
情莫如惠之以秫俾其苦饑則以煑糜耽醉則以釀
酒寧不甚善只此則愍公之過於逺公多矣吾甞謂
淵明爲晉徴士翛然絶塵固自千古吾獨怪其飲王
弘之酒若徐子滄桑二十八年未嘗霑世味一滴是
不特愍公之過於逺公即徐子亦過於淵明也昨承
惠秫書此爲謝並博一笑
與雪公
向見梁武帝與華陽隱居論書法其評隲古人過覈
疑其言之過近於鼎帖中見梁武書其神妙不讓右
軍始歎古人未有能言而不能行者雪公閒中幸一
展閱不特取其書法亦以見古人之所存也
答𤣥恭
索畵扇而詠及待雪因待雪而語及囘天𤣥老眞放
言矣乎第不肖弟其何以當之囬春寒谷而飛霜暑
路精誠能變天地於俄頃而子嚙雪十九年偉元
廬墓不西向者畢世而天又漠然若無聞吾於今者
幾三十年天將囘徐子乎抑畢竟徐子囘天也惟𤣥
老爲能斷之
〈巳酉冬天氣甚暖𤣥恭忽來雲待雪靈巖且出扇索畵雪景因贈絶句爲望同雲住半途連朝晴旭麗髙衢知君素有囘天志急掃吳山〉
〈飛雪圖〉
與葛瑞五
弟託庇粗安惟以饑驅食力碌碌良苦然所最幸者
匝歳絶炊強半而歳時魚菽必供室中鎭日長饑而
塾席苜蓿必飽當一笑而頷之也
與二弟貫時〈時移居苕上〉
昔人云寧可一日而不飲不可一飲而不醉先公嘗
雲寧可幾日不讀書不可架上一刻無書皆千古名
語也猶吾兩人寧居一處而不會面豈容一刻有異
林之感乎即會面較數自不能釋吾心之惄如也
與楊明逺
昨見長君答札文筆楚楚殊可喜然老夫有一言進
之必從此而擴𠑽之勿侷促於此便成文章矣總之
文章猶龍可大可小可長可短可繁可簡可雅可俗
始得寄語長君努力自愛
與葛瑞五
拙文奬詡過當是眞語耶承於周氏全孝傳中摘出
過房二字下問益見老兄精心極矣虛懷極矣此二
字出元史九十七卷食貨志鈔法中弟於三十年前
讀廿一史頗復記憶故用之耳
答楊明逺
作文非比賣畵茍非灼然信之於心而出之則其辭
必不逹其文必不傳況若死忠死孝何等大節何等
𨵿係而敢冐昧命筆乎此非尋常諛墓之比也不肖
弟自恨土室四十年聞見寡陋平時不能搜討逸事
以致猝然不能應兄之命也願少安之俟吾灼然有
信於心自然奮腕操觚大書特書耳如何如何來銀
冊子俱璧上幸鑒入刻下正當奇阨朝饔莫辦五口
嗷嗷然吾道固爾知兄弗怪也不盡
與周敉寧
血疏題語耑冊屬書具仞鄭重至意所以遲遲報命
者生平一言片語不欲草草塞責何況於此茲者竭
我所知以綴數行自謂可附忠介公之汗簡芸齋之
血書以不朽而無愧者語雲士伸於知已故於喬梓
前發此狂言也
居易堂集卷之四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