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逸史/第00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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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寇老吟山日,楊郎試闕時。淡黃衫子尚嬌癡,怎不教人疑。
月老原非謬,藍橋自有期。而今神咒當繩絲,怪煞是禪師。 
右調《巫山一段雲》

  從來有正史,即有野史,正史傳信不傳疑,野史傳信也傳疑,並軼事亦傳也。故耳聞目見之事,正史有之,人人能道之,不足為異。若耳所未聞、目所未見之事,人聞之見之,未有不驚駭,以為後人懸空造捏出來的,不知其實亦確有所見、確有所聞之事也。不信者,特為耳目所限耳。就如大禹王岣嶁山碑一事,朱夫子因至其地不曾尋得,遂謂無其事,係好事者造說的。其後,宋嘉定中,蜀士因樵人引至其所,竟以紙向碑上打出七十二個字來,刻在夔門觀中。可見,天下奇奇怪怪、平平常常的事,不經人道過,也無從得知,一經人道來,切勿謂正史上無,我目中不曾見,耳中不曾聞,便不去信他也。在下今說出一個卻又正史、府志、省志、縣誌、《羅浮志》、《赤雅外志》莫不詳載,野人遺老莫不熟聞,新奇鬧越的事來,恐怕看官看了,還要道正史可不有,我這野史必不可無也。正是:

漫言舊史事無訛,野乘能詳也不磨。
拈就零星成一貫,問君費了幾金梭。

  話說神宗萬曆年間,廣東省潮州府程鄉縣,東行百五十里,有一桃花村。四面皆是高山,中間一段平地,林壑秀美,清泉流出,鏘鏘有聲。居住百十人家,皆依山臨水,遍種桃竹梅柳,映帶左右。每遇春日融和,鳴鳥上下,黃童白叟,怡怡其間,有古桃花源氣象,故亦名桃源。居人有黃、張、龍、蕭、楊、盧、許、謝諸姓,皆真誠樸實,耕田樂道,不慕浮名。弦誦之聲,時時與岩雞竹犬,沁人心耳。真個:

萑苻無警亦無爭,此地誠然一玉京。
岩下雞鳴春晝永,洞中風暖管弦清。
鳥歌棠蔭心知樂,犬臥花叢夢不驚。
漫道武陵仙窟在,讓他和氣滿前楹。

  今單表內中一個士人,姓黃名瓊,字逢玉。自幼聰明俊拔,無書不讀,詩詞歌賦,無所不曉,而又天生神力,善使雙劍。家中祖傳一雙龍泉寶劍,他舞動起來,初時還似兩條白龍,蜿蜒上下,舞到鬧越處,竟是一團白雪,在地下亂滾,也不見劍,也不見人。其父思齋公,愛惜如玉,又因他齒如編貝,眼若曙星,亭亭如玉筍般,故以瓊玉兩字命名。正是:

凝眸山水皆添秀,倚笑花枝不敢妍。
莫作尋常珠玉看,劍仙人是李詩仙。

  一日,重陽佳節,天氣晴朗,思齋公動了個登高念頭。思量近處名山,惟長耳山最高,可以遠眺,且其中奇峰怪石,古蹟甚多,盡可遊目騁懷。遂命健僕黃漢挑了酒盒,攜了逢玉,逶迤望長耳山來。其山陡拔,自山腳至頂,壁立有三五里遠,三人攀藤附葛,緣著個小徑而上。真是:

山從人面起,雲傍馬頭生。

  三人站在山尖上,眺望了一回,轉到了唐王巖、真武殿、寒婆凹等諸名勝遊歷了一回,又到鳳髻山極高的所在,眺望那百丈瀑布、棋盤石等勝。賞覽了一回,日已傍午,步到廣福寺來隨喜。

  才至山門,見裡面佛前,點了一對絕大的蠟燭,擺設許多菓品,眾僧人在那裡忙做一團,像做什麼好事般。廊下又有幾個鄉紳老者,穿了衣冠在那裡坐地。定睛一看,內中一個像那古溪曾先生一般。

  料想必是他們在這裡做重陽會,進去不便,連忙縮轉腳來,轉身要退。不料早被僧人石禪師見了,叫道:「黃太公,怎麼到此地了,還要退轉去?」思齋不好意思,只得走進來,與僧人眾客作了揖,笑道:「愚本意來寶剎隨喜,見諸先生在此做福,恐怕攪擾不當。」古溪笑道:「思齋認錯了哩,今日是石禪師六十壽誕,擺設的都是他令徒師兄師弟們與他祝壽的,我每俱來拜賀禪師的,不是做福。」思齋道:「原來如此。」

  連忙叫黃漢取拜匣來,伸手去取了一封約五七錢重銀子托在手中,笑向石禪師道:「小老不知禪師大誕,不曾備得壽盒,這些小乾折罷,望老師笑納。」石禪師推讓道:「賤辰何足掛齒,敢勞檀越費起鈔來?今日蒙檀越肯降臨,便是佛面生光。盛儀決不敢領。」思齋道:「老師不領便是嫌小老來意不誠了,就此告辭,改日來賀罷。」古溪從旁道:「思齋兄也不可說告辭的話,石禪師也不可有辜思齋盛意,還是收了為宜。」石禪師聞言道:「諸檀越已如此教責,貧衲只得收了。」

  思齋方大喜就坐。小行者獻茶畢,石禪師合掌道:「這位小相公是令郎還是令孫?」古溪代答道:「是思齋兄令郎。老師不要小覷他,年紀雖幼,胸中所學,許多老宿名儒還要讓避他三舍哩!」石禪師道:「青春幾何?」思齋道:「十一歲了,鄉下小兒,說得什麼!古溪直如此過譽,叫愚父子當不起來。」眾人齊聲道:「看令郎美如冠玉,舉止老成,曾先生所說必然不錯。」眾人口中說便如此說,心中也未必信他胸中果有才學。正是:

安知鴻鵠志,難與俗人言。

  敘談了一時,小行者擺出齋饌來。石禪師舉杯定坐,諸人讓思齋年長,坐了首席,定逢玉隨坐左邊一位,思齋父子推讓不得,只得朝上對眾人打了一躬,一齊坐下。各各輪杯換盞,開懷暢飲了一回。

  石禪師到各人面前勸飲了一杯,復斟一杯擎在手中,向逢玉道:「貧僧賤誕,原不足道。但聞相公如此高才,乞賜佳聯一對,增光增光。」隨將酒奉上道:「請先飲一杯潤筆。」逢玉接酒放在案上,看著父親,只是笑,也不回答。

  思齋道:「我兒,既老師如此愛爾,料想藏不得拙了,可就做來,趁諸先生在此,可請教正,免教貼在壁上被人笑話。」逢玉聞言,隨拱手向石撢師朗聲念出一對道:

  三更魚吼禪心徹,六甲花周色相奇。

  眾人見他不假思索,一直就念出來,言詞清朗,音韻鏗鏘,又切六十,又切增壽,莫不大驚,歎異道:「怎麼小小年紀,有此捷才,就李泌賦棋、劉晏正字,也未必有此敏快!」古溪道:「我前頭說麼!我看爾們還有些不信的意思,今竟如何?」思齋道:「諸位先生不要如此,但求勿吝指教為是。」眾人道:「真是文不加點了。」

  古溪道:「我每都不曾有聯,今小黃兄已有了聯,我每也須做一對,請教石禪師才是。但珠玉在前,自覺形穢,更不敢道隻字了。我今連春先、訒齋張相公,共是三位,不如求黃兄錦心繡口,一併作了,代我們出色出色。」逢玉拱手應聲,念出三對來:

其一:
上方日暖雲長駐,古剎人閒貌不渝。
其二:
脫盡根塵雲補衲,悟空花甲夜參禪。
其三:
法雲永駐三摩地,慧日長臨百結花。

  眾人雖未必盡識他妙不妙,但見他如背「學而」、「子曰」般,盡皆驚倒,合口稱贊道:「天才!天才!」喜得思齋滿身鬆快,無可抓處,只是強為謙遜而已。

  那古溪道:「這幾句對子打什麼緊,兄等還不曾見他的大手筆哩!就是長篇大句,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眾人道:「我等方才識荊,不敢過有所求,古溪兄是舊交,怎麼尋個題目來,與黃兄做與我們看看。」古溪道:「這不難,也不必別尋題目,只這山周圍一百餘里,奇峰甚多,而長耳、棋盤二山為最,舊日遊人逸士吟詠不少,苦無一出色之作,諸兄何不就以二山求黃兄各賦一章,既可以看黃兄之才,又可為二山增色,但不知黃兄意下如何?」逢玉道:「列位若不見笑,願聽指揮。」眾人大喜,叫小行者取文房四寶,擺列案上。逢玉取筆正要寫,只見石禪師鼓掌大笑道:「諸檀越也太輕易了。」眾人驚問道:「怎麼說?」石禪師道:「小相公代爾們作了許多對,爾們酒也不曾奉他一杯,今又輕易要他做起詩來,還是算做巧者拙之奴、還是算作功高不償?」眾人聞言,各俱大笑道:「石禪師說得是。」忙叫小行者斟上酒來。

  逢玉道:「且緩,待我寫了一併吃罷,但求列位賜個韻來。」古溪道:「今日在梵王宮裡題詩長耳山,就以宮字為韻。那棋盤石方正如臺,就以臺字為韻罷。但長耳山題,須加個宿宇,為何呢?思齋路遠,必宿在此,且把首詩來,與石禪師做個定頭好麼?」眾人大笑道:「妙!妙!」

  逢玉不慌不忙提起筆來,向墨池內蘸飽了墨,取幅素箋攤在席上,舉起筆來就如龍蛇飛舞般寫去,颯颯有聲,頃刻而就。眾人看見,先自呆了。寫完,齊走起身來,圍繞在一處,看他上面寫道:

九日宿長耳山得宮字
耳山突兀聳虛空,古剎疑懸碧落中。
鳳髻拂雲摩夜月,丹爐薰漢逼珠宮。
香棲白橡禪燈冷,露浥金繩賦思雄。
長耳不知何處去,數聲雞唱杜鵑紅。
棋盤石云:
棋盤古蹟賽蓬萊,拔地倚天局面開。
萬古一枰星作子,千年方罫嶽為台。
日羅四象擎雲漢,時惹高人醉菊杯。
寄語積薪王坐隱,登臨不用帶楸來。

  寫得墨跡淋漓,蛟騰鳳起。眾人看了,只是嘖嘖稱奇便了,就如游、夏見了孔夫子的《春秋》般,不能贊一辭。反是思齋道:「石師父,還當請列位坐了飲酒,村童塞責的東西,只管看他怎的!」石禪師道:「是。」大家坐下,一邊飲酒,一邊看詩。眾人道:「酒也有了,黃兄的教也領了,天色將晚,就此告辭。思齋兄年高,就歇在此罷,明日回府,打從敝鄉經過,千祈同令郎到舍一光。」古溪道:「這是准要來的,我明日著人路上相候便了。」思齋道:「准來。」眾人大喜,拱手作別。石禪師假意兒留了一會,一齊送出山門,相別而去。

  石禪師重復邀思齋父子到後軒幽雅去處,再設佳果,煎起那棋盤石絕頂上採取的頂尖好細茶來。陪侍他父子吃了一回,談敘些佛門中不生不滅的道理。天色已晚,點上燈來,叫聲安置而去。

  次日起來,作別回家,石禪師苦苦留住,思齋撇不過他的意思,只得住下。又次日,力辭回家,石禪師送至山門,執逢玉手道:「相公眉間生彩,後日奇遇甚多,功名福壽不可限量。貧僧有神咒一套,秘訣十四字授君,可密記之,異日可得美妻。毋忽,記之記之!」隨出一小卦授逢玉。逢玉忙接來藏好,辭謝作別而去。正是:

萬事皆前定,勞公贈咒神。
不緣神咒力,那得遽相親。

  不知逢玉果能得美妻否,且聽下回分解。

  張綱吾曰:寫人情處,錯雜談來,面面都到。

  醉園評:此回寫逢玉處,詳盡得妙。下回寫貴兒處,隱躍得妙。便可悟作文虛實之法,而避合掌之弊。至伏下層次,更無痕跡可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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