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逸史/第019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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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為樂也,願脫去而無因,安得長翮大翼,如雲生我身,乘風振奮,出六合,絕浮塵。
死生哀樂兩相棄,是非得失付閒人!

  話說貴兒因逢玉不回,心中著急,欲求公姑依著李公主來信,竟到嘉桂山相求,又怕公姑年老,跋涉不易。公姑不往,黃郎不回,挨延日久,又怕父母骸骨不可保。想到此處,就如螞蟻緣著熱鍋般,左不是右不是,憂愁傷心,思慮氣結,竟生出一個心痛病來。晨起淨手,大叫一聲,昏倒在地,牙關緊閉,手足逆冷。思齋夫婦急來抱住,亂呼亂叫了一回,方才漸漸甦醒。思齋忙叫沙氏與小青扶回牀上,自己如飛到西村,延了個有名的儒醫,姓張,單喚一個俊字,到來看視。爾道那儒醫生得如何?但見:

身材短小,體貌清奇。不履不衫,無拘無束。滿肚子,都是千子靴妖;一揸把,無非青龍白虎。
興到時,拖泥帶水,也學做文做詩;賭贏了,抹嘴捋鬚,便去食酒食肉。
自是逍遙任意人間士,寧非富貴渾忘地上仙。

  走進房來,小青從雲母帳中捧出玉筍般手來,與儒醫審了三關六部,問思齋道:「求令媳玉容一觀。」思齋令小青揭開紗幔,儒醫看了,出至堂上道:「令媳貴恙鬱症也。書云:「脈生結促,病成於鬱。』鬱有五症,而令媳則哀悲憂愁之證也。悲哀者動中,憂愁者氣閉塞而不行,發則心繫急而上焦不通,必有暴痛暴絕之患。但鬱有因病而生鬱者,有因鬱而生病者。令媳之脈,促結而有力,令媳之容,神消而氣索,殆因鬱而生病也。治病必求其本,而令媳之病非徒持藥餌所能瘳也。必須去其病本方能有濟,本去病除,但不可使之再發,再發則成痼疾矣!」思齋喟然道:「先生之言,洞見肺腑,盧扁不及也。」厚謝而去。真個:

妙理心能契,高名耳不虛。

  話說思齋聞先生之言,心中憂悶,進來與沙氏商量道:「若要媳婦去其病本,除非逢玉兒子回來,帶他到嘉桂山請兵,報了親翁之仇,取回親翁骸骨,或能去得他的悲憂。只是那畜生不知為著何事,日復一日總不見到,叫我怎生解救媳婦呢?可憐媳婦青年遭禍,僥倖得脫,千里來尋著爾我,今又令他鬱鬱而死,我心何忍!」說罷泣下,沙氏亦泣道:「不如且哄他,只說爾我兩個待逢玉不回,媳婦病好了,要舉家同媳婦逕到嘉桂山住著,就求李公主發兵報仇,哄得他身子好了,再作商議如何?」思齋點頭道:「此亦救急的妙方,爾就去與媳婦說。」沙氏來到房中問道:「媳婦,爾心中這會兒寬些麼?」貴兒道:「心中嘈雜得緊。」沙氏道:「爾公公叫爾好生養好身子,他等逢玉不至,要在四月初旬,天氣清和,舉家同爾到嘉桂山,代爾請兵報仇哩!」貴兒原無甚病,只因逢玉不回,空有此好機會,不能及早請兵報仇,遲恐不及,遂爾憂鬱成疾,今聞公公肯挈他到嘉桂請兵,愁腸頓寬,痛苦如失,蹷然起來向沙氏叩謝,沙氏大喜道:「爾今身子虛弱,且過數日,養得平復,就叫爾公公擇日起行。」說畢出房,悄悄與思齋說知,思齋暗暗喜歡。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已是四月初旬。貴兒不見公姑提起往嘉桂的事,心中想道:「莫非公公哄我麼?」走至房中,取一幅花箋,寫詩一首,叫小青悄悄放在思齋案上。思齋回來,見案上有詩一首,字面端楷香美如時花美女,知是媳婦寫的,忙取來讀道:

顧復恩多思不禁,暗垂珠淚晝沉沉。
睡驚燕語頻移枕,病起蛛絲半在琴。
雨徑亂花埋宿豔,月軒修竹轉涼陰。
不堪讀罷緹縈疏,愁絕妝台擁鼻吟。

  思齋看畢,歎息道:「媳婦可謂才德並茂矣!彼蓋因吾許了他同往嘉桂,吾今許久不提,故為此詩。彼心甚急而詞甚含蓄,蓋不敢催促我也。有如此賢孝媳婦,老夫不同他一行,便不成人父了!」遂走轉後堂,叫沙氏來商議道:「醫生謂媳婦的病好了,不可再發,再發便成痼疾。逢玉這畜生,莫想得他回來!我前已許了媳婦同往嘉桂,今若不去,彼必不快,那病就要再發了。且嘉桂山李公主奉來書辭,肫肫懇懇請爾我到到山奉養,我若到去,彼必歡喜,莫若真個同媳婦至嘉桂山走上一遭,就求他發兵,與張親家一門報仇,也可酬張親翁與我結親一場的情誼。只是路途遙遠,翁媳兩個有許多不便,莫若爾也同去走走好麼?」沙氏道:「李公主與吾兒子一結親,就曉得差人送甘旨求與爾我,也是個賢媳婦,我就同爾到嘉桂去看視他一番也好。」思齋大喜,著人到書房叫回次子黃逢珠來,吩咐道:「我與爾母親要同嫂嫂到嘉桂山一走,今將家務交付與爾,早晚須小心看管,暇則攻書,毋荒毋嬉,我事畢即回。」逢珠應諾,遂整頓行裝,擇日起程。貴兒來與沙氏商議道:「公公年老,路途中間須人服侍。媳婦來時是男妝,今欲依舊男妝,庶上船投店不必避忌,便以服侍,不識婆婆以為可否?」沙氏道:「待我與爾公公商議如何?」沙氏來與思齋說了,思齋大喜道:「極好,媳婦容貌非常,觸人眼目,我正慮此,改了男妝便不必顧慮了。」貴兒聞命,打扮做童生模樣,攜了小青,僱三乘轎子抬了,就吩咐盤為連,叫兩個軍健挑了行李,跟著轎子一同來到松江,僱船長行。但見:

偏舟新雨後,芳意滿沙汀。
夕樹鳥聲喜,春畦麥子青。
看雲閒出岫,為客擬飄萍。
七色奔流地,征帆起一經。

  舟至長沙,聽得人紛紛揚揚傳說將來:瑤人反了,督府兵敗,省城已被圍困。思齋聞之大驚,急喚盤為連進來問道:「聞得爾公主已反,我每恐不可前進!」為連道:「廣東所屬我輩甚多,獨公主歸附朝廷,其餘若連山之八百傈、羅旁之五花賊,皆擁眾十數萬,不服王化,瑤人雖反,必不是公主,太公勿憂。」思齋聞言,方始放心前進。已至興寧,又聽得人說:瑤人來征火帶山賊,龍川一路,兵船充斥,甚不好走。盤為連聞得,來與思齋道:「聞得有兵來征火帶,太公可作速趕至龍川一問,就知何處瑤人。」思齋道:「是。」催促梢公趲程,趕至青溪起岸,見許多鳩形鵠面衣衫襤褸的人,三五成群而來,思齋也不以為意。到了岐嶺,見許多人,圍莊一起,指手劃腳的在那裡問他,思齋也挨近去聽他說什麼,只見一個道:「小人自去年十月被擄進去,賊徒勒我寫書至家,取千金來贖,小人知賊無義,就與了千金也未必放我,由他拷掠燒鉗,我總不寫,又把我縛了手足丟在豬圈,繼又把索穿了我腳跟倒弔樑上,幾不得生,幸瑤王帶兵到來,誅滅賊首,方才得釋,又蒙給賜盤錢回家。那瑤王真是我等重生父母!」思齋聞言,分開眾人,把手一拱道:「列位既是火帶山得釋難人,可知惠州府梅花村有個舍親張秋谷一家,可曾得釋麼?」那人道:「我是被烏禽嶂黃沙賊擒的,與火帶山遠隔,卻不曾聞得。前日,我等在龍川,聞得瑤王班師,齊集在關前送行,約有數千人,令親不死必然也回家去了。」

  思齋大喜,忙回來與貴兒備細說知,道:「恭喜我兒!難民既有數千,親翁諒必無恙!今不須到嘉桂山去,竟到梅花村父子團圓便了。」貴兒嗚咽道:「據公公所聞,凡所被擒,拷掠燒鉗備諸慘毒,兒之父母景衰日暮,莫想得生。但今賊已剿滅,難民已散,恐怕連那根骨頭也無人可訪問了。」說畢,撫膺大慟。思齋道:「我兒勿悲,這裡有文公廟,極其靈應,我每且到廟中問個珓兒,看吉凶若何?」說畢,遂一齊來到文公廟,大家謁拜畢,貴兒取珓,嘿嘿禱告了,把珓向空中一擲,就是一個聖珓。思齋大喜道:「此珓最吉,親翁必然無事,我兒再求文公賜個聖珓來證一證。」

  貴兒跪下禱畢,把珓向空又擲下去,看時,卻變作一個陰珓了,貴兒失色。思齋拾珓在手道:「文公是個正直神人,必無戲耍人處,我兒起來,待為父代爾一擲!」思齋告道:「聞公誠感鱷魚,義折庭奏,生時如此正直,死後自然神明。今弟子某親遭賊擄去,如或不死,乞賜聖珓。」說畢一擲,就一個聖珓。思齋道:「聖玫須證,真個不死,再賜一珓。」復擲下去,又一聖珓。思齋大喜道:「既不曾死,我媳婦團圓有日矣!」再擲下去,則又變成陰珓。思齋忙拾起珓來道:「古人云:再三瀆,瀆則不告。神已告我不死,我原不該擲了。我兒拜謝神罷。」貴兒心上憂疑,拜了起來,見案上有筆,提起來向壁題詩一首道:

靈宮赫赫似衡岳,瞻拜何殊舊日情。
霧泄芙蓉千葉暝,雲收紫蓋眾峰晴。
祝融不吝為公現,杯珓偏慳此日呈。
正直忽然成夢夢,教人怎不笑先生。

  題完復寫絕句一首道:

女孥未死親先失,秦嶺重來歲已移。
聞道賊平心轉恨,不曾鞭得盜魁屍。

  寫畢,不勝傷悲。廟祝走來,與思齋施禮道:「這位相公,似有什麼難決的事一般。」思齋道:「正是。」廟祝道:「我這裡近來一個仙姑,姓劉,自稱是劉三妹後人,能禳星告斗,起人災疾,又善雞卜、炷卜、呂仙卜諸術數,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太公何不求他起個數來一決?或有甚不吉之處,就求他破個雞卵,審係何妖作祟,備些酒饌禳除,自然無事。」思齋道:「仙姑有恁樣靈驗,得他來一問休咎甚好,但不知他住在耶裡?」

  廟祝道:「太公若要請他,我就代太公一行何如?」思齋大喜道:「如此極好。」廟祝去不多時,引著一個仙姑進廟來,思齋舉眼看那仙姑時:

桃花面,鶴翎髮,青霜袍,玄瓊舄。若若靈飛綬,垂鳳彩之文;峨峨天真冠,頂夜光之赤。
望而知為異人,即之彌見奇絕。

  思齋忙牽貴兒上前,迎接入廟,敘禮坐下。仙姑一眼看定貴兒道:「這位相公可惜是個男人,便不免陰陽混雜。若是個女兒,怕不是個一品夫人。」思齋道:「何以見之?」仙姑道:「面色端嚴,皮膚香潤,髮細背圓,身肥肉重,女則極美,男則稍遜。」思齋暗喜,茶罷,貴兒泣拜仙姑道:「家父母被賊剽擄,未知生死存亡,求仙姑一決休咎。」仙姑道:「這個不難。」起身取香五枝,向天祝曰:「天數五,地數五,大衍之數五。三多凶,五多功,五與五合,人在其中。惟爾有神,尚明告儂。」念畢,把香向空一撤,取最遠一枝,以指量長短,折為六節,布成一卦,寫出四句道:

一夜月明,千山風定。破麥見麩,自得真信。

  寫畢,付與貴兒道:「此數目下雖吝,久後必吉,不必慮也。但相公明堂微有晦色,不久恐有虛驚。吾再與爾起個數來,看看如何?」如前焚香布卦畢,復寫出四句道:

遇驚勿驚,遇憂勿憂。禍兮福倚,吉向凶求。

  寫畢,仙姑道:「此數兌下乾上,於卦為履,有『履虎尾不咥人』之象。雖有驚恐,可無慮也。」說畢,起身作別。思齋取一封銀子相酬,仙姑笑而不受,搖著麈尾飄然而去。思齋歎羨道:「此真仙姑也!其視世之贖魂設鬼,弄騙愚婦人者,大有徑庭矣。」送了回來,就把那封銀子賞了廟祝,辭別起程,望老瀧進發。正是:

行人自是心如火,兔走烏飛不覺長。

  未見貴兒有甚虛驚,且聽下回分解。


  醉園評:除卻帶尋一方,其病更無他藥可療。而問卜問仙,雖點綴路途中景況,實陪起被劫一段文字。

  野隺道人曰:張俊不可使之再發,再發則成痼疾二語,直送貴兒到三都,平其劇盜。如此醫生,庶足當醫國手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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