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酉避亂錄
作者:胡舜申 南宋

建炎己酉,先兄待制諱舜陟,字汝明,帥建康,與右丞杜充不相能。充時領兵駐建康,充自遣將來奪取經製司錢物。待制聞於朝,充往往亦知而後奏。

朝廷知二公不合,十月移待制兩浙宣司參謀。時周望自樞府出為宣撫。望老繆,本由八行舉,與論軍事率不合。先有旨令堅守嚴江,所措置初無可守之計,待制有奇謀,皆不用。虜人自廣德縣安吉往錢塘渡江,破明越北還假道平江,所措置初無守禦者,皆知必敗矣。待制謂望,本司金帛既盡為虜人所得,曷若為攜往崑山而北庶可存也?望既遣金帛來吾家,始以船附魯玨輜重中艤平江齊門。翌日到崑山依李閻、羅貴(一作崔賞),泊於梅里,尋移許浦。

未幾,虜兵犯平江,望走青龍,子江城不戰而破。諸將如郭仲威輩先虜未至,已劫略城中,幾無遺。望嘗不快於韓世忠。是時世忠兵盛權重,駐鎮江,聞望竄,遣將董旻邀虜之,旻至許浦,以為望在。適吾家老小在彼,旻來見待制,遂邀以行。始旻將至,兵稍遙,望皆以為虜舟,率棄船而走。

吾家船亦留江口,命使臣溫宏等守之。老小係道弟舜舉、侄仔徑走吳興,唯予侍家君朝散同待制及令人等,茫無所之地,漫去而已。夜宿野人家,旻遣使臣來追,堅欲吾家還船。予謂若虜人則不可從,若世忠軍,則中國兵且此投戈散地之時,往其軍中亦自有所託,何為不可?待制以為然,因舉家從以還。時已行二三十里,連夜從其使臣以還。偶天晴及曉才到,船皆無恙,一簪不失。旻乃率待制入其軍於鎮江,蓋旻之意,虜望不及且取參謀,以塞其責,而旻欲虜望未已也。始船未行,旻軍陳船到於江,唯吾家一船在許浦港口未出江,旻乃率吾家船入其軍。趨水而下,往青龍必欲得望及至青龍江口。聞望已還軍而西,旻遂溯江而上之鎮江,吾家船同行。

及至鎮江,待制欲見世忠,旻遮之不使見。未幾,遣一船來換,意欲取吾船中之米,其所謂金帛者。未至梅里,望已追回矣。以諸將不欲令金帛離軍去,殆有謀焉。有言於望故也,得所換之船,吾家移過自留少米,餘皆與之,本有百餘石。所換之船,通川船也,亦能行江海,有篷帆二物,亦足用小泊於焦山,雜於韓軍雜物船中。

既至焦山,船中隘不可居。入寺中占其方丈,老幼悉安堵,但日遊戲於焦山而已。時虜已破鎮江,日見虜騎馳逐於江岸,坐見其焚甘露寺,但留雙鐵塔。世忠以江船鑿沈於閘口,拒虜人之出,虜船實不可出,以閘口沈船縱橫也。世忠軍皆海船,陣於江中,中軍船最大,處於中,餘四軍皆分列以簇之,甚可觀。輜重船皆列於山後,予日登焦山頂觀之,山前但其作院等船耳。工人為兵器於寺前,又有鎮江見任官及寺中之船皆泊於寺前,太守李汝為亦在焉。汝為亦韓軍中人,世忠命為太守者也。三月十七日晚,東北風作,至夜益甚,江中飄水皆成冰。子嘗夜獨宿船中守行李,時吾家復有一小船同泊,以行李載不盡故也。是晚,予上船遣人提空籠相隨,欲入船搬移衣物,又移錢百千人大船。已昏黑,風大船蕩,不可臥。梢工姓朱,通州人。夜將半,叫問朱梢船如何?朱曰:「風大甚,夜益深。」但聞朱梢焚香於神前,有禱祈護衛者。復問朱雲如何,朱臼:「風大了不得也。」問吾小船安在,曰:「不見久矣。隨風以去也。」

是日晝,予觀大船之碇索其外似已舊爛,其中一截斬新。予嘗語朱:「此船藉此索為命,何不倒索而用之?卷其舊者於裏,出其新者於外,庶可恃以牢乎?」朱曰:「此當然。」予曰:「明日潮來水滿,可令近岸倒其索。」朱許之。至是風作之甚,又思其索舊且朽,愈不遑安。是時虜兵在南岸,碇索若斷,必隨北風至彼,當碎身與船於虜手矣。船為風震,不得睡,思之惶恐無限。及曉,幸吾船無恙,但不能舉頭,以惡心故也。朱梢尋以麵湯來,亦不能用。及伸首船外視焦山之前,唯吾一船而已,餘皆不知所在。遙視趙都監者,步履於山上,如神仙中人點心。時待制以予在船中,遣小舟來,因得登焦山之岸,其去死亡一發耳。

予尋躋山頂望世忠軍,極目江中無一船之存,輜重在山後者,亦略不見其一。又一二日,山前之船稍集。先是世忠既塞閘口之河,虜人乃別開一河出江。焦山初不知之,至是早食,時有虜船兩隻出在江,但望見其船上黑且光耳,必是其人衣鐵甲也。此間船皆起碇以走。

是日世忠家私忌。予入方丈,見諸方為佛事。未幾,諸僧皆在船中。蓋凡在山之人皆已登舟,府官之屬亦然。予家亦皆登舟,隨例起碇以下,至垂山,風適順,乃令朱梢張帆順流而下。

韓軍望見吾家船去,有呼住者,予令勿應。時船中有韓軍二卒,亦令船住,復勿聽二卒,蓋世忠軍令守吾家者也。行稍遠,始語二卒:「待吾家至蘇湖,卻以金帛遣汝回,否則無好到汝也。」二卒顧勢不可住,乃俯首從之。船過圌山,風正順,夜過江陰,曉抵福山,不知其幾里。福山別得船,又正北風作,抵常熟,過平江,至於望。入平江城市,並無一屋存者,但見人家宅後林木而已。菜園中間有屋亦止半間許,河岸倒屍則無數。出城,河中更無水可飲,以水皆浮屍。至吳江止存屋三間,其下橫屍無數。垂虹亭橫橋皆已無,止於亭下取得少水堪飲。自吳江而南,浮屍益多,有橋,皆已斷,其處屍最多。後問之,雲虜騎推人過,皆死於水。時燕子已來,無屋可巢,吾船用帆乃銜泥作巢於帆緣。岸皆為灶圈,雲虜人緣岸泊故也。所殺牛頻頻有之,其骨與頭足並存,但並無角,必虜人取以去。陳思恭所擊虜船沈陷者,尚有數隻於第四橋之南。思恭,周望軍統製官也。

待制嘗語望云:「樞密必欲守平江,莫若移軍吳江,據太湖天險,吾輩以中軍扼其前,使諸將以小舟自太湖旁擊之,可必勝。」望不主其議,但令召諸將議之。及諸將畢集,望命待制語方略,諸將不從,蓋諸將如郭仲威輩皆賊魁,喜亂,誌在為賊而已。思恭兵最少,居下聞此謀,躍而前曰:「待制之言甚善,思恭願為先鋒。」自餘不從竟已。及虜過吳江,思恭不白望,自以兵出太湖橫擊其尾。乃中原係虜之民聞兵至,皆為內應,縱火焚舟,幾獲四太子者。思恭雖勝,望怒其不白。然竟與遷官所沉虜舟,凡半年許,尚在河中。

吾家船至平望,方欲首西以行,東風又發,又一帆至吳興。時望軍已駐吳興矣。凡曲折得風,自垂山至吳興,真天以相吾家也。老幼皆安,然而歸始見弟侄已抵吳興。旬日,待制乃遣使臣以書與信寄謝世忠、董旻輩,因送二卒往,仍取行李告敕之寄軍中者。既取以歸,聞世忠舟師敗於虜人。

始虜在鎮江不可出江,即陸往建康,嘗聚吾宋士大夫,令籌所以破世忠軍,皆云:「海船如遇風不可當,船大而止且使風可。四面卒難製,如風使舟耳,卒難搖動。」虜然之。選舟載兵,舟櫓七八乘。天曉,風未動,急搖近世忠軍,以火箭射之,船人救火不暇,又無風,船不可動,遂大敗。陷前軍十數舟,自餘得遁。蓋世忠初知虜人往建康,亦溯江以舟師與對壘。時議者固已非之,曰:「兵法勿迎於水內,半濟而擊之利。今乃迎之於水內,安有利也?」

初,予在焦山見世忠陳兵江中,而鎮江江口山上有兀立不動下視吾軍者。世忠船特大,早晚諸將來稟議,絡繹不絕,皆用小舟,明知大者為世忠,自餘五軍船曆曆可數。吾嘗自念,吾軍中事,虜人莫不目見耳聞,而虜人賊中事,吾軍略不知之,亦可慮矣。終抵於敗,何智術之疏耶!於是虜人安然渡江北歸,然世忠進官加恩猶自若也。

不數月,待制守錢塘。世忠入覲時車駕駐會稽,待制所待世忠良厚,世忠大喜,卻恨前此失於一見,且詈董旻為之障。旻來謁,亦有慚色,聞世忠將入錢塘界,謂旻曰:「胡待制今卻相見,如何?」旻無語,但愧汗而已。世忠所攜杭妓呂小小即時以去。初,小小以有罪係於獄,其家欲脫之,投世忠。世忠偶赴待制飯,因勸酒啟曰:「某有小事告待制,若從所請,飲巨觥。」待制請言之,即以此妓為懇。待制為破械,世忠欣躍連飲數觥,會散攜妓以歸。妓後易姓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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