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廿載繁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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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周庸祐自從聯元到任粵海關監督,未曾拜見督撫司道及三堂學使,卻先來拜見他,這時好不聲勢,因此城內的官紳,哪個不來巴結?故十二位官紳,一同作了拜把兄弟,正是互通聲氣,羽翼越加長大的了。自古道:「運到時來,鐵樹花開。」那年正值大比之年,朝廷舉行鄉試。當時張總督正起了一個捐項,喚做海防截緝經費,就是世俗叫做闈姓賭具的便是。論起這個賭法,初時也甚公平,是每條票子,買了怎麼姓氏,待至放榜時候,看什麼人中式,就論中了姓氏多少,以定輸贏。怎曉得官場裡的混帳,又加以廣東官紳鑽營,就要從中作弊,名叫買關節。先和主試官講妥帳目,求他取中某名某姓,使闈姓得了頭彩,或中式每名送回主試官銀子若乾,或在闈姓彩銀上和他均分,都是省內的有名紳士,才敢作弄。

  這時,一位在籍的紳士劉鶚純,是慣做文科關節攬主顧的,他與周庸祐是個莫逆交。那時正是他經手包辦海防截緝經費,所以舞弄舞弄,更自不難。那一日正來拜見周庸祐,談次說起閒姓的事情,周庸祐答道:「本年又是鄉科,老哥的進項,盡有百萬上下,是可預賀的了。」劉鶚純道:「也未嘗不撇光兒,只哪裡能夠拿得定的。」周庸祐道:「豈不聞童謠說道:『文有劉鶚純,武有李文佳。若要中闈姓,殊是第二世。』這樣看來,兩位在科場上的手段,哪個不曾領教的?」劉鶚純聽了,忙扯周庸祐至僻處,暗暗說道:「棟公,這話他人合說,你也不該說。實在不瞞你,本年主試官,正的是錢閣學,副的是周大史,弟在京師,與他兩人認識,因此先著舍弟老人劉鶚原先到上海,待兩主試到滬時,和他說這個。現接得老八回信,已有了眉目,說定關節六名,每名一萬金,看來圍姓准有把握。棟公便是占些股時,卻亦不錯。」周庸祐道:「老哥既是不棄,就讓小弟占些光也好。」劉鶚純道:「哪有不得,只目前要抬怎麼姓氏,卻不能對老哥說。彼此既同志氣,說什麼占光?現小弟現湊本十萬元,就讓老哥占三二萬金就罷了。」

  周庸祐不勝之喜,一面回至關裡,見了聯元,仍帶著幾分喜色。聯元道:「周老哥有怎麼好事,卻如此歡喜?可借本官還正在這裡納悶得慌。」周庸祐道:「請問大人,怎地又要納悶起來?」聯元道:「難道老哥不知,本官自蒙老哥憎慨仗義,助這副資本,才得到任。條命裡帶不著福氣,到任以來,金價日高,若至滿任時,屈指不過數月,恐這時辦金進京,還不知吃虧多少。放著老哥這一筆帳,又不知怎地歸款了。」周庸祐道:「既然如此,大人還有怎麼計較?」聯元道:「昨兒拜會張制帥,托他代奏,好歹說個人情。因從前海關定例,辦金照十八換算,近來時價也至卅六七換,好生了得,故此小弟欲照時價折算進京。奈張制帥雖然代奏,只朝上說是成例如此,不得變更,因此不准,看來是沒有指望的了。」周庸祐道:「此事我也知得,自前任的挪去二三十萬,自然歸下任填抵。借小弟的三十來萬,又須償還,偏又撞著千古未有的金價,也算是個不幸。只小弟現在有個機會,本不合對大人說,但既然是個知己,如何說不得?」

  聯元聽了,急問有怎麼機會。周庸祐便附耳把和劉鶚純謀的事,細細說了一遍。聯元道:「原來科場有這般弊端,怪得廣東主試官是個優差了。」周庸祐道:「年年都是如此。可笑賭闈姓的人,卻來把錢奉獻。」聯元道:「既有這個機會,本官身上,究有什麼好處?」周庸祐道:「小弟准可在劉某那裡占多萬把本錢,就讓些過大人便是。」聯元聽得,喜得笑逐顏開,即拱手謝道:「如此始終成全本官的,本官銘感的了。」兩人說罷,周庸祐即轉出來,次日即到劉鶚純那裡回拜,就在買關抬闈姓項下,占了資本三萬銀子,暗中卻與聯元各占一萬五千。把銀子交付過後,因那劉鶚純是個弄科場的老手,這場機會,都拿得九成妥當。

  不覺光陰似箭,已是八月中旬,士子進闈的,三場已滿,不多時,凡賭闈姓的都已止截,只聽候放榜消息。那一日,劉鶚純正到周庸祐的宅子來,庸祐接進裡面,即問闈裡有怎麼好音。劉鶚純道:「不消多說,到時便見分曉。這會弄妥關節之外,另請幾位好手進場捉刀。因恐所代弄關節的人,不懂文理,故多花幾塊錢,聘上幾位好手,管教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哪有不入彀的道理?」正說得興高采烈,周庸祐道。「放榜的日期,是定了九月十二,還隔有五天,到這時,就在談瀛社設一酌,大家同候好音,你道何如?」劉鶚純答一聲「是」而去。

  果然到了是日,周庸祐就作個東道,囑咐廚子在談瀛社準備酒席。除了三五做官的,是日因科場有事不便出來,餘外同社各位紳士,都到談瀛社赴席去了。少頃,劉鶚純亦到,當下賓朋滿座,水陸雜陳。正自酣飲,這時恰是闌裡填榜的時候,凡是中式的人,倒已先後奔報,整整八十八名舉人之內,劉鶚純見所弄關節的人,從不曾失落一個,好不歡喜,即向周庸祐拍著胸脯說道:「棟翁,這會又增多百十萬的家當了。」周庸祐一聽,自然喜得手舞足蹈。同座聽得的,都呼兄喚弟的贊羨,有的說是周老哥好福氣,有的說是劉老哥不把這條好路通知。你一言,我一語,正在喧做一團,忽見守門的上來回道:「周老爺府上差人到了。」

  周庸祐還不知有甚事故,即令喚他上來,問個原故。那人承命上前,拱手說道:「周老爺好了,方才二姨太太分娩,產下一個男子,駱管家特著小的到來報知。」周庸祐聽到這話,正不知喜從何來。方才科場放榜,已添上百十萬家資,這會又報到產子,自世俗眼底看來,人生兩宗第一快事,同時落在自己身上。又見各友都一齊舉杯道賀,不覺開懷喝了幾盅,就說一聲「欠陪」,即令轎班掌轎,登時跑回宅子去。只見家人都集在大堂上,錦霞四姨太太,已幫著打點各事,香屏三姨太太也是到來了,其餘僕婦丫環,都往來奔走。

  各人見周庸祐回來,都歡天喜地,老爺前老爺後的賀喜,單不見馬氏。那錦霞四姨太接著說道:「將近分娩的時節,即對馬太太說知,誰想馬太太說恰是身子不大舒服,沒有出來。妾是不懂事,只得著人催了那穩婆到來,還幸托賴得大小平安。不久三姨太太又到了,妾這時才有些膽子,今是沒事了。」香屏道:「妾聞報時即飛也似的過來,到時已是產下來了。」一頭說,一頭著丫環點長明燈,掌香燭拜神。又準備明天到各廟裡許個保安願,又要打點著人分頭往各親串那裡報生。周庸祐一一聽得,隨到二姨太太房裡一望,見那穩婆和丫環巧桃、小柳,在那裡侍候著。穩婆早抱著小孩子起來,讓周庸祐一看,周庸祐看得確是一個男子,心上歡喜說道:「二姨太這會身子可好?」各人答應個「是」。周庸祐又吩咐小心侍候,別教受了風才好。說罷,隨即轉身出來,叫駱管家先支出五百兩銀子。作紅封,又囑明兒尋好好的乳娘,並說道:「凡是家裡有了喜事,就是多花些銀子,也沒緊要。」駱管家答應過了,然後退下。

  到了次日,自然親朋戚友,紛紛到來道賀。一連幾天,車馬盈門。所有拜把兄弟,共十一位官紳,和關裡受職事的人,與一切親友,有送金器的,有送袍料的,都來逢迎巴結,只有馬子良未到,周庸祐也覺得奇異。原來馬氏也是懷了六甲,滿望二姨太太生女,自己生男,還是個長子。今見二姨太太先生了一個男子,將來家當反被他主持了,所以心懷不滿,故並未報知馬子良。那馬子良又因家道中落,常看妹子的臉面,因此不敢違妹子的意思。周庸祐還不省得,次日在馬氏房裡,見馬氏托著腮,皺著眉,周庸祐正問他怎地緣故,馬氏即答道:「天生妾薄命,是該受人欺負的。往常二房常瞧我不在眼內,這會又添上個兒子,還不知將來更嘔多少氣!」周庸祐道:「常言道﹔『侍妾生子,為妻的有福。』你是個繼室,便算是個正妻,哪個來小覷你?你也休再淘氣罷了。」馬氏道:「老爺常出外去,哪裡知得那三房四房雖瞧我不起,還不敢裝模作樣。那二房常對人說:他是先到這裡,親見我進來的,故凡事都不由我作主意。又說我外家是個破落戶,紙虎兒嚇不得人,杉木牌兒作不得主,這樣就該受人欺負了。我外家哪裡敢作人情送禮物來,高扳他人?須知我是拳頭上立得人,臂膊上走得馬,叮叮噹當的女兒,又不是個丫頭出身,如何受得這口氣?」周庸祐道:「料二房未必有這等說話,你休要聽人說。」馬氏見周庸祐不信,還是撒嬌撒癡,嗚嗚咽咽的說了一會,周庸祐只得安慰一番而罷。隨轉過來二姨太太房裡,自不提起馬氏的說話,只著管家擇個日子,好辦彌月薑酒,駱管家領命去了。一會子隨來回道:「十月十一日,是個黃道吉日,准合用著。」周庸祐答個「是」,就令人分頭備辦去。

  不料那馬氏聽得十月十一日是彌月,正要尋些凶事,要來衝犯他,好歹他的兒子不長進,才遂卻心頭之願。那一夜,就枕邊對周庸祐說道:「妾日來心緒不安,常夢見鄧氏奶奶對著妾只是哭。妾已省得,他自從沒了,並沒有打齋超度他,怪不得他懷恨。老爺試想,這筆錢是省不得的。不如煞性做了這場功德,待他在泉下安心,庇護庇護,使家門興旺,兒女成就,便是好了。」周庸祐道:「我險些忘卻了,這是本該的。但兒子將近彌月,不宜見這些凶事。」馬氏道:「橫豎家裡事,有什麼忌諱?況且本月是重陽節,陰間像清明開鬼門關,正合做功德。老爺若嫌兇喜交集,可在府裡辦姜酌,卻另往寺門打齋也使得。若待至十月,怕妾早晚要分娩,十一月又是老爺和三房的岳降,十二月又近歲暮,都不合用的。」周庸祐聽得,覺得此言有理,便即應允而行。果然到了次日,就著人擇定九月廿五日起,建十來天清醮,府裡上上下下,都到長壽寺做好事。各人聽得,也見得奇異,都來對二姨太太說知。二姨太太道:「他的心術,你們難道不知?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任他怎麼做去,我只是不管。」此時馬氏這裡,一面使人到寺裡告知住持,打掃房舍伺候,都不必細說。

  單表到了二十五日早膳之後,東橫街周府門前,百十頂轎子,紛紛簇簇,聽候起程。香屏是另在素波巷居住的,這時也到來,錦霞也是同往。其餘親串到的,例說不盡。那些丫環僕婦,都想鄧氏生前慈祥和厚,哪個不願追薦他?又因鎮日圍在屋裡,自然想前往十天八天的了。於是馬氏的丫環寶蟬、瑞香,第三房的丫環巧桃、小柳,第四房的丫環碧雲、紅玉,就是第二房的丫環麗娟、彩鳳,都由二姨太太使他同行。二姨太太身邊,只留一二個粗笨的婢子侍候。駱管家或在宅子裡,或到寺門打點,及僕婦一切家人,倒是來來往往,周宅裡幾乎去個空。各人上了轎子,有的說漏了包兒,使人回去取﹔有的說漏了籃子,使人回去拿。哄哄嚷嚷,塞滿街巷。或叫坐穩轎子,或叫扯上轎簾,說說笑笑。駱管家即走來說道:「這是在街上,比不得宅子裡,也要守些規矩。若太過嘈鬧,是不好看了。」各人方才略止了聲。

  少時陸續起程,寶蟬、瑞香伴著馬氏先行,餘都挨次而去。路上看的,都站在兩邊。及至寺前,早有住持執香迎接。周宅人等,一一下了轎子,馬氏見頭門是土地及兩位泥塑天將,過了又是四大金剛,馬氏率領三四房侍妾及丫環,一層一層的,瞻拜觀玩。駱管家立在台基上,逐一點過,各人都已到齊,即對住持道:「我們家人來得多,要準備五七間相連的房子安置,才易照應。」並囑不准閒人進去。住持答應著,預備去了。住持又對駱管家說道:「貴府人多,雖有丫環僕婦,只是人生路不熟,倒茶打水,究竟不便。奈是太太姨太太皆已到了,小沙彌出進不便,可有嫌忌?還請示下來。」駱管家即回明馬氏,馬氏道:「有什麼嫌忌?除了小沙彌伏侍,才不准別的進來罷。」駱管家就對住持說知,住持即派小沙彌幾人,聽候使用。

  忽馬氏著人請住持進來,囑咐準備齋壇。住持急進來,先向馬氏見個禮,馬氏就問幾時能夠開壇。住持回道:「酉時就是最吉的了。」馬氏道:「各事倒要齊全,也不必計較銀子。」住持道:「小僧也省得,像太太的人家,本該體面些。」馬氏道:「不要過獎,我只願多花幾塊錢,齊齊備備,望鄧奶奶早日昇天。」住持道:「不是過獎,東橫街周,高第街許,一富一貴,哪個不知?自太太進了門,姓周的越加興旺,城內外統通知道了。」馬氏聽了,外面雖然謙讓,內裡見有這番獎贊他,已著實歡喜。

  住持又談一會,然後退出,打點下去。到了西刻,即請馬氏一群人到大雄寶殿上,但見正中供著鄧氏奶奶牌位,殿上掛著長幡飄動,左邊寫道是「西方極樂世界」,右邊寫道是「南無阿彌陀佛」。壇裡十二張桌子,都供著佛像,派十二位僧人散木魚,誦《法華經》。另有方丈披袈裟執錫杖,敲玉磬念佛。壇外長桿豎起,系著紙鶴兒,名叫跨鶴上西天。所有丫環,都在壇裡燒往生錢。又有小沙彌四名,剪燭花、看香火,四名倒茶打水,往來奔走。各僧每日念佛三次,馬氏和眾人即到壇哭三次。一連十數天,都是如此。還有寶蟬、瑞香,向日是鄧氏奶奶丫環,想起鄧氏往日的仁慈,馬氏今日的刻薄,觸景生情,越哭得淒楚。這時念佛和哭泣的聲音,震動內外﹔香燭和寶帛的煙,東西迷漫。弄得壇外觀的人山人海。忽聽得壇外台階上一聲喧鬧起來,各人都嚇了一跳。正是:

    殿前佛法稱無量,階外人聲鬧不休。

  要知人聲怎麼喧鬧起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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