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右史文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五十七
張右史文集 卷第五十七 宋 張耒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舊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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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右史文集第五十七
論
秦論
賈生論秦曰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世
以為確論余獨謂之不然夫攻守殊事而相
関異施設而同利害其守之安危𮗚其攻之
善𢙣其報如表影聲響之不差也譬如人
之殖産也耕我之田盡力以事之𡻕𭣣千石
封之倉而食之賈百金之貨於鄰國而嬴
千金焉鄰里不我怨有司不我罪如是乃安
坐享其福而貽之子孫則安楽而無後患今
有人侵人之田奪人之産又殺人於道而奪
之金如是乃𣣔封之倉藏之廐庫而守之
以君子長者之事怨𬽦百作而披攘之矣故
如是而取之必如是而失之安有以盜賊所
以取之而以君子之道守之歟秦王始㓕
韓齊大率十年間耳皆㓕人之國虜人之君
其毒至也夫此六國諸侯者其上世皆有
功於民又皆據國𢾗百年其本根深結於人
心者固一旦芟夷蕩覆之其勢必不帖然而
遂己如塞大水伐大木其漸漬之末流播散
之餘種將旦復漲而暴興不得其寂寥氣盡
則不止秦雖𣣔反其所以取之道守之而其
機必成其勢必復矣故秦之事不可為也嗚
呼秦㓕六國不十餘年而六國並立秦以不
祀其效豈不然歟故賈生之論戲論也楽毅
賢將一𢧐勝齊下城七十齊不支曽未三
年七十城者飜然為齊乃無一城為毅守者
以是失之豈不然哉毅賢尚然況於暴秦
晉論
天下有大分君臣是也夫以天下之衆而事
一人考其勢較其力則多寡異矣然天下之
人不間於賢不肖俯首聼従莫敢或較一有
不順則有𧺫而誅之夫非獨君臣之分為然
也自是而下之至於一郷一邑之際苟有尊
卑大小之分者莫不皆然夫天下之分惟其
出於父子兄弟之際者此其天屬宜無足怪
下至於一郷一邑而上至於君臣是果設為
尊卑而不敢犯何為而然也蓋嘗求之以謂
天下之分𧺫於天下之理夫理者本於天地
而莫知其所従始者也惟其理設而不可昜
故分立而不可犯夫生民之𥘉未有君臣以
相臨官師以相治也紛紛藉藉以力相勝於
是民始大病之而後有服其黨者焉夫
服一郷則一郷尊之服天下則天下尊之
是故君臣之分遂立而不可變夫民之於君
乃其自立以自治也夫惟其仰之以自治是
故順命受教俛首聼従而無足怪自是而推
之至於一郷一邑亦猶是也余嘗悲夫晉之
事之自三代以來其國之多故者莫如晉外
有夷狄之強內有大臣之變冺絶荒亂有不
忍覌者然後裂為東晉至於東晉而晉亦㣲
矣然猶相與維持至十餘世力盡勢窮凌遲
百端而劉𥙿乃得之自劉元海己來天下分
為十六國若符堅石勒之徒皆有過人之才
闢地𢾗千里據有甲兵士民之衆又有忠智
効死之臣其所建立亦有足覌者然皆不過
一𠕂傳而遂亾方其興也宜若可以乆安至
其一敗遂㓕不振蓋嘗𮗚符堅之敗於壽春
此其力猶足以善其後然提其餘衆困窮而
無所歸蓋思之主於君臣之分而後近得其
説夫晉之有天下積乆而天下之所服也夫
惟人安於所服故天下遂守其君臣之分而
不敢犯人人惟恐其失之是以播遷流徙甚
弱而難㓕忠臣義士力以救其敗若符石之
強雖共甚強其力然天下之情不愛其徳而
𢙣其亂不幸不制而後使得倔強於湏
幸其敗也則𧺫而共亾之矣或以謂君臣之
分其始出於相制苟為君臣焉斯有分矣晉
與夷狄何擇也夫天下之情固有所習也習
而安者衆之所歸也嬰児愛其乳之者鄰人
之母乳之則不愛也均為乳也而愛𢙣存焉
習與不習故也然則晉之𥘉天下固習乎魏
也而晉之不亾何也十六國之顛沛此敗於
分之不正者惜哉
唐荘宗論
古之善𢧐者不患乎敵強而不我若而所大
患者與之爲敵而兩無有以相制也夫兩無
有以相制則勢足以相而不可以有成惟
其曠日持乆兩𢢑而不振如是而後有𧺫而
𭣣之者雖然非有㳺乆逺之心誰安坐
而待之而至其兩𢢑而不振也吾亦安必
其變之所在則是吾與敵人常𢧐於不可知
之間夫豈不殆哉是故古之善𢧐者必有以
審天下之勢而爲之計取之以可必之計而
待之以可成之功夫如是而後有立今夫
天下之勇夫其才足以相勝其力足以相因
𡚒臂角力以𢧐其死其𫝑終日而不觧至
其者則不與之致爭於手足之間而獨徘
徊待伺一𤼵而擣其虛中其要害之地而使
之雖有手足之技不以與吾較夫知是者
勝敗之道也故力弱於敵則謀之力倍於敵
則乗之力敵勢均則擣其虛襲其所忌而不
可𢧐蓋昔者唐人以河東之地面以爭天
下百𢧐而無功以朱溫之強親冐矢石與唐
人従事於河上不有河北尺寸之地其力
之不足以相制亦明矣譬如兩人終日而博
也代勝代而不決勝者欲罷而者留之
者𣣔返而勝者激之蓋終朱溫李克用之
世更勝迭而卒不得其志至於荘宗力𢧐
不頋思決成敗而不可得方其盤桓於楊劉
徳勝之間蓋嘗蹙而不振矣其後郭崇韜為
之決入汴之䇿而後天下歸於唐夫梁人之
有汴是猶人之有腹心也使吾之力雖不足
以過之耶一日而潰其腹心則彼手足雖全
而不為用此擣其虛襲其所忌之道也故荘
宗之取天下其要在此而或者猶歸罪於叚
凝之區區何異夫披心腹而責手足之不救
也昔者荘宗與劉鄩𢧐於莘劉鄩趙黃澤乗
虛而襲太原中道而敗乃不進夫劉鄩之
襲太原是荘宗趨汴之䇿也彼鄩以謂人得
糧十斛而後可以有成彼誠見天下之勢非
朝夕之所成其決䇿不頋以趨太原所以
擣唐之腹心也歟夫荘宗知其勢而為之
防故唐不亾而梁人唯不蔽其所忌故荘
宗得志夫古之善𢧐者𮗚天下之勢而後𢧐
従之者此之謂也
唐論上
昔者天下之事嘗患於不得己而為之夫事
至於不得己而為者非其心之所楽而勢有
所廹故也勉強而為之既立而不可變則將
拱手而待患是故古之聖人其深謀逺見所
以慮天下之故者莫不偹其先為之防曲
為之偹使天下不幸有不測之變而吾嘗従
容制之而不亂無鹵莾苟且之計以為後世
之患嗚呼此先王之制後世之所以不可及
歟切嘗譬之世之淺人有居於河瀕而幸水
之不至也則安然而不爲之偹一旦水至則
徬徨四頋莫知所爲於是毀室徙薪而塞之
而後免於沒溺之患然是人也觧目前之
患而退有失所之既己失於其𥘉而後將
復之則薪與木者既己習於水而不可動夫
彼其𥘉豈不愛室與薪哉勢有所廹故也故
天下之勢亦何以異於此聖人者惟先見其
害而預爲之偹而己然豈有他術哉是亦築
防以溺貯水以救焚者之智也昔莭度之
制𧺫於景雲開元之間然其所治者不𬨨於
邉方控制之而己天寳之亂安史橫行於
中原而莫之禁天子兵弱而不制則其勢
不得不𠋣莭度之兵而莭度既己有功則雖
𣣔変之而不可大抵至徳之後天下之兵無
慮皆屬於莭度之府是以天下之兵仰食於
度支賞罸於天子而𫞐歸於將軍天子飬之
於上而將軍實𭣣其𫞐於下故驅之以不義
之名寘之於可畏之地則俛首盡力而不敢
辭及天下既平前日之亂己去而莭度之患
固己不勝其深矣嗚呼天下之情不可使苟
有所安也使安於義耶則吾固無求乎其他
使其不義而安之則吾將𣣔改而不可得彼
天下之兵其勢既已如此則人人有當然之
心雖𣣔改之其道無由蓋粛宗之時大盜既
平而天子之威不足以大屈天下則其所不
變莭度之𡚁宜無足怪然以憲宗之英明
鋤蕩剗革而卒亦不一之嗚呼勢之所習
不亦甚固哉蓋嘗以謂唐之末年其君非有
可亾之實也夫文武宣之三君其才可與有
為而一時之臣又非皆不可用而其紀綱法
度不湏而壊蓋其大勢己去雖有絶巧無
所施之矣故唐之患不𧺫於河北之継襲而
𧺫於莭度之有功嗚呼使天寳之際不為是
苟且急迫之制則僖昭之患何自而𧺫而使
吾𥘉不𠋣莭度之功則河北之區區雖𣣔傳
襲其可得哉
唐論中
天寳承平兵不知𢧐大盜突𧺫四海震動禦
之無䇿君播國殘哥舒之敗固無足道者明
皇𣣔下詔親征而姦臣嬖妾沮撓其事意當
是時天子臨戎其有濟乎愚嘗論之天寶盜
𧺫雖上有昏徳聰明杜塞抑當時朝廷無人
矣故為是猖狂不審之謀夫天子臨戎其利
有二天下莫能當而明皇皆不得行之幸而
不行使果行之其狼狽有甚於此者何謂之
利一者𡒦之以尊名重勢敵人雖強不忍冐
犯順之危而𧺫侮上之怒二者天子所統必
天下之重兵選卒天下不抗也明皇之時
天下之勢其重在西北而京師也乆矣大
獄屢興縉紳切齒用兵無度百姓怨苦內煽
泆𮎰亂失度尊名之不競也甚矣祿山教
𢧐乆矣其將卒皆蕃戎勁卒非復唐人也彼
惟恐犯順之不深侮上之不快則明皇之於
尊名重勢所不得行之一也天下勁兵皆在
西北藩臣握之府兵既壊天子侍衛長征彍
𮪍而己有急而募不過得長安市人子而以
之抗燕代之勁𮪍此驅羊𢧐狼則明皇於重
兵𨕖卒所不得行之二也親征不可則無䇿
乎曰知兵者必知敵人所恃與所𢙣使之行
所𢙣而違所恃如是者百𢧐不殆祿山之利
速𢧐也所恃范陽也十年教其民千里而用
之其𨦟不可當雖太公穣苴必姑避之故賊
必乗其𨦟而用之彼惟恐𢧐之不速敵人之
不我拒也然祿少勢雖強渡河而則羈客
也故心不固而易搖其恃范陽如豹之有山
林急則必投下以自藏方祿山之也厚集
潼関之師深溝高壘勿與之𢧐委河而與
之是時李光弼郭子儀皆在河北遣一將擣
范陽之虛徃必得志彼進則不得入関退則
己失范陽獨守空虛之東都不過半年其勢
潰矣此至計也其後祿山既死緒北走而
史思明己有范陽緒卒困死河朔以此知
祿山失范陽則必𡚁於河朔諸師也其後史
思明䧟東都李光弼牽之於河陽而思眀不
西以此知厚集潼関之師不𢧐以老之而
祿山無為也祿山傾國逺闘委其所恃而
不頋固己犯天下之至危而唐之君臣不知
出此唐為無人也夫
唐論下
昔者先王之兵愛其君而後死其將以謂凡
吾所以致力不頋以衛其將者無他焉以謂
吾兵之勝者非吾將之利害而所繋者吾
之君耳是故功成事立而其君安然享之而
無虞其不善用者則不然其兵死其將而
其君方此之時三軍之士惟其將之為聼故
不患將之不足以立功而患乎功成而上不
享其利夫惟𣣔兵之愛其君而死其將則莫
若兵出於府而將出於衛使將之於兵得以
用而不得以有之方其有事也厲兵秣馬以
問有罪將軍之㤙恵雖足以取信於下而士
卒之頋其將非我終身之所仰則雖愛而不
𥝠夫惟愛而不𥝠是故驅之以義則有功而
不可使為不義之行彼死其將而其君者
是莭度之兵也方是時天子能使其將而不
用其兵可使征可使𢧐而不得其私天
子嘗歛士卒之怨而將軍者實屍飬士之㤙
嗚呼此豈非天下之大患歟蓋自天寳以來
藩鎮之禍迭𧺫而不可制而河北之鎮天下
指為僣亂不臣之棄之而不問以謂是誠
不可得而為也嗚呼蓋亦深思其術哉夫以
漢之時而七國連衡以叛其上而諸侯擅地
天子無有以制之此其為患豈特唐之方鎮
也哉其後主父偃為之一言使得自封其子
弟而漢之君臣無一鏇之費而坐享太山之
安彼唐之莭鎮何以異此歟彼傑𭶑而不頋
肆傲以慢上者是誠何恃而敢為爾哉蓋其
股肱肘臂有為之出死力以為之者使自孑
然而自為則吾一將之敵耳故李愬之平蔡
一得李祐則呉元濟束手而無為矣然一
莭度之所領不下𢾗郡之地而我何不遣一
介之乗假賞功之令㧞其臣屬之尤才者使
帥其屬城而為之使如是而隂離之使其兵
分地坼則昔之豪𭶑而難制者不過一二耳
提一空城而守之雖𣣔不臣其可得哉或曰
彼臣屬將佐安叛其素所愛耶名為裂地
而謀相通則安在其為利哉是大不然夫人
惟貧也而後肯役於富惟賤也故肯役於貴
故兩貴不相使兩富不相下彼其臣屬
將佐之愛其帥者豈有他哉惟其有功賞
之有才用之是故恃之以自固使其位有
莭度之勢則將反頋其上而疾之何則勢均
位等則必有相疑之心嗚呼使彼誠相亂而
佐則彼安肯安然而遣之者耶使彼遏吾命
生疑則吾之計行矣或曰我一日盡斥其臣
而不行則無乃益召天下之亂乎是又大不
然也夫使彼受命而遣之耶則吾固何求使
彼敢遏吾命而不行則反手而內禍及之何
者使人有可以得富貴之門而有蔽於其前
則必群撃而競排之彼一日於行伍之間而
有一莭度之𫞐我則頋其𥝠而止之夫如是
而能安者世之所未嘗有也昔者烏重裔為
滄景莭度凡屬城之刺客各還於朝廷使得
自𨽻其州兵嘗曰使二千石各有鎮兵雖有
安史無如之何而河北之所以能拒命正以
能奪刺史縣令之𫞐耳當是時惟重裔之鎮
獨稟命受代然則分其地而離其兵者真弱
莭度之術也
張右史文集第五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