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 (四部叢刊本)/卷九

卷八 張狀元孟子傳 卷九
宋 張九成 撰 張元濟 撰校勘記 海鹽張氏涉園照存吳潘氏滂憙齋宋刊本
卷十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九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九成子韶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

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恱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

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齊人

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

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爲天吏則可

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

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爲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爲

勸之哉

 余讀論語見陳𢘆弒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請討之

 夫征伐自天子出哀公安得擅討陳𢘆哉曰哀公如可其請孔

 子將請於天王以魯君帥諸侯正陳𢘆之罪矣觀聖賢書者當

 知意外意豈可如鬼之瞰幽蜮之射影乗間伺𨻶妄以可否聖

 賢也哉以此意觀之則孟子荅沈同之問復何疑也儻以爲孟

 子勸齊伐燕則以孔子勸魯伐齊亦可乎然考孟子之對沈同

 與孔子之告哀公皆事理所當然者陳𢘆弒君安得而不討子

 之受讓安得而不伐第所以討之伐之者皆有說也儻不盡聖

 賢之意聞討則討聞伐則伐以歸罪於聖賢豈不爲狂妄乎哀

 公問孔子曰(⿱艹石)之何而討之孔子必曰上告天王下帥方伯以

 正陳𢘆之罪矣沈同如問孟子曰孰可以伐之則孟子將應之

 曰爲天吏則可以伐之所謂天吏者即天王擅征伐之權者是

 也然而孟子何不直告之以爲天吏之說必待其問孰可以伐

 之何也蓋沈同非以王意來問故孟子所告者特論其大躰耳

 使其以王命來吾知孟子之對則當詳於沈同矣蓋與沈同言

 者論其理而與齊王言者行其實不謂沈同假孟子之辭而自

 行其私意也孟子平時告齊王者非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

 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𥠖民不飢不

寒不轉徙於溝壑即尊賢使能𨵿譏而不征市㕓而不征㕓無

夫里之布耳曷甞以伐人之國爲事哉齊人伐燕取之勝之孟

 子前告以文武之事後又告以反旄倪止重器謀燕衆以置君

 之事則其實亦可考矣余惡小人浮薄聞聖賢之過而詆訾之

故引孔子討陳𢘆事以證孟子之言使後之學者於聖賢之舉

詳致思焉此亦大舜善與人同之意也

燕人畔王曰吾甚慙於孟子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爲與周公

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

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

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

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

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

之過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

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

子豈徒順之又從爲之辭

余讀此章乃知小人事君一色以順適爲意使人君樂聞其言

樂見其人而𥨸權弄柄引進小人誣䧟君子以至敗國亡家而

不悔從古以下小人無有不得志者則以其術如此也夫齊王

聞孟子以伐燕爲非而燕人果畔乃曰吾甚慙於孟子此有悔

過遷善之意君子於此必因其慙處而開陳仁義之說慰勞其

旣往之過引君於當道乃巳陳賈真小人哉齊王有悔過之心

而陳賈乃教王以文過之術至目周公爲不仁不智以自辨說

其無罪小人之順適人君𩔖皆如此而人君甘心焉嗚呼其可

以不察乎深跡其言伐燕之謀必賈主之彼心術顚倒思慮偏

頗觀其引周公事爲解事旣不𩔖義又不同其援引取舎如此

乖謬如此其謀國又可知也夫周公管叔兄弟之情也兄見其

爲骨肉之至親弟又望其有委付之大事人之至情儻非不得

巳豈有不付手足之至親而逆詐億度棄九族而委他人乎不

 幸管叔流言上及周公然則罪在管叔耳周公之過以兄弟之

 親也夫平時不見其有兄弟之過誰謂一旦而爲此乎謂周公

 之不幸則可謂周公爲不仁不智豈不厚誣大聖也哉夫象憂

 亦憂象喜亦喜彼以愛兄之道來舜亦安得不誠信而喜之哉

 象日有殺舜之謀故封之有庳而使吏治其貢賦使象其惡未

 形舜亦將以周公待管叔之禮待之矣兄弟至親理固然也使

 其不幸而不肖吾以兄弟而有過亦周公所不辭也周公𥘉以

 恩義而有過後爲國家大計殺管叔而放蔡叔其爲國家計亦

 可謂悔過矣而陳賈何疑焉嗚呼余觀周公之心豈得巳哉管

 叔雖不肖兄弟也此心天其知之矣周公之過不亦宜乎孟子

 可謂善言矣陳賈𥘉爲齊王密謀欲設此難以屈孟子孟子心

 術通明知其言之不𩔖事之非常必有說也故力陳兄弟之說

 且曰古之君子過則改之謂周公也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

 爲之辭陳賈懷姦設詐不用鞫訊而手足俱露矣孟子逺見如

 此使其坐廟堂而相天子人材長短謀議邪正詭詐出沒豈能

 逃其所見乎談𥬇折之復何難事如陳賈負說以來意氣揚

 揚自以爲必勝矣不煩數語藏形匿跡不復有譊譊之詞使孟

 子處天下事當如何哉然而小人順適人君如齊王爲陳賈所

 誤此猶其小小者耳至有國敗家亡越在草莽尚愛其順適而

 終不寤者古有之矣如齊閔王是也夫齊閔旣國破亡晝日歩

 走謂公王丹曰我已亡矣而不知其故吾所以亡者其何哉公

 王丹曰王之所以亡者以賢也以天下之主皆不肖而惡王之

 賢也因相與合兵而攻王此王之所以亡也閔王慨然太息曰

 賢固(⿱艹石)是其苦耶又謂閔王曰古人有言天下無憂色者臣聞

 其聲於王見其實王名稱東帝實有天下去國居衞容貌充盈

 顔色發揚無重國之意王曰甚善丹知寡人自去國而居衞也

 帶三益矣夫隳先王之社稷者閔王滅先王之宗廟者閔王賊

 先王之人民者閔王身受其禍者閔王越在草莽者閔王此亦

 易見矣而公王丹方且順適如此閔王終不寤卒有淖齒之酷

亦不寤嗚呼小人之不識理義而人主之眷戀賊臣喜樂順適

有至於如此者乎餘切悲之太宗以封德彛爲佞人而終愛德

 彞德宗以盧𣏌而奔奉天乃終愛盧𣏌君子之道以獻可替否

陳善閑邪爲長而小人不問理義一心順適如此所以使人主

甘受亡國殺身之禍而終不喜君子之剛正也嗚呼

孟子致爲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

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

固所願也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

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爲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

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

也如使予欲冨辭十萬而受萬是爲欲冨乎季孫曰異哉子叔疑

使巳爲政不用則亦巳矣又使其子弟爲卿人亦孰不欲冨貴而

獨於冨貴之中有私龍斷焉古之爲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

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

利人皆以爲賤故從而征之徵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孟子始在齊師之位無官守無言責進退自如故乆留於齊不

爲失節及旣爲卿矣有官守焉不得其職則去可也有言責焉

 不得其言則去可也非如前日賔師之比也致仕而歸道義所

當然也王乃就見孟子且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

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其言拳拳使人

感動不知何所見而然耶則以孟子甞⿰扌𭥍 -- 指其易牛之心齊王當

時頴脫而出超然自指戚戚處爲王者之心故其歸也此心不

能忘孟子至親訪室廬且有願見不得之言有同朝甚喜之言

有棄寡人而歸之言有繼此得見之言三復讀之見其眷眷孟

 子有如兄弟親戚不忍舎去之意則齊王亦可謂戰國之英主

矣然一齊人傅之衆楚人咻之孟子之志所以不得行者以此

蓋稷下諸人方且日以權謀詭詐冨國強兵爲言齊王退而與

 孟子言進又與諸人言以孟子一人之論豈能勝此衆多之口

 哉又孟子之道在乆逺而稷下之說有近功齊王雖有易牛之

 心而又有侈大之欲有此心所以喜孟子有此欲所以奪於衆

 多之論而不能斷然不惑也心不勝欲此孟子所以去而齊王

 所以終不能行先王之道也然齊王之心豈一日而忘孟子也

 行其言則孟子留不行其言則孟子去旣心不勝欲不能行其

 言使孟子致仕而歸然而其心炯炯推置不去豈能恝然容孟

 子決去而不留也此所以就見此所以有願見不得之言有同

 朝甚喜之言有棄寡人而歸之言有繼此而得見之言而又晝

 思夜畫所以留孟子計第不欲使之與政事而常欲聞其仁義

 之言以養前日易牛之心故有中國授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

 大夫皆有所矜式之謀其區區爲此計亦巳入思慮矣其意以

 謂如此則旣可以留孟子使吾心常有所依又不與朝廷計而

 吾之欲有可肆然而齊王不知孟子之心意在堯舜其君士君

 子其民用之則行舎之則藏豈有旣致仕而歸而乃戀萬鍾之

 養就此虛譁之說哉使孟子如此是其心巧於取利與登龍斷

 而罔市利者何異豈不羞而可憐耶夫君子之仕也爲道義也

 諌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此道義之行也君子所以留諌不行言

 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是道義不行也君子所以去去就之計視

 道義而巳矣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

 弗視也而何萬鍾之足道哉亦安得爲此巧謀以抑當日所以

 見齊王之志哉然則士君子之出處亦可決矣𥘉在賔師之位

 無與朝廷之謀則進退𥙿如速不爲過乆不爲失後在卿相之

 位諌不行言不聽則致爲臣而歸矣自歸而外更無他說也齊

 王雖爲築室之謀不知使孟子於去就何處哉嗚呼用之則行

 舎之則藏此八言耳士大夫所以出處者止在於此耳用而不

 行舎而不藏乃別爲異論以自辯說非姦雄即齷齪之士耳漢

 之張禹胡廣趙戒軰皆聖門可誅者也士君子不可不考

孟子去齊𪧐於晝有欲爲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𨼆幾而臥客不

恱曰弟子齊𪧐而後敢言夫子臥而勿聽請勿復敢見矣曰坐我

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泄栁申詳

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子爲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絶

長者乎長者絶子乎

 孟子識見髙逺直與當時後丗所見絶不同此所以非所以疑

 所以詈當年如陳臻屋廬子淳于髠之徒後丗如荀卿司馬公

 李㤗伯之徒近日如鄭厚之徒自信者或至於譏忠厚者或至

 於疑忿疾者或幾於罵矣蓋孟子能用先王之道於事變之間

 使人有不可窺測者且如人皆以君命召不俟駕爲敬孟子乃

 以陳堯舜之道爲敬其見果同乎人皆以坐而言不應𨼆幾而

 臥爲見絶孟子乃以不能安子思爲見絶其見果同乎人皆以

 富國強兵縱橫捭闔爲國計孟子乃以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

 彘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衣帛食肉𥠖民不飢不寒不負戴於

 道路不漂流於溝壑爲國計是其所見逈與當時後丗超絶不

 等夫孟子之學不學顔閔伯牛不學伯夷下惠伊尹而獨學孔

 子不學孔子之聖之至之力而巳也獨學聖之外所謂智力之

 外所謂巧至之外所謂中學其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乆可以速

 皆闔闢變化不可窺測處此皆千聖祕奧傳心之法孟子一旦

 剖決發露使人知聖人有如此事嗚呼逈出凡情俗慮之外超

 然如雲龍之變化六子之囬旋豈可以私智窺測議論其萬一

 乎切以謂當時後丗之人所以合孟子之意者千萬人中一二

 而巳矣夫去齊𪧐晝客欲爲王留行此客亦非常士也乃坐而

 言不應𨼆幾而臥以常情觀之言辭之不文禮貌之不恭雖孔

 子不能行之於互郷而師冕見及階曰階也及席曰席也皆坐

 曰某在斯某在斯以大聖人親與小兒瞽者周旋如此孟子乃

 獨倨肆敖慢如此況其所謂客者齊𪧐而後敢言乎余以是知

 其非常士矣昔馬援受梁松之拜而致禍郭子儀致盧祀之敬

 而免禍使客爲凡俗人吾知孟子卻梁松之拜而致盧𣏌之敬

 矣惟其齊𪧐又稱弟子此所以知其非常人而孟子乃用先王

 之道以見之也且客平生知坐而言言而應應而不敢臥之爲

 相親矣不知不能安子思之爲不相親也其發藥於此客使脫

 其凡俗之心而超然知此外有先王之道如此其亦大幸矣然

 則爲客計當爲齊王言所以留孟子者以聽其言行其諌使膏

 澤下於民可也使齊王許之則孟子將還轅而東矣惟其不知

 出此而區區漫汗以留孟子爲勤而不知於道爲屈於義爲非

 論其事則貪爵祿論其志則戀名位使孟子將何處哉唯其言

 之非理事之無䇿此所以以長者自處以先王之道自尊言而

 不應𨼆幾而臥以啓其憤悱之心焉此又可以見孟子能用先

 王之道者也士大夫不學則巳學則當學孟子用先王之道以

 御當丗之變惟見識超絶於凡俗之外然後能運動樞極斡旋

 造化轉桀紂爲堯舜變盜跖爲伯夷而使人人有士君子之行

矣其用如此可不勉之哉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爲湯武則是不明也識

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𪧐而後出

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恱髙子以告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

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巳也予三𪧐

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爲速王庻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

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舎王哉王猶足

用爲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庻幾改之予

日望之予豈(⿱艹石)是小丈夫然哉諌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

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𪧐哉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先王之道衰管仲以霸道壞人心五霸之術衰啇鞅孫臏陳軫

蘇秦張儀稷下諸人又以權謀縱橫詭計壞人心是以先王忠

 厚之風略不復見而輕浮淺薄動成羣黨喋喋呫呫專事唇

 脗不問聖賢妄有詆訾殊可惡也如陳臻屋廬子皆遊聖賢

 之門而臻設爲三問必置孟子於有過之地屋廬子又設爲二

 問必置孟子於有過之地淳于髠又設爲三問必置孟子於有

 過之地今尹士又有三問大抵皆輕議聖賢妄生唇齒縱橫左

 右必欲其私說之勝而聖賢無立足之地嗚呼此誠何等風俗

 哉孟子所以⿰扌𭥍 -- 指五霸爲罪人⿰扌𭥍 -- 指張儀公孫衍爲妾婦⿰扌𭥍 -- 指楊墨爲

 禽獸皆以其敗壞人心術而變亂是非顛倒白黒奴唇婢舌人

 面獸心略無帝王忠厚敦慤之氣故也深詆而力排庶幾此風

 一變聖賢言行皆可以安行於丗而無知小子翕翕訿訿滅影

 絶跡豈不幸歟夫聖賢出處固自有道豈尹士軰所能知哉方

 孟子爲賔師於齊則優游進退不以乆近爲懷及爲齊卿諌不

 行言不聽則致爲臣而歸又去齊而不肯少留此其審量斟酌

 大明孔子可以仕可以止可以乆可以速之道如尹士小子當

 瞻仰樂慕之可也乃出私智妄以不明干澤濡滯以名目聖賢

 何其不遜無禮至於如此耶夫千里見王使聽吾言行吾諌下

 吾膏澤豈非孟子本心哉不遇而去豈聖賢所願耶況齊宣有

 易牛之心有罪巳之善有不自欺之心有不自足之意而就見

 孟子有成湯之舉又有前日願見之言有同朝甚喜之言有棄

 寡人而歸之言有繼此而得見之言拳拳懇懇使人不忘干心

 則三𪧐出晝於孟子之心猶以爲速者此也(⿱艹石)夫決去不回以

 要流俗之譽於尹士則合矣而絶人爲善之路於先王之道何

 取哉孟子出處求合於聖賢之道耳豈爲區區尹士哉其曰王

 庻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又曰予雖然豈舎王哉王猶足

 用爲善嗚呼聖賢樂善之心乃至於此其與孔子謂長沮桀溺

 曰鳥獸不可與同羣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之言同一幾爾

 又與文王不顯亦臨無射亦保不聞亦式不諌亦入之言同一

 數爾學不到於此皆不可以爲善學(⿱艹石)夫以𨼆遯爲髙以決去

 爲善輕視一丗驕傲公卿而曰吾之道常如此想見尹士聞之

 以爲聖賢吾恐槩以先王之道皆長沮桀溺荷蕢荷蓧憤丗

疾邪之流也王恐得罪孔子之門然則士大夫所學求合流俗

 如尹士軰乎抑亦求合先王如孟子者乎宜自知所擇矣尹士

 聞孟子之言知孟子之存心與夫小丈夫之說自知其所學亦

悻悻之流而聖賢之心蓋如此其大也乃遽然發歎曰士誠小

人也惟孟子之心大所以尹士自知其爲小嗚呼尹士其亦何

幸見正於吾孟子不然亦投湘赴淵之資耳何足道哉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艹石)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

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

間必有名丗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歳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

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丗舎

我其誰也吾何爲不豫哉

孔門弟子知尊聖人如郷黨朝廷歩趍言語飲食寢處起居應

對皆詳觀而謹書之如郷黨之篇是也至於宰我則以謂賢於

 堯舜子貢則以謂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徳有(⿱艹石)

 以謂出乎其類拔乎其萃曾子則以謂江漢以濯之秋陽以𭧂

 之至於比之日月比之宮墻比之天地覆載比之四時之錯行

 日月之代明其尊聖人至於如此至孟子諸弟子如陳臻則設

 三問以非之屋廬子則設二問以間之充虞則疑其不豫公孫

 丑則疑其動心是何門戶之同而趍向之異也夫孔子去三代

 爲未逺雖經五霸之敗壞而齊晏嬰宋向戍鄭子産呉季札晉

 叔向諸公皆當時良大夫也其論議風旨時有三代遺風忠厚

 敦慤尚可想見故天下之士猶未盡如孟子之時至如子路輕

 率慍見不恱巳見黜於孔門矣(⿱艹石)夫孟子之時人心愈壞時風

 愈薄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皆操隂險事唇脗以

 動揺當丗而得志如意腰金曵紫橫翔乎六國之間天下之士

 波蕩從之重於責巳輕於議人至秦而極至於燒六經毀堯舜

 孟子之生也正衝其銳鋒正當其頽瀾則夫數子之輕易不足

 恠也今充虞引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之說以結孟子不豫色之

罪良可𥬇也孟子對之之意則曰前古聖賢得志固自有時後

丗聖賢得志亦自有時論時則又有大數存其間五百年必有

 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丗者所謂時數也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歳

 以其數而言之則巳過其數矣以時考之則天生孟子正當其

時矣然而孟子不用於梁乃適齊齊王雖眷眷乃不能大明其

道以行於天下今又不遇而去是天意未欲平治天下也使天

意是欲平治天下乎當今之丗超然獨出乎商孫蘇張稷下諸

人之上而變移造化可以轉桀紂爲堯舜化盜跖爲夷齊而使

四海之民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舎孟子其誰哉孟子之學以

天爲樂而天欲平治天下吾則進爲而樂天天未欲平治天下

吾則退處以樂天何爲而不豫哉無知小子妄以私智裁度聖

賢使後丗之士循㳂襲熟好毀前軰輕篾名流者皆陳臻屋廬

 子公孫丑充虞軰有以啓之也余讀至此不𮗜置書而浩歎

孟子去齊居休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祿古之道乎曰非也於崇

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

乆於齊非我志也

先王之制祿所以代耕也勞心者治人故祿而不耕勞力者治

於人故耕而不祿自府史胥徒充而上之以至公卿大夫雖祿

 有不同然皆所以代耕也其德盛者其爵尊其才大者其祿厚

皆惟其稱而巳則仕而受祿古之道也仕而不受祿豈人情也

哉然而孟子於其中又有變化焉此非常人所能知也其說

於崇吾得見王知王之心不純不足以行吾道也旣見而退即

有去志旣有去志身雖仕於齊心巳去齊矣此志巳定不欲改

移夫士大夫所學期於不欺心而巳矣心巳欲去國豈可強受

其祿以自欺其心哉雖仕於齊而不受祿蓋所以自盡其心也

旣巳受祿則不當有去心旣有去心則不可以受祿嗚呼聖賢

 不自欺其心乃至如此蓋強勉受祿是欺其心也欺其心者欺

其君也欺其君者欺其天也心有一毫之去則祿雖萬鍾吾視

 之如糞土耳然吾雖有去心儻事未可去而決意求去則將自

 取禍患非聖賢之道也此孟子所以優游在朝而人不知其心

 去國巳乆矣欲驗其去國之心第於不受祿之日考之蓋可見

 也其曰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乃知聖賢其周旋人情諳練丗

 務如此夫心雖欲去然方當其國有兵師之命人心揺動而吾

 於其間不顧可否以決去爲髙則上起國君之疑下招小人之

 謗而民情震恐物論驚皇處丗如此學問安在哉孟子所以雖

 有此心而不敢以去爲請其乆於齊非本志也旣非其志而強

 顔受祿亦何以爲孟子哉余細觀聖賢處事如此安往而不樂

 耶使其不知此義有去志而猶受祿則此心焦然不寧不爲投

 湘赴淵之流則爲貪饕無恥之士矣今處之𥙿如乃見孟子能

 用先王之道無有不可者也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