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 (四部叢刊本)/卷十四

卷十三 張狀元孟子傳 卷十四
宋 張九成 撰 張元濟 撰校勘記 海鹽張氏涉園照存吳潘氏滂憙齋宋刊本
卷十五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十四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九成子韶

○離婁章句上

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圎師曠之聦

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

仁心仁聞而民不𬒳其澤不可法於後丗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

曰徒善不足以爲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

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聖人旣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凖

繩以爲方圎平直不可勝用也旣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

不可勝用也旣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

曰爲髙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澤爲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

是以惟仁者冝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惡於衆也上無道

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

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

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詩云天之

方蹶無然泄泄泄泄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

之道者猶沓沓也故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

不能謂之賊

 此一篇大意言有仁心仁聞矣將欲布之天下使人人𬒳其澤

者當取法於先王之道也所謂先王之道何道也植桑種田育

 雞豚畜狗彘謹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

 𥠖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者此先王之道也見之法度則

 謂之先王之法施之政事則謂之仁政謂之不忍人之政上謂

 之道揆下謂之法守在朝謂之道在工謂之度上又謂之禮下

 又謂之學其在臣下也謂之事君之義謂之進退之禮謂之責

 難謂之陳善統而言之其實皆先王之道所由異路故名言亦

 從而異耳仁心仁聞即堯舜之道也如離婁之明也公輸之巧

 也師曠之聦也離婁師曠公輸子雖明雖聦雖巧矣然不以規

 矩不能成方圎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是規矩所以行其明而

 布其巧六律所以著其聦也有堯舜之道有仁心仁聞而不行

 仁政不遵先王之法猶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而費規矩師曠

 之聦而費六律則不能平治天下不可法於後丗矣且仁政與

 先王之法所以行堯舜之道而布仁心仁聞者也故曰徒善不

 足以爲政以言徒有堯舜之道徒有仁心仁聞苟無先王之法

 不足以爲政也又引不愆不忘率由舊章之詩而斷之曰遵先

 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又言聖人竭目力竭耳力必繼之規

 矩凖繩必繼之六律以爲方圎平直以正五音皆不可勝用猶

 之聖人旣竭心思必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所謂

 不忍人之政即先王之道故有爲髙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澤

 之喻以證爲政因先王之道之說孟子之心以謂先王之道在

 我時君丗主如齊宣有昜牛之心可謂堯舜之道可謂仁心仁

 聞矣然而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則以不行先王

 之道也使信孟子則先王之法行而齊宣之仁覆天下矣如商

 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皆賊害人君之心術雖人君

 有堯舜之道有仁心仁聞顧數人之學皆不足發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於天下適

 以啓人君好殺之心詭詐之計耳吁可歎也然有堯舜之道有

 仁心仁聞乃可以論先王之法苟無其本雖有仁政將安所施

 哉故曰仁者冝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惡於衆也播其

 惡於衆則並與先王之法而壞之矣是故上無道揆而肆意下

 無法守而擅權朝不信道而爲頗僻工不信度而爲滛巧君子

 犯義而無忌憚小人犯刑而無愧心此皆不仁在髙位並與先

 王之法而壞之之過也故城郭不完甲兵不多非國之災仁者

 在上脩之而巳爾田野不闢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仁者在上理

 之而巳爾惟不仁在上則漫無法度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其

 爲災害也非特城郭甲兵田野貨財不治之比也危亡可指日

 而待矣豈特在上無堯舜之道無仁心仁聞並與先王之法而

 壞之哉爲人臣子者儻無堯舜之道無仁心仁聞則亦並與先

 王法度而壞之故孟子引天之方蹶無然泄泄之詩爲證且言

 事君無義所謀者利進退無禮所貪者位言則非先王之道所

 談者皆縱橫捭闔權謀詭異之術阿徇人主之意而不陳堯舜

 之道安知責難之說逢迎人主之惡而不知獻可替否安知陳

 善閉邪之說其心以謂何足以言仁義何足以格其非心雲爾

 此賊其君者也此豈非並與先王之法度而壞之哉如商鞅孫

 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皆不知堯舜之道不知仁心仁聞

 以縱橫捭闔權謀詭異之學熒惑人主之心術使人君以殺人

 爲功業闢土地爲英雄阿徇人主之意逢迎人主之惡壞先王

 之法者也在先王之丗皆當服欺君之罪受變亂之誅孟子憫

 之故歷陳先王之法一掃當丗鄙陋之習焉其心亦可見矣嗚

 呼當戰國衰弊之丗乃有如此至言偉論豈天之不墜斯文而

 留孟子以發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之乎不然習俗之惡安得有此事耶學者其何

幸乎

孟子曰規矩方圎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欲爲君盡君道欲爲

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巳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

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

與不仁而巳矣𭧂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曰

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丗不能改也詩云殷鍳不逺在夏後之丗此

之謂也

 此一章大意言盡君臣之道者皆當以愛民爲主且規矩誠設

 則天下之方圎自此而出焉聖人旣作則天下之人倫自此而

出焉人倫之大其惟君臣乎盡君道者堯盡臣道者舜爲君臣

 之法於千古者堯舜而巳矣此所以爲人倫之至也故不以舜

 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

 其民者也夫舜之所以事堯者何以民爲先也其爲百揆也舉

 禹治水以救民舉益掌火以安民舉稷以稼穡食民舉契敷五

 教教民是舜所以盡臣道者以民爲主也堯之所以治民者何

 亦以民爲先也其爲天子也命羲仲東作以析民命羲叔南訛

 以因民命和仲西成以夷民命和叔朔昜以隩民是堯所以盡

 君道者以民爲主也使爲君者不欲盡君道則巳如欲盡君道

 則當法堯之治民以民爲先可也使爲臣者不欲盡臣道則巳

 如欲盡臣道則當法舜之事君以民爲先可也嗚呼此所以爲

 人倫之至乎孟子旣上推堯舜又引孔子之言幽厲之事爲戒

 其意亦可見矣夫爲君者不知以民爲心𭧂其民甚者則身弒

 國亡如桀紂是也不甚者則身危國削如幽厲是也故又引殷

 鑒不逺在夏後之丗之詩以爲證原孟子此意所以深罪當時

 如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皆以縱橫捭闔權謀詭

 異之術事其君以殺人爲功業以進取爲英雄而當時之君亦

 甘心其說焉如齊宣不以民爲意乃以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

 撫四夷爲心豈聞堯舜所以盡君臣之道而爲千古人倫之式

 者有在於愛民乎豈特齊宣如秦惠王梁惠王宋王偃楚懷王

皆當時大國也無非以併吞征戰爲事至於民之死生存亡一

切不問其舉幽厲之事爲言亦可謂切矣是以孟子區區以王

 道爲言以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謹庠序脩孝弟使老者衣

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𥠖民不飢不寒不漂流於溝壑爲說

 正尭舜之心也其學如此而當丗君臣方日夜殘民以逞可悲

 也夫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

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

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

惡醉而強酒

 心有所覺謂之仁故草木之實謂之仁以其得土則生也四體

 不知痾癢謂之不仁故利在一已害及他人而不恤者謂之不

仁以其血脈之通也三代之所以得天下者同民休戚也其所

 以失天下者民有憂苦而不䘏也豈特天下國之所以興且存

 者亦以同民休戚也其所以亡且廢者亦以民有憂苦而不恤

 也夫衆非元後何戴後非衆罔與守邦此大舜之告禹也民非

 後罔克胥匡以告後非民罔以辟四方此伊尹之告太甲也君

 以民爲體民以君爲心此記禮者之言也君民之相須如此今

 民有憂苦而君不䘏君有憂苦民亦何䘏哉君不䘏民猶可言

 也民不䘏君則四海之民皆爲仇敵矣其忍言之乎故天子不

 仁不䘏天下則天下之民亦不䘏天子而四海不保矣諸侯不

 仁不䘏一國則一國之民亦不䘏諸侯而社稷不保矣卿大夫

 不仁不䘏一家則一家之人亦不䘏卿大夫而宗廟不保矣士

 庶人不仁不䘏鄰里郷黨則鄰里郷黨亦不䘏士庶人而四體

 不保矣此自然之理也夫人道所以長乆者以有仁心固結於

 其間也平時暇日君尊如天民卑如地以謂利𫝑吾所固有富

 貴吾所固有生殺吾所固有儼然南面與天下相絶而不相𨵿

 水旱不問飢荒不知愁苦不顧重賦厚歛以逞其欲爭城闢土

 以快其忿視民之困乏而吾自足所願驅民之死地而吾自樂

 其生日復一日民心愈離一旦釁生於內變起於外簞食壷漿

 以迎雲霓之師前徒倒戈以攻牧野之衆其亦何及哉曽子曰

 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其斯之謂歟豈特天下一介

 之士一廛之氓在官則有僚友在學則有交朋聞善相告見善

 相示直諒多聞以成吾德切磋𤥨磨以攻吾短以至郷閭族黨

 有往來之情喪葬賔客有慶弔之好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

 相扶持此人道所以長且乆也儻惟挾才傲物恃氣陵人寒溫

 無慰勞之情吉凶無憂喜之色平居無事亦復何害一旦患難

 交攻倉卒有變則賔朋亦相擯絶而郷閭不見撫存至於此時

 小夫賤隸皆爲敵國矣嗚呼人道所以立乎天地之間者亦有

 仁造化於其中耳爲天子爲諸侯爲卿大夫爲士庶人雖貴賤

 不同𫝑位殊等其利病深切同歸一揆耳而戰國之君不知出

此以殺人爲功業以進取爲英雄民困乏而不知驅死地而不

問商鞅孫臏陳軫蘇秦張儀稷下諸人縱橫捭闔權謀詭異日

夜講不仁之術以害斯民孟子直指言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

猶惡醉而強酒亦可謂切矣而時君不信故六國相繼而亡秦

並天下自以謂安矣興驪山之役發閭左之戍一夫作難而七

廟皆隳身死國亡族㓕無種不仁之禍果如何哉孟子於齊宣

梁惠之時巳見此理奈何國無人莫我知乎此余所以三歎而

不巳也

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荅反其敬行

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已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詩云永言配命自求

多福

嗚呼孟子之於聖學可謂有功矣於孔子自省自訟自厚之說

曽子三省忠恕之說又發其大用於事爲之間使聖道曉然如

在目前則此章是也夫仁用以愛人知用以治人敬用以禮人

 愛人則人當以親來荅治人則人當以治來荅禮人則人當以

 禮來荅如影之隨形響之從聲自然之理也今愛人而人不親

 治人而人不治禮人而人不荅常人到此不怨則怒吾有怨心

 彼以怨報吾有怒心彼以怒報則舟中之人皆爲敵國四海之

 內皆爲𬽦讎然則如之何孟子於此有造化之功焉此善用聖

 學之力也夫射之爲技末技也然內志正外體直歩立中鈎繩

 弛張合規矩雖不切切然求必中之巧然發必破的慮必中微

 儻在我有分寸之差則在彼者有㝷丈之失矣推此理以觀則

 愛人不親豈非所以爲愛者未中其幾乎治人不治豈非所以

 爲治者未中其幾乎禮人不荅豈非所以爲禮者未中其幾乎

 使吾果仁果智果敬則仁舉於此親應於彼知舉於此治應於

 彼敬舉於此禮應於彼今而不親不治不荅必吾於發處有偏

 頗私曲之病故應於彼者有如是之舛迕也儻吾發處正中其

 幾則其應也有破的之妙矣夫夫子止言見不賢而內自省見

 其過而內自訟躬自厚而薄責於人曽子止言吾日三省吾身

 夫子之道忠恕未論愛人不親治人不治禮人不荅之幾今孟

 子乃於聖賢微處推而大之發爲自反之論然後自省自訟自

 厚三省忠恕之說愈覺光大余以是喟然歎曰孟子之於聖學

 可謂有功矣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巳其身正而天下歸之

 其說淵微不可以淺心窺測也且干羽舞而有苗格簫韶奏而

 鳯皇來恭黙思而𫝊說夢金縢啓而天反風則以反求諸巳得

 其正處故彼之來應疾於置郵此理深矣安可以淺易觀之哉

 夫愛人不親治人不治禮人不荅常人方墮於怨怒中而孟子

 乃轉爲自反之說遡流而上以觀其發處正與不正其造化運

 用乃如此之巧學乎學乎不到孟子安知聖賢轉移變化之功

 與乾坤天地相爲表裏乎且引自求多福之詩爲說嗚呼觀詩

 者能如此爲用乃可以用六經矣豈傳注箋解所能⿰𧾷攴及哉語

 至於此不知手之舞之足之䧟之也天下樂事其有過於此乎

君子其勉之

孟子曰人有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

之本在身

大學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

其家欲齊其家者先脩其身欲脩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

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後知

 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脩身脩而後家

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

以脩身爲本其本亂而末治者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

至也與孟子之言相爲表裏然余甞考之大學之道始於致知

而孟子之論本於脩身何也蓋致知方求其體而脩身巳見於

用身巳脩則齊家之本也家巳齊則治國之本也國巳治則平

天下之本也所治癒廣則収功愈大學而至於脩身極矣齊家

治國平天下特移脩身之道以用之耳非有加損於其間也自

 脩身以先皆大學之事也夫學莫先乎致知致知莫先乎格物

 格物者窮理之謂也使天下之理一物不窮則理有所蔽理有

 所蔽則足以亂吾之智思惟無物不格則無理不窮無理不窮

 則內而一念外而萬事知其始知其終知其利害知其乆近是

 以念動乎中事形於外微而未著兆而未章吾巳知之矣知之

 則或用或捨在我而巳故曰物格而後知至用捨在我則吾意

 之所向皆誠而無私故曰知至而後意誠意之所向誠而無私

 則心之所存皆正而不亂故曰意誠而後心正心之所存正而

 不亂則身之所履脩而無缺故曰心正而後身脩身之所履脩

 而無缺移以治家則父子篤兄弟睦夫婦和而家齊矣移以治

 國則大臣法小臣廉官職相序君臣相守而國治矣移以治天

 下則天子以德爲車以樂爲御諸侯以禮相與大夫以法相序

 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矣深原其本本自脩身此孟子之

 說也原脩身之本本自格物此大學之道也余因孟子之論又

 發大學之說使知脩身之本自格物而始然後孟子之學幾可

 得而言矣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