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軒詩記 (四庫全書本)/卷首

待軒詩記 卷首 卷一

  欽定四庫全書
  待軒詩記卷首
  明 張次仲 撰
  學詩小箋總論
  班固藝文志曰詩言志歌永言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純取周詩上采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遭秦火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
  經典序録子夏授魯申公申公授李克克授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荀卿卿授毛亨亨授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大毛公魯人小毛公趙人
  東漢儒林𫝊衛宏字敬仲東海人初九江謝曼卿善毛詩宏從曼鄉受學作毛詩序中興後鄭衆賈逵𫝊毛詩後馬融作毛詩𫝊鄭𤣥作毛詩箋隋經籍志先儒相承謂毛詩序子夏所作毛公及衛敬仲又加潤色鄭氏詩序辨曰序非一人一世之所能為採詩之官本其得於何地審其出於何人究其主於何事發端命題謂大序是當時採詩太史所題明序所作之意辭顯者𥳑辭隠者備謂小序是宏誦師説而為之山堂攷索曰自美刺一言而下意者講師之説或本於子夏或出於毛公與衛宏之徒非一人之手故其詞多重複不然則六亡之詩何以止存首句蓋詩之亡者經師不得而見故其序不詳以是攷之則詩序附益之辭亦皆非漢儒作矣
  詩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性情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懐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故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徳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
  鄭康成曰詩之興也諒不於上皇之世大庭軒轅逮於高辛其時有亡載籍亦蔑之焉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然則詩之道放於此乎有夏承之篇章泯棄靡有孑遺邇及商王不風不雅何者論功頌徳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各於其黨則為法者顯彰為戒者著明周自后稷播種百穀黎民阻饑茲時乃粒自𫝊於此名也陶唐之末中葉公劉亦世修其業以明民共財至於太王王季克諶顧天文武之徳光熈前緒以集大命於厥身遂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時詩風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風雅而來故皆録之謂之詩之正經後王稍更陵遲懿王始受譖烹齊哀公夷身失禮之後𨚍不尊賢自是而下厲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壊十月之交民勞板蕩勃爾俱作衆國紛然刺怨相尋五霸之末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善者誰賞惡者誰罰紀綱絶矣故孔子録懿王夷王時詩訖於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以為勤民恤功服事上帝則受頌聲𢎞福如彼若違而勿用則被刦殺大禍如此吉凶之所由憂娛之萌漸昭昭在斯足作後鑒於是止矣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盡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旁行而觀之此詩之大綱也
  周之先公太王自豳遷岐修徳建業文王⿰糹⿱𢆶匹 -- 繼王季為西伯典治南國江漢汝旁之諸侯於時天下三分有二以服事殷故雍梁荊豫徐揚之人咸被徳而從之受命作豐分岐邑周召為旦奭二公采地施先公之教武王定天下巡狩述職陳誦諸國之詩以觀民風俗六州得二公之徳教尤純故獨録之屬之太師分而國之乃棄其餘謂此為風之始所以風化天下故周公作樂用之鄉人用之邦國女史歌之謂房中之樂射禮天子騶虞諸侯貍首大夫采蘋士采蘩為節今無貍首周衰諸侯去之孔子録詩不得也周召之詩為風之正自此之後南國諸侯政之興衰何以無變風蓋陳詩將以知其闕失省方設教為黜陟時徐及呉楚僭王不承天子之風其餘江黃六蓼之屬既驅陷彼俗又小國猶邾滕紀莒之等其詩蔑而不得列成王黜殷命伐三監封康叔於衛七世至頃侯當周夷王時衛國政衰變風始作作者各有所傷從其國本而異之為邶鄘衛平王以亂徙居東都王城王室之尊與諸侯無異其詩不能復雅故謂王國之變風宣王封母弟友於宗周畿內為鄭桓公幽王被殺桓公死之其子武公與晉文侯定平王於東都又作卿士國人宜之鄭之變風又作太師呂望封於齊其子丁公嗣位於王官後五世哀公政衰荒淫怠慢紀侯譖於周懿王使烹焉齊之變風始作周以魏封同姓魏君褊急不廣修徳秦晉鄰國日見侵削國人憂之當周平桓之世魏之變風始作成王封母弟叔虞於唐其子燮改為晉至周召共和之時僖侯儉不中禮國人閔之唐之變風始作𦤎陶之子伯翳佐禹治水舜命作虞官賜姓曰嬴周孝王使其末孫非子養馬汧渭封為附庸邑於秦谷宣王命其曽孫秦仲作大夫始有車馬禮御之好國人美之秦之變風始作舜胄虞閼父為周陶正武王賴其器用封其子媯滿於陳曰陳胡公五世至幽公當厲王時政衰所為無度國人傷而刺之陳之變風始作檜祝融氏後周夷厲之時檜公不務政事而好潔衣服大夫去之檜之變風始作武王封弟振鐸於曹十一世當周惠王時政衰昭公好奢而任小人曹之變風始作后稷曽孫公劉夏後太康時失其官守自邰徙豳修后稷之業勤恤愛民民咸歸之至商末世太王避難入岐民又歸之周公避流言居東都思公劉太王居豳之職憂念民事至苦之功以比序己志太師述其志別其詩為豳國變風焉周始后稷至於太王王季歴及千載越異代而別世載其功業為天下所歸文武受命定天下盛徳之隆大雅起自文王至於文王有聲據盛隆而推原天命上述祖考之美小雅自鹿鳴至魚麗先其文所以治內後其武所以治外此二雅之次要於極聖賢之情著天道之助而已又大雅生民及卷阿小雅嘉魚及菁莪周公成王之時詩也文武周公道同終始相成比合故為正經其用於樂諸侯以小雅天子以大雅風既定為鄉樂差次而上小雅為諸侯樂大雅為天子樂矣大射諸侯之禮所歌鹿鳴三終下管新宮三終是小雅為諸侯之樂可知然小雅為天子之政諸侯得用之者詩縁政而作臣無慶賞威刑之政不得有詩詩為樂章善惡所以勸戒尤美者可為典法故雖無詩者得進而用之所以風化天下因其節文使之有等故風為郷樂本諸侯之詩郷人所用故諸侯進用小雅天子自用大雅矣郷飲酒燕禮注云郷樂者風也小雅為諸侯之樂大雅頌為天子之樂是也此舉其正所當用者然而饗賓或上取燕或下就天子不純以大雅諸侯不純以小雅天子饗元侯歌肆夏合文王諸侯歌文王合鹿鳴諸侯於鄰國之君與天子於諸侯同天子諸侯燕羣臣及聘問之賓皆歌鹿鳴合郷樂此其著略大校不可得詳大雅民勞小雅六月之後皆謂變雅美惡各以時亦顯善懲過正之次也周室成功太平徳洽於是和樂興焉頌聲乃作祭帝於郊所以定天位祀社於國所以列地利祖廟所以本仁山川所以儐鬼神五祀所以本事故自郊社祖廟山川五祀義之修禮之藏也聖王法象天地羣神而為之政政成而神得其所則事順人和而徳洽於神矣功大如此可不美報乎故人君必齋明而薦之歌之舞之所以顯神明昭至徳也周公歸政成王封其元子伯禽於魯其後政衰國事多廢十九世至僖公遵伯禽之法修泮宮守禮教㑹諸侯謀東略修廟牧坰國人美其功季孫行父請命於周而作頌孔子録其詩同於王者之後舜舉契為司徒有五教之功賜姓而封之十四世至湯受命伐夏定天下後有中宗天命自度治民祇懼高宗嘉靖殷邦小大罔怨時有作詩頌之者商徳之壊武王封微子宋公為商後自後政衰散亡商之禮樂七世至戴公時當宣王正考父校商名頌十二篇於周太師歸以祀其先王孔子録詩得五篇而巳乃列之頌著為後王之義監三代之成功法莫備於是矣周太師何由得商頌周用六代之樂故有之
  孔仲達曰夫詩者論功誦徳之歌止僻防邪之訓雖無為而自發乃有益於生靈六情靜於中百物盪於外情縁物動物感情遷若政遇醇和則歡娛被於朝野時當慘黷亦怨刺形於詠歌作之者所以暢懐舒憤聞之者足以塞違從正發諸情性諧於律呂故曰感天地動鬼神莫近於詩詩之為用其利大矣若夫哀樂之感㝠於自然喜怒之端非由人事故燕雀表啁噍之感鸞鳯有歌舞之容然則詩理之先同夫開闢詩跡所用隨運而移上皇道質故諷諭之情寡中古政衰亦謳歌之理切唐虞乃見其初羲軒莫測其始於後時經五代篇有三千成康沒而頌聲寢陳靈興而變風息先君宣父釐正遺文緝其精華禠其煩重上從周始下暨魯僖四百年間六詩備矣卜商闡其業雅頌與金石同和秦政燎其書𥳑牘與煙塵共盡漢氏之初詩分為四申公騰芳於鄢郢毛氏光價於河間貫長卿傳之於前鄭康成箋之於後晉宋二蕭之世其道大行齊魏兩河之間茲風不墜近世為義疏者有全緩何𦙍舒瑗劉軌思劉醜劉焯劉炫等然焯炫輩負恃才氣輕鄙先達同其所異異其所同或應略而反詳或應詳而更略準其繩墨差忒未免勘其㑹同時有顛躓今則削其所繁増其所簡惟意存於曲直非有心於愛憎庶以對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聖範垂訓幼𫎇故敘其所見載於卷首雲爾
  王魯齋曰夫書授於伏生之口止二十有八篇參之以孔壁之藏又二十有五篇然其亡失終不可復見者猶有四十餘篇其存者且不勝其錯亂訛舛為萬世之深恨今不知詩之為經藏於何所乃如是之祕𫝊於何人乃如是之的遭焚禁之大禍而三百篇之目宛然如聖人之舊無一篇之亡一章之失詩書同禍而存亡之異遼絶乃如此漢初最善復古齊韓魯三家之詩並列於學官惟毛萇最後出而獨行於北海鄭康成北海人也故為之箋自是後學者雖不識毛萇而篤信康成故毛詩假康成之重而排迮三家獨得盛行於世毛鄭既孤行而三家牴牾之跡遂絶而不得參伍錯綜以訂其是非且萇自謂其學𫝊於子夏按子夏少夫子四十一嵗至漢已三百年烏在其為得於子夏哉若𫝊於子夏之門人則流派相承其姓氏不應湮沒而乃詭託授受以誑後世耶陸璣雖撰毛公相𫝊之序上接子夏而又與釋文無一人合愚是以於毛詩不能不疑也
  陸氏釴曰三家之詩唐人已失其𫝊雖有存焉者譌矣毛詩固未嘗亡也後世經生尋墜緒之三家不啻珠璧棄未亡之毛氏直如弁屣何哉毛氏行而三家廢君子慨已惜之集傳出而毛氏之學寖微又奚為莫之慨也夫去古近者言雖賾而似真離聖逺者説雖詳而易淆故曰冢尺雖㫁可定鍾律毛氏殆未可輕訾也
  葉石林曰六經自秦火後獨詩以諷誦相傳韓詩既出於人之諷詠而齊魯與燕語音不同訓詁亦異故其學往往多乖獨毛之出也自以源流得於子夏而其書貫穿先秦古書其釋鴟鴞也與金縢合釋北山烝民也與孟子合釋昊天有成命與國語合釋碩人清人𤣥鳥皇矣與左傳合而序由庚等六章與儀禮合蓋當毛氏時左氏未出孟子國語儀禮未甚行而學者亦未能信也惟河間獻王博見異書推崇尊信迨至晉宋諸書盛行肄業者衆而人始翕然知其説近正且左氏等書漢初諸儒皆未見而毛説先與之合不謂之源流子夏可乎
  鄭漁仲曰衛宏之序有専取諸書之文至數句者有雜取諸家之説而辭不堅決者有委曲宛轉附經以成其義者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其文全出於樂記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貽王其文全出於金縢自微子至於戴公其間禮樂廢壊其文全出於國語古者長民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其文全出於公孫尼子則詩序之作實在於數書既傳之後明矣所謂取諸書之文有至數句者此也闗雎之序既曰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意亦足矣又曰風風也風以動之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又曰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載馳之詩既曰許穆公夫人閔其宗國顛覆而作又曰衛懿公為狄所滅絲衣之詩既曰繹賓屍矣又曰靈星之屍此蓋衆説並傳衛氏得其美辭美意併録而不忍棄之此所謂雜取諸家之説而辭不堅決者也騶虞之詩先言人倫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純被文王之化而後⿰糹⿱𢆶匹 -- 繼之蒐田以時仁如騶虞則王道成行葦之詩先言國家忠厚仁及草木然後⿰糹⿱𢆶匹 -- 繼之以內睦九族外尊黃耉養老乞言此所謂委曲宛轉附經以成其義者也
  馬貴與曰予讀國風諸篇而後知詩之不可無序序之有功於詩也蓋風之為體比興之辭多於敘述諷諭之意浮於指斥有反覆詠歎聨章累句而無一言敘作者之意而序者乃一言以蔽之曰為某事也苟非其傳授之有源探索之無舛則孰能臆料當時指意之所歸以示千載乎試觀芣苢之序以婦人樂有子為后妃之美也而其詩語不過形容采掇芣苡之情狀而已黍離之序以為閔周室宮廟之顛覆也而其詩語不過慨歎禾黍之苗穗而已此詩不言所作之意而賴序以明者也若舍序以求之其所以采掇者為何事慨歎者為何説乎叔于田之二詩序以為刺鄭荘公也而其詩語則鄭人愛叔段之辭耳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之水椒聊二詩序以為刺晉昭公也而其詩語則晉人愛桓叔之辭耳此詩之序其事以諷初不言刺之之意而賴序以明者也若舍序以求之四詩非子雲美新之賦則袁宏九錫之文爾是豈可以訓而夫子不刪之乎鴇羽陟岵之詩見於變風序以為征役者不堪命而作也四牡採薇之詩見於正雅序以為勞使臣遣戍役而作也而深味四詩之㫖則歎行役之勞苦敘饑渇之情狀憂孝養之不遂悼歸休之無期其辭語一耳此詩之辭同意異而賴序以明者也若舍序以求之則文王之臣民亦怨其上而四牡採薇不得為正雅矣即是數端觀之則知序之不可廢序不可廢則桑中溱洧何嫌其為刺奔乎蓋嘗論之均一勞苦之詞也出於敘情閔勞者之口則為正雅而出於困役傷財者之口則為變風也均一淫佚之詞也出於奔者之口則可刪而出於刺奔者之口則可録也均一愛戴之詞也出於愛叔段桓叔者之口則可刪而出於刺鄭荘晉昭者之口則可録也夫芣苢黍離之不言所謂叔于田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之水之反辭以諷晦菴亦既如序者之説求作詩之意於詩辭之外矣何獨於鄭衛諸篇必以為奔者所自作使聖經為録淫之具乎且詩之可刪孰有大於淫者今以文公詩傳考之如桑中溱洧月出東門之墠東方之日東門之池東門之揚序以為刺淫而文公以為淫者所自作如靜女木𤓰采葛丘中有麻將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車山有扶蘇蘀兮狡童褰裳豐風雨子衿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之水出其東門野有蔓草則序本別指他事而文公亦以為淫者所自作夫以淫昏不檢之人發而為放蕩無恥之辭夫子猶存而不刪則不知所刪者果何等篇也或曰晦菴之説謂春秋所記無非亂臣賊子之事蓋不如是無以見當時事變之實而垂鑒於後世故不得已而存之也愚又以為未然夫春秋史也詩文辭也史所以紀事世之有治不能無亂則固不容存禹湯而廢桀紂録文武而棄幽厲也至於文辭則其淫哇不經者直刪之而已且羞惡之心人皆有之今市井小人有能道其宣淫之狀指其行淫之地則未有不面頸發赤且慚且諱者則知禁之使不為不若愧之使自知其不可之為愈此鋪張揄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之辭所以為閔惜懲創之至也此詩之訓也然愚之所論不過求其文意之指歸而知其得於性情之正耳至於被之絃歌合之音樂則儀禮左傳所載古人歌詩合樂之意蓋有不可曉者夫闗雎鵲巢閨門之事后妃夫人之詩也而鄉飲酒燕禮歌之采蘋采蘩夫人大夫妻能主祭之詩也而射禮歌之肆夏繁遏渠宗廟配天之詩也而天子享元侯歌之文王大明緜文王興周之詩也而兩君相見歌之以是觀之其歌詩之用與詩人作詩之本意蓋有判然不相合者不可強通也則烏知鄭衛之詩不可用於燕享之際乎左傳載列國聘享賦詩固多㫁章取義然其大不倫者亦以來譏如鄭伯有賦鶉之奔奔楚令尹子圍賦大明及穆叔不拜肆夏甯武子不拜彤弓之類是也然鄭伯如晉子展賦將仲子鄭伯享趙孟子太叔賦野有蔓草鄭六卿餞韓宣子子齹賦野有蔓草子太叔賦褰裳子游賦風雨子旗賦有女同車子栁賦蘀兮此六詩皆文公所斥以為淫奔之人所作也然所賦皆見善於叔向趙武韓起不聞被譏乃知鄭衛之詩未嘗不施之於燕享而此六詩之㫖意訓詁當如序者之説不當如文公之説也文公舍序以言詩則變風諸篇祇見其理短而辭哇但以經傳所引逸詩攷之則其辭明而理正未見其劣於三百五篇也而何以刪之三百五篇之中如詆其君以碩䑕狡童如欲刺人之惡而自為彼人之辭以陷於所刺之地幾不可訓矣而何以録之蓋深味聖人之言而得其意矣昔夫子之言曰述而不作又曰多聞闕疑嘗舉史闕文之語而歎世道之不古存夏五郭公之書而不欲遽正前史之誤則聖人之意蓋可見矣詩之見録者必其序説之明白而意㫖之可攷者也其逸而不録者必其序説之失傳㫖意之難攷而不欲臆説者也今三百五篇所存之序雖自毛衛諸公而傳其㫖意則自有此詩而已有之矣鴟鴞之序見於尚書碩人載馳清人之序見於左傳所紀皆與作詩者同時非後人之臆説也若序説之意不出於當時作詩者之口則鴟鴞諸章初不言成王疑周公之意清人終篇亦不見鄭伯惡高克之跡後人讀之當不能曉其為何語矣嘗妄為之説曰作詩之人可攷其意可尋則夫子録之殆述而不作之意也其人不可攷其意不可尋則夫子刪之殆多聞闕疑之意也使序詩之意果不出於作詩之初而皆為後人臆度之説則比興諷詠之詞其所為深微幽深者殆類東方朔聲謷凥高之隠語蔡邕黃絹幼婦之廋辭使後人各出其智以為猜料之工拙恐非聖經誨人之意也或曰諸小序之説固有舛馳鄙淺而不可解者可盡信之乎愚曰序非一人之言也或出於國史之采録或出於講師之𫝊授如渭陽之首尾異説絲衣之兩義並存其舛馳固有之擇善而從之可矣至如辭語鄙淺則序所以釋經非作文也祖其意足矣後之君子欲盡廢序以言詩此愚所以未敢為然復摭述而不作多聞闕疑之言以明孔子刪詩之意且見古序之尤不可廢也
  許敬菴曰三百篇皆本無邪之思故可興觀羣怨有裨人倫風化禮樂名物史記雲古者詩三千餘篇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袵席故曰闗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絃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由是觀之孔子刪定詩篇皆可施於禮義合於韶武雅頌之音其思無邪可知也朱子云詩言善者可以感發惡者可以懲創彼惡者思既邪矣讀詩者即有意於懲創安得遽謂之無邪思耶孔子告顔淵曰放鄭聲鄭聲淫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樂記曰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於慢矣鄭衛之音孔子固惡之然而其國之君臣之間代有仁人賢者詩之發乎情而止乎禮義者自在孔子刪其邪僻録其醇雅列於國風所謂淫與慢者不存矣朱子葢主淫慢之説而於二國風之中但辭有不純者即釋之為淫奔為男女私相贈答及考之小序俱有不然序所由來久矣漢初齊魯韓三家皆立博士河間獻王好毛氏之學至平帝時立博士毛公自言本於子夏以其學授同國貫長卿𫝊解延年延年授徐敖傳九江陳俠俠授同國謝曼卿傳東海衛宏中間雖有傅㑹増益未盡無據也如衛風木瓜鄭風將仲子有女同車蘀兮褰裳等篇序各有指或美齊桓或刺鄭荘或刺忽之辭昏而無大國之助或刺公子爭立而思大國之正至於刺淫諸篇如匏葉桑中鶉奔蝃蝀之類序言其事而思所以正之亦一時君子閔時悼俗之所為作也今以詩義求之似皆可信春秋諸賢賦鄭詩見志義有取爾也而肯取淫慢之辭耶凡人之性情不約以正即謂之淫故樂記曰鄭音好濫淫志不必男女相奔之謂使鄭詩為淫奔所作安見為無邪耶且詩與音聲不同詩者志發於言載在篇章者也聲謂宮商角徵羽音謂金石絲竹匏土革木樂之節奏度數由之靡靡之樂令人心意蕩溢不能自禁散玩而無檢束故曰其聲淫不言其詩淫也其音慢不言其詩慢也如因鄭聲淫等語遂以鄭詩為淫詩則所亂雅樂者即是大小雅耶恐亦未盡然也則序未可廢也詩經秦火篇章豈無脫誤觀鄭衛及王齊陳諸國風朱子所指為淫者僅三十餘篇王魯齋謂今詩豈盡聖人所定容或所刪之詩有存於閭巷浮薄之口者而漢儒取以補亡耳王陽明亦謂鄭衛之音必秦火而後世儒搜採以足三百之數者不為無見大抵漢儒尊經詳於訓詁或失之傅㑹而朱子釋經過於主張反或有晦於經㫖魯齋陽明二先生知求聖人之大㫖而又未嘗參討經傳之説均之有所未盡愚故詳為論述以俟後之君子折衷焉
  顧鄰初曰詩之有序猶聴訟之有證驗也證驗必於其人與世之近者求之鄭康成謂子夏序詩篇義合編毛公作傳各引其序冠之篇首是康成在漢蓋親見也去古未逺源流有自猶不足信而用己見懸度是將奚據哉左氏記季札之觀樂也所歌者邶鄘衛鄭皆在焉使其為里巷狹邪所用周樂惡得有之魯之樂工又何自取異國淫邪之辭肄之於韶夏𮑮武間也擊鼓二子乗舟定之方中碩人載馳木瓜清人南山黃鳥株林鴟鴞東山彤弓抑戒時邁思文武酌等詩序意可證於尚書左傳國語是序非後人之臆説也如鄭之六卿皆賦本國之詩於燕享出餞之際假令盡非序而為淫奔所作豈有兩國君卿大夫相見乃自歌其里巷狹邪之淫辭以黷媟俎豆下伍伶諢者哉士君子生千載之後讀古人書政自未易詩多微辭尤難臆決要在衷諸理而是質諸心而安耳
  孔仲達曰包管萬慮其名曰心感物而動乃呼為志志之所適外物感焉言悅豫之志則和樂興而頌聲作憂愁之志則哀傷起而怨刺生故志藴藏在心發見於言乃名為詩情動於心志之中見於初言之時直平言之耳言未申志故咨嗟歎息反覆引長至於手舞足蹈而後得舒其情故詩必長歌也哀樂之情發見於言語之聲未有宮商之調至於作詩之時次序清濁節奏高下使五聲為曲似五色成文被諸管絃名之為樂原夫作樂之始樂寫人音人音有小大高下之殊樂器有宮商徵羽之異依人音而制樂託樂器以寫人是樂本效人人非效樂人之作詩成樂之文聲能寫情情皆可見聴音而知治亂觀樂而曉盛衰故神瞽有以知其趣也若夫取彼素絲織為綾縠或色美而材薄或文惡而質良惟善賈者別之取彼歌謠播為音樂或辭是而意非或言邪而志正惟達樂者曉之若徒取辭賦不達音聲則身為桀紂口言堯舜不可得而知也是以楚茨大田之徒並陳成王之善行露汝墳之篇皆述紂時之惡以汝墳為王者之風楚茨為刺過之雅太師曉其作意知其本情故也情見於聲聲隨世變故治世政教和順民心安化則和樂而作歌如湛露天保之類亂世政教乖戾民怨其上則怨怒而作歌如巷伯十月之類滿志縱慾兵役不息國將滅亡民遭困厄則哀己思古而作歌如大東苕華之類詩述民志樂歌民詩故時政善惡見於音也哀樂出於民情樂音從民而變是人能變樂非樂能變人而樂之感人移風易俗㢘直荘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寛𥙿順成之音作而民慈愛流僻邪蕩之音作而民淫亂是樂由王者所制民逐樂音而變兆民既衆賢愚不等采詩定樂以賢者所樂教愚者為樂取智者之心變不智者之心先王制禮之事亦猶是也禮樂本出於民還以教民與夫雲出於山復雨其山火生於木反焚其木復何異哉地理志雲民有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繫水土之風氣謂之風好惡取捨動靜隨君上之情慾謂之俗風為本俗為末聖王統理人倫必移其本而易其末然後王教成皆用詩為之
  詩播於音音從政變著為樂章精誠相感陳得失以為勸戒誠能用詩之善道聴嘉樂之正音予善伐惡舉無不當可使天地效靈鬼神降福也臣下作詩所以諫君君上用詩所以化下合於宮商相應之文而不直言其過使知過而悔感而不切微動若風風行草偃雖論功誦徳莫不正邪防失此作詩之意耳託之樂歌依違而諫者詩人之權也
  典法仍存廢而不行非無政教施之失理則國異政家殊俗皆王道衰之事而變詩作者未識不善不知善為善未見不惡不知惡為惡太平則無所更美道絶則無所復譏人情之常理也故初變惡俗則民歌之風雅正經是也始得太平則民頌之周頌諸篇是也若其王綱解紐禮義消亡民皆逃死政盡紛亂易稱天地閉賢人隠於此時也雖有智者無復譏刺成康太平之後其美不異於前故頌聲止也陳靈淫亂之後其惡不復可言故變風息也班固雲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此之謂也然則政教初失尚可匡而革之追而復之故執彼舊章繩此新失覬望自悔其心更遵正道所以變詩作也周道之衰自夷懿始而無夷懿之雅者孔子録而不得或有而不足録也所以能作變詩者曉逹世事之變易若唐有帝堯殺禮救危之化後世習之失於儉不中禮陳有大姬好巫歌舞之風後世習之失於遊蕩無度既見時世之事改變舊時之俗故依準舊法若齊太公之風衛康叔之化其遺風仍在詩人之懐故作詩而戒之雖俱準舊法而詩體不同或陳古政治或指世淫荒雖復屬意不同而俱懐匡救故變詩所陳皆亂政亡形時政之疾病也所言皆忠規切諫救世之鍼藥也疾病尚輕有可生之道則醫之治也用心鋭扁鵲之療太子知其必可生也疾病已重有將死之勢則醫之治也用心緩秦和之視平公知其不可為也詩人救世亦猶是矣典型未亡覬可追改則箴規之意切鶴鳴沔水殷勤而責王也淫風大行莫之能救則匡諫之志微溱洧桑中所以咨嗟歎息而閔世匡諫志微知其國將亡也
  詩之所言一人之心乃一國之心覽一國之意以為己心其取義者一國之事係此一人言之言諸侯之政化於一國以其狹故也總天下之心以為己意而詠歌王政得失道天下之事閔風俗之衰言天子之政施於天下以其廣故也一人美則人皆美之一人刺則人皆刺之谷風黃鳥妻怨其夫未必一國之妻皆怨夫也北門比山下怨其上未必一朝之臣皆怨上也但舉夫婦離怨則知風俗敗矣言獨勞從事則知政教偏矣莫不取衆意以為己辭假使聖哲之君功齊區宇設有一人獨言其惡如卞隨務光之羞見殷湯伯夷叔齊之恥事周武海內之心不之同也無道之主惡加萬民設有一人獨稱其善如張竦之美王莽蔡邕之惜董卓天下之意不之與也必言當舉世之心動合一國之意然後得為風雅載在篇章不然國史或録其文聖人不存其言也天子以政教齊正天下故述天子之政還以齊正為名皆正天下之大法文武用之則興幽厲不用則廢雅言王政廢興故有美刺也易稱聖人擬諸形容象其物宜天子之政教可美之形容營造之功畢也天之所營在於命聖聖之所營在於任賢賢之所營在於養民民安而財豐衆和而事節羣生盡遂其性萬物各得其所即成功之驗也物本於天人本於祖天之所命者牧民也祖之所命者成業也民安業就須告神明使知雖社稷山川四嶽河海皆以民為主欲民安樂故作詩歌功徧告神明所以報神恩也王者政有興廢未嘗不祭羣神但政未太平則神無恩力故太平徳洽始報神功頌述祭祀之狀不言得神之力但美祭祀報徳可知耳鄭氏答張逸雲風也小雅也大雅也頌也此四者人君行之則為興廢之則為衰箋雲王道興衰之所由然則此四者人君興廢之始故謂之四始詩理至極盡於此也
  鄭漁仲曰詩之本在聲聲之本在興鳥獸草木乃發興之本漢儒之言詩者既不論聲又不知興故鳥獸草木之學廢詩曰闗闗雎鳩在河之洲不識雎鳩則安知河洲之趣與闗闗之聲乎凡雁鶩之類其喙褊者則其聲闗闗雞雉之類其喙鋭者則其聲鷕鷕此天籟也雎鳩之聲似鳬雁故其聲如是又得水邊之趣也小雅曰呦呦鹿鳴食野之苹不識鹿則安知食苹之趣與呦呦之聲乎凡牛羊之屬有角無齒者則其聲呦呦駝馬之屬有齒無角者則其聲蕭蕭亦天籟也鹿之聲似牛羊故其聲如是又得蔞蒿之趣也使不識鳥獸之情狀則安知詩人闗闗呦呦之興乎曰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者謂瓜苦引蔓於籬落間而有敦然之繫焉曰桑之未落其葉沃若謂桑葉最茂雖未落之時而有沃然之澤使不識草木之精神則安知詩人敦然沃若之興乎陸璣為毛詩作鳥獸草木蟲魚疏然璣本無此學其門人輩互相附和多是支離惟爾雅一種其書最古為名物之宗然孫炎郭璞所得既希張楫孫憲所記徒廣大抵儒生家多不識田野之物農圃人又不知詩書之㫖二者無由參合遂使鳥獸草木之學不𫝊
  文章之體有史𫝊之文有歌詠之文史𫝊之文以實録為主秋毫之善不私假人歌詠之文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其善而隠其惡大其美而張其功後世於歌詠之文求之太過直以史視之則非矣蓋善觀詩者當推詩外之意如孔子子思善論詩者當推詩外之理如子貢子夏善學詩者當取一二言為立身之本善引詩者不必分別所作之人所採之詩如諸經所援引之詩可也緜蠻黃鳥止於丘隅不過喻小臣擇卿大夫有仁者依之夫子推而至於為人君為人父鳶飛戾天魚躍於淵不過喻惡人逺去而民樂得其所子思推之上察乎天下察乎地觀詩如此尚何疑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子貢達於貧富之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子夏悟於禮後之説論詩若此又何疑乎南容三復不過白圭子路終身之誦不過不忮不求學詩至此何以多為維嶽降神生甫及申宣王詩也夫子以為文武之徳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仲山甫詩也左氏以為孟明之功小宛幽王詩也祭父以為文王戎狄是膺僖公詩也孟子以為周公矢其文徳洽此四國記禮者以為三代之君引詩若此奚必分別所作之人所採之詩乎逹是説然後可以言詩也不然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其無遺民矣崧高維嶽峻極於天信為極天矣善乎孟子之説詩也民之秉彛好是懿徳孟子釋之曰民之秉彛也故好是懿徳未嘗費詞而理自明何彼穠矣平王以後之詩也注謂武王之詩而以平王為平正之王齊侯為齊一之侯按春秋莊公元年書王姬歸於齊乃桓王女平王孫下嫁於齊襄公故詩曰齊侯之子平王之孫㫁無可疑周頌作於康王成王之世故稱成王康王今毛鄭以頌皆成王時作不得稱成王康王故昊天有成命雲成王不敢康為成此王功不自安逸執競之不顯成康謂成大功而安之噫嘻之成王謂成是王事惟以召南為文武之詩故不得不以平王為平正之王惟以周頌為成王時作故不得不以成王為成此王功也殊不知詩中此類甚多召南中有康王以後之詩有平王以後之詩不特文武時也甘棠行露美召公於既沒之後在康王世也何彼穠矣作於平王以後亦猶是也不必謂武王時詩大雅中之稱文王皆後世詩人追詠之詞何嘗作於文王之世周頌之美成王亦猶是也不必謂成王時作毛鄭解經不能無失孰有大於此者
  詩有美刺作於文武成康之世謌詠太平而不顯作者之名況刺詩當王室衰微諸侯橫恣譏訶醜亂之跡暴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帷薄之私則其隠匿姓名宜愈甚矣是以作詩者不明著其人亦不直指其事惟節南山刺幽王也則曰家父作誦以究王訩巷伯寺人傷讒而作也則曰寺人孟子作為此詩祈父曰祈父予王之爪牙崧高烝民曰吉甫作誦明著其所作之人其他諸詩有美刺者不可以言語求觀其意可矣故其譏刺是人也不言其所為之惡而言其爵位之尊服飾之美而民疾之以見其不堪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是也其頌美是人也不言其所為之善而言其冠佩之華容貌之盛而民安之以見其無愧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是也
  風有正變仲尼未嘗言而他經不載獨出於詩序皆以美者為正刺者為變則邶鄘衛之詩謂之變風可也緇衣之美武公駟鐡小戎之美襄公亦可謂之變乎必不得已從先儒正變之説則當如穀梁之書所謂變之正也穀梁之春秋書築王姬之館於外書春秋盟於首戴皆曰變之正也蓋言事雖變常而終合之正也河廣之詩曰誰謂河廣一葦杭之其欲往之心如是其鋭也然有舍之而不往者大車之詩曰穀則異室死則同穴其男女之情如是其至也然有畏之而不敢者氓之詩曰以爾車來以我賄遷其淫佚之行如是其醜也然有反之而自悔者此所謂變之正也序謂變風者見王澤雖衰人猶能以禮義自防也見中人之性能以禮義自閑雖有時而不善終蹈乎善也見其用心之謬行己之乖倘返而為善人則聖人亦録之而不棄也先儒所謂風之正變如是胡文定謂邶鄘以下多春秋詩而謂詩亡然後春秋作何也黍離降為國風而王者之詩亡矣春秋始隠公適當詩亡之後謂詩亡者雅詩亡也予謂不然春秋作於獲麟之時乃哀公十四年詩亡於陳靈公乃孔子未生之前故曰詩亡而褒貶之書作矣非有定義也蘇潁濱曰陳靈之後未嘗無詩而仲尼有所不取詩作於思慮之不能自已當其盛時人心和樂而不流發而為詩無有不善今之正詩是也及其衰也有所憂愁憤怒不得其平淫佚放蕩不合於禮者猶知復反於正故其為詩亂而不蕩今之變詩是也及其大亡也怨君思叛越禮忘返則其詩逺義而無所歸嚮故曰變風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先王之澤尚存而民心之邪未勝猶有取焉以為變詩及其邪心大行禮義日逺則詩淫而無度不可復取故詩止於陳靈非天下之無詩也有詩而不可為訓焉耳
  陳君舉謂春秋之衰以禮廢秦之亡以詩廢嘗觀之詩刑政之苛賦役之重天子諸侯朝廷之嚴后妃夫婦袵席之秘聖人存其詩使天下匹夫匹婦皆得以言其上宜若啓天下輕君父之心然亟諫而不悟顯戮而不戾相與攜持去之而不忍是故湯武之興其民急而不敢去周之衰其民哀而不忍離葢其抑鬱之氣舒而無聊之意不蓄也至詩不敢作而天下怨極矣卒不能勝共起而亡秦秦亡而後快於是匹夫匹婦有存亡天下之權嗚呼春秋之衰以禮廢秦之亡以詩廢吾固知公卿大夫之禍速而小民之禍遲而大詩者正所以維持君臣之際其功用深矣樂以詩為本詩以聲為用仲尼編詩為燕飲饗祀之用而非専用以説義也自齊魯韓毛四家各為序訓以説相高漢朝又立之學官以義理相授遂使聲歌之音湮沒無聞漢初去三代未逺瞽史之徒例能歌也東漢之末禮樂蕭條聲歌之樂斬然矣曹孟徳平劉表得漢雅樂郎杜䕫䕫老矣又不肄習所得者惟鹿鳴騶虞伐檀文王四篇而已太和末又失其三左延年所得惟鹿鳴一篇耳按樂有四節曰升歌曰笙入曰間歌曰合樂每節三終通之為十二而謂之九成者升歌笙入共為九成也升歌者工升自西階歌鹿鳴四牡皇華每一篇一終三終則主人酌獻獻工笙入者入於堂下奏南陔白華華黍亦一篇一終三終主人亦酌獻笙歌畢堂上堂下更代而作為間歌堂上先歌魚麗則堂下笙由庚次歌嘉魚則笙崇丘又次歌南山有臺則笙由儀為三終歌者在上貴人聲也合樂者謂堂上堂下歌瑟及笙並作也工歌闗雎則笙吹鵲巢合之歌葛覃則吹采蘩合之歌卷耳則吹采蘋合之如此皆備工以樂備告樂正樂正告於客而遂出首尾相承節奏有屬知古詩之聲為可貴也至晉鹿鳴一篇又絶無傳後世不復聞詩歌矣
  王魯齋曰近世儒者謂義理之説勝而聲歌之學日微古人之詩用以歌非以説義也其為説主聲而不主義如此則雖鄭衛之聲可薦於宗廟天作清廟可奏於宴飲之間是謂舍本而逐末矣凡歌聲悠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於喉吻而沁入於心思正以其義焉耳苟不主義則歌者以何事而聴者有何味豈足以蒸變人之氣質鼔動人之志氣哉尚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樂乃為詩而作非詩為樂而作也
  程泰之曰南雅頌樂名也南有周召頌有周魯商本其所從得而還以繫其國土也二雅獨無所繫以其純當周世無所標別也均之為雅音類既同又自別為大小則聲度必有豐肉廉殺亦如十二律然既有大呂又有小呂也若夫邶鄘衛十三國者詩皆可採而聲不入樂則直以徒詩著之本土春秋諸侯卿大夫士賦詩道志者凡詩雜取無擇至考其入樂則自邶至豳無一詩在數宴享之用鹿鳴郷飲酒之笙由庚鵲巢射之騶虞采蘋諸如此類未有或出南雅之外者然後知南雅頌之為樂詩而諸國之為徒詩也
  鄭窒甫曰笙詩有聲有辭如無其辭則不曰笙詩矣燕禮升歌鹿鳴下管新宮新宮今亡宋公享叔孫昭子賦新宮將謂管亦有聲無辭耶其謂斯干為新宮者非也笙詩之亡猶管詩之亡也書曰琴瑟以詠笙鏞以間詩曰鼓瑟吹笙吹笙鼓簧皆有詩也歌詠之聲依之律和之自後夔以來未之有改也故樂首節升歌比歌以瑟二節笙入輔笙以磬三節間歌歌笙相禪四節合樂歌笙相合以南衆聲偕作於是工告樂正曰正歌備皆謂之歌而可謂之無辭耶凡樂四節為詩十八篇皆有聲有辭先之以雅終之以南故闗雎雖為風始以合樂在間歌之後則末也故曰闗雎之亂
  何黃如曰書㫁於穆春秋始於平中間若厲宣幽三王之際皆周室改革之大者而其事跡杳如也舍詩將安所徵之故詩者聨屬書與春秋之隙者也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諸儒推測未有得其解者也今以世考之詩亡於下泉正當敬王之時春秋之作適有感是時耳蓋至是而周不復興矣平遷王城敬遷下都愈趨愈下聖人所以投筆而自廢也聖人之刪書也其心猶以王為未足也曰必如帝者斯可矣刪詩則不及帝矣而其大指所在特惓惓屬望於中興曰孰能如夏之少康殷之盤庚武丁者乎故於二代之書獨有取三君之世此尤足見春秋託始平王之意也
  歐陽永叔曰六經焚於秦火自漢以來收拾亡逸正其譌謬得以粗備者豈止一人之力後之學者徒抱焚餘殘脫之經倀倀於去聖千百年後不見先儒之説而欲特立一家之學吾未之信也先儒之論苟非詳其終始而牴牾質諸聖人而悖謬不得已而後改易者又何必徒立異論以相訾也
  今之學詩而罕有得焉者何哉勞其心而不知其要逐其末而忘其本也何謂本末觸事感物文之以言善則美惡則刺發其揄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怨怒於口道其哀樂喜怒於心此詩人之意也其本也採而録之正其名次別其義類彼此分繫用之宗廟朝廷下至鄉人聚㑹此太師之職也其末也刪其繁重察其美刺著其善惡以為勸戒者聖人之志也此本也整齊殘缺以為義訓或遷就其事以曲成已學其於聖人之志有得有失此經師之業也求詩人之意達聖人之志者經師之本也講太師之職因其失傳而妄自為之説者經師之末也今夫學者得其本而通其末斯盡善矣得其本而不通其末闕其所疑可也今夫學者知前事之善惡知詩人之美刺知聖人之勸戒是謂知學之本而得其要其學足矣其末有所不知亦何害乎學
  蘇子由曰六經之道惟其近於人情是以久傳不廢世之迂學乃曲為之説雖其義不至於此必勉強牽合以為如此故其論委曲而莫通也夫聖人之為經惟禮與春秋無一言之虛始得執定法度莫不可考然猶未嘗不近於人情況乎詩者天下之人匹夫匹婦羇臣賤𨽻悲憂愉佚之所為作也夫天下之人自傷其貧賤困苦之憂而自述其豐美盛大之樂其言上及於君臣父子天下興亡治亂之跡而下及於飲食牀第昆蟲草木之類蓋其中無所不具而尚何以區區繩墨求哉此亦足以見其志之不通矣夫聖人之於詩以為其終要入於仁義而不責其一言之無當是以其意可觀而其言可通詩有取象乎物以自見其事有為此事而作而其言有及於是物者必強為是物之説以求合其事蓋其為學亦已勞矣夫意有所觸乎當時時已去而不可知故其類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天下之人慾觀於詩能不強為之説以求合其作時之事則詩之義庶幾可以意曉而無勞矣
  張子厚曰置心平易然後可以言詩蓋詩人情性溫厚平易讀者優游涵泳則津吻之間意味自出若自立意見崎嶇求合愈求愈逺矣荀子云善為詩者不説董子云詩無達詁孟子云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皆古之善説詩者
  謝顯道曰明道譚詩並不下一字訓詁只轉卻一二字㸃掇他念過便可教人醒悟古之詩章猶今之歌曲歌曲常使人感動而學詩卻無感動處者為泥章句故也君子之於詩非徒誦其言又將以考其情性又將以考先王之澤蓋禮樂法度雖亡而詩猶能併其深微之意而傳之故學詩者當體㑹有味不在形容言語間也
  游定夫曰學詩可以感發人心如觀天保則君臣之義修觀常棣則兄弟之愛篤觀伐木則朋友之交親觀闗雎鵲巢則夫婦之經正昔周磐讀汝墳卒章而為親從仕王褒有至性而子弟廢蓼莪則學詩能感於此可覩矣
  陳同父曰道之在天下平施於日用之間得其性情之正者彼固有以知之矣當先王時天下之人其發乎情止乎禮義蓋有不知其然而然者先王既逺民之流也久矣而其所謂平施於日用間者與生俱生固不得而離也是以既流之情易發之言而天下亦不自知其何若而聖人於其間有取焉抑不獨先王之澤也聖人之於詩固將使天下復性情之正而得其平施於日用之間者乃區區章句訓故之末豈聖人之心哉孔子曰興於詩章句訓故亦足以興乎吾願求所以興者
  朱元晦曰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參之列國以盡其變正之於雅以大其規和之於頌以要其止此學詩大㫖也於是章句以綱之詁訓以紀之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察之性情隠微之間審之言行樞機之始則修齊治平之道得之此矣
  讀詩之法宜虛心熟讀涵泳尋繹自然和氣從胸中流出其妙處有不可得而言者不得安排措置自立臆説亦不宜粘定舊解看得不流動也惟在吟詠諷誦之間觀其委曲折旋之意如吾自作此詩自足以感發吾心觀詩人意思好是如何不好是如何觀其土俗人情觀其時勢物態如讀伐檀詩便見清高之意看碩䑕詩便見暴斂之意好是如此吾心油然興起不好如彼心下著槍相似然後能得詩意有裨身心今人只將已意包籠中間委曲折旋之意盡不曽理㑹寧有濟乎且未看諸家註解先熟讀本文玩味其語氣千遍萬過方見得其中好處其中好處方出方見得精徹而無遺耳此亦貪多不得若讀一篇便思讀第二篇則一二日可盡何用逐日捱得數章尚未徹透耶故讀此篇恨不得常熟此篇如無第二篇始可精進而無鹵莽之咎如入城郭須逐街坊里巷屋廬臺榭車馬人物見過方是真知今人在外望見城是如此便説我知之矣豈善讀詩者哉
  丘仲深曰詩與易書春秋禮記並為五經其四經皆出自聖賢之製作刪述所以紀載聖君賢相大賢君子之言行事功惟詩多里巷田野匹夫匹婦懽悲怨怒之言甚或有淫泆悖亂之事使孤臣賤妾之詞與帝王聖賢之格言大訓並列以為經豈無故哉蓋以人之性情具於中志趣見於外必假言以發其心之所藴志有所抑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言不能無短長心有所喜怒言不能無悲懽動於心而發於口有自然之理致有自然之音響天機自動天籟自鳴此詩之所以作也原於天理之固有出於天趣之自然作之者應口出聲賦之者隨宜應用或因之申吾不容己之情或由之發吾不可言之意或假之以明吾不易白之事章不必有定句句不必有定字言從理順聲和韻協固無所謂義例也又惡用訓詁為哉孔子刪詩為經雅言以教又謂誦詩可授之政可使命専對又教其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則是詩之為用可以達政事備問對資言談也今觀三百五篇而律以諸儒之章旨訓解其間言及於政事之施専對之用言談之助不多見間有一二剟取而施用之亦自有限不知聖人何以云云也觀孔孟子思之書所引旁及於禮記所載與夫左氏春秋劉向説苑韓詩外𫝊諸書一一參考然後知聖人讀書之法與後世拘於義例而局以訓詁者異焉曽子述孔子之意作大學凡十引詩子思得曽子之𫝊作中庸凡十二引詩孟子學於子思作書七篇凡十二三引詩究其㫖義多與諸儒所訓不全合可見聖門教人讀詩必有所授受而出於義例訓詁之外者三子相傳必有所自而左氏所賦漢儒所説亦非無因後之學者必本孔曾思孟之所𫝊據論學庸孟之所引為誦詩之要法章句訓詁諷詠涵濡察之情性審之言行本朱子此言為讀詩之常法詩因於事不遷事以就詩事寓於詩不遷詩以就事不銖銖而析之不寸寸而較之取呂氏此言為用詩之活法夫如此其於孔門學詩之法其庶矣乎昔子貢因論學而知詩子夏因論詩而知學鳶飛魚躍子思以明上下一理之察旱麓章㫖果若是乎於緝熈敬止朱子謂敬止無不敬而安所止也他日之訓解又何不若是乎是知讀詩之法在隨文以尋意用詩之妙又在㫁章而取義也學者誠以是求諸三百篇則雅無大小風無變正頌無商周魯苟意㑹於心言契乎理事適其機或施之政事或發於言語或用之出使與凡日用施為之間無往而非詩之用矣固不拘拘於義例訓詁之末也
  徐文長曰嘗閲孟徳所解孫子十三篇及李衛公與唐太宗之所談説者其言多非孫子本意至論二人用兵隨其平日之所説解而以施之於戰爭營守之間其功反出孫子上以知凡書之所載有不可盡知者不必正為之解其要取吾心之所通以適於用而已用吾心之所通以求書之所未通雖未盡釋也譬諸癢者指摩以為搔未為不濟也用吾心之所未通以必求書之通雖盡釋也譬諸痺者指搔以為搔未為濟也夫詩多至三百篇孔子約其㫖曰興而已矣曰思無邪而已矣未嘗解之而其所以寓勸戒使人感善端而懲逸志者自藹然溢於言外至於所解見於魯論鄒書者若淇澳烝民裁數語耳他若唐棣志懐也而以警遺巧笑美質也而以訂禮雄雉思君子也而以激門人之進善是皆非正解者矣故説詩惟有虛者活者可以吾心體度而發明之至於有事跡而事跡已亡有典故而典故無考則彼之注已為臆説我之訓豈為心解彼此互譏後先翻異不如姑闕其疑無煩一一自為之説也
  袁坤儀曰詩之為道正言若反寓言十九詠一物之微而指陳甚大賦目前之美而寓意甚逺美言若懟怨言若慕誨言若愬諷言若譽同一慨歎之詞而美刺各異同一嘉樂之語而歡恨逈殊馮文所曰詩有理語而不腐則生民抑戒之篇也有事語而不俚則七月甫田之篇也有情語而不淫則卷耳喬木之篇也徐儆弦曰詩言皆稽實待虛之言苟讀者有所感發隨所玩習皆可有得不必讀陟岵而後可言事親讀四牡而後可言事君也如王子擊好晨風而慈父感悟裴安祖講鹿鳴而兄弟同食晨風鹿鳴亦豈父子兄弟之詩耶李和伯於衡門悟處世於甫田識進學可為學詩之法讀者隨觸而能自得思過半矣
  徐元扈曰古人文詞逐一圓滿不待後人註腳諸經皆然至於讀詩全要領其不言之㫖若一切粘皮帶骨全非詩理不了此義未可與言詩若是何也風人之致借有為機因無為用説處不是詩詩不在説處知其解者旦暮遇之
  朱殷如曰詩三百篇大都忠臣孝子勞夫怨婦一倡三歎自是吐宮嚼徵今人胸中各有三百篇特古人先獲我心耳奈箋疏師承畫為功令章句之間搜剔幾窮文辭之外銷鑠殆盡一片家常話只做書讀過古今志意萬山遮㫁矣試從篝燈明滅更永人靜時取一二章朗誦數過此際光景自然歡使舞悲使泣古今人相去不逺此可明證故善説詩者以眼前作商周以當身為作者即從箋疏師承討出本心疑信即從文詞章句灼見古人肝腸誰謂刪後更無詩耶
  范士文曰古人作詩虛實相因譬如車輪之轉非轂非輻妙在於空又如鼓響於桴聲不在木火𫝊於薪光不在燼若將意思一句説盡便同嚼蠟無味
  朱元晦曰看詩須並協韻讀便見得他語自齊整又更略知協韻所由來甚善或問吳才老之協韻何據曰他皆有據泉州有其書每一字多者引十餘證少者引兩三證然亦有推不去者因言商頌下民有嚴協不敢怠遑吳氏音嚴為荘雲避漢諱卻無道理某後讀楚辭天問見嚴字乃押從荘剛方字去乃知是叶韻嚴韻作昻也又此間郷音嚴作戶剛反天問才老豈不讀往往偶失之古人情意溫厚寛和言語自恁地好當時協韻只是要便於諷詠而已到得後來一向於字韻上嚴切卻無意思漢不如周魏晉不如漢唐不如魏晉本朝又不如唐如元微之劉禹錫之徒和詩猶自有相重密本朝和詩便皆不要一字相同不知卻愈壊了詩也叶韻恐當以頭一韻為準且如華字叶音敷如有女同車是第一句則第二句顔如舜華當讀作敷然後與下文珮玉瓊琚洵美且都皆葉至如何彼穠矣唐棣之華是第一韻則當依本音讀而下文王姬之車卻當作尺奢反如此方是今只從吳才老舊説不能又創得此例然楚辭紛余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能音耐然後與下文紉秋蘭以為佩葉若能字只從本音則佩字遂無音如此則又未可以頭一韻為定也
  陳氏桱曰吳棫撰毛詩補音其説以為詩韻無不葉者如來之為釐慶之為羌馬之為姥之類詩音舊有九家唐徳明始定為釋文燕燕以南韻心沈重讀作尼心切徳明則謂古人韻緩不煩改字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之水以沃韻樂徐邈讀沃鬱縛切徳明亦所不載顏氏糺繆正俗以傅毅郊祀賦穰有而成切張衡東京賦激有吉躍切今之所作大略倣此其援據精博信而有證朱晦翁注楚辭亦用棫例皆葉其韻棫又有韻補一書不専為詩作也要之古人韻緩之説最為確論不必一一改字
  宋景濂曰人之生也則有聲聲出而七音具焉所謂七音者牙舌□齒喉及舌齒各字是也知者察之分其清濁之倫定其角徵宮商羽以至於半商半徵而天下之音盡是矣然則音者其韻書之權輿乎夫單出為聲成文為音音則自然協和不假勉強而後成虞廷之賡歌康衢之民謠姑未暇論國風雅頌四詩以位言之則上自王公逮小夫賤𨽻莫不有作以人言之其所居有南北東西之殊故所發有剽疾重遲之異四方之音萬有不同孔子刪詩皆堪被之絃歌者取其音之協也音之協其自然之謂乎楚漢以來離騷之詞郊祀安世之歌以及於魏晉諸作曷嘗拘於一律亦不過協比其音而已自梁之沈約拘於四聲八病始分平上去入號曰類譜大抵多呉音及唐以詩賦設科益嚴聲律之禁因禮部之掌貢舉易名曰禮部韻略遂至毫髮勿敢違背雖中經二三大儒且謂承襲之久不欲變更縱有患其不通者以不出於朝廷學者亦未能盡信惟武夷吳棫患之尤深乃稽易詩書而下達於近世凡五十家以為韻補新安朱熹據其説以協三百篇之音識者猶或信之而韻之行世者猶自若也嗚呼音韻之備莫踰於四詩詩乃孔子所刪舍孔子弗之從區區沈約之是信不幾於大惑與司馬光有雲備萬物之體用者莫過於字包衆字之形聲者莫過於韻所謂三才之道性命道徳之奧禮樂刑政之原皆有繫於此誠不可不慎也古者之音惟取諧協故無不相通江左制韻之初但知縱有四聲不知橫有七音故經緯不交而失立韻之原往往拘礙不相為用宋之有司雖嘗通併僅稍異於類譜君子患之雖然旋宮以七音為均均言韻也有能推十二律以合八十四調旋轉相交而大樂之和亦在是矣
  黃才伯曰字音以喉齒牙舌脣為宮商角徵羽其入樂也則以清濁高下而諧不因乎字故樂之五音與字音不同如鹿鳴之詩首呦字為黃鐘清宮次呦字為南呂羽音沈括言古之善歌者使聲中無字字中有聲凡曲止是一聲清濁高下如縈縷爾字則有喉牙齒舌等音當使字字舉皆輕圓融入聲中令轉換處無磊塊此謂聲中無字古人謂之纍纍如貫珠今謂之善過度是也如宮聲字而曲合用商聲則能轉宮為商歌之此字中有聲也朱子儀禮經𫝊詩樂篇正是沈氏之意今以呦呦二字為例其餘當觀全譜由此言之聲相應故生變兼為樂之五音亦可槩見矣如闗雎以無射清商起調首闗字後兩參字是也以無射清商畢曲首逑字次側字末之字是也此歌詩法也樂記所謂變成方謂之音是已
  楊用修曰吳才老嘗著詩補音楚辭釋音韻二書皆古音也余嘗合而觀之有當從而無疑者有當疑而闕者有必去而無疑者如舍之音署下之音虎馬之音母有之音已福之音偪見於易象不一而足服之為房六切見於詩者凡十有六皆當為蒲北切而無與房六葉者友之為雲九切見於詩者凡十有一皆當作羽軌切而無與雲九葉者此類當從而無疑者也朝一也既葉為周又葉為署為除夜一也既葉為御又葉為灼為液此類當疑而闕者也至若騶虞一詩既以虞葉為牙而合豝為韻下章又以牙葉為五紅而合蓬韻不知古詩末句同者多不葉如文王烝哉之例也行露一詩既強以牙葉為五紅又強以家葉為各空切以合其韻不但已也又以家葉作谷以合獄屋之韻則辭不達言不順苟以趂韻而已豈古人自然之文哉且詩一人之作一方之言而二章之間詎分二音是非古音也其為臆説決矣此類當去而無疑者也考詩之音韻有如字讀而自可葉者如𣗥心夭夭母氏劬勞勞葉僚今按勞自可葉夭不必改音我思肥泉茲之永歎歎葉他涓切今按歎音灘自可葉泉不必改音出自北門憂心殷殷門葉眉貧切今按門自可葉殷不必改音四牡有驕朱幩鑣鑣驕葉高今按驕自可葉鑣不必改音吳才老必欲改之者以勞在豪韻夭在蕭韻故改勞為僚以就夭泉在先韻歎在刪韻故改泉為他涓切以就泉門殷驕鑣之改音意亦如此他如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且之顔為魚堅切鶉之奔奔為逋珉切凡百餘字聊舉以例其餘皆改古韻以趂沈約之韻也不思古韻寛緩如字讀自可葉不必過矯脣齒況四聲分在齊梁間成周之際寧知有沈約韻哉嘗慨春秋三𫝊之祖也反以三𫝊疑春秋孟子班爵祿章王制之祖也反以漢人王制周禮疑孟子不合詩騷音韻之祖也反以沈韻改詩騷俗學之謬如此
  徐元扈曰音韻相𫝊終古不變古人止用其方言稱情而作並無窒礙今以南人之音讀北人之文自然齟齬乃動稱古葉不敢致問果爾則古又當另有一種韻書出於方言謠俗之外而當時婦人女子田夫牧豎皆能暗誦用以作詩必無此理
  予友朱康流説詩𥳑該雋永予嘗質難今録其讀詩略記總論曰詩義至於今日幾如聚訟作者愈繁傅㑹愈甚而本㫖愈不可詰小序最為近古雖不出於作者之自為大抵採詩者據所聞而記其略也後人増益或失初㫖觀亡詩六篇僅存首語則首語作於未亡之前其不作於既亡之後明矣子由獨取初辭頗為得之然思之不精仍多狃於舊聞其獨剏之説又臲卼而不安宜其見斥於晦翁也至晦翁之釋詩又因後人之失其傳並初辭而廢之是猶飯與砂同棄蕭與蘭並焚矣夫易以發揮理義猶曰書不盡意況詩以涵泳性情者乎故詩人美刺之意有見於文辭之中者亦有寄於文辭之外者如必執文辭以求之是孟子所謂害志者也集傳既廢小序惟以己意揣摩於是舉諸刺詩半屬其人自為似則似矣然春秋之初風教未至大壊即有安於為惡而不慚者大扺在上之人舉國中一二數而已人猶痛惡而刺之況在下者敢作為詩歌播之里巷者乎且出於其人之自為則如桑中靜女諸篇順情從懐而出之亦不足以為詩出於刺者之口反覆而嗟歎之於此無所嫌於彼有所警也乃曰未有刺於其人之惡而反效其人之言以自陷於所刺之中者獨不曰擯其人之惡而反録其人之詩適以自悖其所擯之意乎使孔子生於漢唐以後則狹邪遊冶之篇又何可勝録也晦翁胸中坦然平易無所曲折言理則得之言情則固有未盡者故三百篇之中集𫝊所得者國風十之五小雅十之七大雅頌十之九而後人好異乃欲盡舉而易之則又過矣
  詩之有美刺猶春秋之有褒貶也觸於見聞發於性情豈如後人之夸諛為佞詆訐為戾者乎晦翁與東萊論辨淫奔之詩終不能合晦翁之義雖正東萊之説亦未為非也晦翁所嫌老發人閨門隠僻之事非溫柔敦厚之道然居民上而載高位者肆然宣淫而無忌君子處其國安能黙黙而已若新臺牆茨諸篇已不勝喋喋所不可解者桑中靜女之詩若為流連佚蕩之語似乎勸之然靜女序曰刺時則是借男女以寓言略如楚辭所云其不為刺淫明矣惟桑中序曰刺奔而左傳亦稱桑中之喜其為淫奔之事無疑而玩其詞氣知詩人之所刺者其意也尚未有其事未有其事而有其意不可不抉而破之也蓋詩有刺其人者亦有刺其俗者刺其人者如衛宣公公子頑之類是也刺其俗者如桑中溱洧之類是也大抵衛之沫鄉歳有游觀一若鄭之溱洧皆士女咸集車馬駢填流風相習以為樂事而不覺其非於鄭則著其事者罪累上也於衛未有其事則指其心而斥之曰是將無所不至苟使自好之士聞之必有動於中廢然而自反矣則其為流連佚蕩之語者正所以愧之儆之亦復何嫌而何避乎以是言之信乎東萊之説未為非也不然季札論樂至於邶鄘衛盛稱其美而無貶辭於鄭則僅譏其細而不及淫豈詩之邪者已黜於未刪之前而反收於既刪之後乎必不然矣晦翁續楚辭若高唐諸賦猶斥而不録又何疑於夫子晦翁以鄭聲淫即此鄭風而是辨之者曰音律為聲篇章為詩辭㫖醇正而節奏放濫即為淫聲辭㫖佚宕而節奏緊嚴即為正聲不得以聲而累辭也如樂記雲商為五帝之聲商人傳之齊為三代之聲齊人識之此與商頌齊風何涉其言亦至辨矣然在歌者或可變易其聲而非所語於作者也作詩之人以哀心感者其辭淒涼其聲亦淒涼以樂心感者其辭發越其聲亦發越以喜心感者其辭和柔其聲亦和柔以怒心感者其辭陵厲其聲亦陵厲以敬心感者其辭荘直其聲亦荘直以淫心感者其辭慆蕩其聲亦慆蕩此志氣之相因發於自然而不自知者也苟舉其聲而變易之即不足以達志不足以達志亦不足以感人不足以感人即聲之正者亦不足以為樂矣故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思無邪辭亦無邪也聲亦無邪也樂記所謂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者此惟在其本國則有之或流傳於他國則有之魯秉周禮採之列國以為樂者其淫詞淫聲不待夫子之正久已斥去而不用故季札歴觀列國之樂而不及一聞也其所存之辭皆正辭所存之聲皆正聲雖未嘗用之宗廟至於燕饗賓客歌之以相贈答者班班可考也如鄭之子展子太叔子齹晉之叔向趙孟韓宣子春秋之賢大夫也當時歌之以見美者即晦翁所謂淫風豈其勸奨淫佚以為風尚者乎夫子之所取即向者賢士大夫之所美者也夫子之所去即向者賢士大夫之所斥者也夫子豈有以異於人乎特加之詳審集其大成已耳
  風之所以異於雅雅之所以異於頌者非特家國天下朝廷宗廟之分亦其音律之變不得比而同之也音律之傳已無所考鄭氏十二詩譜亦未可盡信凡調以此始者必以此終首尾何聲即屬何調誠如是則宮調之中商多於宮何得仍為宮商調之中宮多於商何得仍為商乎余以為調也者韻也古人雅淡不為繁聲慢辭大抵一句之終則臾其音以永之而已平聲最長其濁者為宮清者為商上聲次之為角去聲次之為徵入聲最短為羽後世易之以□舌喉齒牙而五方之音不可強齊故今之歌者平仄不協清濁不調不可以歌而喉舌之間不甚致辨則亦可以因俗而識雅因今而知古矣以此推而究之絶學或可復明古調或可再作乎或曰闗闗雎鳩四字皆屬平聲之清殆難播之絲竹曰古人諧聲存乎通變如易之象不可典要也泮水次章四聲通葉當時自有轉借之法今不可以盡知亦不可以意㑹也至以人聲而播之絲竹其無定音愈可知矣無定音則無定律亦愈可知矣
  古者作詩有賦有比興而用詩亦有賦有比興射義天子以騶虞為節樂官備也豈不以騶御虞人罔不在列乎諸侯以貍首為節樂㑹時也豈非以貍首至薄可以薦嘉賓乎是其指事也切其取義也直如作詩者之賦體是也至雲大夫以采蘋為節樂循法也士以采蘩為節樂不失職也以婦女之循法喻大夫之循法以婦女之不失職喻士之不失職非比乎以蘋蘩薀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喻大夫士明信之將非興乎然其間亦有不可解者鄉飲酒以及燕射之禮其合樂皆歌周南之闗雎葛覃卷耳召南之鵲巢采蘩采蘋他詩無或及者其於詩義又何所取何所去也至於肆夏之三宗廟之詩也而叔孫豹以為天子享元侯用之文王之三周家受命之詩也而叔孫豹以為兩君相見用之以燕享而干宗廟之樂何以不嫌於瀆以諸侯而干天子之樂何以不嫌於僭鄭康成曰饗賓或上取也蓋古之嘉禮吉禮固有上攝一等之例如昏禮士乗墨車是上攝大夫也祭統夫人副禕立於東房是上攝王后也則樂亦或如之顧以夫人而上攝王后亦後世之僭禮況諸侯而可上攝以偪天子乎三家者以雍徹夫子已明譏之而燕居篇記夫子之言曰兩君相見升歌清廟下管象武客出以雍徹以振羽他不具論即以雍之一詩言之相維辟公天子穆穆既無取於三家之堂矣又何取於諸侯之宮也或曰他事為借用徹則為正用借用則可正用則不可然與否與若自邶至豳十三國風無一見用於古禮者故程泰之謂十三國風俱不入樂徒歌而已則季札觀樂於魯工之所歌或稱其大或譏其細或美其泱泱或美其渢渢是豈獨以人聲論者安得謂其不入樂也總之三百五篇意寄深逺苟以比興之義觸類而廣通之則國風之被於樂何所不可雖亂世之音怨怒既經夫子刪定而後是皆近於和平者矣豈復煩後人別擇去取於其間哉儀禮殘缺十存一二周官一書已為後人汨亂至小戴所記精義不乏而蹖駁亦時有之雖出聖人之言恐或猶有未定如執殘缺汨亂蹖駁之書以其所及言謂為禮之所用而不察詩義之所格以其未及言者謂為禮所不用而不察詩義之所通亦何異於管窺之見也
  小箋私記余讀易謂易本言天道而總歸人事其人為君臣父子之倫其理為盈虛消息之幾其端在身心家國之間而其體在戒懼慎獨其用在通經達變自語黙動靜之微以及治亂興亡之大無不由之是卦有六十四卦爻有三百八十四爻皆以理數象變救正人事也今於詩亦然其體風雅頌其義賦比興其俗有東西南朔之殊其事有朝野大小之異其音有宮商角徵羽之辨其㫖有正反常變美刺勸懲之不同其引類有天地時數山川人物之繁夥而究其所歌詠者喜怒哀樂之情家庭骨肉之事所告誡者興亡理亂之由悲懽離合之故所稱述者開國承家之業頌禱者凝庥永命子孫長久之謨極之忠臣義士怨婦勞人咨嗟太息以盡其痛哭流涕者皆不外此則詩之為詩不獨聲音合律文章葩美而聖人所以垂經著教者可以思矣
  帝舜之贊禹也曰克勤克儉予謂聖賢學問大要不出勤儉二者友人聞而疑之子曰非禮勿視四語豈不是勤豈不是儉友人愕然真所謂索解人不可得也今讀三百篇無一非勤無一非儉以小心謹慎為根柢以夙夜黽勉為工夫以縱慾敗度為大戒以盡心於君父民物時時得宜者為宏功保嗇精神凝合天命愛養物力始終弗替則學問之道治平之理至矣備矣夫勤儉豈外日用事物間哉亦豈僅在一事一物間哉苛察為明繁瑣失度勤矣而不可雲勤貪嗇褊急厚取薄施儉矣而不可雲儉詩人微㫖亦寓於意言之表學者當自悟之
  世人妄言曠達矜高自異今觀聖人所採擇以為詠歌者何嘗有一曠達語耶諄諄然稱述祖宗創業之艱難天命人心之不易保而欲子孫賢多世守高曽之規矩無忘天人交與之故慎持於天下國家之間耳讀詩者體此意於情文律呂名物象數之中則一經可通六經六經可㑹一經用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必論其時遇之窮通險易事理之順逆繁簡人物之逺近親疏自有以不辱身命不辱名教不辱君父不辱蒼生一以致之矣程子曰窮經將以致用豈虛語者哉
  詩與春秋相表裏春秋以褒貶為賞罰詩以美刺為勸懲是二者聖人寓治世之權於經術中者也夫有美而無刺有可勸而無可懲固聖人之所樂然而不能者以人有私利之念為之患耳為人而輕身忘家固不可私身利己尤不可蓋私利之念勝則踰閑越檢至於汗漫而不可收拾故既譽揚其盛美而又訶詆其醜厲闡發隠秘摸寫中曲令人知顯貴如彼而人猶斥之幽暗如此而人猶暴之能不惕然以思憬然而悟乎後世之詩聨辭綴韻不過風花月露於事何益若夫哀淫愁怨導慾増悲非徒無益抑且傷化邵子曰詩從刪後更無詩正謂此也詩亡然後春秋作詩與春秋相因為用而天下治矣
  為人而怠棄先業則水木本源之意絶故詩常稱述祖徳以動之為人而専恃先世則有初鮮終之患生故詩常言勉強學問以勗之苟能修徳承先即可上契天帝下洽民物而啓後人矣夫人不懈幽獨始可日進高明不欺矜寡始可光被遐邇故詩之所美必光明俊偉有益於天人者也詩之所刺必隂詭囘遹見棄於天人者也詩人用心大概如是餘可類推而知
  周以農事起家常以農事勸勉蓋稼穡艱難小民之依君民大事莫此若也虢文公之論諄諄詳切則媚神和民享祀時至而布施優裕者俱本是為當急豳風七月徵於民俗楚茨大田見於君公而載芟良耜形諸頌禱何為殷殷乃爾乎孟子曰民事不可緩於是可見
  人得遂其願則樂不遂其求則憂其常也故有待給於人者有藉慰於上者能曲盡其情各慰其私而更有幸出望外非意之獲則為之歡愉鼓舞歌頌樂道有不期然而然者矣然人處倫常事物間遇順意時當待之以理遇逆境時亦當制之以理理所難處則歸之數及乎反躬引咎呼天呼父母亦其心之無可如何者所謂知其不可而安之命也知其不可而鳴號之亦命也詩人有鬱於中或為嗟咨或為涕泣感慨悲憤莫知所措此豈其得已者哉故曰聖人之情見乎辭
  詩之憂多而樂少者何也天下治日常少而亂日常多君子與小人相持而君子常患於不勝當盛治之日而亂幾即乘之君子在朝用事而小人櫱芽其間此幽顯微著之理皆詩人所兢兢焉深慮者也詩人有善善長惡惡短之心稱人善雖至隠必闡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之言人過雖已形必婉諷之至於有治定之業則鋪張勲徳以示勸有喪亡之憂則推原禍本以垂戒或冀望時君或切責臣下布之朝野告之神明寓規於頌因時立言皆有忠厚悱惻之意而履霜堅氷尤其深切而莫遏聖人刪詩自不厭其言之多耳
  孔子刪詩正樂在魯哀公十有二年左氏所記春秋時君卿大夫燕享贈答所引用者俱在定公四年之前季明徳沈子起謂其所賦之詩非孔子刪正之篇不可據為古經之證今考當時引用之詩㫁章取義不可拘固以觀也樂之當正或有歌此燕樂音節相傳當時遂襲為常不知所用之宜如天子之饗元侯者而及之使命兩君相見所歌者而施於下臣王者歌之以徹祭者而僭自大夫孔子安得不為之釐正乎若子展子太叔子齹諸名卿所賦義有取爾以其未經孔子刪正為不足據而何以河水轡之柔矣新宮祈招車乘周道挻挺我無所監等詩不概列於三百篇也則今之所存者經孔子之刪正而三百篇見於左氏紀載者亦可引為釋經之助
  六經為載道之文俱按事陳理直切指示而詩原本性情宣達志氣託諸形容寓言物外別是一種文字非若他經可執猶元美所云草木中之松竹鳥獸中之龍魚也當其天然而發如孩笑谷音隨遇成節及乎有感而動如水衝石激觸目生心此在作者難於明言而讀者亦不能遽曉也是不必假象造語以釋之引繩切墨以究之而當息心靜氣以觀之亦若啓其天機而調其六情者蓋義類紛披而紬繹宜閒物色錯陳而析辭尚簡使其味津津欲吐情曄曄若新則達人妙悟不於此見耶
  記曰溫柔敦厚詩教也故詩之失愚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此言詩之為教有異而即教人以學詩之方也欲學詩必先曉此四字之義沖容有度曰溫辭氣和婉曰柔渾合不佻曰敦含蓄不露曰厚四者不備不可為詩四者不具亦不可與言詩故於詩當求其忠厚和平一倡三歎之妙使其辨言過理靡麗過美而與情義相違逺雖日與古來説家爭黃角緑競勝較竒而高心矜氣豈有當於詩人之微㫖乎然詩有辭意深長典則奧博者學者不能好學深思畏難就易徒事於波靡殊少風雅之致太鄰於涉獵不通詩史之情則三百篇不過與後代之里謠塞曲宮詞獵賦鼓吹祠樂等耳又豈聖人刪詩獨存三百之意乎故曰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宋人有詩話而詩不振信乎木涇公之言也升菴謂有宋諸家之牋杜詩句必有所指篇必有所屬如商度隠語豈復有詩哉謂之不振亦宜愚繹詩之為經至實而虛最正而竒其微妙須人自會一涉口耳手筆便成筌蹄若泥文略意則買櫝之見也慿臆牽辭則鍥舟之求也然古人歌詠必非無因後人流覽亦期有合則循章按句貴乎確證發明令其字字消釋篇篇安頓始可無憾不得概謂無所指無所屬也多聞闕疑聖賢不免若一切泛視含糊儱侗自非學人所宜耳
  詩所由作不出情事用三者喜怒哀怨忻慼感觸而發情也政事得失倫物臧否風俗淳漓事也為朝廷宗廟房中之樂而歌之相見㑹同郊祀燕饗田獵報賽用也及乎世遙年久情隨境湮事與數殊用亦縁時逺而不可考惟序之首句原其意㫖題諸𥳑端以示後世孔子未刪以前三千餘篇皆有此一句使國史當採詩之時無此一語誰能於數百年之後遙揣而懸擬之乎世之遵序者謂此孔子子夏所作斥序者謂傅益臆決之詞二者皆非也序首一語片言居要不瑣述詩中之詞而推原詩前之意其理明切推隠而可以知著其語淵微舉近而可以見逺故其間有難讀者略與詩等而神明其故大與詩合即朱子釋詩亦多收攝其意是序本古初而不可輕廢者首語而外出於後人之増益穿鑿支離不必盡信也世有盛衰詩亦有升降此亦文運與世運相因者也讀者詳其文而測其意千百年之異同自見而説者有四始五際之要其説以卯酉午戌亥為五際天保為卯祈父為酉采芑為午大明為亥亥為革命一際也辰為天門出入聴候二際也卯為隂陽交際三際也午為陽謝隂興四際也酉為隂盛陽微五際也大明在亥為水始四牡在寅為木始嘉魚在已為火始鳴雁在申為金始復有四始缺五際戹之語皆後人推測私見古人作詩時未嘗有此也詩不可以文害辭不可以辭害志豈復可求多於文辭之外乎唐詩不可以初盛中晚論而三百篇更何論乎
  子貢詩𫝊亦嘗有合於詩志未可竟斥置之然紕繆牽合往往而有大約因夫子可與言詩一言而附託之耳其初世不槩見始盛於嘉靖之初如黃泰泉季彭山雖未深信亦或取焉豐一齋著魯詩正説信之最深子南禺任誕多才又加縁飾是書嘗至亂真若定之方中其尤著者也朱康流辨之甚審有識者不可執一而詳觀焉
  孔孟之後為故訓之學者魯申公而下凡七家為傳注之學者子贑而下凡三十二家為義疏之學者梁武而下十有八家其他如劉公幹王肅以還二十二家為問辨侯苞郭璞而後三十二家為統説若夫名物則陸蔡五家圖譜則鄭歐十家音與緯有八自劉芳徐邈始何其多也迄今世逺人遙載籍不備而家藏甚少聞見不詳所覩記者止此市肆所得與親友所假而已蓋言不期多寡貴乎當理注弗問異同在於傳經今儒士好辨文人尚辭傳注𥳑而寡義箋疏詳而逺性考證但支離而莫㫁質疑愈紛雜而莫信則欲窮經而經愈亡矣書曰詩言志必有志而後有詩孟子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必得其志而後可以得詩予不敏何敢以己意為可得詩志乎詩序近古未必無據先儒祖述已久因辭測志因序測詩其有未慊參衆見而權衡之如彼飛蟲時亦弋獲庶幾愚者之一得雲


  待軒詩記卷首
<經部,詩類,待軒詩記>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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