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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劉諸人師李義山可也,又師唐彥謙。唐詩雖雕琢對偶,然求如一抔三尺之聯,惜不多見。五言敘亂離云:「不見泥函谷,俄驚火建章。剪茅行殿濕,伐柏舊陵香。」語尤渾成,未甚破碎。若《西崑酬唱集》,對偶字面雖工,而佳句可錄者殊少,宜為歐公之所厭也。

  王元之被遇熙陵,知制誥,因救徐鉉,貶商州,為內相,因議孝章皇后喪,貶滁州。真皇登極召還,將用矣,其詩乃云:「兩制舊臣生白髮,一番新貴上青天。」未幾再謫黃州,遷蘄州而卒。豈新貴有所未平乎?

  王元之《挽趙中令》云:「太常草儀注,全是葬周公。」足以稱其勳業。

  魏野五言云:「常憐李斯首,不及嚴光足。」真處士語也。潘閬云:「白日升天易,清朝取事難。」野聘召而不至,閬叫呼而求用。味其詩,與張元、姚嗣宗何異?

  潘閬《客舍》詩:「土床安枕穩,紙被轉身鳴。」定非「慵便枕玉涼,繡被春寒夜」者所能道也。

  詩家評論古人,多是書生空言爾。晏元獻《書平津侯傳》云:「主父仲舒容不得,未知賓閣是何人。」公能客富、歐二公於門下,然後可以為此言。但主父非仲舒之倫,宜以汲黯代之。

  夏英公《宮詞》云:「絳唇不敢深深注,卻怕香脂汙玉簫。」不減《香奩》、《花間》之作。王岐公《夫人閣端午帖子》云:「後苑尋青趁午前,歸來競鬥玉欄邊。袖中獨有香芸草,留與君王辟蠹編。」出新意於彩絲巧粽之外,可喜也。

  「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宋景文《落花》詩也,為世所稱。然李義山固云:「落時猶自舞,掃後更聞香。」李下句尤妙。

  君謨以詩寄歐公,公答云:「先朝楊、劉,風采聳動天下,至今使人傾想。」世謂公尤惡楊、劉之作,而其言如此,豈公特惡其碑板奏疏磔裂古文為偶儷者,而其詩之精工律切者,自不可廢歟!又云:「近時蘇、梅,二窮士爾,主張風雅,人士歸之。自二窮士死,文士滿朝,而使斯道寂然中絕。每念此事竊歎。乃知文士滿朝而詩道寂然,不但近歲,祖宗盛時因已然矣。」歐帖在鄭子敬左司家。

  歐公詩如昌黎,不當以詩論。本朝詩惟宛陵為開山祖師。宛陵出,然後桑濮之哇淫稍息,風雅之氣脈復續,其功不在歐、尹下。世之學梅詩者,率以為淡,集中如「葑上春田闊,蘆中走吏參」,「海貨通閭市,漁歌入縣樓」,「白水照茅屋,清風生稻花」,「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河漢微分練,星辰淡布螢」,「每令夫結友,不為子求郎」,「山形無地接,寺界與波分」,「山風來虎嘯,江雨過龍腥」之類,殊不草草。蓋逐字逐句銖銖而較者,決不足為大家數,而前輩號大家數者,亦未嘗不留意於句律也。

  蘇子美歌行雄放於聖俞,軒昂不羈如其為人,及蟠屈為吳體,則極平夷妥帖。絕句云:「別院深深夏簟清,石榴開遍透簾明。樹陰滿地日卓午,夢覺流鶯時一聲。」又云:「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極似韋蘇州。《垂虹亭觀中秋月》云:「佛氏解為銀世界,仙家多住玉華宮。」極工。而世惟詠其上一聯「金餅彩虹」之句,何也?「山蟬帶響穿疏戶,野蔓蟠青入破窗」,亦佳句。

  子美《送李生》云:「李生以病廢,東入徂徠峰。志氣尚突兀,形骸已龍鍾。男兒生世間,有如絕壑松。誤為風雷傷,不與匠石逢。哀哉千尺幹,摧朽似秋蓬。」此詩悲壯之甚。李生何如人,足以當之?竊意子美自謂也。

  雁湖注半山「歸腸一夜繞鐘山」之句,引韓昌黎詩「腸胃繞萬象」,非也。孫堅母懷妊堅,夢腸出繞吳閶門。半山本此,見《吳志》。《和王賢良龜詩》云:「世論妄以蟲疑冰。」注雖引《莊子》,但出處無疑字,意公別有所本。後讀盧鴻《嵩山十志》,有「疑冰」之語。又唐彥謙《中秋》詩云:「霧淨不容玄豹隱,水寒卻恐夏蟲疑。」乃知唐人巳屢用之矣。

  半山《挽裕陵》云:「玉暗蛟龍蟄,金寒雁鶩飛。」《挽吳春卿》云:「曲突非無驗,方穿有不行。」煉字屬對無遺巧。

  劉原父《詠春草》云:「春草綿綿不可名,水邊原上亂抽榮。似嫌車馬繁華處,才入城門便不生。」貢父絕句云:「青苔滿地初晴後,綠樹無人晝夢餘。惟有南風舊相識,逕開門戶又翻書。」皆有元和意度,不似本朝人詩。

  劉貢父《詠史》云:「自古邊功緣底事,多因嬖倖欲封侯。不如直與黃金印,惜取沙場萬髑髏。」往往指王韶、李憲輩。唐人曹松亦云:「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王逢原《暑旱苦熱》云:「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人固已懼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幹。昆侖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遊其間。」其骨氣老蒼,識度高遠如此,豈得不為荊公所推!

  富公由并州入相,外廷至於舉笏相賀,王逢原獨云:「要須待見成堯舜,未敢輕浮作頌聲。」所見高於石徂徠一等矣。《答孫華老》云:「生無人愧甯非樂,死有天知豈特名。」其固窮自守,亦士之高致也。

  王逢原《聞雁》云:「萬里波濤九秋後,五更風雨一燈旁。」不待著雁字而題見矣。

  滕白《題汶川村舍》云:「種茶岩接紅霞塢,灌稻泉生白石根。皤腹老翁頭似雪,海棠花底戲兒孫。」可入圖畫。

  坡詩略如昌黎,有汗漫者,有典嚴者,有麗縟者,有簡澹者。翕張開闔,千變萬態。蓋自以其氣魄力量為之,然非本色也。它人無許大氣魄力量,恐不可學。和陶之作,如海東青、西極馬,一瞬千里,了不能為韻束縛。

  陳洙《書御史臺壁》云:「清朝無事諫章疏,竊祿經年臥直廬。惆悵平生不如夢,春來三度到溪居。」與荊公「三年衣染禁城塵,撫事茫然愧古人。明月滄波江萬頃,扁舟長載夢中身」之作暗合。

  唐子西諸文皆高,不獨詩也。其出稍晚,使及坡門,當不在秦、晁之下。集中有《聞坡貶惠州》詩云:「元氣脫形數,運動天地內。東坡未離人,豈比元氣大。天地不能容,伸舒輒有礙。低頭不能仰,閑口焉敢欬。東坡坦率老,侷促應難耐。何當與道俱,逍遙天地外。」此詩甚佳,狀得出。

  「潮田無惡歲,酒國有長春。草木疑靈藥,漁樵或異人。」「花開不旋踵,草薙復齊腰。團扇侵時令,方書遣晝長。」「問學兼儒釋,交遊半士農。國計中宵切,家書隔歲通。」「關河先壟遠,天地小臣孤。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皆唐子西惠州詩也。曲盡南州景物,略無遷謫悲酸之態。七言如「身雜蜑中誰是我,食除蛇外總隨鄉」,「驥子能吟青玉案,木蘭堪戰黑山頭」,亦甚工。

  後人取前作,翻騰勘辨,有工於前作者。唐子西《過田橫墓》云:「滄溟無際何妨死,卻死東都未耿光。」乃反退之祭文之意。此詩必有謂,不獨為橫發。

  元祐後,詩人迭起,一種則波瀾富而句律疏,一種則煆煉精而性情遠,要之不出蘇、黃二體而已。及簡齋出,始以老杜為師,《墨梅》之類,尚是少作。建炎以後,避地湖嶠,行路萬里,詩益奇壯。《元日》云:「後飲屠蘇驚已老,長乘舴艋竟安歸。」《除夕》云:「多事鬢毛隨節換,盡情燈火向人明。」《記宣靖事》云:「東南鬼火成何事,終待神鋒作爭臣。」謂方臘不能為患,直待金人耳。《岳陽樓》云:「登臨吳蜀橫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時。」又云:「乾坤萬事集雙鬢,臣子一謫今五年。」《聞德音》云:「自古安危關政事,隨時憂喜到樵漁。」五言云:「泊舟華容縣,湖水終夜明。淒然不能寐,左右菰蒲聲。窮途事多違,勝處心亦驚。三更螢火鬧,萬里天河橫。腐儒憂平世,況復值甲兵。終然無寸策,白髮滿頭生。」造次不忘憂愛,以簡嚴掃繁縟,以雄渾代尖巧,第其品格,故當在諸家之上。

  徐師川《聞捷》云:「時時傳破虜,日日問修門。」又云:「諸公宜努力,荊棘已千村。」陳簡齋《感事》云:「風斷黃龍府,雲移白鷺洲。菊花紛四野,作意為誰秋。」頗逼老杜。

  宣靖之禍,自滅遼取燕始,韓子蒼《挽中山韓師》云:「金絮盟尤在,灰釘事已新。」語妙而意婉,上句指韓,下句指童、蔡,作詩法當如此。

  崔德符詩,幽麗高遠,了不蹈襲,蓋用功最深者。《觀魚》云:「小魚喜親人,可釣亦可綱。大魚自有神,隱見誰能量。老禪雖無心,施食不肯嘗。時於千尋底,霍見如龍章。」《桃花》云:「如何一朽株,孕此千億花。雖雲行且闌,明歲亦再華。豈知世上人,一老不復佳。」《過湖》云:「誰見詩顛顛發時,鄱陽湖裡月明知。無人為覓昭華管,自卷秋蘆片葉吹。」皆精詣可吟諷。

  江端友,字子我,鄰幾之孫,靖康間以布衣召用。同時詩人感慨北狩南渡之作多矣,子我云:「楚欲圖周鼎,湯猶系夏台。」又云:「比年熒惑犯南斗,何日燕人祭北門。」事的切而語回互。

  江子我《詠象》云:「倉舒止用兒童計,亦能自知爾重輕。」蓋用王內翰元之譏玩張相齊賢之語,但含蓄而不刻露爾。

  朱希直七言如「幾許少年春欲夏,一番夢事綠催紅」,「過時不語鶯解事,怕客深藏魚見幾」,「人間萬事老無味,天下四時秋最愁」,五言如「剪茅編鶴屋,篩米聚雞糧」,「燈昏鼠窺研,雨急犬穿籬」,皆警策不蹈襲。

  前輩記朱新仲舍人「天氣未佳宜且住,風濤如此亦安歸」之聯,取其自然,不煩斵削。然新仲此等句尚多,如《招郭侯飲》雲「此時老子興不淺,旦日將軍幸早臨」,如「何以報之青玉案,我姑酌彼黃金罍」,凡引用前人語,皆蟠屈排奡,使之妥帖。它句如「滿地落花春病酒,一簾明月夜登樓」,「相親多謝風標子,可款豈無瀟灑侯」,「何從可覓秋消息,忽有先鋒到白蘋」,如「水篆行科鬥,林妝轉畫眉」,若不經思而俱出人意表。《讀杜詩》云:「縱之逼論劍,收之入《檀弓》。」尤前人所未發也。

  劉屏山《題李忠湣集》云:「二帝蒙塵方幸朔,六臣奉璽更朝梁。」敘當時事,忠憤悲壯。尹少稷《聞偽齊入寇》云:「酬功不惜賞千布,送死惟堪縛一驢。」足與前句相上下。

  先朝上元,駕御端門,示與民同樂之意而已。宣和間,燈尤盛,至於騎年連月,警蹕夜出。尹少稷《靖康元夕》詩云:「景龍只是當時路,不見金錢打著人。」劉屏山亦云:「淒涼但有雲頭月,曾照當時步輦人。」皆記向來期門之事。

  汴都角妓郜六、李師師,多見前輩雜記。郜即蔡奴也。元豐中,命待詔崔白圖其貌入禁中。師師著名宣和,入至掖廷。頃見鄭左司子敬雲,汪端明家有《李師師傳》,欲借抄不果。劉屏山詩云:「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縷衣檀板無顏色,一曲當年動帝王。」亦前人感慨杜秋娘梨園弟子之類。

  茶山《種竹》云:「餘子不足數,此君何可無。」上句雖非竹事,不覺牽強。《荔支》云:「絕知高韻傾珧柱,未覺豐肌病玉環。」上下句皆切,又妙於融化。《送別》云:「不堪相背處,何況獨歸時。」《行役》云:「一寸客亭燭,數聲村舍雞。」絕似唐人。

  紹興初,敵歸我河南,識者知和約之不堅久。錢氏之後,自中原遷奉三世喪柩窆於越上,諸公皆為哀輓。茶山獨云:「摸金千騎去,埋玉幾人歸。」可謂妙於用事。余為袁守,項容孫被召過袁,言自其先世墳域在沙市者皆已遷葬公安,國愈蹙矣,士大夫得無感慨乎!

  王嘉叟侍郎「柳色知春淺,鐘聲覺寺深」,「避虎連村靜,分魚一市腥」之句甚佳。

  初以僧牒鹽鈔充軍儲,夏均父詩云:「坐食今添幾支遁,煮鹽那得百弘羊。」反本之論也。

  士大夫當離亂時,有幸有不幸者。簡齋云:「浮世身難料,危途計易非。」東萊云:「後死反為累,偷生未有期。」誦之皆可悲慨。

  趙忠簡當國,以近臣薦,起處士劉致中,至則趙去秦代之矣。劉報罷歸。尹少稷柬之云:「徒然五侍從,不辦一書生。」史相力薦放翁,賜第。其去國自是台評然。王景文乃云:「真翁自了平生事,不了山陰陸務觀。」放翁見詩亦笑云:「我字務觀,乃去聲,如何把作平聲押了。」

  陸放翁少時調官臨安,得句云:「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傳入禁中,思陵稱賞,由是知名。

  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鉗紙尾,摸床綾;烈士壯心,狂奴故態;生希李廣名飛將,死慕劉伶贈醉侯;下澤乘車,上方請劍;酒寧剩欠尋常債,劍不虛施細碎仇;空虛腹,壘傀胸;愛山入骨髓,嗜酒在膏肓;手版,肩輿;鬼仔,天公;貴人自作宣明畫,老子曾聞正始音;床頭《周易》,架上《漢書》;溫卷,熱官;醉學究,病維摩;無事飲,不平鳴;乞米帖,借車詩;麴道士,楮先生;土偶,天公;長劍拄頤,短衣掩脛;已得丹換骨,肯求香返魂;子午穀,丁卯橋;洛陽二頃,光範三書;酒聖,錢愚;茶七碗,稷三升;一彈指,三折肱;天女散花,麻姑擲米;虎頭,雞肋;玉麈尾,金褭蹄;金鴉嘴,玉轆轤;客至難令三握髮,佛來僅可小低頭;百衲裙,雙鉤帖;藏經,閣帖;摩詰病說法,虞卿窮著書;讀書十紙,上樹千回;風漢,醉侯;見虎猶攘臂,逢狐肯叩頭;天愛酒,地埋憂;一齒落,二毛侵;癡頑老,矍鑠翁;曲肱,縱理;竹郎,木客;百錢掛杖,一鍤隨身;百甕虀,兩囤棗;煉炭,勞薪;銅臭,飯香;記書身大如椰子,忍事癭生似瓠壺;笑爾輩,愛吾廬;僧坐夏,士防秋;麈尾清談,蠅頭細字;岩下電,霧中花;唐夾寨,楚成皋。《劍南集》八十五卷,凡八千五百首,別集七卷,不預焉,其似此者不可殫舉,姑記一二於此。

  近歲詩人,雜博者堆隊仗,空疏者窘材料,出奇者費搜索,縛律者少變化。惟放翁記問足以貫通,力量足以驅使,才思足以發越,氣魄足以陵暴。南渡而後,故當為一大宗。末年云:「客從謝事歸時散,詩到無人愛處工。」又云:「外物不移方是學,俗人猶愛未為詩。」則皮毛落盡矣。

  舊讀楊誠齋絕句云:「飽喜饑嗔笑殺儂,鳳凰未必勝狙公。幸逃暮四朝三外,猶在桐花竹實中。」不曉所謂,晚始悟其微意。此自江東漕奉祠歸之作也。鳳雖不聽命於狙公,然猶待桐花竹實而飽,以花實況祠廩也,欲並祠廩掃空之爾。未幾,遂請掛冠。

  誠齋《挽張魏公》云:「出晝民猶望,回軍敵尚疑。」只十個字,而道盡魏公一生。其得人心且為敵所畏,與夫罷相解都督時事,皆在里許,然讀者都草草看了。

  今人不能道語,被誠齋道盡。「宿草春風又,新遷去歲無。」「江水夜韶樂,海棠春貴妃。」「橘中招綺夏,瓜處屏伾文。」《東宮生日》。「晉殿吳宮猶碧草,王亭謝館盡黃鸝。」「春歸便肯平平過,須做桐花一信寒。」「東風染得千紅紫,曾有西風半點香。」「年年不帶看花福,不是愁中即病中。」「昇平不在簫韶裡,只在諸村打稻聲。」「六朝未可輕嘲謗,王謝諸賢不偶然。」「山根玉泉仰面飛,飛出山頂卻下馳。自從廬阜瀉雙練,至今銀灣幹兩支。雷聲驚裂龍伯眼,雪點濺濕姮娥衣。寄言蘇二李十二,莫愁瀑布無新詩。」《題漱玉亭》。「羲和夢破欲啟行,紫金畢逋啼一聲。聲從天上落人世,千村萬落雞爭鳴。素娥西征未歸去,簸弄銀盤浣風露。一丸玉彈東飛來,打落桂林雪毛兔。誰將紅錦幕半天,赤光天氣貫山川。須臾卻駕丹砂轂,推上寒空輾蒼玉。詩翁已行十里強,羲和早起道無雙。」《羲娥謠》。「子雲到老不曉事,不信人間有許由。」《釣台》。

  放翁,學力也,似杜甫;誠齋,天分也,似李白。

  放翁云:「膽薄沽官釀,瞳昏讀監書。」杜荀鶴云:「欺春止愛和醅酒,諱老猶看夾註書。」二聯皆佳。

  李伯記丞相《過海》絕句云:「假使黑風漂蕩去,不妨乘興訪蓬萊。」與坡公「九死南荒吾不服,茲游奇絕冠平生」之句殆相伯仲,異乎李文饒、盧多遜窮愁無憀之作矣。

  卿相陳魏公去位詩云:「病深老迫宜歸去,莫作留侯范蠡看。」時公年五十四而其言如此。

  艾軒《讀江西詩》云:「神仙本自無言說,屍解由來最下方。」

  山谷與坡公云:「只欠小蠻樊素在,我知造物愛公深。」屏山《問李漢老疾》云:「欲袖雲門竹篾子,室中驅出散花人。」愛朋友之言也。白公云:「病與樂天相伴住,春同樊子一時歸。」放翁云:「九十老農緣底健,一生強半是單棲。」自愛之言也。

  陳邦光以金陵降敵,遊士或題其先壟云:「牙郎一去杳無蹤,惟有青青夾徑松。若使人能全此操,松應合受大夫封。」其家執而訟於郡。某守餉士人酒遣去。牙郎用唐人賣國語。

  范石湖《賞海棠》云:「憶向宣華夜倚欄,花光妍暖月光寒。如今蹋颯嫌風露,且只銅瓶滿插看。」宣華,王蜀宮名也。

  蕭千岩機杼與誠齋同,但才慳於誠齋,而思加苦,亦一生屯蹇之驗。同時獨誠齋獎重,以配范石湖、尤遂初、陸放翁,而放翁絕無一字及之。今摘其律古精詣不甚費研尋者於此。「著語能奇怪,呼天與倡酬。」《中秋》。「疾走建德國,乃為淵明先。失腳墮榛莽,劉伶扶我還。」《和陶》。「乾坤生長我,貧病怨尤誰。」「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醜怪驚人能嫵媚,斷魂只有曉寒知。」「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春供老枝。絕壁笛聲那得到,直愁斜日凍蜂知。」《古梅二絕》。「造化巧能相補得,破慳賒與一天秋。」《山中六月頓涼》。「一筇時到崔嵬上,有底勳勞得結扶。」「秋浩蕩中遙指點,一螺許是定王城。」《渡湘》。「稚子推窗窺過雁,數峰乘隙入西軒。」「眼冷寒梢明數點,知他是雪是梅花。」「秋陽直為田家計,饒得漁村一抹紅。」真誠齋敵手也。

  故參與龔公行役過一山,有老木參天。再過其山,童矣。居人云:「巨室以此造室。」公紀以絕句云:「千章古木轉頭空,去與人間作棟隆。未必真能庇寒士,不如留此貯清風。」晦翁後見此詩,歎曰:「此龔公一生詩讖。」意謂公初為諫官,負重名,晚不必為執政也。

  黃初季野,名士也。既登第,夢婦人素服,扇上題云:「恨君青袖短,誤妾白羅妝。」季野遂不肯婚。余大父著作與之友善,責以嗣續大義。陳魏公素重其人,以聶夫人女弟歸之。既娶,宛然夢中所見者。季野果夭,無子。大父葬之於吾家祖塋。

  李雁湖《悼亡》云:「一杯漫道愁能遣,幾度醒來錯喚君。」然元稹已云:「怪來醒後傍人泣,醉裡時時錯問君。」此尤是暗合。若四靈「唐碑入宋稀」,與唐人「隋柳入唐疏」之句,則是明犯。

  安晚丞相《昭君》詩云:「解攜尤物柔強國,延壽當年合議功。」意新而理長。

  杭相李文靖乞去,《題六和塔》云:「經從塔下幾春秋,每恨無因到上頭。今日始知高處險,不如歸臥舊林丘。」

  高續古《題四聖觀》云:「射熊館暗花扶屐,下鵠池深柳拂舟。」極藻繪追琢之功,二宋殆不能過。晚兼都官,《題直舍》云:「無詩如鄭穀,有發似馮唐。」亦警策。

  趙忠定當國,招蔡季通,不至,猶坐趙黨,謫死道州。偽禁方嚴,朱文公題其墓云:「有宋西山先生蔡季通之墓。」章泉泣之云:「鵑叫春林辱贈詩,雁回湘浦忽傳悲。蘭枯蕙死迷三楚,雨暗燈昏礙九疑。蚤日力辭公府檄,暮年名入黨人碑。烏乎季子延陵字,不待鑱詞行可知。」是時章泉句律如此,宜為一世所宗。晚年詩太坦率,幾於鳳德之衰矣。

  趙南塘《挽餘幹相》云:「柩前留素仗,簾下進黃袍。」語簡而事核。又云:「漢閣新圖迥,秦箏舊曲長。」《挽鞏仲至》云:「萬卷非其祟,單方或以封。」有無窮之味。《和韓仲止懷蹈中弟》云:「《黃台瓜辭》可憐美,老根連蒂摘都稀。風流遂至爾身盡,衰病況堪吾道非。少日槊旗豪索酒,暮年絲竹淚沾衣。人生到此將何遣,一卷《南華》坐掩扉。」《立春》云:「蒼規不與圓生智,白髮惟添老在身。」絕句云:「我欲將君洞庭野,斜河澹月聽雲和。」要妙之音也。

  端平初,除拜一新,趙南塘起散地,掌內制,元夕觴客,客散家集,有《觀傀儡》詩云:「酒闌有感牽絲戲,也伴兒童看到明。」余謂康節「遂令高臥人,欹枕觀兒戲」之句,蓋局外旁觀者之言爾,若同局而為此言,似乎未可。

  南塘評蹈中詩體貌,節奏似韋、謝,信有之。至於「慕先儒而遐想,挽名流以自近」,則居然懸隔。南塘惜其未撥棄浮論,可謂名言。其豪心俠氣極力揩磨不盡,不若南塘之近道也。《題會春苑》云:「草荒故苑幾春風,尚想花開春樹紅。欲問當時馬王事,寂寥殘照野亭中。」《寒食》云:「人家插柳春將過,時節澆松老未歸。」《挽趙從善尚書》云:「先朝懷族遠,平世責人深。」皆於近體中有遠意。

  亡友臨川曾景建,博學強記,無所不通。工詩,有《金陵百詠》。《同泰寺》云:「此身終屬侯丞相,誰辦金錢贖帝歸。」《澄心堂紙》云:「一幅降箋何用許,價高緣寫宋文章。」《荊公書堂》云:「愁殺天津橋上客,杜鵑聲裡兩眉攢。」皆峭拔有風骨。其少作云:「九十日春晴意少,一千年事亂時多。」佳句也。

  曾景建《送蔡季通赴貶》云:「四海朱夫子,徵君獨典刑。青雲《伯夷傳》,白首《太玄經》。有客憐孤憤,無人問獨醒。瑤琴空瑣匣,弦絕不堪聽。」其後景建亦坐詩禍,謫舂陵而卒。

  建人朱復之,字幾仲,多材藝,為詩有思致。《初夏》云:「忽聽夏禽三五弄,新紅突過石榴枝。」《秋日》云:「紅蕖老去羞明鏡,推讓朱榮上蓼梢。」視趙紫芝「一樹木犀供夜雨,清香移在菊花枝」之句,尤覺工致。

  黃天穀,名春伯。白玉蟾,姓葛名長庚,皆自言得道,後死乃無它異。二人頗涉文墨,所至牆壁淋漓揮掃,能聳動人。穀有詩云:「半篙春水一蓑煙,抱月懷中枕鬥眠。說與時人休問我,英雄回首即神仙。」常訪蟾,值其出,題壁云:「怪訪怪,怪不在。茅君山,來相待。」

  侂胄既誅,或托巢鳥以譏當時朝士云:「眾鳥不喜亦不悲,又復別尋高樹枝。」

  丁卯和議,敵索首謀,函首予之。或為樂府云:「寶蓮山下韓家府,主人飛頭去和虜。」高九萬吳山絕句云:「拂曉官來簿錄時,未曾吹徹玉參差。傍人不忍聽鸚鵡,猶向金籠喚太師。」

  范石湖座上客有談劉婕妤事者,公與客約賦詞,遊次公先成,公不復作,眾亦斂手。遊詞云:「暖靄烘晴籞,鎖垂楊、籠池罩閣,萬絲千縷。池上曉光分宿霧,日近群芳易吐。尋並蒂、欄邊凝佇。不信釵頭雙鳳去,奈寶刀、被妾先留住。天一笑,萬花妒。  阿嬌好在金屋貯。甚秋風、易得蕭疏,扇鸞塵汙。一自昭陽宮閉後,牆角土花無數。況多病、情傷幽素。百花台上空白露。望紅雲、杳杳知何處。天尺五,去無路。」次公字子明,定夫諸孫,禮部侍郎操之子,詩詞皆工。

  「疏明瘦直,不受東皇識。留取伴春應肯,萬紅裡、怎著得。  夜色何處笛,曉寒無奈力。若在壽陽宮院,一點點、有人惜。」王澡身甫《落梅詞》也。身甫嘗為太常博士。

  潘枋,字庭堅,落筆皆不凡。有《鐔津懷舊》詞云:「怕見倚欄幹,閣下溪聲閣外山。空有舊時山共水,前歡。暮雨朝雲去不還。  想是躡飛鸞,月下時時認佩環。月又漸低霜又下,更闌,折得梅花獨自看。」

  餘涉世齟齬,每誦歐公「平生名節為後生描畫略盡」之言,輒為慨然。晚逐於朝,交遊皆掉臂去,惟湯伯紀寄詩云:「唐朝空自貴宏詞,科目何嘗得退之。掌制徒聞誇子厚,殘篇僅見命敦詩。堪嗟實錄無完傳,太息淮西有後碑。寄語莆田紫薇老,文章蓋世例如斯。」餘固不足以當此詩,然在西掖草制七十,不止一首,伯紀未之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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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村詩話/前集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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