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後水滸傳
◀上一回 第十八回 無知婢暗偷情碎寶杯 壞心奴巧逃生首家主 下一回▶

  話說這織錦在黑暗中被黑兒摟得心慌,主母叫得忙亂,即走出堂來,尚兀自心跳氣促,遂立在主母身後。黑兒也來篩酒,送奉家主。許蕙娘早將織錦一看,見她面紅耳赤,因問道:「你這妮子,怎麼在裡面大驚小怪?面色紅暈,敢是背地裡偷酒吃來?」織錦見主母猜疑不著,便放了心。又見黑兒在對面暗暗搖手,叫她不要說出,遂順口兒扯謊道:「只因織錦膽小,在黑暗中走出。不期恰遇著家中這只打不死、餵不飽、走千家、慣咬人的白腳花斑狗兒睡在攔路,不曾防範,一腳踹著它的尾巴,使我吃了一驚,不覺失聲。正要打它,卻見娘叫,一時走忙,故此面紅耳赤。」許蕙娘一聽,也就罷了。孫本便問道:「方才娘叫你去取杯,可拿來我吃酒。」遂伸手來討。織錦見家主討著杯兒,才想起這杯被黑兒摟慌時脫落在地,一時手足無措。許蕙娘見她是雙空手,便含怒道:「這賤才,恁個模樣!我著你去取杯,怎麼空手出來,可不是怪事?」

  織錦見娘發怒,一發心慌,只急得兩淚交流,不敢回言。忙取了一根小燭。轉身入內來尋。許蕙娘見她舉動詫異,遂立起身跟來。織錦尋到原處,向地下一看,不覺驚走三魂,失去七魂。只見這只壽字瑪瑙杯已跌做四塊,急出一身冷汗,不覺大哭起來。忙彎腰拾取,在那裡癡心團湊。許蕙娘走到面前,見打碎了杯兒,心痛得著惱,連問織錦。織錦只哭不說。許蕙娘欲待聲張,又恐丈夫素性剛烈,便用手摘了織錦一隻耳朵,同入房來,喝叫跪下,道:「你這賤人,好好實說,我還好作商量隱瞞。不然官人曉得,你這小賤人禁受不起!這是他好友相送,是件心愛之物,你怎麼不小心打碎得這般!」織錦一時不敢隱瞞,只得哭著說道:「這不與賤婢相干,俱是這千刀割、萬刀剁的奴才在黑暗中將我調戲,一時失手,跌碎杯兒!」遂又細細說出道:「還要娘作主,在官人面前遮蓋,超生蟻命!」許蕙娘聽了,不勝惱怒,遂一連打了三、四下。因想了一想,即住手罵道:「從來無風不起波,必是你這小賤人日常勾引,使這奴才起意,才敢大膽。我今欲待聲張,今夜正是中秋,家家歡笑,獨我家吵吵嚷嚷,成甚模樣,討不出好兆來。且到明日再處!」說罷,遂喝了織錦起來,又另取了一隻杯兒,方走出房來。

  這許蕙娘在房中拷問織錦,一時氣的氣,哭的哭,各不留心。誰知小哥在忙亂中跟在娘身後進了房來,看見打織錦,又說出黑兒調戲,打碎杯兒。遂不等娘說完,竟走出堂來要告訴父親。這孫本獨自一個看了一回月色,只不見她母子出來,便等得不耐煩。正要起身來尋,卻見小哥笑嘻嘻走了出來。孫本便問道:「娘同織錦在裡面做甚還不出來?」小哥指著黑兒說道:「俱是他不好,帶累織錦。娘在那裡發怒打罵,還有半日不得出來。」遂將織錦招出黑兒調戲,打碎杯兒〔說了。〕一個五歲的孩兒,偏生合巧,說得詳詳細細。

  孫本聽明,一時烈燄高燒,拎著黑兒丟翻在地,拆卸凳腳在硬骨上亂打。黑兒似殺豬般亂叫,許蕙娘連忙走出。孫本氣忿忿地說道:「這只杯是我好弟兄偌遠送來,一向珍藏,未曾輕用。卻被這奴才大膽,調戲賤婢,碎壞寶玩。我一個清白人家,怎容得這奴才弄奸,惹人恥笑!今夜必要處置這兩個奴才俱死。」遂連叫織錦。織錦只躲匿不出。孫本便解下腰間大帶,將黑兒背綁了雙手,縛在庭柱上又打。許蕙娘只得從容勸解道:「這兩個奴才沒道理,怪不得官人發怒,處死應該,我也不好十分勸得。只是作事亦不可太急。他雖萌奸意,實未成奸。若使今夜俱傷,未免使人驚疑。莫若等到天明,將他驅遣才是。至於碎壞寶杯,萬物皆有無常,何足較論。」遂以目視孫本。孫本早已會意,又將黑兒打了幾下道:「既是娘子恁地勸解,只綁縛這奴才在柱上,到天明處置他死!」此時俱吵鬧得無興賞月吃酒,許蕙娘只將孫本勸入房去安寢。

  這黑兒一時被打得遍身青腫,又綁縛在柱上,四肢十分麻木。見主母勸了家主進去,方敢抬頭。早見奶媽出來收拾碗碟,忙問道:「官人睡也不曾,可還出來?」奶媽道:「官人還沒睡,卻不出來了。」黑兒便哀求道:「好嫂子,你來做個好事,積個陰德。我黑兒被縛壞了,你來略鬆我一鬆,勝似南海燒香,泰山頂上還願,千萬救我一救!」奶媽聽了,笑罵道:「你這賤骨頭、招風攬火的賊賤才!一張嘴兒就似蜜罐兒般甜淨,指望將人甜倒,上了竿兒。誰知被她將甜頭兒掛在你的鼻尖上,叫你這害饞癆、賊短命再舔不上鼻頭,要等你舔到三年零六個月,伸得舌頭尺來長,方許你舔得著。誰知你這小遭瘟、沒脊骨卻耐不得歲寒,火雜雜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吼吼就似猻猢跳圈。卻今夜與人麻犯,便像戴了斗笠子做嘴,赤鼻頭不吃酒虛擔其名。我看見你先前大劈柴便打著,像個失群的雌狗,只縮著尾巴,半聲兒也不敢則。如今綁縛在庭柱上,好似晁天王莊上綁縛的赤發鬼劉唐,只叫娘舅救人。我是一個走揚子江心中的一個艄婆,隨它風浪,只拿穩了舵兒。三年前曾被賣糖人哄騙了,如今只不信這口甜的人,卻不擔這干係。我只會涸中取魚,卻不會走沙場內收馬。倘或被你溜撒,誰去替你捱扛子、頂著缸兒走?你只捱著些兒,道不得個貪花死也甘心。且權忍這一夜,做個長朝殿上值殿將軍。一時候不出官家,腰兒酸、腿兒麻,將這庭柱做了倚拐,只靠靠兒罷了。」說完便將桌上傢伙碗碟一頓並疊,又將燈火四處照看,一手托著盤兒,一手舉燈向黑兒臉上照道:「你既扎掙不了,我入去叫你心上人來解救你。」遂一徑走去。

  這黑兒指望告求解放,不期被這奶媽夾七夾八,帶罵帶笑,羞羞削削,羞得黑兒頓口無言。見她去了,便十分惱恨道:「我一向認她是個好人。誰知這潑婦這張利嘴倒來趁水翻船,推人落水,險不將我臉皮剝盡!」遂氣得胸中十分鼓漲,卻沒處發作。只氣了半晌,忽想道:「我在此恁般受苦,卻不知織錦在裡面怎個光景?若也是恁般受苦,卻是我一時性急害了她。」因又氣苦了半晌道:「方才她說去叫她來解放,便不似我恁般綁縛受苦。敢是等人靜睡熟時,悄悄出來解放。這句話倒是實。」便側耳只聽著裡面。聽了多時,內外寂靜,已是月影西斜。不覺又是金雞早唱,方才著急道:「我真氣苦的胡思亂想,被這潑婦哄賺。她此時正懷恨我不了,便不懷恨,也不敢開出門來,怎作這癡想?」遂息了念頭,便覺渾身疼痛,手腳俱是麻冷。又見天色漸明,不勝著驚道:「昨夜官人懷恨,今早要將我處死。他是走險不怕事的人,說得行得。要處死我這個人,有甚難事?只可惜我生身一場,卻死在他手中,好生可恨!」遂暗暗哭泣了一番,只低頭暗想,兩行眼淚只流到腮邊。遂將腮邊的眼淚,向兩肩上擦抹,卻擦抹著這帶兒橫拴在柱上,因想道:「若從這裡咬斷了總處,就可處處皆鬆,我今只咬咬看。倘若天可憐見,命不該死,得能咬斷也不可知。」遂回過頭去咬。因又想道:「我如今就能咬斷,也沒處逃生。便能逃生,他去稟了開封府相公,也要拿來處死。」便歎口氣道:「罷、罷、罷!若死在監獄中,不如死在他家內,也少不得買個棺木燒埋了我。或者再告求主母解勸,未必就處死。」遂不去咬。忽又想道:「我真是一個癡呆漢!他現做了許多犯法的事,在我眼內。這杯兒是當日私放結拜的殷尚赤送的。他逃走上了蛾眉嶺,做了大盜,打家劫舍。本地官府禁治他不得,常有告急文書到來。這只壽字瑪瑙杯是去年送來,與他拜壽的,常有書信往來。我今只消去報知董敬泉,他便是該剮該殺的罪名。我今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此時不走,等待何時?」遂用嘴去將帶子亂咬。不期數已造定,天有安排,早已咬斷了總處。一時各處皆鬆,便脫出兩手。一時手腳麻軟,只得蹲伏在地,搓揉了好一會,才得活動,便起身立在堂中,向內低低說道:「孫本,孫本,我今此去,只叫你旦夕禍來!這叫做:『人無害虎心,虎起傷人意』。」說罷走出堂中,便開出大門來。

  早見街上已有人行動,便往董員外宅子裡來。不期尚早,門還未開,恐有人認識,忙走入僻巷。守候了多時,天已大亮,遂走到門首。早見一人走出,忙一眼看去,卻是當日來托孫本謀死殷尚赤,黑兒送茶與他吃的,叫做陶春。黑兒認明,不勝歡喜。忙上前唱個喏道:「陶哥,可認得小子麼?」陶春忽見有人唱喏,連忙還禮,細看道:「你不是孫節級家的麼?」黑兒道:「還是你眼色高,小子正是。」陶春問道:「你清早到此怎麼?」黑兒便謊說道:「我領了官人言語,有句要緊話兒見員外,當面討回音,才敢回去。只不知員外可曾起來麼?」陶春道:「我家員外是銀錢上盤算的人,怎肯貪眠失曉?既是孫節級的話,我引你進去。」遂引他到樓下。只見董敬泉坐在一張大椅上,挺著大腹,許多丫鬟、使女皆簇擁著,與他捏背捶腰,按摩玩笑。陶春便去稟明,黑兒遂低頭近前,磕下頭去。董敬泉便假意叫聲:「不消。」黑兒磕完了頭,起身立在一邊。

  董敬泉便看著黑兒,卻是個白淨身材、濃眉大眼,只好十七、八歲。因說道:「好個乖覺的孩子!你家節級著你來,有甚話問俺?」黑兒道:「孫節級倒沒甚事。小人倒有一點孝心,恐員外日後被人暗算,特來報知。」遂將放走殷尚赤,結弟兄,逃去蛾眉嶺,做了大盜,細細說出。董敬泉聽了這些緣故,不勝驚駭惱怒道:「原來這狗弟子好大膽!私放了俺仇人,又騙去銀兩。俺一個大商,那裡不要走動?這蛾眉嶺,卻是走廣陵的要路,怎防閒得許多,卻是老大的厲害!若不是你來報知,將俺瞞在鼓中,不透半些兒風氣。你今只住在此,俺即去與相公說知,著實處他個死。」遂吃過了早食,又備了一份厚禮,帶了黑兒同入府中,與相公說明。遂著黑兒在衙中伺候,自別了出來。

  只說這孫本夫妻,到了天明,正要起身。不期奶媽在房門外叫道:「官人、娘子快些起來!夜間黑兒咬斷絲帶,開出大門,不知去向。」許蕙娘聽了,吃了一驚,忙推孫本起來。孫本道:「任這奴才逃往別處,少不得也要拿著,你慌些什麼?」遂慢慢的起來。許蕙娘出房檢點家中什物,並不欠少。遂料理飲食,使丈夫吃了,好到府中點卯。不一時,孫本吃完,遂出門入府。到獄中點看罪犯完,打點稟明相公,出一角海捕文書去拿黑兒。

  早已聽見堂上排衙,遂急忙走出。相公已是據案而坐。孫本忙上前,與眾人照例參謁。相公發放眾人起去,即叫過孫本,發話道:「孫本,你可知罪麼?」孫本忽見相公問他,不知是甚緣由。便上前跪說道:「小人做個下役,深知禮法,謹遵相公法度,並不悖禮為非。小人實不曉得。」相公冷笑了一笑,道:「你說不曾悖禮為非,卻敢蒙蔽本府,私賣國法。難道不是悖禮?還敢巧言遮飾!可記得昔日殷尚赤一案,速即招明,免我動刑。」孫本聽了暗暗吃驚,只得分辯道:「殷尚赤一案,當日受刑不起,小人已具病故狀呈,蒙相公金筆印信,即著本家人領去燒埋,久已銷註明白,相公為何又問?」相公便作怒喝道:「本府一時被你奸計,用李代桃。只道瞞過,豈知天不可瞞,今日敗露,怎還敢希圖抵賴!」遂喝:「左右快與我重責!」眾衙役俱是與孫本相好的,只延捱著,好使他分辯。孫本見相公說話似有根據,卻不肯招承,又分辯道:「相公怎將這犯法罪名屈賴小人?小人雖死也不敢認罪,況且有甚恁據?」相公道:「你這個刁頑潑皮?現今殷尚赤逃去蛾眉嶺為盜,遠近府縣常有文書到京。你說沒有恁據,不肯招稱。我叫你有個憑據,只死在目前。」因著書吏喚出黑兒,道:「這不是憑據麼?」孫本抬頭見是黑兒,才曉得是他出首,不勝惱怒。忙又分辯道:「相公不要聽信這惡奴架言害主。他昨夜犯罪,今早脫逃,小人正要稟知相公追捕。不期反來誑首。捏造無影無稽的事陷害家主,罪該萬死。望相公明察。」遂將夜來的事細細訴出。

  黑兒在旁說道:「官人事俱做實,一時怎蓋得來?倒不如招認,免得吃苦。」孫本聽了,一時毛髮俱豎,恨不得將他一拳打死。只礙禮法所禁,不敢妄為,便罵「奴才」不絕。相公大怒,立起身來。喝罵衙役:「快與我重責!」眾衙役見是發怒,不敢違慢,只得將孫本拖翻,用著無情竹篦一下下打來,只打得皮綻肉裂,血流四溢。相公喝叫:「招稱!」孫本只不肯招。遂上極刑。孫本被夾著兩腿,百分痛苦,因暗想了一番,只得招稱:「當日不合憐念殷尚赤冤枉,被董商謀害。私放是實,為盜事情卻不曉得。今小人情願認他當日打董敬泉的罪名。」相公便冷笑,要他招稱同夥。孫本不招,只說出董敬泉囑托的事。相公作怒喝住,將孫本下獄,黑兒著保,然後退堂。

  孫本入了獄中,一時合堂吏役皆來看視,滿獄禁卒俱來替他收拾傷處,又送酒肉來調理,孫本一一稱謝。此時已有人去報到他家,許蕙娘聞了這信,驚恐得魂膽俱消,肝腸寸裂,不勝哭罵黑兒忘恩負義,開封府相公聽信人情。哭罵了多時,遂料理酒食,著人送入獄去。自此日日送進。

  這黑兒當堂對質,將孫本打得血泊般,招稱入獄,遂滿心歡喜。回來細細述知。董敬泉十分快暢,遂將黑兒另眼抬舉,叫他貼身服事。黑兒遂十分小心,董敬泉又暗暗囑托,不時將孫本審問,根究往來之人,常受重刑。

  不覺過了多時。董敬泉一日問黑兒姓名並織錦模樣,以及調戲事情。黑兒道:「小人姓夏名霖,號不求,出身廣陵。不幸父母早亡,十歲上被人拐帶來京,賣與孫本,已是八個年頭。這織錦今年十六歲,人物雖是中平,卻有些丰韻可取。小人一時著魔,卻被這許蕙娘治家有法,再沒個巧處。只到那夜,他夫婦賞月飲酒,乘空近一近身。不期她膽小聲張,弄出這般事來,險些喪命。」

  董敬泉聽了,忙問道:「這許蕙娘多少年紀,便能治家?將她模樣說俺知道。」黑兒見他問得有因,遂慢慢的細說。只因這一說,有分教:

    獻讒謀主母,巧計逐螟蛉。

  不知說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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