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魯絜非書
桐城姚鼐頓首,絜非先生足下:
相知恨少,晚遇先生,接其人,知為君子矣;讀其文,非君子不能也。往與程魚門、周書昌嘗論古今才士,惟為古文者最少,苟為之必傑士也,況為之專且善如先生乎?辱書引義謙而見推過當,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獲侍賢人長者為師友,剽取見聞,加臆度為說,非真知文能為文也,奚辱命之哉?蓋虛懷樂取者,君子之心;而誦所得以正於君子,亦鄙陋之志也。
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惟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值其時其人,告語之體,各有宜也。自諸子而降,其為文無弗有偏者。其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鏐鐵;其於人也,如馮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云,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廖廓;其於人也,漻乎其如歎,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
且夫陰陽剛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氣有多寡進絀,則品次億萬,以至於不可窮,萬物生焉。故曰:「一陰一陽之為道。」夫文之多變,亦若是已,糅而偏勝可也,偏勝之極,一有一絕無,與夫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
今夫野人孺子聞樂,以為聲歌弦管之會爾;苟善樂者聞之,則五音十二律,必有一當,接於耳而分矣。夫論文者,豈異於是乎?宋朝歐陽、曾公之文,其才皆偏於柔之美者也。歐公能取異己者之長而時濟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觀先生之文,殆近於二公焉。抑人之學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陳理義必明當,布置取捨、繁簡廉肉不失法,吐辭雅馴不蕪而已。古今至此者,蓋不數數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為然乎?
惠寄之文,刻本固當見與,抄本謹封還,然抄本不能勝刻者。諸體中書疏、贈序為上,記事之文次之,論辨又次之,鼐亦竊識數語於其間,未必當也。《梅崖集》果有逾人處,恨不識其人!郎君、令甥皆美才,未易量,聽所好恣為之,勿拘其途可也。於所寄文,輒妄評說,勿罪!勿罪!秋暑惟體中安否?千萬自愛!七月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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