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園道古
作者:張岱 明朝

張子僦居快園,暑月日晡,乘涼石橋,與兒輩放言,多及先世舊事,命兒輩退即書之,歲久成帙。因為分門,凡二十類,總名之曰《快園道古》。蓋老人喃喃喜談往事,如陶石粱先生所記《喃喃錄》者,無非盛德之事與盛德之言,絕不及嘻笑怒罵,殊覺厭人。後生小子見者如端冕而聽古樂,則惟恐臥去。若予所道者,非堅人之志節則不道,非長人之學問則不道,非發人之聰明則不道,非益人之神智則不道,非動人之鑒戒則不道,非廣人之識見則不道。入理既精,仍通嘻笑;談言徽中,不禁詼諧。餘與石粱先生出口雖異,其存心則未始不同也。

世間極正經極莊嚴之事無過忠孝二者,而東方曼倩偏以滑稽進諫,老萊子偏以戲彩承歡。在君親之側尚不虛諧謔,而況不在君親之側乎?則是世之聽莊嚴法語而過耳即厭者,孰若其聽詼諧謔笑而刺心不忘?餘蓋欲於詼諧謔笑之中竊取其莊言法語之意,而使後生小子聽之者之忘倦也。故飴一也,伯夷見之謂可以養老,盜蹠見之謂可以沃戶樞。二三子聽餘言而能善用之,則黃葉止啼,未必非小兒之良藥矣。歲乙未九月哉生明日,陶庵老人書於龍出之渴旦廬。

說部書之盛,其在明世乎?當時前後七子互相標榜,靡其風者,人人以秦漢自命。雖在賢達,播染既久,其有出人一頭者,不傾其所積不止。一篇既出,眾口交諛,積諛不疑,梨棗遂夥。陶氏之《續說郛》,沈氏之《紀錄彙編》,曹氏之《明世學山》,其淵藪也。然而千兔之毫,曾無一麟之角,荒忽鄙俚,彌望皆是。而何氏之《語林》,李氏之《明世說》,獨見賞於曲園俞氏,謂可與劉義慶《世說》、王讜《唐語林》、孔平仲《續世說》匯為一編,以成小說家之巨觀。如曲園言,吾鄉陶庵先生是編,亦其選已。

先生本世家子,年五十遭國變,杜門謝朋好,著書等身。其《石匱藏書》、《越人三不朽圖贊》、《西湖夢尋》、《陶庵夢憶》諸作,俱膾人口。是編門目一仿《世說》,而於鄉邦黎獻,搜羅潛曜,十居三四。雖不及《夢憶》、《夢尋》之雋雅,然以此肩隨何李,亦為可觀。嗟夫!昔之君子,所以疲耗心力於言語文字之間者,蓋以己之所得,假託於筆研,使受而讀之者,各可因其事理之相近,有所考見,而措之於行。若夫陰凝陽戰,玄黃未剖,尺霧之隱,危同朝露,其亦善刀而藏可矣。乃復孴拾叢殘,孜孜不倦,如先生者,其亦黍離麥秀之寄乎?豈凡為說部家比也!

題曰『快園』,園本御史大夫五雲韓公別業,後歸韓婿諸氏,明末又歸陶庵,蓋即錦鱗橋之韓衙池。此又留心桑梓者所不可不知已。光緒戊申(一九〇八年)會稽後學董金鑒。

陶庵曰:馮子猶集古今笑,以德行為迂腐,遂將獻章求嗣、周木問安,皆以一笑抹之。則古之二十四孝,泣竹扇枕,何事不是兒戲,而至今稱為絕德耶?《論語》記『鄉人儺,孔子朝服立於阼階』。聖人遇極兒戲之事,必存一分正經,用以持世。乃敢以極正經之事而概視為兒戲也哉?集盛德第一。

劉文成曾祖濠,為宋翰林掌書,每陰雨積雪,踞高阜望其突,無煙者賑之。宋亡,林融為宋起義,元使使簿錄融,株連盡其裡。濠盛治牛酒,延使者其家,醉之,胠其篋,私記其渠率二百人,而自火其室。使者走,火失錄。濠佯為使者遊核,第以所記二百人上,而里人所全者以千計。

吳尚書琳家居,太祖遣使察之。使者至公捨,旁見一人,坐小杌,拔秧布田,貌甚端謹。問曰:『此間有吳尚書者,家何在?』公斂手對曰:『琳是也。』使者還,白狀。召入為冢宰。

冢宰陳恭介致政歸,夫人遣舍人兒迓於西湖,索綯蓋數百。恭介訝問故,對曰:『夫人言,杌隉數椽,何恃不為暑雨計?』聞者嗟嘆。

張少參繼孟,年未五十致仕,家徒四壁,居旁建茅屋三楹,扁曰一笑亭,日觴詠其中。客至,第肅至階,送亦不出門。即朝貴往訪,止折簡相答。間留客,不過脫粟飯,或出蔬果杯酒,三五巡即止。凡造門者,得公一飯,深以為榮。

黃副使卷,盛年歸裡。家去城一二十里,經歲不一至。至則市童見敝輿群指曰:『黃公來矣!』居常好客,客在座,徐起臨庖,服犢鼻衣,治具無兼味,畢乃盥手,更衣出,率以為常。常借農具於鄰,其人慾舁送之,力辭,自肩至田。

王新建封拜,見父執,事之甚謹。冬節拜牌,新建貂蟬乘馬,從者言韓尚書在後,新建亟下馬立道左。韓至,不下輿,第拱手,曰:『伯安行矣,予先往。』新建拱立,俟其過,乃上馬。時人兩賢之。

羅春坊洪先大魁天下,官修撰,侍其父憲副雙泉公於家。客至,令衣冠行酒,拂席授幾,如命從事。公欣然服役。

太祖築泗州陵寢,中多雜冢,有司請徙之,太祖曰:『此皆我家舊鄰舍,祭時可人予一分面。春秋仍許其出入祭掃。』

鍾山孝陵成,門外有吳大帝冢,工部請擇地別徙,太祖曰:『孫權亦是好漢子,留他守門。』

南京宮殿成,太祖與高後往視,見輪奐嵯峨,輒嘆曰:『胡做亂做,做出如許事業!』仰視,見有畫工在上,自悔失言,呼下欲除之。高後示畫工以意,自摸其耳,畫工遂假作耳聾,屢呼不應。太祖使人摘下,問是耳聾,遂赦之。

太祖常怒宋濂,使人即其家誅之。高皇后是日茹素,上問故,後曰:『聞今日誅宋先生,妾不能救,聊為持齋,以資其冥福耳。』上悟,即馳驛赦之。

蕭山何兢父舜賓,以御史謫戍,赦歸,忤縣令鄒魯。詭言赦無驗,械送戍所,屬解人掩殺於昌國寺。捕兢,兢竄奔父友王鼎家。伺魯遷官,兢募死士,伏錢唐沙上,擊魯垂斃,矐其目,棄道旁,仇民以糞塗其口得活。兢詣廉訪自首,廉訪語稍阿魯,兢嚙臂肉噴入公座,廉訪不能斷。上聞,遣官即訊,坐魯死,兢比唐梁悅例,戍福寧。正德改元,赦還。

朱太守明和,事親極孝,自縣令至知府,皆奉其封公以往。凡坐堂,於堂後設一簾,每事必告而後行。歲時燕會,必於堂上設筵,封公上坐,自隅坐侍飲,極聲伎之奉。常自言曰:『朱瑞鳳可為榮親極矣!』郡中縉紳有設席者,必著人問曰:『有封公帖否?』無封公帖,則不赴。

朱明和待兄弟極友愛。作縣時,出謁司道,其弟得獄中重囚賄,悉縱之,獄吏倉皇走白,屢言之不應,獄吏長跽曰:『縱囚,大事也,有礙主人官守,何置之不問?』明和笑曰:『蠢才,衙內相公放去,決不是白白放去,你急他怎也?』

朱明和在仕途,其族人有假其書牘當道關說者,事露,家人請治之,明和曰:『朱瑞鳳鄉會報至,我族人皆欣欣有喜色,卻是為何?』

先文恭少年讀書龍光樓,有秘室,為太僕公私藏。凡親戚臧獲盜取貨物者,進出其前,文恭埋頭讀書,都如不見。

先文恭試禮部,出羅文懿門,放榜日,挾門生刺往候,文懿笑曰:『我與若結髮友也,奈何以一日遂廢半生?』固辭不受。文恭熟視良久,曰:『誠哉言也!然非羅康洲不肯,非我張陽和不敢。』遂坐上座。

朱文懿當國,有江右房師子以貢入廷試,文懿知之往拜。房師子造宅回拜,百結鶉衣,自挾一刺。文懿款之書齋,欲屬選司授一美缺,言之不應。夜冷加暖耳,強而後受。次日以暖耳進門上,不辭而歸。文懿去位,方出就選。

陶恭惠以八座家居,一敝袴十年不易,補綴無完幅。朱少師衡嶽裡居,侍養封公,客至,常身自行酒,毫不介意。

席應珍髫年即辭家學老氏,孝於母。母死之後,祀享必慟哭。或謂:『親愛既割,何必若此?』應珍曰:『吾法當割愛入道,然世間豈有不孝神仙?』

薛文清與王振同鄉,振薦之起用,不肯赴振謝。振怒,中以危法,當刑。門人皆奔走哭,文清神色自若。振有老僕,伏竈下抱薪而哭,振怪問之,僕曰:『聞今日薛夫子將刑,故哭也。』振感悟,遂得釋。

蘇人範從文,文正公的裔也,洪武中為御史,忤旨,下獄論死。上閱獄案,見其姓名籍貫,遽呼問曰:『若非範文正後乎?』對曰:『臣仲淹十一世孫也。』上命取帛五方,御書『先天下之懮而懮,後天下之樂而樂』二語賜之,諭曰:『免汝五次死。』人稱上憐才,而嘆文正遺澤之遠也。

楊鐵崖避地松江,有一貴遊子弟破產流落,數踵先生門。一日,竟持先生所購倪雲林一畫去。左右欲發之,先生曰:『吾哀其困,使往見一達官,以書畫為介耳,非盜也。』竟置不言。

楊尚書翥,有厚德。居京師,乘一驢,鄰翁老而得子,聞驢鳴輒驚,公遂鬻驢徒行。天久雨,鄰垣穴瀦水其宅,家人慾與競,公曰:『晴日多,雨日少。』後復侵越其址,公作詩曰:『普天之下皆王土,再過些兒也不妨。』金水橋成,詔簡有德者試涉,廷臣首推公焉。

楊二山至孝,為吏部侍郎,朝參畢,輒閉戶謝客,終日侍母側。盥漱卮盂、搔摩扶掖,必躬任之。春時為村妝,負太夫人迤邐行花叢中,婆娑香蔭,供取娛悅。

文徵仲書畫盛行,有以贗筆就正者,必曰『真跡』。有人問其故,曰:『賣畫求售,是必貧子。我一言阻之,舉家受困矣。』

陸師道師事文衡山,人謂:『陸公已貴,胡折節乃爾?』公曰:『文先生以藝藏道,無適非師。』奉之益篤。

洪武初,有孝子王漸,作《孝經義》五十卷。凡鄉里有鬥訟之事,漸即詣門高聲誦義一卷,情即解釋。後有病者亦請誦書。

劉祭酒弟璡,方軌正直。祭酒常夜呼與語,璡必下床著衣立,然後應。祭酒怪其久不答,璡曰:『向束帶未完。』

家始祖松庵公,與某人同開藥鋪。先生四子,而是人乏嗣,欲求公為種一子。一日,留公於其家,酒醉之,扶入內寢,命其妻侍寢。公酒醒,見其妻,大驚,起,其妻挽住道其故。公曰:『不難,呼若家長來,吾有話說。』其妻走覓其夫,公逸出。次日語其夫曰:『汝無子皆因斫喪之故,今後伴我宿,候內人經期過,則放汝入內。』如公言,後果得一子。公後病革時,夢神人告之曰:『汝有陰德,與你子孫紗帽一船。』

孔寺丞坦率宏恕,於物無爭。所居園圃近水,有盜夜涉,盜其蔬果,寺丞曰:『晦夜涉水,恐有淪溺。』即為造橋。盜慚不復渡。

姚蘇州善下車,訪知處士王賓,命駕往見之。及門,賓望見騶從,趨告姚曰:『恐驚老母,乞損騶侍。』善至裏門下車,徒步自入,教人毋從。

董進士損齋以差過岳州,劉忠宣宅懮在裡,損齋造謁。忠宣留之飯,飯麥糈,饌惟糟蝦,無他具。損齋感省,終身砥礪清節。

太宰屠襄惠公,度量寬厚。裡有柴姓者,假稱屠公子,沿途騷擾,人以聞於公。公但呼而戒之曰:『汝為吾子,置汝父於何地耶?法有明禁,自今慎無復為此。』其人頓首,謝罪而退。

楊文懿公守陳,以洗馬乞假歸。行次一驛,其丞不知為何官,與之抗禮,且問公曰:『公職洗馬,日洗幾馬?』公曰:『勤則多洗,懶則少洗。』俄而,報一御史至,丞乃促公讓驛。公曰:『此固宜,然待其至而讓未晚。』比御史至,則公門人也,長跽問起居。丞乃蒲伏謝罪,公卒不較。

鄒立齋智,年十六中四川解元。迎宴日,閭巷觀者藉藉嘆羨。公馬上佔絕句云:『龍泉山下一書生,偶佔三巴第一名。世上許多難了事,市兒何用喜相驚。』比上春宮,裡中朝貴謂曰:『予見某省解元與子相芳也。』公喜其為同志,亟訪之。其人忽問曰:『子省榜首坊金,視眾舉子增幾何?』公大恚,即拂衣起,不答而出。

豐布政慶,一日行部,有知縣以贓敗,聞公至,乃以白金為燭饋之,公未之省。既而廳子以告,公佯曰:『試燃之。』廳子曰:『燃而不著。』公曰:『燃不著,則還之。』次日,從容謂知縣曰:『汝燭燃不著,將去換來。』終不露其事。

吉水彭教,天順八年會試,宿逆旅,樓上傾盆水,有金釧墮地,其蒼頭匿之。行十餘日,資斧乏,乃白其事。公曰:『急返之。』僕曰:『如返,則誤試期矣!』公曰:『此必女子所墮,父母以其私與人,徵求急,必致死。人命事大,試事小耳!』亟返,其女政欲自盡,見釧得活。至京,果逾期,是年闈中災火,八月重試,彭乃狀元及第。

松江曹定庵以憲副歸裡,家甚貧。太守使人饋粟以鬥計。易簀前,太守以粟至,曹公不受,作書曰:『老夫不食三日矣,不敢虛賢府公之賜。』其清介如此。

三原溫純封翁,少鬻豆腐,日必羨銀數分,留以防老,四十餘年,銀且盈百。一日他出,封婆聞鄰家賣妻女完官,分別甚慘,為之墮淚。封公歸,問,封婆告之故,封公曰:『渠所欠幾何?何不以我所藏與之。』封婆曰:『我亦有是意,慮汝不捨耳。』封公曰:『亟與弗遲。』鄰人得銀,事解,妻女亦免去。是夜夢天賜一子。封婆年逾六十,而癸水復至,遂生溫純。少年登第,官至尚書。而二老皆壽登百歲。

胡參政存齋好周旋賓客,多所貽贈,家人厭之。有客來訪,屬閽人辭以出外。存齋無事燕居,即懸一牌在門,曰『胡存齋在家』。

楊椒山讀書容城寧國寺,寺門有屠者供其饘粥,三年不怠。公既登第,屠者不復來見。及令諸城,一至署候公,公贈以一縑、白金二十兩。屠者曰:『某豈為金帛來耶?』辭不受。後公以忤嵩下獄,每秋讞,必侍其夫人母子入京,候問甚謹。公赴義,家人不知,獨屠者經紀其槁葬事,設奠痛哭而去。

冀元亨以通濠事下獄,臬司逮其妻李氏與二女,俱不怖,曰:『吾夫平生尊師講學,豈有他哉!』獄中治麻枲不輟,暇誦書歌詩。事旦白,守者欲出之,李氏曰:『未見吾夫,吾出安歸?』臬司諸僚婦召見之,辭不赴。已,潔一室就見之,則以囚服見,手不釋麻枲。問:『爾夫何學?』曰:『吾夫之學不出閨門衽席間。』聞者悚然。

劉方伯毅督學山東,考某學,至晚掩門,號燈下有士子稿完,而謄止半篇者,方伯就燈下閱其稿,謂曰:『汝文不特冠場,且將連捷。』撤案前燭與之,坐至二鼓,俟其謄完,遂定第一。士子名吳光龍,丙午、丁未捷兩榜,為浙江巡鹺御史。

張莊懿公巡按山東,初到臨清行香,偶酒家望子掣落其紗帽,左右皆失色。公恬不介意,取紗帽著之徑行。明日,知州鎖押酒家請罪,公徐語曰:『此上司往來處,今後酒標須高掛些。』亦不與知州交一言,徑遣出。

陳白沙訪莊定山,莊攜舟送之。有士人附載,滑稽無忌,定山怒,至厲聲色。白沙則否,當彼談時,若不聞其聲;及彼既去,若不識其人。定山大服。

江纘石公偶立門首,遇一醉人呼名罵之,公徐入。次日,里人牽其人登門謝罪,方恐其不解也,公乃詫曰:『何為至此?』其人叩頭求釋,公曰:『我昨日並不出門,何曾有人罵我。』酒食而遣之。

孝子丘鐸既葬母,乃結廬墓側,朝夕上食如生時。當寒夜月黑,悲風蕭颼,鐸恐母岑寂,輒巡墓號曰:『鐸在斯,鐸在斯!』其地多虎,聞鐸哭聲,輒避去。

李遠庵居官清介,即門生故吏,不敢以一物饋之。鄭曉,其得意門人也。袖一布鞋,逡巡不敢出手。遠庵問:『袖申何物?』鄭曰:『曉之妻手制一布鞋,送老師。』遠庵遂取而著之。生平受人饋,止此而已。

江文昭公,凡所著衣衫,不論好惡,人至者,任衣之而去,竟不問。後有韓尚書罹無妄之禍,公歸問夫人云:『家中所有幾何?』夫人云:『舉家所有不過爾爾,恃以為飢寒備者。』公曰:『韓公有事,安論家為?』即盡纖悉贈之。

朱少師恆嶽侍養其封公,有所指使,不命臧獲,必身親為之。夏畦辛苦,封公命以黍肉餉長年,少師必親攜行烈日中,恐拂封公意,不敢張蓋。

朱少師元配莊夫人晉封一品。易簀之時,子婦皆集,莊夫人曰:『吾將死,無以教訓若輩。』因指所服布裾,補綴無完幅,曰:『此吾適朱氏妝奩裾也,吾服之三十年,未嘗易一新裾,汝輩誌之。』

莊夫人隨朱少師之蘇州府治,解任之日,夫人行扛有大卷箱六,捆載甚固,少師駭異,命於堂上發之,皆夫人在署所紡綿絲,別無他物。少師笑曰:『村婦行藏不能改也。』命封固載還之。

先君大滌,以魯國相署篆嘉祥。前令趙二儀缺庫銀千兩,胥吏留難其喪輀、妻孥。先君見其妻孥相向哭,自解其橐金完庫,復熔其金帶贈行。邑人為立張國相捐金碑。

先君子待婢僕極寬厚,即有過犯,未嘗少加聲色。見兒輩有怒笞臧獲者,輒誦陶淵明誡子書曰:『彼亦人子,可善視之。』

餘狀元煌封公心咸先生,性卞急,待其諸子極嚴厲。公及第後,少忤封公意,輒令長跽廳事。有時撲責,則伏地受杖,非命起不敢動移。童僕、親朋有窺見者,急出避之。

會稽謝寤雲以武科狀元官至都護,家居患病時,川黔不通,附子一枚價直八十兩,用以入藥,命蒼頭炙之。蒼頭不慎,煆以猛火,遂成煤炭。寤雲知之,曰:『誤也。』舉炭棄之,一字不加譙訶。

歙縣程鐸,萬曆丁酉上公車,揚州夜泊,見一婦攜周歲兒赴水。救起問之,言鄰家失火,急起走避,其衣不全,恐天明,故赴水。程留之前艙,解衣衣之,黎明,送其起岸。十三科後為崇禎戊辰,程入場,鄰號一少年,燭欹焚其卷。程閱其稿,甚佳,請以為我,少年許之,遂得中式。一日少年問曰:『先生際遇之奇,曾有陰德否?』乃言及此事,少年驚起曰:『此吾母也,周歲兒即某也。當年吾父謂吾母昏夜投客舟,遂棄吾母,吾母無以自白。如先生言,先生其今之柳下惠矣!場中焚卷,天以此報先生也。歸當述之吾父。』後少年父母相好如初。

南陽李文達大父家種棉花,載賣湖湘。有三商交值三百兩訖,忽邸舍失火,燒罄。三商窮蹙,幾欲自盡。公慰之曰:『汝貨未及船,尚為我物。物失值存,我應還汝,汝若失此貨本,何以為生?』即悉還之。

吳江徐孝祥,隱居好學。偶到後園,見樹根坍陷,有石甕,皆白金,揜而勿取。逾三十年,值歲飢,祥曰:『是物當出世耶?』乃啟甕,盡數收糴以散貧人,全活甚眾。

張知在上庠日,有白金十兩,同捨生髮篋取之,學官集同捨生檢得。知曰:『非吾金也。』同捨生感激,夜袖以還。知憐其貧,以半遺之。夫遺人以金可能也,倉卒得金不認不可能也。

徐鉉市宅以居,後見故宅主貧甚,召謂曰:『得非售宅虧價以致是乎?予近獲撰碑錢二百千,可償爾矣。』故宅主堅辭不獲,命左右輦以付之。

餘姚王華館一富翁家,翁妾眾,無子。一夕,有妾奔王寢所,出一紙曰:『欲借人間種。』王即書其旁曰:『恐驚天上人。』終不納,明日遂行。是秋中鄉榜。太守夢迎狀元,旌上有一聯云:『欲借人間種,恐驚天上人。』明春大魁。太守質所夢,諱而不言。

嘉靖時,廣東張連倡亂,鎮海縣汪一清為賊所獲。已而執一婦人至,汪視之,則友人妻也,因紿賊曰:『此吾妹氏,請無汙之,以待贖。不則吾與妹俱碎首於此,若曹阿利焉?』賊因並汪與婦人閉空室中,昏夕相對,凡匝月始贖歸,終不亂。

魏文靖公驥,在南都時,官舍止一蒼頭,舉俸貲付之同鄉子。其人請封鑰,公曰:『後生何待先輩薄乎?』時同鄉子有婿以偽銀易之。比公歸,令工碎之,則偽也。工語蒼頭曰:『某嘗為此物,出予手,得無是乎?』蒼頭以告,公告之曰:『慎勿泄,彼將不安。』已而事稍露,同鄉子攜貲以償,公曰:『誤矣,予銀故在,未有以偽易者。』

夏忠靖原吉,曾夜閱文書,撫案嘆息,筆欲下而止者再,夫人問之,答曰:『適所批者,歲終大辟奏也,一下筆,死生決矣。是以慘阻不忍下也。』

胡鏡水先生曾祖、祖皆為清白吏,家貧,不能舉火。少時入鄉塾,多枵腹。恐人笑之,高聲誦讀,反異群兒。時人呼之『胡虸蟟』。

周寧宇先生裡居恬退,意甚簡樸,入其庭,闃若無人,除讀書外,不見一人,亦不與一事。縉紳有公事傳單至者,先生書其名下曰:『若有不與者,則願在不與之列。』

山東許道光為學士,母喪家居。一日族叔負米囊置於路,見學士曰:『汝為我負之。』公欣然肩負隨行,送至其家而去。

胡少保總制浙直,威權甚重。家僮過淳安,知縣海瑞略不為意,家僮訴總制,總制竟無讓。一日語藩臬曰:『昨聞海令為母壽,市肉二觔矣。』蓋異之也。

海忠介在獄,會世廟賓天,提牢主事設盛饌款之。忠介飽啖飲酒逾常度,主事曰:『先生有所聞乎?何歡之甚也。』忠介曰:『欲作飽鬼耳。』蓋故事明日赴西市,前一夕必與酒飯一次,故忠介自分必死。主事曰:『非也。』附耳曰:『宮車宴駕,先生旦夕出此,且大用矣。』忠介問曰:『果否?』曰:『果矣。』即大慟投體,餚酒盡嘔出,狼藉滿地。絕而復甦,扶歸禁處,終夜哭不輟聲。於此見忠介骨鯁批鱗,罔非忠愛。

海剛峰卒於官,同鄉蘇戶部簡點其官囊,破簏中存俸金八兩,葛布一端,舊衣數襲而已。王弇州評之曰:『不怕死,不愛錢,不立黨。只此九字,為我明一人。』

徐存齋督學浙中,年未三十。一士子用『顏苦孔之卓』,置四等,批曰:『杜譔。』發落日,士子領責,執卷請曰:『宗師見教誠當,但「顏苦孔卓」實出《揚子法言》,非杜譔也。』存齋起立曰:『本道僥幸太蚤,未嘗學問,承教多矣。』拔置一等。

周文襄忱閱一死獄,欲活之無路,形於懮嘆。使吏抱成案讀之,至數萬言,背手立聽,至一處,忽點首曰:『幸有此,可生矣!』遂出此人。

蕭山方伯王三纔,為某省提學,別太夫人之任,太夫人曰:『汝父在日,凡遇考試,慮考劣等,寢食為之不寧。汝今作提學,須記吾言,不可多發劣等。』後三纔考試,六等極少,而四、五不過數人。

太司空墨池王公精於佛理,登第後即斷葷血,絕嗜欲,後竟不食鹽醋,服淡二十餘年。其夫人師事之,朝夕晤對,執弟子禮甚謹。

陳玄宴先生為餘諸叔蒙師。萬曆癸卯,大父延至邸館,於司馬郎署應順天鄉試。揭榜日,先生中式,於小寓聞報後,仍至館中課業如故。大父意其落第不敢問,少頃,見小錄,趨賀先生,先生謝曰:『誠得僥幸附名。』神色不動。

陶蘭亭公住陶堰,城中造新宅。其尊人念齋公卒於京邸,旅櫬歸,公扶櫬入城,迎入新宅。凡廚湢、廄庫無不遍歷,至一處,必向櫬告曰:『此地作某事用。』纖悉告之。仍供中堂三年,然後出殯。

胡冏卿璞完先生,性極長厚。元旦出拜年,乘小舟過水岡,婦人潑水適中公舟,袍幘皆濕。從人與哄,公曰:『新春元旦,人家都要吉利,一與角口,則舉族驚惶,萬萬不可。』遂敕反棹歸家,易衣再出。

徐參政檀燕,通籍三十年,家業不逾中人。族人兩縉紳爭尺寸地,治兵相殺,訟累歲不已。檀燕出橐中貲,各與百五十金,爭乃罷,有古人『毀璧止鬥』之風。罷官歸,惟耽於詩酒,常夢中得句曰:『風清鳥定泉鳴枕,夜靜僧歸月滿床。』其襟期之曠達如此。

陶庵曰:古之博識有二,有從學問得者,有不從學問得者。沈寔畢方騶牙巫雀,是從學問得者也;俞兒貳負龍鮓鳧毛,是不從學問得者也。徑而趨之與迂其道而至者,其所至則一。孔子辨萍實而歸之楚謠,辨肅慎之矢而歸之世史。蓋不欲以生知廢學問也。集學問第二。

楊用修在翰林,武宗閱《文獻通考》,天文星名有註『張內閣』,取《秘書通考》又作註『張中使』,下問欽天監及翰林各官,皆莫能對,用修曰:『註,張柳星也』,歷引《周禮》、《史記》、《漢書》以復。

楊用修淹博群書。『湖廣土官水盡潦通塔平長官司進貢』,同官疑為三地名,於『長官司』上添一『三』字。用修曰:『此六字地名也。取《大明官制》證之。

高皇帝微行,見虹蜺,口佔二語:『誰將紅綠線兩條,連雲和雨系天腰。』難續下韻,政費吟哦,一士問故,戲續云:『應是晚來鑾駕出,萬里長空架玉橋。』帝甚喜之,使為某處布政。

楊椒山學樂於韓尚書,尚書欲制十二律之管,管各備五音七聲而成一調。椒山退而沈思,廢寢食者三日,夢大舜坐殿上,授椒山以金鐘曰:『此黃鍾也。』醒而汗,恍若有悟,起篝燈促役製管,至明而成者六。已而十二管成,尚書嘆異之,曰:『昔餘輯《誌樂》成,而九鶴飛舞於庭,其應乃在子矣。』

北平宮闕成,文皇帝命解縉書門帖。縉構思甚苦,偶見小書『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即書以進。上大喜,賜賫甚厚。

成祖巡北,有白鵲之瑞。仁宗監國,例有賀表,命贊善某譔稿,以示楊士奇。楊曰不著題,因改兩聯,一云:『望金門而送喜,馴彤陛以有儀。』又云:『與鳳同類,蹌蹌於帝舜之廷;如玉其輝,皜皜在文王之圃。』仁宗喜曰:『此方是帝王家白鵲氣象。』

文皇帝中秋夜宴,月為雲掩,召解縉賦詩,縉口佔《風落梅》一闋,其詞云:『嫦娥面,今夜圓。下雲簾,不著臣見。拚今宵倚欄不去眠,看誰過,廣寒殿。』上覽之歡甚,為停杯以待。夜午,月復明,上大笑曰:『解縉真才子奪天手也。』命宮人賜以卮酒,盡歡而罷。時人比之李白《清平調》。

成祖一貴妃死,致祭,召學士解縉讀祭版。讀時止白紙一張,內書四『一』字。縉即讀曰:『巫山一片雲,峨嶺一堆雪,上苑一樹花,長安一輪月。雲散,雪消,花殘,月缺,嗚呼哀哉,尚饗!』上悅。

孫賁為藍玉題畫,太祖見其畫,命殺之。臨刑,賁賦詩曰:『鼉鼓三聲急,西山日又斜。黃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上問監殺指揮:『孫賁死時有何話?』指揮以此詩對。上曰:『有此好詩,而汝不奏聞何也?』竟殺指揮。

正德間有妓女,失其名,於客所分詠,以骰子為題,有句曰『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從遭點汙,拋擲到如今。』座客驚嘆。

徐文長《闕篇》成,自序用『怯裡赤馬』。先大父尚幼,私語人曰:『徐先生那得誤「怯裡馬赤」作「怯裡赤馬」邪?』其人往告,文長曰:『幾被後生覷破。』

陳松,六合人,客遊順德,止郵捨,題詩牆間,有『山色三分猶白晝,鐘聲十里已黃昏』之句。亭長猝辟客曰:『太守來!』松蹌踉走。太守至,讀牆間詩,訐亭長故,曰:『奈何逐詩人!』傍之,亟物色松,松去已遠。太守,李於鱗也。

柳小虞瀔家有屏畫《石崇金谷園》圖,二女鬟私語。小虞題其上:『何事雙鬟口語殷,明朝賓客集如雲,行酒徵歌都不恨,座上怕有王將軍。』文長常稱之。

方正學過嘉禾,見朱買臣棄妻之墓,曰:『羞墓。』作詩詠之:『青草塘邊土一丘,千年埋骨不埋羞。丁寧囑付人間婦,自古糟糠合到頭。』

陸詩伯詠《雪下枇杷樹》詩:『一株枇杷樹,兩個大丫叉。』後韻未成,吳匏庵續之曰:『未結黃金果,先開白玉花。』陸搖首曰:『脂粉氣。』

錢鶴灘應童子試,作『非帷裳必殺之』而忘其註。破題曰:『服非常之服,刑非常之刑。』書旨皆謬,而文字與古,文宗杖而取之。

於忠肅少時賦石灰詩,有云:『千槌萬鑿出深山,烈火叢中煉幾番。粉骨碎身都不顧,只留清白在人間。』遂成詩讖。

錢鶴灘歸田,有言江都妓美,即訪之,既至,已嫁鹽賈。公往叩求見,賈令妓出見之,衣裳縞素,出白綾帕請留詩句。公即書曰:『淡羅衫子淡羅裙,淡掃蛾眉淡點脣。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賣鹽人。』

郭定襄送嶽正詩曰:『青海四年羈旅客,白頭雙淚倚門親。莫道得歸心便了,天涯多少未歸人。』又曰:『甘州城南河水流,甘州城北胡雲愁。玉關人老貂襲敝,苦憶生平馬少遊。』李西涯稱其詩為國朝武臣之冠。

張江陵奪情,編修吳中行、簡討趙用賢疏上,江陵大怒,即日受杖,驅出國門,同官不敢候見。許文穆方以庶子充日講,鐫玉杯一,曰『班班者何卞生淚,英英著何藺生氣,追之琢之永成器』,以贈中行。鐫犀杯一,曰『文犀一角,其理沈黝。不惜剖心,寧辭碎首?黃流在中,為君子壽』,以贈用賢。

徐文長遊五泄,寺有石鼓,令門人王海牧刻字其上,曰:『銀河墮流,觀者忘休。深林無人,杳不可留。』

馬湘蘭有畫蘭扇一柄,前有九妓題詠。徐文長跋其後曰:『南國才人不下千百,能詩文者九人而已。纔難,不其然乎!』

越僧某索畫於沈石田,寄一絕云:『寄將一幅剡溪藤,江上青山畫幾層。筆到斷崖泉落處,石邊添個看雲僧。』石田欣然畫其意答之。

徐文長一端石研,曾攜入獄中者,銘曰:『演易治書,汝則從予;白水蒼山,我寧不汝俱。譬諸小白毋忘帶鉤,管仲毋忘檻車。』

徐文長銘其所用羅盤曰:『鬥霄縣北,姬旦指南。道者妙用,在股掌間。』

徐文長一石磬,銘曰:『客話餘,煮茗罷,三二聲,秋月下。』

徐文長《竹臂閣銘》曰:『閣臂以書,停毫摹想,是故刻王氏父子於上。』

徐文長《鼉磯研銘》曰:『箕翕舌,飲河水。鬥何之?化七豕。隕而為石兮,歸野史。』

徐文長衣袖二銘,一曰:『語則舉,默則止。小人軒軒,君子幾幾。』一曰:『有口而不語,爾取;有口而不啜,爾節。』

徐文長《四仙圖贊》:鐵拐李,曰:『色聲不全,為非法器。此虛言耳,神光斷臂。』鍾離權,曰:『是宜上昇,為神仙祖。無罣礙心,是活子午。』呂巖,曰:『遍遊人間,翁常見人。人不見翁,索翁以形。』張果老,曰:『當其騎驢,不免尋覓。今其下驢,欲覓何物?』

徐文長《端石研銘》曰:『頷則燕而虎為頭,眶則螭而鸜鵒為之眸。彼飛而食肉,此飛而飲於流,墨卿耳,何足以侯?』

徐文長《鼉磯研銘》曰:『稠隃麋,一何捷,敗穎兔,猛於獵。馬善走,必蹄嚙。纔難哉!』又曰:『拔中山,吾女訝。猶勝彼攻即墨者,終歲而不能下。』

先大父遊雁宕,拾寒溪石子為研,作銘曰:『與女識,溪之側。人喚女,是寒山。我喚女,是拾得。』

李崆峒作詩,一句不工,即棄去不錄,何大復深惜之。李曰:『自家物終久還來。』

松江唐士雅雙目失明,聽書數千卷。陶庵遇之蕪湖,陶庵適著《義烈傳》,以目錄讀與聽,恐有未備,乞士雅查之。士雅閉門七日,喃喃點念,雲已查編二十一史,某代尚有某某,呼書記一一寫出,補入二百餘人。

先大父攜聲伎往遊曹山,陶石樑作《山君檄》討之,有曰『爾以絲竹穢我山靈』。大父作《曹山判》曰:『誰雲鬼刻神鏤,竟是殘山剩水。』陶司成見之,謂石樑曰:『文人也,可犯其鋒?不若自認。』乃磨崖鐫此四字。

胡少保燕將士爛柯山,酒酣樂作,命沈嘉則作鐃歌,嘉則援筆立就,有云:『銜枚疾走五千兵,密受將軍號令明。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胡起,捋沈須曰:『何物沈郎,雄快若是!』

姑蘇李氏女善詩,偶拾半錢,詠曰:『半輪殘月掩塵埃,依希猶見開元字。想見清光未破時,買盡人間不平事。』

吳徹為陳友諒賓師,間行覘我,有縛以獻者。高帝素聞徹名,解其縛,使題《天閑百馬圖》。徹應上詩曰:『問渠何日渡江來,百騎如雲畫鼓催。九十九中皆汗血,當頭一個是龍媒。』高帝奇之。度其不為我用,乃刺『詭譎秀才』於面,遣之還。

嘉靖中,倭亂崑山,夏生為倭所獲,自稱能詩。倭將以竹輿乘之,令從行,日與唱和,竟免禍。久之乞歸,厚贈而返。夏稱倭將亦能詩,其詠《丈菊》有云:『五尺攔乾遮不盡,還留一半與人看。』

舊院妓馬湘蘭有詩云:『自君之出矣,不共舉瓊卮;酒是消愁物,能消幾個時?』王稚登稱之曰:『即唐之魚玄機、李季蘭,何遂能過!』

《水滸傳》形容汴京燈景云:『樓臺上下火照火,車馬往來人看人。』只此十四字,古今燈詩燈賦,千言萬語,刻畫不到。

孝宗禦經筵,問講官曰:『吳融何以字若川?』講官不能對。有中書某對曰:『臣聞天地之氣融而為水,結而為山。臣意「若川」之字吳融,其猶「次山」之字元結。』孝宗大喜,命改授翰林。

嘉靖中,胡梅林總制浙閩。文場揭榜,中式舉人七十七名,總制命徐文長人送一對。詞彩穎發,妙不可言,而更妙於貼合名次,一字不可改移。

徐文長《白鹿表》名世,其中警句『奇毛灑雪,島中銀河爭輝;妙體摶冰,天上瑤星應瑞』,語只平平耳,不若其《代進白靈龜靈芝表》有云:『跚然素雪,應堪蓮葉之巢;[龜千歲則巢蓮葉之上]復以青雲,正合蓍莖之守。』此聯工確,匪夷所思。

古人墓銘愈簡愈妙。孔子銘季劄云:『嗚呼,有吳延陵季子之墓。』傅奕自銘曰:『傅奕,青山白雲人也,以醉死。』二語名世,何必長篇纍牘然後不朽。

桑悅補博士弟子。部使者按水利下邑,悅前謁之,書刺『江南才人桑悅』,使者大駭。已偵知悅名,延之校書,預刊落以試悅。悅校至不屬,即執筆請書『下誤』。使者大悅。

嵩山僧贈眉公木癭爐,眉公銘之曰:『形固可使為槁木乎?心固可使為死灰乎?惟我與爾有是乎!』

王弇州曾集詞人賦綠牡丹,連篇纍牘,具未極其風韻。一人忽投一絕曰:『雨後捲簾看霽色,卻疑苔影上花來。』眾各自失。

陶庵曰:司馬溫公破甓救兒,在童稚時已具有救時宰相手段。蓋事在倉卒,出死入生止有此著,即使宿學老謀籌劃終日,無以易此。昔人理亂絲,取刀斷之曰:亂者須斬!此不過一時茍且應急之言,問其頭緒,則未之有得也。古人處事,如入荊棘叢中,掉臂能出,則非具大經濟者不能也。集經濟第三。

王新建平宸濠,武宗下詔親征,人情洶洶。二中貴先至浙,新建張燕於鎮海樓,酒半,屏人去梯,出二篋示之,皆中貴交通逆藩之書也,罄篋與之。中貴感激,從中維護之。新建得以免禍。

王陽明既禽逆濠,囚於浙省。武宗南征,駐蹕留都,中官誘令陽明釋濠還江西,俟御駕親獲。差二中貴至浙諭旨,陽明責中官具領狀,中官畏怯,事遂寢。

武宗南巡還,當彌留之際,楊介夫已定計擒江彬。慮其邊兵數千人,倉卒為變,因謀之王晉溪。晉溪曰:『當錄其扈從南巡之功,至南通頒賞。』於是邊兵盡,而彬遂就擒。

黔國公沐朝弼犯法當逮,朝議皆難之。謂朝弼紀綱之卒且萬人,不易逮,逮恐生變。張江陵擢用其子,而馳單使縛之,卒不敢動。既至,請貸其死,而錮之南京。

羅通以御史按蜀,蜀王富甲諸國,出入僭用乘輿、鹵簿,通欲檢制之。一日王過御史臺,公突使人收王所僭用鹵簿,蜀王氣阻。藩臬俱來見,問狀,且曰:『報聞王罪且不測,奈何?』通曰:『誠然,公等試思之。』詰旦復來,通曰:『易耳,宜密語王,但言黃屋左纛故玄元皇帝廟中器,今復還之矣。』玄元皇帝,玄宗幸蜀建祀老子者也。從之,事乃得解。王亦自斂。

梅衡湘總制三邊,鹵獻鐵數鎰,云:『此沙漠新產也。』公受之曰:『此冀我弛鐵禁耳。』乃以其鐵鑄一劍,鐫云:『某年月某王贈鐵。』因告諸邊:『鹵中已產鐵矣,不必市釜。』後鹵以缺釜來請,公曰:『汝國產鐵,可自冶也。』鹵使嘩言無有,公乃出劍示之。鹵使叩頭伏罪,不敢欺公一言。

張佳胤令滑,巨盜任敬、高章詐傳密旨,挾匕首以千金劫張,張曰:『庫藏空虛,我將貸諸豪右。』乃手書十人名,令人持百金來。十人素善捕盜者,須臾,人捧二十金以進。公佯怒曰:『賦汝百金,胡二十也?』取法馬兌之,良久,賊少懈。一人前,忽躍而就之,刺一人,餘皆就縛。

祁門胡興為趙王長史。漢庶人將反,密使至,趙王大驚,將執奏之。興曰:『彼舉事有日矣,何暇奏乎?萬一事泄,是趣之叛。』一日盡殲之。漢平,趙王讓還護衛,宣宗聞斬使事,曰:『吾叔非二心者。』趙遂得免。

喬白巖為應天府尹,武宗南巡,江彬所領邊兵皆跋扈驕橫,白巖命於南方教師中取其最矮小而便捷者百人,每日與彬相期至教場比試。南人輕捷,北人麄坌,方欲交手,或撞其脅,或觸其腰,皆倒地僵臥。江氣大阻喪,而異謀亦寢。

黃淮為相,阿魯臺遣使納款,請並女直、吐番聽其約束。廷臣多許之,獨淮曰:『此鹵奸謀。使各為心,則易制;並之,難圖矣。』文皇曰:『黃淮如立高岡,無遠不見。』遂不許。

康陵好佛,自稱『大慶法王』。外廷聞之,無徵以諫。俄內傳番僧請腴田千畝,為大慶法王下院,乃書『大慶法王』,與聖旨並傳。尚書珪佯不知,執奏:『孰為大慶法王者,敢與至尊並書?褻天子,壞祖宗法,大不敬。』上弗問,寺田竟止。

法司奏:『石亨等既誅,其黨冒奪門功,陞官者數千人,俱合查究。』上召李賢曰:『此事恐驚動人心。』賢曰:『朝廷許令自首免罪,事方妥。』於是,有功者四千餘人盡首改正。

王威寧出軍安陸。一日大雪,方坐地爐,使諸妓抱琵琶,捧觴侍。一千戶詗鹵還,即召入,與談鹵事,甚悉,大喜曰:『寒矣。』手金卮飲之。復談,則益喜,命弦琵琶侑酒,並金卮予之。又談,則又喜,指妓中最麗者賜之。自是千戶所至,輒效死力。

莊浪士帥魯麟為甘肅副將,求大將不得,恃其部落強,徑歸莊浪,以子幼請告。有欲予之大將印者,有欲召還京師予之散地者。劉忠宣曰:『彼虐用其眾,無能為也,然未有罪。今予之印,非法;召之不至,損威。』乃為疏,獎其先世之忠而聽其就閑,麟卒鞅鞅而死。

汪青湖知泗州,武宗南巡,報駕且至,州邑傍徨,民皆逃匿,公獨凝然不動,曰:『駕來未的,科派肆擾,費集而駕至則善,倘費集而駕不果至,將奈何?』時中使絡繹道路,恣為求索。公率壯士百餘人列舟次,呼聲震地。中使阻喪。公麾使人牽舟速行,頃刻百里,遂出泗境。後有至者斂戢不敢肆,而公復禮遇之,於是皆咎前使而深德公。

盧次楩為邑宰陷死罪,以其家富,無敢白者。陸莊簡繼令濬,欲出之,告臺使者,使者曰:『此人富有聲。』陸曰:『但當問其枉不枉,不當問其富不富。果不枉,夷齊無生理;果枉,陶朱無死法。』使者曰:『其原案若何?』陸曰:『原案謂柟之僱工人,因病轉僱某應役,後代役者向柟索工錢,柟遂毆之死,法應抵。據職勘之,某若系轉僱應役,自當從僱彼者索錢。今乃向柟索錢,則為柟之僱工人無疑矣,當從民家毆死僱工入律坐徒。』柟竟免死。

周文襄忱所臥榻韜燈留筆簡,籌度有得,輒起註之,雖氣候亦有報偵。一糧長有所侵匿,以江風解,忱曰:『江是日無風,何得失船?』糧長駭服。久之,乃知令金焦山僧日報晴雨風濤。其詳確若此。

己巳之變,朝議燒通州倉,適周忱在京議事,曰:『通州去京四十餘里耳,又有數百萬糧,此可給京軍一歲餉,令自往取。何至付灰燼,而曰無資盜糧耶?』京軍一時騰飽。

於忠肅超拜兵部侍郎,兼治河南、山西。忠肅命郡邑歲饒則多出官鏹,糴民粟歸庾;儉則吐庾粟,減直以糶。公私得相贍,而於下尤利。齊、秦民飢,徙入河南者,忠肅全邑各給田,與之牛、種,而以次責其稅,毋令與土著淆。流民不致失所。

於少保為本兵。鹵將入室,議者請燒通州倉,以絕鹵望。少保令各衛軍預支半年糧,令其往取。於是肩負者踵接,不數日京師頓實,而通州倉為之一空。

銅梁張肖甫戡浙江兵變,未入境,而民變復作。公抵臺治事,亂民嘯聚益眾,公曰:『吾奉命戢悍兵,宜自悍民始。』乃召伍長撫之曰:『前幕府誠誤,用汝死力而不汝飽,汝寧無怏怏?』眾唯唯。則又曰:『市無賴於亂成矣,彼無他勞,非汝曹例。汝能吾討捕之,吾且以汝功摺罪。』眾踴躍聽命,頃刻縛亂民百五十餘人,斬其渠,餘悉釋去矣。俟明年春汛,發兵哨海,復殲其亂首二魁。二變俱靖。

許逵令樂陵,流賊猖獗,逵預築城浚隍,貧富均役,逾月而成。又使民各築牆,高過屋檐,仍開牆竇如圭,僅可容一人。家令一壯丁執刀俟於竇內,其餘人皆入隊伍。令曰:『守吾號令,視吾旗鼓,違者從軍法。』設伏巷中,洞開城門。未幾,賊果至,火無所施,兵無所加,旗舉伏發,盡擒斬之。

永樂間,降鹵多安置河南東昌等處,生養蓄息,驕悍不馴。方也先入寇,皆乘機騷動,幾至變亂。至是,發兵征湖、貴及廣東西諸寇盜。於忠肅奏遣其有名號者,厚與賞犒,隨軍征進。事平,遂奏於彼,數十年積患一旦潛消。

王文成既平宸濠,武宗親征,北軍至江西,恣肆。文成傳諭百姓:『北軍離家苦楚,居民當敦主客之禮。』每出,遇有死喪疾病者,必停車問勞,厚恤之,北軍感服。會冬至節近,預令城市舉奠。時新經濠亂,哭亡酹酒者聲聞不絕,北軍無不思家,泣下求歸。

劉忠宣出理邊餉。或曰北邊糧草,半屬中貴人子弟抱攬,公剛,不免取禍。忠宣曰:『處事以理不以勢矣,至彼圖之。』既至,召邊上父老,日夕講究,遂得其要領,揭之通衢云:『某倉缺糧若干石,每日給官價若干,凡境內外官民客商之家,但願輸者,米自十石以上,草自百束以上,俱準告,雖中貴子弟亦不禁。』不兩月,倉場充軔。蓋往時糧必百石、草必千束方準告,故中貴子弟得以抱攬。此法立,民間一有糧草,自得告輸,故倉場立足。

陳霽巖知開州,大水,賑飢府下。有司議:『極貧者谷石,次貧者五斗。』放賑時編號執旗,魚貫而進。公坐倉門點名,視其衣貌極老而貧者暗記之。次年,上司行牒再賑極貧者。吏胥稟出示另報,公曰:『不必也。』第出點名簿暗記極貧者,喚領。鄉民以為神明。

趙豫,松江太守,侍郎周文襄有所經劃,必與之商榷。公每見訟者非急事,則諭之曰:『明日來。』人始皆笑之,不知訟者乘一時之忿,經宿氣平,或眾為譬解,因而息者多矣。

何良俊曰:『今之撫按,有第一美政所當急行者:要將各項下贓罰銀,督令各府縣書數糴谷;其有罪犯自徒流以下,許其以谷贖罪。大率上縣每年積穀一萬,下縣五千,兩直隸下有縣一百,則每年有谷七十餘萬,積至三年,即有二百餘萬矣。若遇一縣有水旱之災,則聽於無災州縣通融借貸,俟來年豐熟補還,則凶荒不能為害矣。』

梅衡湘為固安令,有中貴乞為徵負。公設飲,召負者前,訶之。負者訴以貧,公叱曰:『貴人債何債,而敢以貧辭乎!今日必償,徐之,死杖下矣!』負者泣而去,中貴色動,公覺之,乃復呼前曰:『吾故知汝貧,然無可奈何。亟鬻而子女與爾妻孥,速持鏹來。雖然,吾為汝父母,何忍使爾骨肉驟離。姑寬汝一日夜,歸與妻子訣,此生不復得相見矣!』負者聞言愈泣,中貴亦泣,辭不願徵,為之破券。

周新為浙江觀察使,常巡歷屬縣。微服,觸縣官,收繫獄中,與囚語,遂知一縣疾苦。明日往迓,觀察乃出自獄中。縣官慚懼,皆解綬去。由是諸郡縣聞風莫不謹飭。

楊文襄與張永既平安化亂,永復命,文襄於袖中出二疏:一言平寘鐇,一請誅劉瑾,永駭之。楊徐言曰:『公班師入,見上,先進寧夏疏,上必就公問,公詭言請屏人語,乃進內變疏。』永曰:『不濟奈何?』楊曰:『他人言,濟不濟未可知,公言必濟。顧言時須有節次,萬一不從公,公可頓首請上即時召瑾,沒其兵器,勸上登城驗之:「若無反狀,殺奴餵狗!」又頓首哭泣,上收瑾必矣。』一如公策,瑾果獲誅。

王璋,河南人,永樂中為右都御史。時有告周府反者,上欲及其未發討之,問璋,璋曰:『事未有跡,討之無名。』上曰:『俟發則遲矣。』璋曰:『臣請往,可不煩兵。』上曰:『用眾幾何?』曰:『臣一人足矣。然須奉敕,以臣巡撫其地乃可。』遂命草敕,即日行。到任,直造周府。王驚愕,問璋來意,璋曰:『人有告王謀反,朝廷已命邱大帥提兵十萬將至。臣以王事尚無跡,故來先諭。』王舉家環跪,哭不已。璋曰:『哭亦何益,願求所以釋上疑者。』曰:『唯公命之。』璋曰:『能以三護衛獻,則無事矣。』王從之。璋出示曰:『護衛軍三日不從者,斬。』不數日而散。

周襄敏撫宣大。總督侍郎以苛刻失眾心,請糧不從,眾遂大哄,圍帥府。公時以病告,諸屬告急,公曰:『吾在也,毋恐。』即便服坐院門,召諸把總,佯罵曰:『是屬輩刻削之過,不然,諸軍士豈不自愛而至此?』欲痛撻之。軍士聞公不罪己,氣已平,乃跪而前,為諸把總請曰:『非把總罪,乃總制貪則不恤眾耳!』公從容為陳利害,眾歡曰:『公生我。』遂散去。

撫州飢,黃震奉命往救荒,但期會富民耆老以某日至。至則大書『閉糴者籍,強糴者斬』八字揭於市,米價遂平。

徐杲者,世宗時木匠,由營繕所丞歷官至工部尚書。當乾清宮災,欲除瓦礫,徐云:『基址愈高愈好,可無去。』從之,省工費若干。階檐石乃白玉石,長闊堅厚,皆難其選,應易之。徐以火止及其一面,其三面並好,可翻轉用,省採取扛運工費若干。

陸兵道景鄴蒞黔中,制府檄點諸營軍。點兵多冒濫,遇點則倩人代之,每什不過二三人,稍急之,則脫巾而噪。景鄴初至,即請查七軍,令各魚貫集貢院,身坐大門,禁闌入者。時各兵已點者思出外更番應點,至是術窮。第七軍高拱北,號兵四百名,應點者止五人,遂立斬高拱北。先後汰兵萬人,而兵不敢嘩。

黔督撫檄各衛指揮糴米,既隔歲,復令變價。米既積日多耗,而變價無貿者。鎮遠指揮走告監軍道陸景鄴,景鄴曰:『是不難,命所部先期支餉兩月。各負擔自攜,以省轉輸。』既先期,又食佳米,眾爭往,數日而畢。即以餉銀補償,衛人感泣。

魏忠賢逮周順昌,蘇民激變,立糜旗校五、六人。巡撫毛一鷺束手無措,但抱聖旨牌擠入人叢中,冠帶盡裂。太守寇慎帶牙役直入旂校臥房,搜出白金三千八百兩,令人舁至府治,對眾大言曰:『官旂索詐,贓物具在,明日可據以進本。官旂之頭底在此,諸百姓勿得過於張皇,致誤大事。』眾心稍安,隨即散去。

登子母董太君捐米七百石,賑飢越中。故套:凡賑米之家,強者攫之去,婦女老弱都無顆粒。陶庵刻一票,令裡總報定各坊飢戶,躬至其家看驗。上貧者給米票若干,次貧者遞減。分城中為十區,日查一區,次日賫票領米,十日俱遍,其賑米粒粒皆果飢民之腹。

燕客弟以殺人激變,嘯聚萬餘人,攻其內宅,門凡破,眾將舉火以焚其廬。陶庵出募壯士二百餘人入護,諸人曰:『勢大,難與鬥。』陶庵曰:『不要爾鬥,仍要爾攻。』諸人不解,陶庵曰:『爾眾人躋入將破之處,第言:「爾輩何怯,讓我輩生力向前!」聲張其勢,下手稍緩。俟日晡時,聲言今日晚矣,玉石難辨,俟明蚤攻進未晚也。』一招徑行,餘人皆散。

周文襄巡撫江南日,巨璫王振當權,慮其撓己也。時振初作居第,公預令人度其齋,使松江作剪絨毯遺之,不失尺寸。振益喜,凡公上利便事,振悉從中贊之。江南至今賴焉。

文皇帝御奉天門錄囚,既多矜宥,尚慮有枉者,召錦衣衛等官,諭曰:『囚皆久於獄,而初至朕前。久於獄,雖枉不求辯;初至朕前,則不敢言。爾等更從容察之,果尚有冤,即來白。』

洪武時,戶部奏蘇州連逋三十萬,請論守臣罪。上曰:『積逋不償,民困可知。若逮其官,必責於民,民重困矣。』並所逋赦之。

永樂時,皇太子過鄒縣,見民間竈釜不治,衣皆百結,嘆曰:『民隱不上聞若此乎!』時布政石執中來迎,太子責之曰:『為民牧,而視民窮若此,亦動念否?速往督郡縣,取勘飢民口數,發官粟賑之。毋懼擅發,予當自奏也。』至京,即奏之。上曰:『昔範純仁猶舉麥舟濟父之故舊,況百姓吾赤子乎!』

洪熙元年,上聞淮、徐、山東民多乏食,召楊士奇等草詔免夏稅。士奇曰:『可令戶、工二部與聞。』上曰:『救民之窮,當如救焚拯溺。有司慮國用不足,必持不決之意,卿等姑勿言,速遣使賫行。』左右言:『地方千餘里,宜有分別。』上曰:『恤民寧過厚,為天下主,可與民尺寸較量耶?』

嘉靖八年,陝西僉事齊之鸞言:『臣由舒霍逾汝寧及經潼關,目擊禾穗無遺,流民載道,偶有居民刈獲,喜而問之,答曰:「蓬也,有綿、刺兩種,乾可為面,飢民仰此而活者五年矣!」臣見有食者,取而啖之,螫口澀腹,嘔逆移日。小民困苦,可勝道者!謹將蓬子封題賫獻,乞頒臣工使知民瘼。』詔命設法賑之。

武宗南巡,駕至淮安,太守薛贇拆去沿河民房,以便扯船,纖取絹帛為之。及過揚州,太守蔣瑤曰:『沿河非臨幸之地,扯船自有河岸,何必拆毀民居?如有罪,太守自當之。』又江彬傳旨,命揚州報大戶,蔣曰:『揚州四大戶:一兩淮鹽運司,一揚州府,一鈔關,一江都縣。百姓窮,別無大戶。』彬又傳旨選繡女,蔣曰:『揚州止三個繡女。』江問何在,蔣曰:『民間並無,止知府親生三女,必欲選時,可以備數。』江語塞,事遂寢。

天順中,朝廷好寶玩,命中貴查西洋水程故牒。時劉大夏為郎,先撿匿之。尚書項襄毅公詰曰:『署中牒,焉得失?』劉在傍微笑曰:『昔下西洋,費錢穀數十萬,軍民死者以萬計。此一時弊政,牒即存,當立毀之,猶追究其有無耶?』項再揖謝曰:『公達國體,此位不久屬公矣。』

汪待舉知處州,民有爭訟,呼之使前,面定曲直,不以屬吏。百姓頌曰:『官舍卻如僧舍靜,吏人渾似野人閑。』

陶庵曰:視燕圖者言燕,而燕不核也;及至燕,而始能言燕。則空言之無當於實見也。盲者摸象,得象耳者曰象如簸,得象鼻者曰象如杵。一盲者雖無象見,其胸中猶有簸與杵見也。與其摸象而終不得象,孰若摸象之耳鼻而猶知簸與杵之象?蓋象者假象,而簸與杵者真見也。有真見,則雖存其言可也。集言語第四。

郁離子曰:『堯舜之於民,猶以漆摶沙;三代之於民,猶以膠摶沙;霸者之於民,猶以水摶沙;後世之於民,猶以手摶沙。』

太祖郊天,祝文有『予』『我』字,上怒,將罪作者。桂良彥進曰:『湯祀天曰「予小予履」,武祭文曰「我將我向」,儒生泥古不通,煩上譴訶。』眾得釋。

太祖召浦江鄭濟至京,嘉嘆其家法,厚賜遣還。高後曰:『聞鄭氏千餘人,老幼一心,為所欲為,何事不可,宜設法防之。』太祖又復召問:『汝家十世同居,何以得此?』濟對曰:『只是不聽婦人言耳。』太祖大笑,許即歸裡。

元幼主死,太祖命作文以祭,多不稱旨。海虞錢甦草一通以獻,中有雲『爾失天下,乃夷狄之所本無;我得天下,乃中華之所固有。』太祖大喜。

德王奏請其母妃之國,詞甚哀切,閣下不能難。尹直曰:『臣能折之。』乃為詞云:『爾母即我母,我養即爾養,以一國養,不若朕以天下養也。』德王遂服。

太祖召宋濂,問廷臣臧否,第言善者。復問否者為誰,對曰:『其善者,與臣交,故知之也。若不善者,縱有之,臣不知也。』卒無所毀。

會稽宣溫,洪武中被召,上詢以治道,溫條對甚悉。上因問曰:『漢高祖殺功臣,光武全功臣,優劣何如?』對曰:『高祖殺功臣,功臣自殺;光武全功臣,功臣自全。』上悅其言,授四川右參政。

戶部尚書滕德懋,坐盜用軍糧腰斬。太祖使使覘其妻,妻方績麻於邸,使者告曰:『若夫盜糧十萬,犯辟死矣。』妻曰:『是宜死。盜國家如許糧,不以升合歸贍老妾,其及固宜。』以其妻言,末減。

陶石樑曰:『世間極閑適事,如臨泛遊覽,飲酒奕棋,皆須覓伴尋對;惟讀書一事,止須一人,可以竟日,可以窮年。環堵之中而觀覽四海,千載之下而覿面古人,天下之樂,無過於此。而世人不知,殊可惜也。』

陶石樑翻司馬君實語曰:『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敗;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賣;積德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耐。』與君實三言,尤較深刻。

先大父雨若翁令清江,行取去,繼之者日於公座上打綿線。上司知之,與諸縣令語曰:『人品不同如此:前清江在此,築城浚隍,無有寧日;而新清江日扯綿線。』宜春令向上一揖,曰:『此之謂一為繭絲,一為保障。』

萬士亨、士和舉進士,其父古齋公每致書曰:『願若輩為好人,不願若輩為好官。』

徐奇以廣東布政入覲,載藤簟、蠟丸以饋廷臣,邏者獲其單目以進。上視之,無楊士奇名,召問之,士奇曰:『奇自給事中受命赴廣,眾皆作詩贈行,故有此饋。』上曰:『獨不及卿,何也?』士奇曰:『臣時有病,無所作,不然亦不免。今單雖具,受否未可知,且物甚微,可無問也。』上意解,令毀其單。

虞德園問蓮池大師曰:『俗言買東西,不言買南北,何也?』師即應聲曰:『南方主火,北方主水,水火家傢具足,故不必買。東方主木,西方主金,金木人人所無,寧得不買?』

張洪陽曰:『我無心,而人疑之,於我何與?我無是事而人誣之,於我何慚?縱火燒空,何處著熱?風波泡湧,虛舟自閑。』

繆當時曰:『疲精瘁神以騖朝市,如蝸牛昇壁,涎枯而不知止。斂聰收明以慎屋漏,如虯龍藏淵,犗投而不能動。故善學者愛其身,以為萬物之主;不善學者輕其身,以為萬物之役。』

高景逸曰:『丈夫坎壈在一世,精神在千古。今人為後名,此何足道?直是一點靈光可對天地,即與天地俱無盡也。吾輩保此無價之珍而已。』

趙夢白曰:『知天地神人頃刻不離,自然常存敬畏。知祖宗父子榮辱相關,自然愛惜身名。』

洪武時,一上捨任左都御史,群僚忽之,約二三新差巡按者請教,左都厲聲曰:『出去不可使人怕,回來不可使人笑。』群屬凜然。

白昂成進士,候鄉先達胡忠安公問處世之要,胡曰:『多栽桃李,少種荊棘。』

陳眉公曰:『無為曰道,無欲曰德,無近於鄙俗曰文,無入於幽暗曰章,是謂道德文章。有補於天地曰功,有關於世教曰名,有精神曰富,有廉恥曰貴,是謂功名富貴。』

趙大洲在京師,何吉陽問曰:『大洲近來講學否?』大洲曰:『不講。』吉陽曰:『若不講,何所成就?』大洲曰:『不講,政是我成就處。』

楊文襄總制全陝,每諭諸將曰:『無事常如有事時提防,有事還如無事時鎮靜。』

鄧文潔曰:『功名富貴是兩事,不要輕看功名。世間少功名之士,多富貴之士,如宋韓、範諸公,方稱功名。』

陳眉公曰:『讀未見書,如得良友;見已讀書,如逢故人。』

徐文貞當國,書之座右曰:『以威福還朝廷,以政務還諸司,以黜陟還公道。』

先伯九山年逾六十,而精神不減少年,或叩以長生之術,九山曰:『長生何術,吾惟有兩語,爾輩識之:飲食吃得去,只管吃;吃不去這一碗,斷不可吃。色慾做得來,只管做;做不來這一次,斷不可做。』

陶石樑曰:『每從枕上呼童子,十呼猶未離床蓐。一日,自起推戶,而童子已披衣趨走於前。以身教者從,以言教者訟。信夫!』

王文成曰:『後生美質,須令晦養深厚。天道不翕聚,則不能發散,花之千葉者無實,為其英華太露也。』

陳眉公曰:『田鼠化為鴽,雀入大水為蛤。蟲魚尚有變化,而人至老不變,亦可嘅也。』

陶石樑曰:『蓮之始開也,暮則復合,至不能合,則落矣。人家富貴,如蓮始開,係常有收斂意,尚可長久。若一開不可復合,吾懼其雕落之不遠也。』

陶石樑曰:『人家父子兄弟夫婦之間不相和葉,決無興盛之理,就令偶致貴,亦有何樂?譬如荊棘林中,雖繁花異卉,爛焉滿目,終無可著腳處也。』

陶石樑曰:『小兒掃地,若置垢穢於中庭,其糞除必盡;若掃置屏處,雖堆積狼籍,亦終無運出之理,其意只欲人不見也。故曰小人之過必文。』

陶石樑曰:『世間極奇特事,識破原只尋常。譬如演戲,作諸魔臣,千態萬狀,小兒怖畏呼啼,寢驚夢噩,而長者視之,不直一笑。』

陶石樑曰:『俗語有「淺水長流」之說,餘深有味其言。唐人詩云:「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爭似滿爐煨榾柮,慢騰騰地暖烘烘。」』

陶石樑曰:『秦檜千古奸人,然亦有上言可取,謂「官職如讀書,速則易終而少味」。方崔魏擅國時,士大夫至有以臺省曹郎不一二年便服蟒垂玉者。何似隨流平進,反耐咀嚼也。』

景帝意欲易儲,間語太監金英曰:『七月二日東宮生日也。』英叩頭曰:『東宮生日乃十一月二日。』蓋謂憲宗也。景帝默然。

邱瓊山過一寺,見四壁俱畫《西廂》,曰:『空門安得有此?』僧曰:『老僧從此悟禪。』問:『從何處悟?』僧曰:『老僧悟處在「臨去秋波那一轉」。』

張洪陽見《玉茗堂四記》,謂湯義仍曰:『君有如此妙纔,何不講學?』義仍曰:『此正是吾講學。公所講是性,吾所講是情。』

餘肅敏公為戶部時,兩勢家爭田未決,部檄公理之。甲以其地名與己姓同,執是是故產,公笑曰:『若是,則張家灣著張家認了去。』

陳眉公曰:『有人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此滿腔殺機也。』

陳眉公曰:『人生莫如閑,太閑反生惡業;人生莫如清,太清反類俗情。』

吳因之曰:『造謗者甚忙,受謗者甚閑。』

屠長卿曰:『人常想病時,則塵心浙減;人常想死時,則道心自生。』

一士人從王文成學,初聞『良知』,不解,卒然問曰:『良知何色,黑耶,白邪?』群弟子皆笑。士人慚而面赤。先生曰:『良知非白,非黑,其色正赤。』

陳眉公曰:『小兒輩不當以世事分讀書,當令以讀書通世事。』

陳眉公曰:『做秀才,如處子,要怕人;既入仕,如媳婦,要養人;歸林下,如阿婆,要教人。』

陳眉公曰:『有一言而傷天地之和、一事而折終身之福者,切須檢點。』

邵文莊曰:『寧為真士夫,不為假道學。』

陳眉公曰:『後生輩胸中落「意氣」兩字,則交遊定不得力;落「騷雅」二字,則讀書定不深心。』

陳眉公曰:『看中人,看其大處不走作;看豪傑,看其小處不沁漏。』

陳眉公曰:『待富貴人,不難有禮而難有體;待貧賤人,不難有恩而難有禮。』

吳燕禮曰:『鬚眉之士在世,寧使鄉里小兒怒罵,不可使鄉里小兒見憐。』

商文毅致政歸,劉文安見其子孫多賢,乃嘆曰:『某與公同處若干年,未嘗見公筆下妄殺一人,宜子孫若是。』公應曰:『實不敢使朝廷枉殺一人。』

國初,朱善為大學士。太祖問:『卿家豐城,鄉里人物何如?』對曰:『鄉有長安、長樂,裡有鳳舞、鸞歌,人有張華、雷煥,物有龍泉、太阿。』

施槃在翰林,宣宗問:『卿家吳下,有何勝地?』對曰:『有四寺四橋,皆勝地也。』上問:『何名?』應聲曰:『四寺者,承天、萬壽,永定、隆興;四橋者,鳳凰、采苑、吉利、太平。』

世宗登極之日,禦龍袍頗長,上俯視不已,楊廷和奏云:『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

留都振武軍邀賞投帖,詞甚不遜,眾懮之。徐文貞檄操江都御史出居龍江關,整理江操之兵,萬一有事,即據京城,調江兵杜其入孝陵之路。且曰:『事不須密,正欲其聞吾意。』戒令各自為計,變遂寢。

戚繼光每以鴛鴦陣取勝,其法:二牌併列,每牌用筤筅二枝夾之,二短兵居後。遇戰,伍長二人低頭執挨牌前進,如已聞鼓聲而遲留不進,即以軍法斬首。其餘緊隨牌進交鋒,筅以救牌,長槍救筅,短刀、弓矢救長槍。牌手陣亡,伍下兵通斬。

屠枰石督學兩浙,禁諸生嚴峻。一生宿妓館,為保甲所縛,並擒其妓抵署門。保甲入言狀,屠佯為不見,理案自如。保甲膝行前,離兩累漸遠,屠瞬門役判其臂曰:『放秀才去。』門役潛出之。屠昂首曰:『秀才安在?』保甲愕塞無以對。杖三十,逐之。

嚴介溪當國,宮中見鬼多手多目,問張真人,張不能對。或以王弇州博識,往詢之。弇州曰:『何必博識,《大學》云: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下句是說恁的?』

世宗好言長生,乙丑會試,題『夫政也者,蒲蘆也』,又『民之秉夷,好是懿德』,上問輔臣:『蒲蘆是何物?秉夷是何義?』徐階對曰:『夷是有恆之義;蒲蘆是長生之物。』

宗子相纔高,雄視一時,常謂同社曰:『朝廷若無我輩文章之士,則鳳鳥不必鳴岐山,而麒麟化為檮杌。』

張寧晚年無子,禱於家廟曰:『寧何陰騭,至斬先祀?』傍一妾云:『擔誤我輩即是陰騭。』

陳眉公曰:『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淡宕故也。』

解大紳常從遊內苑,上登橋,問縉當作何語,對曰:『一步高如一步。』及下橋,又問之,對曰:『後步高如前步。』上大悅。

解大紳應制,作《虎顧眾彪圖》詩曰:『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文皇見詩感悟,即遣夏原吉迎太子於南京。

倪鴻寶曰:『嶽王祠泥範武穆,鐵鑄檜卨,人之欲不朽檜卨也,甚於存武穆也。』

倪鴻寶曰:『聖賢盡性於忠孝,必立命於文章。聖賢不懼不得為忠臣孝子,懼不得為文人。』

張鳳翼刻《文選纂註》,一士夫語之曰:『既雲文選,何故有詩?』張曰:『昭明太子為之,他定不錯。』曰:『昭明太子安在?』張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他。』張曰:『便不死,亦難究。』曰:『何故?』張答曰:『他讀得書多。』

全椒舊有項王廟,餘翔為令,一炬焚之。王弇洲曰:『此殆為咸陽三月火復仇耳。』

朱平涵曰:『古人只說三不惑,不及「氣」字,何居?要見此字難去,去了又做不得英雄,惟直養之,則方為賢聖。』

陸平泉為祭酒,請告歸,時唐荊川以中丞禦倭,嘆曰:『公得請,未知餘何日歸耳!』陸曰:『某如西賓,病則主人只得放回。公乃良醫,病勢未愈,如何肯放你家來?』

方楊,歙縣人,隆慶辛未進士,誌行端方,常語人曰:『善,陽也。而為善宜陰,此人身上真水也。』

徐華亭孫元春舉進士,華亭戒之曰:『無競之地可以遠忌,無恩之身可以遠謗。』咸為名言。

湯若士嗣君開遠舉賢書,若士作一對與之曰:『寶精神則本業固,謹財用而高誌全。』且曰:『吾歌鹿鳴三十年,而尋一避債臺不可得,爾其念之。』

王心齋曰:『有意於輕功名富貴者,其弊必至於無父無君;有意於重功名富貴者,其弊必至於弒父與君。』

陳眉公曰:『富貴人須放一分寬,聰明人要學一分厚。』時人以為名言。

王緱山主盟藝壇,四海名士多就之。董雲宰方為諸生,嶽嶽不肯下,曰:『神仙自能拔宅,何事傍人門戶!』

先君在兗東道劉半舫座,半舫善大書,滕邑宰李請其顏署,擬議未得,先君曰:『薛歸於滕,今李宰晉秩郡司馬,宜書滕薛大夫。』半舫稱善。後先君亦請顏署,半舫曰:『能工確如前語乎?』先君曰:『季孟之間,非魯右司而何?』一座叫絕。

錢彥林曰:『日月在東,光乃在西;日月在西,光乃在東。人所可見者非其體也。體在此,光滿此;體在彼,光滿彼,便是驕吝。』

錢彥林曰:『日之明過於月,然月有韻而日不韻。乃知太了了處,其韻不無少減。』

錢彥林曰:『金以殺人,戈以殺人,一金從二戈,安不殺人?』

錢彥林曰:『天下無真儒,而禪門有真儒;天下無真禪,而儒門有真禪。』

錢彥林曰:『王右丞輞川別墅甚奇勝,然右丞原以娛母,及母亡,右丞遂捨為寺。園林泉石載以孝友,便覺景物皆含至性。』

思宗曾諭廷臣曰:『嶽少保言,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則天下太平。如今日,文武官與前大不同。文官愛錢不怕死,武官怕死又愛錢。』大哉王言,可謂切中時弊。

江邦柱曰:『諺日「欠債還錢,殺人償命」。近世土豪巨室,討取租債威逼至死,屍親討命,問官執法,不過多用幾貫黃錢便可解釋。由此言之,乃是「殺人還錢,欠債償命」。』

鍾伯敬曰:『陳餘遺章邯書,歷數秦功臣之死,曰「功多,秦不能盡封,故以法誅之」。人主待功臣,與造物待文士略相似。』

錢彥林曰:『目之明量可周天壤,而域於眶中,物之有光者,以聚不以散也。思不可出位,亦患其光散。』

錢彥林曰:『迫人飲,飲者寡;任人飲,飲者多。故君子之教人,但為人具佳釀,不為人嚴觴政。』

錢彥林曰:『凡有挾而求諸古人者,是以釣餌之術讀書。鯤鵬蛟龍不可以絲緡得,能為江海,則神物自生。』

江邦中曰:『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事不可做盡,話不可說盡。凡事不盡處,意味偏長。』

王新建立論,每言人皆可為堯舜。一日,蒼頭辟草階前,有客問曰:『此辟草者亦可為堯舜邪?』答曰:『此辟草者縱非堯舜,使堯舜辟草,不過如是。』

爾蘊叔常言:『人而無友,不如有仇。見仇人,亦足祛人眉宇間窳惰氣。』

陳眉公曰:『吾本薄福人,宜行厚德事;吾本薄德人,宜行惜福事。』

陳眉公曰:『宦情太濃,歸時過不得;生趣太濃,死時過不得。』甚矣,有味於淡也。

陳眉公曰:『一念之善,吉神隨之;一念之惡,厲鬼隨之。知此可以役使鬼神。』

陳眉公曰:『救荒不患無奇策,只患無真心,真心即奇策也。』

陳眉公曰:『吾不知所謂善,但使人感者即善也;吾不知所謂惡,但使人恨者即惡也。』

陳眉公曰:『嚴君平賣卜,與子言,依於孝;與臣言,依於忠;與弟言,依於悌。終日講學,而無講學之名,此真講學者也。』

陳眉公曰:『好談人閨門及好談人禍患者,必為鬼神所怒,非有奇禍,必有奇窮。』

陳眉公曰:『俗語近於市,纖語近於娼,諢語近於優。士君子一涉此,不獨損威,亦難迓福。』

陳眉公曰:『喜時之言多失信,怒時之言多失體。』

陳眉公曰:『留七分正經以度生,留三分癡呆以防死。』

陳眉公曰:『靜坐,然後知平日之氣浮;守默,然後知平日之言疏;省事,然後知平日之費妄;閉戶,然後知平日之交濫;寡慾,然居知平日之病多;平情,然後知平日之念刻。』

陳眉公曰:『任事者,當置身利害之外;建言者,須設身利害之中。』

武宗朝,韓公文欲攻劉瑾,屬李夢陽具奏草,曰:『毋文,文,覽弗省也。』曰:『毋多,多,覽弗竟也。』此言極得告君之體。

神宗呼光宗至膝下,出一對曰:『敬天地。』光宗對曰:『孝父母。』神宗曰:『平仄不葉。』光宗曰:『韻雖不葉,捨卻父母,不敢上並天地。』

陳眉公曰:『餘極喜誦南宋陳徵仲二語:祿餌可以釣天下之中纔,而不可啖賞天下之豪傑;名航可以載天下之猥士,而不可沈陸天下之英雄。』

陶石樑曰:『夏日之蚊,其吻入膚,必迴翔審視,喋人之血而人或不知;至秋月,則匆遽無理,遇人便螫,血未濡吻而身已糜碎。晚近貪吏,皆秋月蚊也,固是品格日下,亦是時序使然。』

陶庵曰:『世亂之後,世間人品心術歷歷皆見,如五倫之內無不露出真情,無不現出真面。餘謂此是上天降下一塊大試金石。』

陶庵曰:『世界鼎革,譬如過年清銷賬目,餘見積善與積不善之家俱有奇報,而目前造孽之人受報尤速者。此是年近歲逼,賒取年貨,一到除夜都要銷算,不能久延也。』

陶石樑曰:『慈湖先生曰,先君常步至蔬圃,謂園丁日:「吾蔬每為人盜,取何計防之?」園丁日:「須擠一分與盜者乃可。」先君顧某日:「此園丁吾師也。」作家者亦宜知此意。』

陶石樑曰:『狄仁傑不識婁師德,師德每於武后前稱仁傑之賢;寇準短王旦,而旦專稱其美。人皆服二公德量。餘謂此深於涉世者,非獨德量之過人也。行之久久,不特令人主見重,亦當令其人聞而自愧。』

江邦玉曰:『李綱極善作事,苦不得君;王安石極為得君,不善作事;孔明忠而早死,人恨其夭;褚淵老而失節,人恨其壽。是以謂之缺陷。』

陳眉公曰:『富貴功名,上者以道德享之,其次以功業當之,又其次以學問識見駕馭之,其下不取辱則取禍。』

富平孫冢宰在位日,諸進士謁選,齊往受教。孫曰:『做官無大難事,只莫作怪。』真名臣之言。

王文成與友人講學,友人曰:『某非不願學,只是好色。』文成笑曰:『家裡只這個醜婆子,恁麼好色?』其友於言下猛省。

近一仕官,貪得無厭,其母誡之曰:『人吃飯是一碗一碗吃的,你貪多,左右嚼不碎。』

石亨恃寵,造第越分。一日,上登翔鳳樓,見亨新第,顧問恭順侯吳瑾、撫寧伯朱永曰:『此何人居?』永謝不知,瑾曰:『此必王府。』上笑曰:『非也。』瑾頓首曰:『非王府,誰敢僭妄若此?』上不應,始疑亨。

江邦玉曰:『東逝之長波,西垂之殘照,擊石之火星,驟隙之迅駒,風裡之微燈,草頭之懸露,臨崖之朽樹,灼目之電光,人世之不足恃,類如此。』

鍾伯敬督學閩中,方孟旋送之曰:『君此行,須辦三十年精神,使此三十年間所用道德、功業、文章皆出君門下,勿徒愛戀一榜中耀目也。』

歸子慕敕其子曰:『人能親近賢者,雖有下纔不至墮落。吾無以貽汝,貽以此言。』

六嬸娘性卞急,以爭屋事與錢相公家大哄,頗駭聽聞。陶石樑先生偶至叔家,嬸娘出訴,備陳其顛末。石樑先生乃顧六叔曰:『爾鞾,此皆爾不是,凡人家牴禦外侮,皆男子之事,奈何累及夫人?』陶庵在旁,深服其答付之妙。

王陽明先生行於衢,有二人相詬,甲曰:『你沒天理。』乙曰:『你沒天理。』甲曰:『你欺心。』乙曰:『你欺心。』先生聞曰:『小子聽之,斯兩人諄諄然講道學也。』門人曰:『詬也,焉為學?』先生曰:『汝不聞乎?曰天理,曰欺心,非講學而何?』曰:『既講學,又焉詬。』曰:『夫夫也,惟知求諸人,不知反諸己故也。』

陳眉公曰:『人之嗜名節,嗜文章,嗜遊俠,如嗜酒然,易動客氣,當以德性銷之。』

陳眉公曰:『嗜異味者,必得異毒;挾怪性者,必得怪疾;習陰謀者,必得陰禍;作奇能者,必得奇窮。莊子一生放曠,卻曰寓諸庸,原跳不出中庸二字也。』

陳眉公曰:『頤卦慎言語,節飲食。然口之所入者,其禍小;口之所出者,其罪多。故鬼穀子云:「口可以飲,不可以言。」』

陳眉公曰:『藥以生人,而庸醫以之殺人;兵以殺人,而聖賢以之生人。』

海忠介撫江南,為徐華亭處分田宅過於刻核,華亭不堪。有為華亭解者,謂海曰:『聖人不為已甚。』海艴然曰:『諸公豈不知海瑞非聖人邪?』言者默塞。

祖制京官三品始乘轎,科道騎馬,後來皆僭用轎矣。王化按浙,一舉人大帽入謁,按君不悅,因問曰:『舉人戴大帽始自何年?』舉人答曰:『始於老大人乘轎之年。』

時純甫與王季重弈,時邊已失,角亦將危,輒苦曰:『鼷鼠又來食角。』季重曰:『食誰之角,但可之殺,殺時犉牡,有捄其角。』

錦衣王佐孽子不肖,好博縱飲。有別墅三,其二為陸炳所得,其一最雄麗,復欲得之,乃指以狎斜,捕其黨與家奴,證成其罪。不肖子母,故佐妾也,亦在捕中。入對簿,於強辯,母膝行前,道其子罪甚詳。子恚,呼曰:『兒到此地,母奈何速之死?』母叱之曰:『死即死,何說?』指炳坐,顧曰:『而父坐此非一日,作此等事不止一件,而生汝不肖子,天道也,復奚為?』炳頰發赤,趣遣之出,事遂寢。

張禺山晚年好縱筆作草書,不師法帖,殊自矜貴。常書一紙寄昇庵,書其後曰:『野花艷目,不必牡丹;村酒醉人,何須綠蟻。』

世宗皇帝問一古德:『杭州飛來山從何處飛來?』古德曰:『天竺飛來。』帝曰:『既能飛來,何不飛去?』古德曰:『一動不如一靜。』又看一大士像,問:『大士手中何物?』曰:『念佛珠。』帝曰:『所念何佛?』古德曰:『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靈感觀世音菩薩。』帝曰:『何以自念自己?』古德曰:『求人不如求己。』

一禪師被召朝見至尊,口稱萬歲。至尊下殿,手挽之曰:『師莫行禮,且說明何以謂之萬歲?』禪師合掌遽言曰:『堯、舜、禹、湯、文、武,至今還在。』至尊大悅,寵禮甚厚。

湖州莊龍作明史,以查伊璜刻入較閱姓氏。伊璜知,即檢舉學道,發查存案。次年七月,歸安知縣鬍子容持書出首,累及伊璜,伊璜辯曰:『杳繼佐系杭州舉人,不幸薄有微名,莊龍遂將繼佐刻入較閱。繼佐一聞,即出檢舉,蓋在庚子十月,鬍子容為莊龍本縣父母,其出首在辛丑七月。若以出首蚤為功,則繼佐前而子容後,繼佐之功當在於容之上;若以檢舉遲為罪,則繼佐蚤而子容遲,子容之罪不應在繼佐之下。今子容以罪受上賞,而繼佐以功受顯戮,則是非顛倒極矣!諸法臺幸為參詳。』公衙門俱以查言為是,到部對理,竟得昭雪。遂與鬍子容同列賞格,分莊龍籍產之半。

陳眉公曰:『餘二十年前讀《太陽元精論》,即大暑能坐臥赤日中。年來懶習此法,即廣堂匡池,高梧修竹,頗以炎蒸為煩。因思此時田野耕耘,道途推挽,其匍匐狀殆不可言,若獄中人雜穢糞土,煩冤疫痢,轉視此等,又如天上人耳。旁師每奉旨熱審,他未有能行者,若得仁人君子請定為例:暑月無得濫受詞,無得輕羈候。務使眼前火坑化作清涼世界,只在當路者念頭動,舌頭動,筆頭動,一霎時耳。』

陳眉公曰:『餘讀書南湖,每飲必施鳥,童子遂於施食處張羅待之。餘謂門人云:「隧人氏教民火食,而秦始皇以之烹儒焚書;閻立本、吳道子畫地獄變相於寺壁,化導愚頑,而酷吏仿其刑具以恣羅織。自古好事嘗被惡人弄壞,即鳥食一事,所施未幾,而童之殺心動矣。故曰好事不如無。』

王陽明曰:『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翕然能收斂得;忿怒嗜欲正當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非大勇者不能。』

陶庵曰:昔孔文舉聰明絕世,而陳韙嘲之曰:『小時了了,長未必佳。』向以為陳韙一時嫉妒之言,今乃閱世既久,而知斯言之未始不確也。漢昭帝十四能知上官桀之奸,而長來聵聵,一無所聞;鮑照才思藻發,及至有年,頓覺才盡;而王勃自《滕王閣》一序之外,亦遂雕落,無所見長。蓋少年智慧亦似電光石火,政不可據以為常也。嗟餘老憊,猶憶稚年,文舉有言:『想君少時,必當了了。』集夙慧部五。

舒芬之父得一葬地,形家曰:『此地必發鼎元,然當在四世之後。』舒父曰:『我不能待也。』芬童年侍側,曰:『信若此,何不葬芬三世之祖?』父從之,芬果大魁天下。

洪鐘四歲能作大書,憲宗召見,命書『聖壽無疆』,鍾握筆不動。上曰:『汝容有不識者乎?』鍾叩首曰:『臣非不識,第不敢於地上書耳。』上命舁幾,一揮而就。

王弇州髫時見有鬻刀者,其師戲刻韻教之作詩,王輒成句云:『少年醉舞洛陽街,將軍血戰黃沙漠。』師曰:『子異日必以文章名世。』

李東陽四齡能作大字,景帝召見文華殿,命書『麟鳳龜龍』四字,寫至龍字,手腕無力,其勾用小鞾戳上。上大喜,抱置膝上,賜珍果及寶鏹。六歲,與程敏政同召,上試用對云:『螃蟹渾身甲冑。』敏政曰:『鳳凰遍體文章。』東陽曰:『蜘蛛滿腹經綸。』後程官學士,李大拜,兆於此也。

楊用修十二歲隨太師守制蜀中,大父授易兩句,而洽擬作《古戰場文》,有『青樓斷紅粉之魂,白日照蒼苔之骨』數語,大父極稱賞。後命擬作《過秦論》,益大奇之,曰:『吾家賈誼也。』

戴大賓,莆田人,八歲應童子試,見主司,主司憐其幼,指所坐椅云:『虎皮褥蓋太師椅,試作一對。』大賓應聲曰:『兔毫筆寫狀元坊。』主司稱賞。正德戊辰,果探花及第。

解縉,吉水人,六歲能作詩。祖父戲之曰:『小兒何所愛?』縉應聲曰:『小兒何所愛,愛者芝蘭室,更欲附龍飛,上天看紅日。』祖大稱賞。年十八,登洪武二十一年進士,選入翰林。

彭華年十五,常過邑城,坐客有持故契爭產者,辯論不已。華齒坐下,獨抗聲曰:『此贗契也!』眾驚問故,曰:『契果出革除庚辰年,則當以建文三年書,乃曰洪武三十三年,非贗而何?』爭者赧然而罷。

先高祖太僕,葬天農祖壟,開壙,有黑氣彌瞞,匠石恐泄氣,欲遽掩之,先文恭甫六齒,言:『此殺氣,政須放盡乃佳。』太僕從之。黑氣盡,清氣冉冉,乃遂掩壙。十三年後,而文恭遂薦賢書。

潮陽女子蘇福,八歲賦新月詩:『氣朔盈虛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無。卻於無處分明有,好似先天太極圖。』惜十四而夭。

楊石淙五六歲聰敏絕世,人慾試其心計,戲取鋪家日了帳,雜記各姓所買米、鹽、魚、鯗之數,令目一過,用別本寫出,半字不訛。

袁太沖七歲與群兒戲,自稱小相公。彭魯溪公出對云:『願為小相。』袁應聲曰:『竊比老彭。』

於忠肅少有大志,出語不凡。八歲時,衣紅衣騎馬,有鄰老呼其名,戲之曰:『紅孩兒,騎黑馬遊街。』公應聲曰:『赤帝子,斬白蛇當道。』聞者驚異。

解學士童時,婦翁過其家,解父抱縉置椅上,婦翁戲云:『子坐父立,禮乎?』縉曰:『嫂溺叔援,權也。』

於少保髫時,梳丫髻,僧古春戲曰:『牛頭喜得生龍角。』於應曰:『狗口何曾出象牙。』走歸,梳三角髻出。僧又戲曰:『三角如鼓架。』於即對曰:『一禿似雷槌。』

高祖太僕公成進士,文恭十歲。太僕公出對語令文恭對,曰:『脫穎漸居客後。』文恭應聲曰:『致身肯讓人先。』太僕公大奇之。

解學士七歲時,友人持其父影至,解橫寫『圖寫禽獸』四字於上,友人大恚怒。解取筆續之云:『圖公之象,寫公之形,禽中之鳳,獸中之麟。』友人笑而奇之。

王文恪七歲時,附學於舅氏,一小女使送茶,王戲握其手。有告舅氏者,舅氏出一對曰:『奴手為拏,此後莫拏奴手。』王即對曰:『人言是信,從今毋信人言。』

顧東橋填楚,張江陵纔十二歲,應童子試。東橋曰:『童子能屬對乎?』出曰:『雛鶴學飛,萬里風雲從此始。』張曰:『潛龍奮起,九天雷雨及時來。』東橋大喜,解金帶贈之。

景清少穎敏,同學生有秘書借閱,次早索還,清曰:『亡有。』訟之學師,清持書往見,曰:『此清所業書。』即誦終卷。生則不能憶一字。學使叱使去。清出,即還其書曰:『書故爾書,聊相戲耳。』

山東於閣老慎行,年八歲,看鄰家造新房,有老人出一句,呼慎行對之,曰:『磨磚砌地。』於即應之曰:『煉石補天。』出口即有宰輔氣象。

蘇州狀元施槃丱角時,有張都憲者,令屬對,曰:『新月如弓,殘月如弓,上弦弓,下弦弓。』槃應曰:『朝霞似錦,晚霞似錦,東川錦,西川錦。』都憲大奇之。

陸景鄴三歲能作對,夏日采菱,匿數枚,封公呼命之曰:『畏母偷菱走,能對則食。』答曰:『思親懷橘歸。』四歲在鄉塾,先生出對曰:『石獅子呆笑。』對曰:『鐵馬兒假嘶。』又出對曰:『屋下點天燈。』對曰:『樓上打地鋪。』

陸景鄴十四歲時,古虞田父獲禹鼎,塾師命賦之,前四句云:『泗鼎沈秦後,了溪得鐸餘。尚遺物自夏,兼以地當虞。』塾師賞之。又賦《送族兄客楚》詩云:『相攜白玉壺,相送有言無,茜裙最好處,莫約共樗蒲。』

祁世培六歲時,太夫人喜啖雞蛋,煮數枚作供,為小婢所竊食,問不肯承,世培曰:『匆爭。』命持一盆水來,令諸婢逐一嗽之,竊食者吐出則皆蛋黃。

陶庵六歲,舅氏陶虎溪指壁上畫曰:『畫裡仙桃摘不下。』陶庵曰:『筆中花朵夢將來。』虎溪曰:『是子為今之江淹。』

陶庵六歲,在渭陽家,一客見缸中荷葉出,出對曰:『荷葉如盤難貯水。』陶庵對曰:『榴花似火不生煙。』一座賞之。

陶庵年八歲,大父攜之至西湖。眉公客於錢塘,出入跨一角鹿。一日,向大父曰:『文孫善屬對,吾面考之。』指紙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採石江邊撈夜月。』陶庵曰:『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眉公贊嘆,摩予頂曰:『那得靈敏至此,吾小友也。』

陶庵比鄰有童子,十四歲能作詩。丙申閏五月十五日月食十分,既而邑微帶赤,童子詠之曰:『今年天狗太貪饕,食月何曾剩一毫?天是骰盆月是色,孤孤一點大金幺。』

  • 陶庵曰:王荊公作《字說》,附會穿鑿,揆之義理,多窒礙不通,水骨土皮,所以見笑於東坡也。後世酒令、燈謎,拆白道字,怪幻百出,意味深長,偶記一二,靈巧絕倫。雖知星星爝火,不足與日月爭光,而若當陰翳晦冥,腐草流螢,掩映其際,亦自灼灼可人,斷難泯滅矣!孔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而他日又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集小慧第十二。

詩謔

卓珂月為人作合歡迎送詞迴文《菩薩蠻》云:『春宵半吐蟾痕碧,斜窺愁臉如相憶。空撚兩三弦,朱扉寂寂然。依期郎踐約,悄步人疑鶴。小舒輕霧紗,收袂蘸紅霞。』此迎詞。『霞紅蘸袂收紗霧,輕舒小鶴疑人步。悄約踐郎期,依然寂寂扉。朱弦三兩撚,空憶相如臉。愁窺斜碧痕,蟾吐半宵春。』此送詞。

徐文長水神殿迴文《燈》詩云:『新架燈垂高廠殿,舊場毬蹴鬥芳年。春花有幾能希賞,夜月無多惜早眠。輪迫馬蹄盤作陣,燭抽蓮葉嫩如錢。人遊厭聽催壺漏,客醉扶看墮髩鈿。』『鈿髩墮看扶醉客,漏壺催聽厭遊人。錢如嫩葉蓮抽燭,陣作盤蹄馬迫輪。眠早惜多無月夜,賞希能幾有花春。年芳鬥蹴毬場舊,殿廠高垂燈架新。』

萬曆乙卯,順天鄉試有掛選監生十七人登賢書,年皆六十餘矣。餘叔葆生作詩嘲之曰:『堪羨新科十七賢,商山齊赴鹿鳴筵。卻言序齒原無齒,共嘆同年是暮年。丹桂折來花滿眼,青雲踏去雪盈顛。可憐到手烏紗帽,反帶儒巾入九泉。』

南昌張相公、蘭溪趙相公皆與江陵相左,由翰林謫州同,後屢遷,俱於辛卯入內閣。太倉王元馭當國,以詩戲之曰:『龍樓鳳閣城九重,新築沙堤迓相公。我貴我榮君莫羨,十年前是兩州同。』

風林夏五名景倩,延師周四維訓子,以不稱,欲再延,妻曰:『何為又增人口?』夫不從,又延羅成吾。時諸理齋亦延於夏,戲曰:『夏五本是五,增口便成吾。四維尚未去,如何又請羅?』又夏五甚矮,妻甚長,理齋作歇後詩謔之曰:『夏五官人罔談彼,夏五娘子靡恃己。有時堂前相遇見,剛剛撞著果珍李。』

唐伯虎出遊遇雨,過一皂隸家,出紙筆求畫。伯虎畫海螄數百,題其上云:『海物何曾數著君,也隨盤饌入公門。千呼萬喚不肯出,直待臨時敲窟臀。』

無錫鄒光大連年生女,召翟永齡飲,翟作詩嘲之云:『去歲相招雲弄瓦,今年弄瓦又相招。寄詩上覆鄒光大,令正原來是瓦窯。』

有裁縫以賄得冠帶,顧霞山嘲之曰:『近來仕路太糊塗,強把裁縫作士夫。軟翅一朝風蕩破,分明兩個剪刀箍。』

莫廷韓與屠赤水過袁太沖家,見桌上有帖寫『琵琶一盤』者,相與大笑。屠曰:『枇杷不是這「琵琶」!』袁曰:『只為當年識字差。』莫曰:『若使琵琶能結果,滿城簫管盡開花。』

有時少灣者,延師頗不盡禮,致其師爭競而散。或用吳語賦歇後詩嘲之曰:『少灣主人吉日良[時],束修且是爺多娘[少]。身材好像夜叉小[鬼],心地猶如短劍長[槍]。三杯晚酌金生麗[水],兩碗晨餐周發商[湯]。年終算賬索筵席[百家姓有索咸席賴],劈拍之聲一頓相[打]。』

有嘲監生詩云:『革車買得截然高[大帽],周子窗前[草]滿腹包。有朝一日高曾祖[考],煥乎其有[文章]沒半毫。』

廣文先生之貧自古記之,近日土風日趨於薄,有門人饋之肉,乃瘟豬也。先生嘲之曰:『秀才送禮,言之可羞,瘦肉一方,堯舜其猶。』又有以銅銀為贄者,又嘲之曰:『薄俗送禮,不過五分,啟封視之,堯舜與人。』或作破云:『時官之責門人也,言必稱堯舜焉。』

舊有賦缺嘴者云:『多聞疑,多見殆,吾猶及史之,君子於其所不知蓋。』四語皆出四書,皆隱闕字,而末句尤奇。吳江一老翁貌似土地,沈寧庵吏部亦用此體賦云:『入疆辟,入疆蕪,諸侯之寶三,狄人之所欲者吾。』又吳中有顧秀才名達者,不學而狂,同學者嘲之云:『在邦必,在家必,君子上,小人下,不成章不。』並堪伯仲。

有士人遊虎跑泉,賦詩以『泉』字為韻。一人但哦『泉,泉,泉』,久不成句。有老人曳杖而至,問其故,應聲曰:『泉,泉,泉,亂迸珍珠個個圓。玉斧砍開頑石髓,金鉤搭出老龍涎。』眾驚問曰:『翁非貫酸齋乎?』曰:『然,然,然。』遂邀同飲,盡醉而去。

壽春道士以小像乞解學士題贊,解聯寫『賊賊賊』,道士愕然。續云:『有影無形拏不得,只因偷卻呂仙丹,而今反作蓬萊客。』

一內相好弄筆墨,題一壽意,上畫壽星持杖,白日黃麋,松柏龜鶴,書其上曰:『柳梢枝上一輪月,黃狗身上幾點雪。不是老兒柱杖打,幾乎鷺鷥吞個鱉。』

姑蘇蔣思賢父子寫真,交畫不像。有人嘲之曰:『父畫子不像,子畫父不真。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區陌路人。』

張明善嘗作《水仙子譏時》云:『鋪脣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萬鍾,胡言亂語成時用,大都來卻是哄說英雄。誰是英雄,五眼雞岐山鳴鳳,兩頭蛇南陽臥龍,三腳貓渭水飛熊。』

有人嘲禿指,《醉扶歸》云:『十指如枯筍,和袖捧金樽,搊殺銀箏字不真。搔癢天生鈍,縱有相思淚痕,索把拳頭搵。』

一妓為人傷目,睫下有青痕。嘲之者作《沈醉東風》詞曰:『莫不是捧研時太白墨灑,莫不是畫眉時張敞描差?莫不是檀香染,莫不是翠鈿瑕?莫不是蜻蜒飛上海棠花,莫不是明皇宮墜下馬?』

詞客貧甚,戲作《清江引》曰:『夜半三更睡不著,惱得我心焦躁。吃蹬的響一聲,盡力子嚇一跳,把一股脊梁筋窮斷了。』

杭州酒淡,有作《行香子》云:『湖水澄清,灰價廉平,昇半酒,攙做三升。茅柴焰過,肚脹彭亨。教君霎時飲,霎時醉,霎時醒。聽得淵明,說與劉伶,這一瓶,約莫三斤。君還不信,把秤來秤,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

巧言

王、盧二人相謔,盧嘲王云:『有言則汪,近犬則狂;加頸足為馬,拖角尾成羊。』王嘲盧云:『卿姓在亡成虐,在丘為虛;生男為虜,配馬成驢。』

張乂入太學為齋長,其人渺小,動以苛禮律諸生。林叔弓作賦嘲云:『身材短小,欠曹交六尺之長;腹內空虛,乏劉叉一點之墨。』又詩云:『中分爻兩段,風使十橫斜。文上全無分,人前強出些。』

吳人馬承學性好乘馬,喜馳驟。同學錢同愛戲曰:『馬承學,學乘馬,汲汲而來。』馬應曰:『錢同愛,愛銅錢,孳孳為利。』

方千里一日會張更生,方作一令戲曰:『古人是劉更生,今人是張更生。手執一卷《金剛經》,問爾是胎生、卵生、濕生、化生。』張答曰:『古人是馬千里,今人是方千里。手執一卷《刑法志》,問爾是三千里、二千里,一千里?』

石中立員外常與同列觀上南園所蓄獅子。主者曰:『縣官日破肉十斤飼之。』同列曰:『吾儕反不及此。』石曰:『吾輩皆員外郎,敢比園內獅子!』

夏忠靖公與給諫周大有治水,一日偕宿天寧寺。周早如廁,夏戲曰:『披衣拖履而起,急事,急事!』周應聲曰:『棄甲曳兵而走,常輸,常輸!』

浙江花提舉與鄞縣校官交往,花戲之曰:『雞卵與鴨卵同窠:雞卵先生,鴨卵先生?』校官應曰:『馬兒與驢兒並走:馬兒蹄舉,驢兒蹄舉?』

陸文量參政浙藩與陳啟東飲,見其寡發,戲之曰:『陳教授數莖頭髮,無計可施。』啟東曰:『陸大人滿臉髭鬚,何須如此。』陸大賞嘆,笑曰:『兩猿截木山中,這猴子也會對鋸。』啟東曰:『有犯,幸勿罪。』乃云:『匹馬陷身泥內,此畜生怎得出蹄。』相與撫掌竟日。

一虞姓者為許氏西賓,虞有所私,午後輒出館。許每往不通,因書於簡云:『夜夜出遊,知虞公之不可諫。』虞歸,即答云:『時時來擾,何許子之不憚煩。』

餘進士田與湯進士日新相善,因戲曰:『湯之盤銘曰,「茍」者君乎?』湯應曰:『卿以下必有「圭」者,君也。』

詹侍御與蘇大行五鼓行長安街,呵道聲相近,蘇問前行為誰,從者曰:『道里詹爺。』蘇曰:『詹之在前。』詹問後來為誰,從者曰:『行人司蘇爺。』詹曰:『後來其蘇。』相顧一笑。

石動筩至國學,有博士問:『孔子弟子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幾人已冠,幾人未冠?』動筩曰:『以某考之,冠者三十人,未冠者四十二人。』博士曰:『所考何書?』石曰:『《論語》云:「冠者五、六人」,五六得三十也;「童子六、七人」,六七四十二也;合之為七十二人。』皆大笑。一說又問:『三千徒弟子後來作何結果?』答曰:『二千五百人為軍,五百人為旅。』俱極巧。

一士人家貧,與其友上壽,無從得酒,乃持水一瓶,稱觴曰:『君子之交淡如。』友應曰:『醉翁之意不在。』

陸通明世居洞庭,一日內人臨蓐生女,溺之。友人吳生誚之曰:『兄諱通明,這事欠通了!』陸訝之,吳曰:『豈不聞溺愛者不明耶?』

青齊一士夫馮姓者極畏內,其夫人宋氏也,親友咸知之,無所諱。一日,客與語及家事,戲曰:『無若宋人然!』馮笑曰:『爾即以此屬對。』客思之良久不得。馮曰:『我仍對之:是為馮婦也。』其工巧若此。

張磊塘善清言。一日,赴徐文貞席,食鯧魚、鰉魚,庖人誤不置醋,張云:『倉皇失措。』文貞捫一虱,以齒糜之,聞響聲。張云:『大率類此。』文貞解頤。

酒令

韓襄毅與夏公塤飲,韓舉一令曰:『傘字有五人,下列眾小人。所謂有福之人人伏侍,無福之人伏事人。』夏云:『爽字有五人,旁列眾小人,中藏一大人。所謂人前莫說人長短,始信人中更有人。』

陳祭酒詢忤一權貴,出為州同,同僚餞行。陳學士循舉一令曰:『轟字三個車,餘斗字成斜。車車車,遠上寒山石徑斜。』高學士谷曰:『品字三個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勸君更盡一杯酒。』陳祭酒云:『矗字三個直,黑出字成黜。直直直,焉往而不三黜。』合席大笑。

杜朝紳令麻城,毫無情面。一日宴鄉紳,梅西野舉一令曰:『單奚是奚,加點是溪,除卻三點,加鳥為鷄。諺云:得志貓兒雄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毛石崖曰:『單青是青,加點為清,除卻三點,加心為情。諺云:火燒紙馬鋪,落得做人情。』又一人云:『單其為其,加點為淇,除卻三點,加欠為欺。諺云: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杜答云:『單相是相,加點為湘,除卻三點,加雨為霜。諺云: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

劉端簡居鄉,邑大夫或慢之。值宴會,劉出一令,用唐詩一句,附以方言,上下相屬。劉云:『一枝紅杏出牆來,見一半,不見一半。』一士夫云:『旋斫松柴帶葉燒,熱竈一把,冷竈一把。』邑大夫云:『杖藜扶我過橋東,我也要你,你也要我。』一士夫解之云:『點溪荷葉疊青錢,你也使不得,他也使不得。』

沈石田、文衡山、陳白陽,王雅宜遊虎丘,飲千人石上。石田行令,取上一字,下拆兩字,意義相協。沈云:『山上有明光,不知是日光月光。』文云:『堂上掛珠簾,不知是王家簾朱家簾。』陳云:『有客到舘驛,不知是官人舍人。』王云:『半夜生孩子,不知是子時亥時。』各賞一大觥。

高麗一僧陪宴朝使,戲行一令曰:『張良項羽爭一傘,良曰涼傘,羽曰雨傘。』朝使信口曰:『許由晁錯爭一葫蘆,由曰油葫蘆,錯曰醋葫蘆。』

有人為令云:『子路百里負米,不知是糙米熟米?若是糙米,子路請禱;若是熟米,子路不對。』一人云:『子路宿於石門,不知開門閉門?若是開門,由也陞堂;若是閉門,子路拱而立。』

羅狀元念庵與鄒公、徐公宴於寺觀,鄒指塑像出令曰:『祖師買巾,價只要輕,以此買不成,被髮列如今。』徐曰:『玉皇買傘,價只要減,以此買不成,頭頂一片板。』羅曰:『觀音買鞋,價只要捱,以此買不成,赤腳上蓮臺。』

張退如為山陰令,與同寮飲臥龍山上,見緋衣婦人踱嶺而去。一寮友舉杯起一令曰:『二八佳人過嶺東,映山紅。』以婦人起義,而合一花名。次至某曰:『二八佳人同枕眠,並頭蓮。』張退如曰:『二八佳人經水通,月月紅。』

徐文長與友人飲,行令要一花名,一鳥名,搭四書二句,詞曲一句。一友曰:『虞美人嫁了白頭翁,翁曰:老矣,不能用也。寒窗更守十年寡。』文長曰:『十姊妹嫁了八哥兒,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可憐兩口兒無依倚。』

伎女張鬥奴侍三楊宴飲。東楊行令,飲,春月詩曰:『梨花院落溶溶月。』南楊飲,夏月曰:『舞低楊柳樓頭月。』西楊飲,秋月曰:『金鈴犬吠梧桐月。』英公語鬥奴曰:『汝試歌之。』鬥奴乃拜而歌曰:『梨花院落光如雪,犬吠梧桐月。佳人楊柳腰,舞罷晴光滅。春月者,夏月者,秋月者,總不如俺尋常一樣窗前月。』諸公大加稱賞。

確對

江西有提學出對云:『風擺棕櫚,千手佛搖摺疊扇。』諸生無對者。乃祈乩仙,降書自稱李太白,對云:『霜雕荷葉,獨腳鬼戴逍遙巾。』

刑部郎中黃暐亦嘗召仙,令對『羊脂白玉尺』,乩云:『當出丁家巷田夫口。』暐明日往試之,其一耕者鋤土甚力,問此何土,耕者曰:『此鱔血黃泥土也。』暐大嗟異。

相傳有俗對云:『塔頂葫蘆尖,捏拳頭錐白日;城頭箭垛倒,生牙齒咬青天。』亦工而可笑。

旅店中一鬼誦一對云:『鼠偷蠶繭,渾如獅子拋球。』叫喚竟夜。後一士子至,對曰:『蟹入魚罾,卻似蜘蛛結網。』怪絕不聞。

蘇郡蔣濤善屬對,有『一跳跳下地;一飛飛上天。』又有『凍雨灑窗,東二點,西三點;切糕分客,上七刀,下八刀。』皆精切。

李空同督學江西,有士子同其姓名。公曰:『吾試汝一對,曰: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一士子對曰:『魏無忌,長孫無忌,彼無忌,此亦無忌。』公賞之,特置高等。

唐臯使朝鮮,朝鮮國王出對云:『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角。』臯對曰:『魑魅魍魎,四小鬼各樣肚腸。』王大駭服。

舊學士院壁間有題云:『李陽生,指李樹為姓,生而知之。』楊大年為學士,對之云:『馬援死,以馬革裹屍,死而後已。』

徐晞為州吏目,偶隨守步庭墀中,見一鹿伏地。守得句云:『屋北鹿獨宿。』晞曰:『可對:溪西雞齊啼。』守大驚異,不以常禮遇之。

常州府同知吳、通判董至無錫,飲紅白酒而醉。吳出對云:『紅白造成,醉倒不知南北。』董對云:『青黃未接,急來要賣東西。』

東郊巡按蘇松刷卷,許御史戲云:『北臺東御史,西人巡按南方。』東不能屬,陸采對曰:『冬官夏侍郎,春日辦完秋稅。』又李空同在江西有對云:『孤雁渡江,顧影徘徊如得偶。』人不能對,陸云:『老翁照鏡,鑒形仿佛似傳神。』

屠赤水與莫廷韓遊顧園,酒酣,屠偶吟云:『檐下蜘蛛一腔絲意。』莫云:『階前蚯蚓滿肚泥心。』

世宗事玄,有獻靈龜者,上出對曰:『赤水靈龜雙獻瑞,天數五,地數五,五五二十五數,數數合於道,道號元始天尊,一誠有感。』一詞臣對之曰:『丹山彩鳳兩呈祥,雌聲六,雄聲六,六六三十六聲,聲聲聞於天,天生嘉靖皇帝,萬壽無疆。』上喜甚,厚賫之。

趙太守時逢指筵上炮栗曰:『栗破縫黃見。』坐客不能對。贛妓朱雲楚對曰:『藕斷露絲飛。』趙大奇之。

惠山寺有人出對曰:『無錫錫山山無錫。』後有對曰:『平湖湖水水平湖。』

蘇士金用元善屬對,在文翰林座謔其蒙師潘某。潘慍曰:『吾對,汝能對,甘受汝侮。』金淆之,潘曰:『王大夫昆季築牆,一土蔽三人之體。』金即對曰:『潘先生父子沐發,番水灌兩牛之頭。』一座大笑。

陳啟東訓導分水,一人題橋上云:『分水橋邊分水吃,分分分開。』啟東過而見之,對曰:『看花亭上看花回,看看看到。』皆其地名也。

陳啟東嘗思『的頸葫蘆』,無有確對。一日,方浴而得之,曰:『空心蘿蔔。』天生語也。喜而躍,浴盆頓破。

蘇東坡在翰林時,北使以『三光日月星』請坡公屬對。坡公首以『四詩風雅頌』,妙矣,而又對以『四德元亨利』,『貞』字為仁祖諱,故缺之,畢竟不妥。陶庵對以『八脈寸關尺』,與首句並妙。

季祖廷尉公在燕邸寄一對句雲京師無有對者,出句云:『天啟七年,七月七日天氣。』陶庵對曰:『大明一統,一府一縣大名。』

季祖廷尉公面麻奇醜,眼眶臃腫,痘瘢層沓,短髭戟張,見者失笑。陶庵七八歲時,廷尉喜置之膝上,捋其髭。廷尉曰:『兒善屬對,為我作須對。』陶庵曰:『大人:美目深藏,桃核縫中尋芥子;勁髭直出,羊肚石上種菖蒲。』廷尉撫掌大笑。

歸安沈筠溪少絕敏慧,與弟在途,風雨暴作,遇陳方伯兄弟。方伯戲曰:『大雨沈沈,二沈伸頭不出。』沈應曰:『狂風陣陣,兩陳搖尾不開。』

蘇州吳厚墅麻臉鬍鬚,蒲田王玉峰面歪而眼多白。王戲云:『麻臉鬍鬚,羊肚石倒栽蒲草。』吳應曰:『歪腮白眼,海螺殼斜嵌珍珠。』聞者絕倒。

常熟嚴相公面麻,新鄭高相公作文用腹草,前後在翰林,高戲嚴曰:『公豆在面上。』嚴應曰:『公草在腹中。』

近傳聞一對無有對者,出句云:『儒忠恕,佛慈悲,道感應,三教同心。』陶庵對曰:『堯諮嗟,舜籲咈,禹咸若,一朝共口。』又:『漢勃[周勃]劭[應劭]唐功[徐有功]勣[李勣]宋勝[朱勝非]勛[王繼勛],六臣協力。』

越有三號『彭山』:季以進士,程以指揮,彭以軍捨;而青衿有三號『六峰』:葉死,袁生,而陸正病篤。徐文長取以作對曰:『文彭山,季彭山。武彭山,程彭山。半文半武彭彭山;活六峰,袁六峰。死六峰,葉六峰。不死不活陸六峰。』

蘇州範長白無嗣,夫婦上天平山求子。蘇州人口號曰:『範長白夫婦上天平,乏子。』後越中王宗溪、孫王剡生與陸御史夢祖、督學夢龍爭產,王拆其梁。陶庵取以作對曰:『王宗溪祖孫打雙陸,拆梁。』

韓襄毅巡江西,方鞫死囚,忽誦句云:『水上結冰冰上雪,雪上加霜。』久不能對,一囚曰:『囚冒死敢對。』公曰:『汝能對,貸汝死。』囚曰:『空中起霧霧成雲,雲開見日。』公撫掌稱佳,即為減死。

蘇州尤展成作對偶極工巧。戲作一對云:『天地小梨園,牽帝王將相為傀儡,二十一史演成一部傳奇;佛門大養濟,收鰥寡孤獨為丘尼,億千萬人遍受十方供養。』

尤展成對偶:『廣成修道一千二百歲,不知壺中日月纔過分陰;仲尼作史二百四十年,何如皮裡春秋都無一字。』『嫠婦懮周,漆女懮魯,婦女之謀國,深於丈夫;田夫獻曝,野老獻芹,父老之愛君,真於卿相。』『馮瀛王首尾唐周五朝,無異夏姬三少;趙真定平分論語一部,恰似徐妃半妝。』『《法言》學《論語》,此陽貨之貌聖;王充作《刺孟》,亦桀犬之吠堯。』『二十四孝,貴人紫綬朱衣,笑半日黃粱美夢;三十六宮,美女翠鈿紅粉,哭一堆白骨秋墳。』『李巖老下四腳棋盤,賽過兩家三百六十著;劉玄石飲千日美酒,只當百年三萬六千場。』『生公聚石說法,問人反不點頭;太白邀月舉杯,算我誰堪對影。』『蠻觸氏干戈擾攘,蝸角裡百代春秋;槐安國朱紫榮華,蟻穴中一生仕宦。』『塵夢勞人,請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願隨石化飛來。』『枕流漱石,形骸自有山川;子鶴妻梅,眷屬豈無花鳥?』『草茅富貴,惟有百城書;煙火神仙,無如千日酒。』『眼前得失,但看棋局一枰;身後死生,總付蒲團半偈。』

燈謎

蜜蜂窠:放之則彌六合,收之則退藏於密。

竹簾:不用刀,只用篾,勒碎風,劈破月。

走馬燈:但見爭城以戰,不見殺人盈城,是氣也,而反動其心。

半邊銅錢:四書一句:不能成方圓。又骨牌名一個:天地分。

影戲:做得好又要遮得好,一般也號做子弟兵,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

黃蜂[如夢令]:

舞處腰肢纖瘦,繡處金針斜透。歸到洞房中,羞見蝶雙鶯偶。知否,知否?命裡生來獨守!

燈毬:六個姊妹閑耍,搭起鞦韆一架。高燭照紅妝,多在星前月下。春夜,春夜,處處柔腸牽掛。

花燈:四面笙歇鼎沸,兩腳何曾著地。只為有情人,遠在碧雲天際。迢遞,迢遞,流盡兩行珠淚。

帳偶: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備。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

放鷂:孩兒意,只為功名半張紙。臨行時,惹母手中線,費幾許。只要去,扯不住。不愁你下第,只愁你際風雲,腸斷天涯何處。

銃楔:有放心而不知求,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

傘:開如輪,斂如槊,剪紙綢繆護新竹。日中荷蓋影亭亭,雨裡芭蕉聲肅肅。晴天則陰陰則晴,二天之說誠分明。安得大柄居吾手,去覆東西南北之人行。

皇曆:摸著無節,看著有節。兩頭冰冷,中間火熱。

筆:少年發白,老年發青。有事科頭,無事戴巾。

走馬燈[無際禪師詠]:團團遊了又來遊,無個明人指路頭。除卻心頭三昧火,槍刀人馬一齊休。

二僧兩頭睡[顧聖之作]:兩頭兩頭,口口兩頭。兩頭大,兩頭口;兩頭破,兩頭好;兩頭光,兩頭口;兩頭口,兩頭口。

叉袋[祝枝山作]:無物不開口,開口便成佛。盤多羅詰多,羅破多剎多佛多難陀。

鏡架:上無父母之命,下無媒妁之言。

木鑿:若要長,去兩頭;若要闊,去兩邊。

拆字

『他』字:問管仲。

『佯』字:何可廢也,以羊易之。

『州、洲』字:三點水,六點水,稱呼同,左右異。

『圉』字:國之所存者,幸也。

『秦』字:二畫大,二畫小。

『卜』字:上又無劃,下又無劃。

『乁』字:曲牌名,懶畫眉;骨牌名,八不就;俗語撇脫,又忘八。

『井』字:四十八個頭。

『冫昜』字:古人名二個,曾點成湯。

『用』字: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長流之川。一月復一月,兩月共半邊。一字共六口,兩口不周全。

『孕』字:上寫了一撇,下寫了一畫。

『田』字:四山縱橫,兩日綢繆;富是他起腳,累是他起頭。

『呆』字:出自幽谷,遷於喬木。

『晶』字:九畫六直,神仙不識。

『凡』字:鳯鳥不至。

『四』字:欲罷不能。

『斤』字:丘未能一焉。

『奇』字:可與立。

『春』字:節氣一個,春分。

『旭』字:節氣一個,重陽。

『本』字:無天於上,無地於下。

『美』字:俗語羊頭扯在狗腦。

『書』字:莫說盡盡頭,還有一日。

『冐』字:一日一月,其中稍缺。

『同』字:有用之形,無用之實;憎茲多口,遇吉不吉。

『哭』<右口代以>字:俗語笑不得,哭不得。

『亙』字:尋三不見真可怪,一在其中二在外。

『吝』字:先生不通,文在口中。

『束』字:不像東東翁,外貌則同;呆在肚裡,一字不通。

『樓』字:長子經過十八,矮子經過八十八,一個婦人底下壓。

『米』字:上面看來是八十,下面看來是十八,四面看來四個不,連環看來八個不。

『乾』字:上邊一個十,下邊一個十,中間一個不是十的日,直豎一個一,橫放一個一,下邊一個不是一的乙。

『蕃』字:只種一爿田,有草又有米。

『幾』字:俗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埋』字:左邊一塊土,下邊一塊土,上頭打個箍,蘆圈中間還有一塊土。

『皿』字:似四非四,似血非血,仔細看來,孟子跌折。

『復』字:夏字少一撇,又在旁邊立,槓做揚州人,顧侯也不識。

『亞』字:若還加口便啞,不可有心為惡,中間全沒肚腸,外面任生頭角。

『尹』字:伊無人,羊口群,斬頭筍,減口君,拖尾全身醜,蹩腳半邊門。一條橫扁擔,擡起冷屍魂。

『王曰叟』字:兩山獨背背相連;兩山對面面相連;更有兩山對面處,巾間文筆直衝天。

『賞』字:和尚與秀才爭口,幫了和尚不成秀才,幫了秀才又不成和尚。

『資、賀』二字:貝字欠兩點,莫作目字猜;目字加兩點,莫作貝字猜。

『詞』字:未同而言。

『蟲、二』兩字:徐文長贈一妓為齋名,取義無邊風月。

『孟子一句』:道是二九一十八,又不是二九一十八;道是三八二十四,又不是三八二十四;道是四七二十八,又不是四七二十八;道是五六得三十,又不是五六得三十。其實皆十一也。

『尹巨乂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講書

餘姚先生講『其次致曲章』:大約第一等好麥都當飯吃了,其次的方纔制曲。曲做成時,自然方方正正成一曲形。成形之後,將他掛在檐際風曬,日久未免要蛀。蛀成窟窿,裡面漸漸透明。及至透明,遇風吹則翕翕自動。蓋其動時,已把初時形狀盡行變過,變之不久,一發零零落落,脫化在地矣。你道世間何物能如此脫化?唯天下蛀蟲為能化也。

又講『德行顏淵』節:德行顏是一個憊賴人,口嘴不好,冤那閔子牽了冉伯的牛。仲弓是他鄰舍,不忍坐視,出與處分,費了許多言語,說道:『閔子是個好人,你如何怨他偷牛,理合置酒討饒,必須宰鵝。』子貢在傍說道:『政是。』言政該如此也。兩邊情願,已將此事和息。冉有季在路上聞得此事,便學向子遊子知道,子遊子聞說,曰:『嗄,有這等事!』

補巧言後

妓王四面有紅疤,文長作《黃鶯兒》嘲之曰:『王四有天黥,火燒斑穢素綾,胭脂誤落饅頭蒸。似豬油帶精,似西瓜有丁,石灰壇上黃泥印。細論評,白羅帕上,累一搭月經痕。』

費文憲宏官侍郎,其兄為太常少卿。公宴,以少長易其位,劉瑾適過之,云:『費秀才以羊易牛。』公答云:『趙中貴指鹿為馬。』瑾怫然去。

廖鳴吾、倫彥式偕入朝,洞野曰:『有一偶語試對之:人心不足蛇吞象。』白山徐應曰:『天理難忘獺祭魚。』廖,楚人,倫,粵人,蓋以物產相嘲雲。

裡中有胡矮子,渾名三寸丁,縣前開一飯鋪,飭極精腆,以胡飯出名。曾石卿作《黃鶯兒》嘲之曰:『胡飯寸三高,進陰溝帶雉毛,鵝黃蠶繭燕氈帽。扇套兒束腰,拐杖兒等稍,紫榆綽板棺材料。擺搖搖,重陽白菜,錯認做老芭蕉。』

陶庵曰:自古箕山穎水,凡有隱士之名者,皆不成其為隱士也。何者?身既隱矣,焉用名之?使人知有箕山,知有穎水,則許由、巢父已遂不得自隱矣。王君公避世牆東,儈牛自隱,市囂廛雜,日日相見,而孰測其為兼山之遁乎?故曰:『小隱在山林,大隱在城市。』集隱佚第十三。

龍潭老人潛心古學,與吳康齋相友善,籬落蓬門,無人知識。陳白沙嘗以《周易》疑義質康齋,康齋曰:『過清江可叩龍潭老人。』白沙如其言往謁,適老人雨中蓑笠犁田。乃延至家,與之對榻信宿,辨析疑義。白沙嘆服而去。老人語兒輩曰:『吳康齋非愛我者。』

朱逸,泰州人。樵柴易麥糈,擇精者供母,糗其糲秕以樵。一日,過道學王東崖閭,行吟曰:『離山十里,薪在家裡;離家一里,薪在山裡。』東崖謂其徒曰:『小子聽之,人病不求耳!』

虞原璩博涉經史,隱居瑞安,郡守何文淵時時乘小舟詣之,稱莫逆。一夕忽至,坐談久之,不覺夜半,村落無所覓酒。太守曰:『醯可代也。』璩遂出新醯,侑以蔬韭,對酌劇談,時人謂之醋交。

王麟州官關西,見二叟策杖而行,狀貌甚古,王問:『何以得此?』一叟曰:『力田收谷,可供饘粥;釀泉為酒,可留親友。臨野水,看浮雲,世事百不一聞。』一叟曰:『浚池養魚,灌園藝蔬,教子讀書。不識催租吏,不見縣大夫。』王作而謝曰:『真太古之民!』

李茇號岣嶁,武林人,住靈隱韜光山下。造山房數楹,盡架迴溪絕壑之上,溪聲淙淙出閣下,古木蓊翳,大有幽致。山人居此,孑然一身。好詩,與天池徐渭友善。客至,則呼僮駕小舟蕩槳於六橋、西泠間,散發箕踞,淡然嘯歌。自磥石為壙,死則瘞於山房之側。

王元章攜妻孥隱九里山,種梅千樹,題其居曰『梅花書屋』。春時,梅子結實賣錢,每一樹若干錢,以紙裹識之。逐日支用,則記曰食梅幾樹。大雪,赤足上爐峰,四顧大呼曰:『天地間合成白玉,使人心膽澄澈,便欲仙去!』

伍雲居新會山,南有大江,自以意為釣艇,買瑟一張,設供具其中。遇良夜,皜月當空、乘艇獨釣。或備茗果,招友人共啜,悠然坐艇尾賦詩,扣舷賡和,不知天壤之大也。後即以所居北巖築草屋三楹,名曰『尋樂往來居』。

張詩自號崑崙山人,居北平。所居一畝之宅,擇隙地種竹。每遇風雨飄蕭,披襟流眄,相對欣然,命酌就醉。興到,跨蹇信所之,雖中途遇風雨、受飢寒,不改悔。所著《罵鬼》、《詰發》、《笑琳》等集,雄奇變怪,覽者不敢以今人目之。字畫放勁,得其一幅,揭之壁間,可以驚人,亦足驅鬼。

孫宜弱冠舉賢書,五上公車而五躓,因不復應制。自號洞庭漁人,人呼之『漁人』則應,他呼之則不應。漁人薄有世業,盡斥為園圃、臺榭,購異書、名畫、古器實其中,而園中多植奇卉怪木。素嗜酒,乃益釀酒。客來,毋問貴賤輒留飲,飲輒醉,醉則不問客所去。遇佳辰日日如之。

高濲自號石門子,善畫。家貧,嗜酒,日酣飲,醉則狂叫放歌;醉甚,即散發赤腳,軒軒起舞。又自號鬔仙。裡有宋子者,與濲善,病瘧一歲,濲往問之,宋強起就榻,因飲之酒。酒酣,濲染筆畫菊數本,倒垂懸崖,香姿隱隱,有飄拂流動之致。宋泠然疏爽,因再請。復寫奇石亭立,雙竹淩空,蕭蕭數葉。宋躍起視之,毛髮俱竦,是日瘧遂差。時人為之語曰:『少陵有佳句,不若鬔仙筆。』

陸包山家支硎旁,所居有山水之勝。藝菊數百本,五色相鮮。佳客至,輒解衣伏雌鬥酒,彌日夜不倦。有腴田數頃,忽盡棄之,留以供客,以此自老。

陳海樵鶴營二別業:在山者為息柯亭,在水者為曲池。山人好古,買奇書、名畫、鼎、彞、樽、罍,所藏皆三代法物。既善詩文,復精書畫。座上賓客常滿。山人多材多藝,觴舉酒酎,其所戲弄者:彈琴、撥阮、鼓瑟、吹笙、品簫、度曲、蹴踘、投壺、雙陸、圍棋、說書、演劇;瑣至吳歈、越曲、梵咒、道章、伐木、挽石、懺辭、儺逐、萬舞、偶戲,樂師矇瞍口誦而手奏之者,一遇興至,輒自為之,靡不窮態極調。四方之人得接見顏色,豐頤美髯,眉目如畫,望而知為神仙中人。

楊鐵崖老居泖湖,駕春水宅往來苕霅之間。有小海生賀公為『江山風月神仙福人』,且貌公小像,題其上曰:『二十四考中書令,二百六字太師銜,不如八字「神仙福人風月湖山」一擔擔。』

楊鐵崖晚年臥起小蓬臺,不復下。直榜於門曰:『客至不下樓,恕老懶;見客不答禮,恕老病;客問事不答,恕老默;發言無所忌,恕老迂;飲酒不輟樂,恕老狂。』其誕情傲世如此。

王光庵遁跡西山,姚少師以舊好訪之,謂曰:『寐寐空山,何堪久住!』答曰:『多情花鳥,不肯放人。』

王陽明塾師許半圭為姚江隱士,陽明十四歲即從之學。每當風雨晦冥、雷電交作,令陽明獨行城上,緣城走四十里,以練其膽力。嘗授陽明以武侯陣法。一日,陽明閉戶用赤白豆壘陣圖未完,呼侍午膳,先生大驚曰:『爾作何事,面上殺氣如許?』陽明告以實。先生喜曰:『爾便解此耶!』更進以遁甲諸書。海日公嘗夜至書捨,見陽明躍水上,不敢叫而去。及陽明巡撫江西,別先生,先生曰:『勿錯認帝星。』蓋楚分野鄰江右,世宗在楚,恐其錯認寧王也。陽明至江西,寧王將舉事,先生令其子貽陽明以棗、梨、江豆、西瓜子四物,陽明驚曰:『此先生教我蚤離江西也!』遂有查亂兵之行,得不與濠難。後陽明封新建伯歸,冕服往拜。先生方與老妻磨麥,呼陽明磨前立,曰:『完此鬥麥,與汝語。』陽明植立不敢動。先生磨麥完,陽明肅拜,先生第舉手小俯之,徐自汲水,令老妻做麥餅款陽明而別。

卓彥恭嘗過洞庭,月下有漁舟棹其傍。彥恭問:『有魚否?』答曰:『無魚有詩。』乃鼓枻而歌曰:『八十滄浪一老翁,蘆花江水碧連空。世間多少乘除事,良夜月明收釣筒。』問其姓氏,不答。

徐文長作《鎮海樓記》,胡少保酬以百二十金,文長謝侈不敢受。少保曰:『我愧晉公子,於是文乃遂能愧湜?倘用福先寺事數字以責我酬,我其薄矣,何侈為?』文長乃持歸,買城南地十畝,有屋二十有二間,小池二,以魚以荷,木之類,果、花、材三種,凡數十株。長籬亙畝,護以枸杞。外有竹數十個,筍迸雲。客至,網魚燒筍,佐以落果,醉而詠歌,顏其堂曰『酬字』。

陶庵晚年號六休居士,白嶽問其說,陶庵曰:『粗羹淡飯飽則休,破衲鶉衣暖則休,頹垣敗屋安則休,薄酒村醪醉則休,空囊赤手省則休,惡人橫逆避則休。』白嶽曰:『此大安樂法也。』

敖清江曰:『金溪胡九韶學《易》潔修,每日晡,焚香頓首,謝天賜一日清福。妻笑日:「一日三餐菜粥,何名清福?」九韶日:「吾生無兵禍,家無飢寒,榻無病人,門無訟事,非清福而何?」予童時聞而笑之。逮正德辛未被華林之寇,己卯遭宸濠之變,避難山中,飢渴顛踣,始信九韶之言良然!』

陶庵曰:東坡性不忍事,嘗云:『如食中有蠅,吐出乃已。』故一生坎坷,多以口舌為祟。沈青霞以調笑殺身,王弇州以調笑殺父。審是,則為人在世,自當捉鼻掩口,用以免禍矣。吾想月夕花朝,良朋好友,茶酒相對,一味莊言,有何趣?向眉公曰:『留七分正經以度生,留三分癡呆以防死。』集戲謔第十四。

王季重與倪玉如皆善書,王書瘦長,倪書稜角。王戲之曰:『倪鴻寶,爾書象刺菱翻筋鬥。』倪應曰:『爾書象蚱蜢豎蜻蜓。』

蔡中丞敬夫宴王季重於滕王閣,兩人佇看落照,敬夫眇一目,季重顧而笑曰:『王勃序妙至此!』敬夫詰之,王曰:『落霞與孤騖齊飛,年兄孤目正對落霞。』敬夫面赤至頸。

越中詩客某某約王季重同掃徐文長墓,且作詩吊之,季重曰:『掃墓甚善,但不可作詩。』詩客問故,季重曰:『何苦又要他死一遭。』

顧太僕居懮,鬚髮盡白。起復北上,以藥染之,人笑曰:『顧太僕鬚髮亦起復矣!』

胡青蓮與俞伯和交厚,而意甚不合。青蓮曰:『餘與伯和交厚只多一頭耳,他殺得我亦好,我殺得他亦好。』時人謂之刎頸交。

趙介臣為清朝教官,其友孟子塞致書責之,謂:『吾輩明倫政在今日,爾奈何為教官,且坐明倫堂上?』介臣愧不能答。兩年後,子塞亦貢,亦為教官,晤介臣,介臣曰:『天下學宮制度不一,豈貴庠沒有明倫堂耶?』

徐文長厭對禮法士,所與狎者多詩人酒客,亦復磊落可喜者,人與淡輒稱佳。有柳生九喜評駁古人,常恨孔明不善用兵,歷數可破魏擒曹處皆失著,至欲裂眥。及去,文長送之,扉半闔,睨而曰:『嘖嘖,不道短柳九辦殺曹瞞。』

先大父髫時入獄中候文長,見囊盛所著械懸壁間,大父戲之曰:『豈先生無弦琴邪?』文長撫其頂而笑。

李司李與祁德公厚,所關說者乃子衿王君達事。君達對簿,司李曰:『祁二相公言爾爾。』君達曰:『我王三相公言不爾爾。』司李曰:『秀才在我前輒自稱相公?』君達笑曰:『祁二相公非秀才邪?』司李一笑而罷。

迂仙見馬帶鈴,問曰:『馬何為帶鈴?』曰:『恐其道上撞人耳。』迂曰:『鵓鴿在天上,有何人可撞?』曰:『鵓鴿恐鶻子打去。』迂曰:『佛殿掛鈴怕恁鶻子?』曰:『佛殿怕鳥鵲做窠。』迂笑曰:『鋪兵腰間有何鳥鵲做窠?』人不能難。

迂仙宵行,頭著鳥糞,心甚懮之,乃賒一豬首解禳,久逋不還。屠戶索之甚急,迂仙曰:『逋,故當還。然吾有數說,聊為解之。』屠曰:『尚有何說?』迂曰:『譬如此價蚤蚤還你。』屠曰:『蚤蚤還我,利上復有利矣。』遷曰:『譬如此豬竟不生頭奈何?』屠曰:『世間那有豬不生頭之理。』迂曰:『譬如前日這一堆鳥糞撒在你的頭上。』屠曰:『今日遇你,勝著鳥糞矣!』

先大父令清江,一寮友令宜春者,少年滑稽,一日小飲,歌兒供唱,大父戲曰:『唱《宜春令》。』少年即應曰:『再唱《清江引[尹]》。』

大父與宜春令同候直指審錄囚,宜春令拱手問曰:『敝囚犯已在門外,不識貴囚犯到否?』

大父與宜春燕飲,起席小遺,宜春摳衣越次而言,曰:『雖[尿]無先後之分,而有緩急之序。』

伶人駱嘻嘻扮霸王,規模氣度無不妙,而喉嚨稍啞。大父在座曰:『霸王聲欠響耳!』駱嘻嘻插一諢曰:『孤家是恁般喑啞叱咤。』

成化末,刑政多乖。阿醜劇戲於上前,作六部差遣狀,命精擇之,一人云:『姓公名論。』主者曰:『公論如今去不得。』一人曰:『姓公名道。』主者曰:『公道如今行不通。』後一人曰:『姓胡名塗。』主者曰:『胡塗如今纔是當行!』

中官阿醜於上前作院本,時王越、陳鉞媚汪直結為死黨。醜作直持雙鉞趨蹌而行,或問之,曰:『吾行兵惟仗此兩鉞耳!』問鉞何名,曰:『王越、陳鉞。』

保國公石亨私役禁兵二千治第。阿醜演《千金記》言:『楚歌吹散了六千兵。』內曰:『八千兵怎落了二千?』阿醜曰:『那二千為保國公造房子,還吹不散。』

朱文懿當國,其子納言石門廣置田宅。居近南門,凡南門外坐朝問道,四號田欲買盡無遺,巧取豪奪,略無虛日。外祖陶蘭風先生謔之曰:『石門你只管坐朝問道,卻忘了垂拱平章。』

成化末年,言官緘默不言朝事。孫禦醫素善謔,人問生疥何以治之,曰:『請六科給事中口餂之即愈。』人問故,曰:『不語唾可治疥也。』

淩某拜分宜為父,人稱其為『嚴子陵』。後有縉紳王姓者,抱他人子為孫,遂以『王孫賈』對之。

王槐野問王元美曰:『趙刑部某治狀何如?』元美曰:『循吏也,且苦吟。』槐野曰:『循吏可做,詩何可便做?』

一道學講萬物一體。一生曰:『設遇猛虎,此時何以一體?』一生曰:『有道之人履虎不咥,必騎在虎背。』周海門笑曰:『騎在虎背還是兩體,到底吃在虎肚方是一體。』

蘇人好遊,袁中郎詩云:『蘇人三件大奇事:六月荷花二十四,中秋無月虎丘山,重陽有雨治平寺。』

吳玄水少以牛稱,松江人為作七事件:『一字曰「則」,二字曰「冉伯」,三字曰「以羊易」,四字曰「吾何愛一」,五字曰「五羊之皮食」,六字曰「百乘之家不畜」,七字曰「謨蓋都君咸我績」。七書語既奇,而更妙在句句葉韻。

新安許誌吉以大理評事出賣黃山,鄉人恨之。直指賈繼春送一匾曰『大卜於門』,次日於字上稍加筆畫,改作『天下未聞』。許大怒,拭去。次日,又改作『閹手下犬』;再次日,又改作『太平拿問』。魏璫敗,直指縛至太平府勘問,果應其讖。

紹興一百戶送親,穿大紅圓領,優人謔之。考試官出一對曰:『紙灰化作白蝴蝶。』一士子對曰:『百戶變了紅蜻蜓。』一座大笑。

越中一衙役諢名老蛤蚆,一日赴席,僭戴方巾。優人演劇,唱『禪機玄妙』,小醜諢曰:『田雞圓帽,則老蛤蚆好戴方巾矣!』

張筱庵眇一目,常贊千手千眼觀世音像,曰:『汝有千目,眾皆了了。我只雙眸,一明一眇,多者太多,少者忒少。』

李九我在禮部時好施,日至部,丐者攀輿接路,李不覺色喜,對僚佐強作不堪狀。楚人吳化為郎,進曰:『老先生衙門原系教化之門。』李默然。越日,化左遷。

蕭山腳夫遇冬天破壁風冷,輒嘆曰:『西興風也作怪,在戴老爺家過夏,偏到我家過冬!』

張江陵病,百官設醮,已而病劇,大臣復有舉者,申瑤泉笑曰:『如此,則相公再醮矣!』

祝枝山右手駢拇指,或戲之曰:『君之富於筆劄,應以多指。』枝山應曰:『誠不以富,亦祗[指]以異。』

嚴介溪誕辰,諸翰林稱壽,爭呈其面。時菊花滿堂,陸平泉獨退處於後,徐曰:『不要擠壞了陶淵明。』

太監谷大用迎駕承天,所至暴橫,官員接見,多遭叱辱,必先問曰:『你紗帽是那裡來的?』一令略不為意,大用喝問如前,令曰:『我紗帽在十王府前三錢五分禿白銀子買來的。』大用一笑而罷。

許公國與申公時行相約往一公所,申往,許拉之,許曰:『此纔午時,即行乎?』申應曰:『既以身許國,不得不爾!』

達毅與王達同為郎中,一日僉公移,王戲曰:『每書銜名,但以公上,為我之下。』毅應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周文襄在姑蘇日,有報男子生兒者,公不答,但目諸門子曰:『汝輩慎之!』

袁中郎與陶石簣遊西施山,信宿而去。後陶與袁書云:『昔日與石公宿幾夜嬌歌艷舞之山。』袁曰:『此書須註明,不然,累弟他日謚文恪公不得也。』

王弇州赴一富人席,設饌有臭鱉及生梨子。弇州捉鼻曰:『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鱉與生梨。』坐客大噱。

正德間,有無賴子好作十七字詩。太守祈雨不應,作詩曰:『太守出祈雨,萬姓皆歡悅,昨夜推窗看,見月。』太守知,使使捕至,曰:『爾善作十七字詩,試再詠之,佳則釋爾。』即以別號西坡命題。其人應聲曰:『古人號東坡,今人號西坡,若將兩人較,差多。』太守怒,杖之十八。其人又吟曰:『作詩十七字,被責一十八,若上萬言書,打殺。』太守笑而釋之。

一人亦喜作十七字詩。見有婦人過前,作詩曰:『走過一嬌娘,羅裙繞地長,金蓮剛四寸,橫量。』後以事發配鄖陽,母舅送之,相對泣,母舅眇一目,作詩曰:『發配在鄖陽,見舅如見娘,兩人齊下淚,三行。』

隆慶戊辰,有私閹火者張朝,假傳奉旨來浙選繡女,民間女子十二三以上者婚嫁殆盡。有作詩嘲之曰:『抵關內使未為真,何必三杯便做親?夜來明月樓頭望,嚇得嫦娥要嫁人。』

陸楠上公車不第,道揚州,鈔關戶部稅其舟。楠投一詩云:『獻策金門苦未收,歸心日夜向東流。扁舟載得愁千斛,幸遇明王不稅愁。』戶部見詩,迎而禮之。

孫太初隱居西湖,仿林逋妻梅子鶴,後變節徙湖州,連娶二婦。有士人調之曰:『僕從西湖來,有尊眷二人譙兄。』孫問:『何人?』士人答曰:『是梅令政、鶴令郎耳。』

冏卿胡璞完居家極儉樸,有疾延醫,醫方中有用人參者輒抹去。嘗曰:『別人家吃人參忌蘿蔔,寒家是吃蘿蔔忌人參。』

無賴子題妓館壁上:『春王正月,公與夫人會於此樓。』一士人題其下云:『夏大旱,秋飢,冬雨雪,公薨。君子曰:不度德,不量力,其死於飢寒也,宜哉!』

一醫者死,其子向王弇州乞墓銘,弇州曰:『墓銘不真則不傳,吾為尊公銘之,』銘曰:『某公某,少學歧黃之術,壯而欲行之,偶感微疾,姑自試之,暴卒。』

王弇州為郎,時適有宴會,嚴世蕃候久方至,弇州問之,曰:『病傷風耳。』弇州笑曰:『爹居相位,怎說出傷風?』座客大笑,世蕃銜之。

徐華亭婿顧某謁一薦紳,有坐客問云:『此君何人?』薦紳曰:『當朝宰相為嶽丈。』

袁中郎與江菉蘿分宰長吳二邑,中郎一無問饋。時兄袁石浦宗道在翰林,江嘲中郎曰:『他人問饋,以孔方為家兄;君不問饋,以家兄為孔方耳。』

席書以議大禮擢禮部尚書,尋加宮保。一內臣見其腰玉,陽為不識,曰:『此帶是大理石所為耶?』

劉子儀不得大用,稱疾不出。朝士問疾,劉云:『虛熱上攻。』石文定在座,云:『只消一把清涼散。』[西府用清涼傘]

程學士敏政主試鬻題,伶人誚之,持雞出,白此雞價值千金。問曰:『此何雞而價高若是?』對曰:『此程學士家雞,只賣他一個五更啼耳!』

馮具區攜妓泛西湖,泊定香橋,有群少年擁觀,公命移舟。少年輩大罵曰:『爾不過會元祭酒,吾輩後來殆將勝汝!』公命使者曰:『致上秀才,縱若隨後趕來,老夫已過學士港矣!』[西湖清波門有學士港]

熊敦樸左遷通判,辭張江陵,江陵曰:『我與爾痛癢相關,自當留意。』熊曰:『老師恐未見痛?』相公問故,熊曰:『王叔和醫訣云:痛則不通,通則不痛。』江陵大笑。

陳白沙當成化初會試時,好新奇,作『老者安之』三句題破云:『物各有其等,聖人等其等。』試官戲批其傍云:『若要中進士,還須等一等。』

徐文長作時藝,常以戲謔行之。作『公孫衍、張儀』至『妾婦之道』題,破曰:『尚論戰國之士,時人雄之,而大賢雌之也。』士林傳以為笑。

丹徒靳少師繼妻請旌,吳宗伯曰:『夫人受一品封,自應守節,旌不合例。』徐華亭力為言之,宗伯笑曰:『相公亦慮閣老夫人再醮邪?』

劉定之昇洗馬,朝遇少司馬王偉,王戲之曰:『太僕馬多,煩洗馬一一洗之。』劉笑曰:『何止太僕,諸司馬不潔,我亦當洗。』

閩中蔡大司馬經初姓張,一日與龔狀元用卿同席,演《琵琶記》至趙五娘上路,蔡戲龔曰:『狀元娘子何至如此!』後至張廣纔掃墓,龔指曰:『這老子姓張,如何與蔡家上墳?』

丹徒靳閣老有子不肖,而孫又登第,閣老每督責之,其子應曰:『翁父不如我父,翁子不如我子,我何不肖?』閣老大笑而止。

安給事磐,四川人,初度避生,同僚尋至避所。蔡巨源戲曰:『一老鼠見貓,避一瓶中。貓捕之不得,以須撩之,鼠因噴嚏。貓在外呼曰:「千歲!」鼠日:「汝豈真為我壽,誘我出,欲咬嚼我耳!」』安笑而出。

葉副使繼山少有老鼠之號,其嗣君入泮,先大父以禮幣賀之,見繼山連揖,曰:『龍生龍,鳳生鳳。』繼山大笑,以拳築大父背。

王文成封新建伯,著冕服入朝,有帛蔽耳。某公戲曰:『先生耳冷!』文成笑曰:『我不耳冷,先生眼熱。』

廬江尹李公有門子甚荷寵,一日,諸寮畢集,共諛之,或雲『龍陽』,或雲『六郎』,霍山尹羅公獨曰:『此王戎後身也!』李驚問故,羅曰:『因前生鑽李,今來還債耳。』

上虞徐鴻儒以壬子中順天鄉試,而乙卯浙江有屠鴻儒者亦舉賢書,陶庵戲之曰:『壬子有個徐,乙卯有個屠,雖然談笑有,卻是往來無。』

陸楚生從堂侄大成發解南京,楚生見人必呼『大成捨侄』,人多厭之。時弇州在座曰:『當不得他還一句「遠房阿叔」也。』眾為捧腹。

王伯固令太和,一士子昂然進曰:『一等生員告狀!』伯固斂容,徐答曰:『三甲進士不準。』

羅汝敬、馬鐸同在館閣,冬月,羅不戴暖耳,馬不穿氈襪,時人戲曰:『騾耳馬足。』

田登作郡,怒人觸其諱,犯者必笞,舉州皆諱『燈』為『火』。值上元放燈,吏揭榜於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陶庵曰:『只許州官放火,不許小百姓點燈。』

越中縉紳有五女,次第遣嫁,心甚厭之,乃作詩曰:『三女之門盜不過,我今五女更如何?可憐一對愚夫婦,專替人家辦老婆。』

紹興岑太守喜作諧語。家灣州守太初公求釋一枷犯,岑執不許,曰:『承教只枷一日。』太初曰:『何在一日?』岑曰:『雖加一日,愈於已。』太初曰:『既庶矣,又何加焉?』遂一笑而罷。

吳中一先輩納二寵,托祝枝山命名,祝以忠奴、孝奴名之。先輩曰:『用忠孝太板。』枝山笑曰:『孝當竭力,忠則盡命。』先輩大笑。

楊醫官傳食絹方為神仙上藥;又一方,有寒疾,蓋稻薦即愈,或嘲之曰:『君吃衣著飯,大是奇方。』

白子熙以布衣講學,赴席見盛饌,謂世風不古,必痛哭流涕。席散,袖果餌歸餉孫子。有柿著水,以口吮之盡以入,袖所仗惟肉。大父戲之曰:『是[柿]可忍[吮]也,孰[肉]不可忍[吮]也。』聞者噴飯。

陸柱史二公郎,其諢名,長曰『本地叫化』,次曰『來路叫化』。大父斫園成,二公郎來遊。大父命友人曾石卿導之。及去,大父問曰:『陸公子何說?』石卿答曰:『大公子曰:「好好!」二公子日:「好好好!」』

陸二公子造園亭於東郭門外,屬仲叔葆生取一園名,仲叔謔之曰:『園近東郭而鄰地多墓,當名以「東郭墦間」。』聞者絕倒。

錢嶽陽初昇太平太守,而浙中訛傳有倭寇,寧紹懮之。王季重晤嶽陽,笑曰:『政是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一座大笑。

祁世培塾師曰大先生,雲南歸,攜一竹汗絡,初壞幾節,即尋本地細竹補之。後經四十餘年,所補殆遍,而雲南竹無一存者矣。故凡事失其本來者,輒呼之曰『大先生汗絡』。

越中醫士以乘轎為尊重。有一名醫獨喜步行,客問曰:『先生負此重名,何不擡轎?』名醫笑曰:『我是刑部郎中。』

山陰令馬公如蛟,和州人,試童子以一鼓、二鼓、三鼓收卷,三案復試。會稽令陳公國器,福建人,招童生以大圈書名。越人對之曰:『馬山陰,三通花鼓,和州叫化;陳會稽,一團煎餅,福建傾銷。』

明時有一縉紳自刻其文集,語極膚淺。問於作者,曰:『吾文何如古人?』或對曰:『一代之興有一代之文,故漢曰漢文,唐曰唐文,公之文,可謂「明文」也。』其人不悟。

楊昇庵云:『滇中有一先輩,諭諸生讀書為文之法甚悉,語畢問諸生曰:「吾言是否?」一人應日:「公,天人也,所言皆是天話。」』

焦芳初還朝,失記朝儀,問李西涯,西涯曰:『以鳴鞭為度:一鞭走兩步,再鞭又走兩步,三鞭上御道。』芳諾之,旋悟曰:『公乃戲我。』

王元美宴客,王偶泄氣,客皆笑之。王拈一令曰:『要四書中一「譬」字。』王先道『能近取譬』,眾皆舉『譬如北辰』、『譬如為山』等語。王笑曰:『我「譬」在下,公等「譬」乃在上。』各罰巨觥。

葉仲子論荊公《字說》之妙,因及『疾病』二字,從丙、從矢,蓋言丙燥、矢急,疾病之所自起也。一友以『痔』字難之。沈伯玉笑曰:『因此地時有僧人出入,故從寺也。』眾方鬨堂,一少年不解,問葉,葉曰:『異日汝當自解。』眾復鬨堂。

焦芳面黑而長如驢,嘗謂西涯曰:『公善姑布,煩一相我。』西涯左右視曰:『左半面像馬尚書,右半面像盧侍郎,公位必至此。』馬與盧,合乃『驢』也,芳悟始笑。

金陵吳擴有詩名,曾有《元日懷嚴分宜相公》詩。一友見之戲曰:『開歲第一日,懷當朝第一人,如此便做到臘月晦日,亦懷不著我輩也。』吳笑而甚慚。

二酉叔至陸二公子園亭,見吊人廡下撲之,問公子,公子曰:『雨大,偷掘我塘,池魚盡走,故撲之。』二酉叔笑曰:『此打有典,據《千字文》曰「弔民伐罪,有虞[魚]陶[逃]唐[塘]。」』

倪康侯善諧謔。一日與商氏昆季席散,攜燈塞巷,康侯口佔一絕曰:『雪片燈籠點得忙,尚書兵憲與都堂。只有秀才難出色,傍邊細註益三房。』友人大笑。

一腐儒最不能弈棋,又侈口目負,每對局必敗,乃憤恥不復弈。一友詰其何以不復弈,其人以持五成對。友曰:『弈不在五戒之內,何以戒弈?』其人曰:『弈不免殺,五戒以不殺為首,故戒之。』葉晝從傍笑曰:『如此說,公卻替別人戒了。』

長安有武弁喜作詩,逢人輒口誦不已。一日,見王季重,開口便誦,季重曰:『待寫出來請教。』即命索筆,季重曰:『待刻出來請教。』

督學將至姑孰,有三秀才理經不熟,謀燒棚廠,將舉火,被獲。王季重為令,判其牘曰:『一炬未成,三生猶幸;萬一延燒,罪將何贖?須臾乞緩,心實堪哀。聞考即已命終,火攻乃為下策。各還初服,恰遂驚魂。』

王季重與吳、施兩同年劇談,施臞,言寒可畏;吳肥,言熱可畏,爭持久之。王季重曰:『以兩君之姓定之,不相上下,一曰「迎風則僵」;一曰「見月而喘」。』

梅季豹、謝少連、柳陳夫、虞伯子、宋獻孺訪王季重,俱集姑孰,季重觴之。一優豎甚麗,酒酣,柳掀髯曰:『臨邛令已妙矣,但少一卓文君耳!』季重捉鼻笑曰:『這其間,相如料難是你。』

白下一吏部步杜工部《秋興八首》,屬王季重和之。季重曰:『此時還正夏日雨,免何如?』

由拳一衿頗有意思,熊芝岡考置四等,王季重慰之,此生曰:『宗師重在四等,甚是知音。』季重曰:『果然。大吹大打極俗,不若公等鼓板清唱也。』

王季重入覲,過一好弈年友,曰:『上門欺侮。』年友曰:『徑送書帕則訖,何必又借棋盤。』季重曰:『不是書帕,還是怕輸。』

王季重令姑孰,有女將嫁,其父索重聘,遂失期。此女忽持一絹而去,大索不得。月餘,得之鄰居宋皮匠櫃中。季重判其牘曰:『勒加羊饋,遂至鶉奔。事之以幣,反叨西蜀之文君;射不主皮,豈料東鄰即宋玉。十纖刺繡,落在錐刀;一貌如花,食此牛氣。夜行晝伏,憐喜懼之兼施;日居月諸,嘆尺尋之不定。亡人以為寶,巧雖韞櫝而藏;遁世不見知,悶乃穴革以出。手足盡露,彌縫之術終疏;寢處太甘,鑽隙之緣亦盡。既奸所之見獲,各決杖以何辭。女既無良,夫麾是聽,父難免罪,眾唾咸歸。』

王季重族人犯杖罪,的決而出,季重慰勞之曰:『爾可改過,今後是個名人了,「七十杖於國」矣!』

徐兵憲戲董比部懼內,比部曰:『人不懼內,必為亂臣賊子矣!』季重曰:『不爾,亂臣賊子懼。』

鄂君在坐,張參軍佞之曰:『尊公當日亦芳致。』王季重曰:『又追王太王王季。』

錢理齋善寫照,有蘇友欲駕之,然所貌殊不是。一日請評,壬季重曰:『理齋那得如君,渠筆淺易,一望而盡;不若君能變幻,令人仿佛,費沈思也。』

陶蘭亭二連襟:一老童不得進學,一進學而近降青衣。蘭亭戲之曰:『我兩姨夫,《論語》上早已說破,一曰苗而不秀,有姨以夫;一曰秀而不實,有姨以夫。』

蕭山縣秀才瞋西興腳子不稱『相公』,而稱『公相』,告之縣令,令曰:『何煩乃爾?』秀才曰:『即如見父母不稱「老爺」,而稱「爺老」,如何恕得?』

吳松間有一縉紳閨門不正,鄉人揶揄之,作一對榜其門曰:『孝弟忠信禮義廉,一二三四五六七。』見者捧腹。

越中水澄劉氏子面方口闊,有號石獅子者,後為侍郎公。鄉賢、秀才一日衣冠見其族長,族長笑曰:『今後石獅子當改為銅獅子矣!』或問何也,族長曰:『口內要吐出香煙。』

吏部書辦設席請蕭王,二酉叔戲之曰:『公輩作福,當奉祀趙玄壇。』諸書辦問曰:『何請也?』二酉叔曰:『公等在部,多用黑虎跳,故須祀之。』

嘉善樂元聲、和聲、駿聲弟兄三人皆名進士,乃認嶽武穆為祖,改姓嶽氏,遂佔踞嶽墳,奪其世產。杭人恨之,乃作一小劇:嶽鄂王坐堂皇,先呼其長進曰:『爾何名?』曰:『元聲。』曰:『元,吾仇也,爾奈何名元?亟出之!』呼其次進曰:『爾何名?』曰:『和聲。』曰:『吾梗和議而致殺身,秦檜主和,吾所痛恨也。亟出之!』呼其季進曰:『爾何名?』曰:『駿聲。』曰:『拐子馬,兀朮所以取勝,馬亦吾敵也。亟出之!』三人逐出,傍徨廟門。外扮樂道德上,呼曰:『爾輩皆吾後裔也,何苦受鄂王嘔氣?快快隨我回去!』拉以俱下。無賴子為之,雖甚惡薄,而亦多雋巧。

陶庵曰:尼父莞爾弦歌,而弦歌有何可笑?佛祖拈花一笑,而拈花有何可笑?陸士龍服縗臨澗,笑幾溺水,而服縗臨澗有何可笑?然而觸目會心,忽然頤解,真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故笑,如做夢,有想有因,不可強也。馮子猶集古今笑,而以天地間忠孝廉節極正經之事,俱付之一笑,則亦今日之孔文舉、禰正平矣。餘所記者則大異是。記一可笑之言,無不噴飯;記一可笑之事,無不掀髯。縱使包待製冷面寒鐵,偶見一則,亦不得不為之河清一度也。集笑談十五。

武宗在宣府迎春,借諸劇戲飾,大車數十輛,令僧與妓女數十人共載。妓女各執皮球,車馳,妓女交擊僧頭,或相觸而墮。上大笑以為樂。

浙中一縉紳學仙,引導許久,妄自意身輕可以飛舉。乃於園中疊案數層,登而試之。兩臂纔張,遽而墮損,醫治彌月方愈。語人曰:『但願吾做得半日神仙,便死也甘心。』

武宗朝,以國姓朱,禁天下畜豬,殺豬者罪無赦。凡民間小豭皆棄之,溝渠市河為滿。

高郵學正夏有文,弘治末獻書闕下,曰『萬世保豐永亨管見』。上嘉之,更『管見』兩字曰『策』。夏遂書官銜雲『獻萬世保豐永亨管見,天子改為策字,高郵州學正夏有文』。

徐侍御如珪謫出,後遷廷評,不欲忘舊銜,投臺中刺曰『臺末』,於他刺曰『臺駁』。又有太常少卿白若璉,性謙下,投諸貴人刺曰『渺渺小學生』。好事者作謠曰:『臺末臺駁,渺渺小學,同是一珪,徐如白若。』聞者絕倒。

歸太僕謫官吳興,每理事,吏胥雜役環擠案傍,幾不容坐。歸以朱筆飽蘸捉向諸人曰:『若輩若不速退,我便灑將來也。』合堂大笑。

吳康齋召至京師,以兩手大指、食指作圈曰:『令太極常在眼前。』長安街上小子常以蘿蔔投其中戲侮之,公亦不顧。

袁太沖同二縉紳在賓館坐久,一公曰:『司馬相如日擁文君,好不作樂。』一公曰:『宮刑時卻自苦也。』袁閉目搖首曰:『溫公吃一嚇。』

越中有李少白者,書畫皆俗筆,而自負能詩,乃作字說曰:『先人號繼白,而某號少白,某所少者乃李太白之白,非先人繼白之白也。蓋先人不能詩,某則何所少哉!』

李少白作《倒橕船》詩云:『越地無車馬,乘船便當街。渾身著木屐,未死進棺材。蛻殼鑽篷出,攛梭下堰來。夜深相遇處,你隴我儂開。』

王侍御家資數十萬,每夜必與妾婢數沁茶青豆,客至幾次,共用豆幾十粒,仗幾十粒,必交盤入冊。侍御出見客,腰間瑯瑯有聲,則其廄庫、廚楅各門匙鑰也。

北地盛作跳神,召戲則戲,召酒則酒,召食則食。有跳神者見主人堂後有琵琶兩具,誤認以為火腿,呼曰:『急煮後堂火腿來!』主人跪拜曰:『尊神,實是琵琶,不是火腿。』跳神大聲曰:『你凡人叫做琵琶,咱天上叫做火腿!』

蘇州吳上捨不讀書而好為勢交,一日聞友人讀《歸去來辭》,至『臨清流而賦詩』,遽問曰:『是何處臨清劉副使?幸攜帶往賀之。』友人曰:『此《歸去來辭》。』乃曰:『我道是見任上京,若是歸去者,不往也罷。』

先伯九山為延平令,胞弟紫淵至署,見案牘中有武舉某者告狀,即大怒,促九山立拘其人,痛責三十,發重監羈候。九山俟其氣稍平,問之曰:『是人於何處得罪吾弟?』紫淵笑曰:『渠何曾得罪於我,紹興武舉張全叔與我有口過,今痛責此人,使其知武舉也是我張紫淵打得的。』

賀美之與伊德載同飲一富民家,富民諂奉德載,而不識『伊』字,屢呼『尹大人』,酣酢重沓,略不顧賀。賀斟大觥呼之曰:『爾其與我飲一杯,不要傍若無人!』

越中一先輩喜看戲,聞鑼鼓聲,心急步不能移,輒僕地。子孫以小椅舁之,則呼曰:『努力,努力!早到一刻,便是孝子慈孫。』

先叔三峨喜評論試牘,言之侃侃,即數百名外,其間高下,謂一名不可移易。故人言『張三峨看考卷極準,極確,卻要在發案之後。』

先叔紫淵煮狗熟,邀劉迅侯共食之。迅侯以事出,作一簡復之曰:『弟政忙,不及過兄,如有意,幸分我一杯羹。』

王修仲與其族人訟,族人不能勝,夜持刀殺之,修仲走避,獲免。次日謂其友曰:『某昨幾為族人所殺,幸弟防避得緊,彼始善刀而藏之矣!』

汪司馬伯玉喜用文語。一日,其媳與夫競寵,操刀割其勢,其子大喊,叫聲達於外。座客驚問,伯玉曰:『兒婦下兒子腐刑。』

有吳生者,老而趨勢。偶赴席,見布衣後至,意輕之,止與半揖。已而見主人恭甚,私詢之,乃張伯起也,要致殷勤,欲與再揖。張笑曰:『適已領過半揖,但乞補還,弗復為勞。』

廬陵陳文貪鄙,至死,門下人有善滑稽者謂人曰:『昨夜二夜叉來取公,一夜叉攙之,公不肯去。其一日:「彼將望昇太師柱國,如何捨得去?」攙之者日:「即為閻羅王,何慮也!」公喜日:「如何便為閻羅王?」夜叉嘆日:「公有淮鹽十餘萬,非閻羅王而何?」』聞者絕倒。

先伯九山臨清被難,嗣子墨妙往奔喪,聞亂,不果往。倪司馬元璐發兵勤王,至淮而返。時人對之曰:『張孝子奔喪,莫[墨]妙不去;倪司馬勤王,原路[元璐]歸來。』

楊椒山廷杖,有人送蚺蛇膽,曰:『服此可無楚。』椒山卻之曰:『椒山自有膽,何必蚺蛇哉!』傳為美談。會稽陶印祖,有饋以海狗腎者,亦效其語曰:『印祖自有腎,何必海狗哉!』

越中讓檐街王禹屏家善飲,子侄皆豪量。凡款客,一入門即加鎖鑰,竟日不開,恐客逃席。至丙夜,客皆醉倒。令稚子舉火照之,客則展側者,必呼曰:『客尚能動,快拿酒來!』

正德間有醫官徐髯翁者,受武宗知遇,曾以禦手憑其左肩,遂制一龍爪於肩上。與人揖,左手擎起,只下右手。

會稽陶氏有老人好酒,而其子婦鄙吝。一夕月佳,老人起坐庭除,酒思渴甚,呼其子看月,不應,頻呼之,其子曰:『月有恁好看?』老人曰:『汝即不看,可與我壺灑,我自看之。』其子曰:『夜深何從得酒?』老人大怒,出門外大呼曰:『陶某毆父,鄰舍救應!』比鄰皆起評問,知其故,乃罰其子酒一大壺,供老人看月,而令其子婦安寢如故。

紹興司理李應期,山東人,坐堂上理事。吏胥以餅餌啖之,俗名玉露霜,甜而可厭。司理撮食之甚美,口中念念曰:『李推官莫忘祖宗積德,出爾子孫發了黃甲,卻恁般受用!』

李推官向越中子衿盛稱:『紹興人材之盛,天下莫比。我山左寥寥,有得幾人!』子衿曰:『老師貴處有孔夫子。』司李曰:『便只有這一個,也不曾發得黃甲!』

李司李與人談,輒懮國運,人有言:『近日黃河水涸,漕船擠塞奈何?』司李曰:『如此看起來,天下倒有亡的機括。』

李司李有門人饋金魚十餘尾,皆重價,司李收進,盡煮食之。次日見其人曰:『昨日見惠金魚,好顏色,食之只是少味。』

李司李壽日,有饋壽桃,上以粉餌作八仙。司李見八仙,先令蒸食。次日謝饋者曰:『承饋八仙,穿紅的狠好吃,穿黃的還好吃,那穿綠的極難吃。』蓋綠者以銅綠和之,故難吃也。衙役聞之匿笑。

李司李見人饋黃甲蟹,異之。攜至署中,揭奩蓋,蟹擎螯亂出。司李踞桌上大呼曰:『有沙虎,有沙虎!』署中人俱走避。隨役急進,縛蟹出,一署始安。

胡衛道三子:長名寬,次名定,季名宕。衛道妻亡,俾友人作墓誌。友人直書曰:『夫人生三子寬定宕。』見者失笑。

迂仙醉,向人家撒溺。閽者呼之曰:『何物狂徒,當門撒溺!』迂睨視曰:『是汝門不合向吾鳥耳!』其人不覺失笑曰:『吾門舊矣,豈今日造而向汝鳥?』迂指其鳥曰:『老子此鳥,也不是今日造的!』

迂仙雨中借人衣著之,失足跌損一臂,衣亦少汙。從者為之摩痛甚力,迂止之曰:『汝第浣衣,勿揉我臂。』從者曰:『臂且損,遑惜衣?』迂曰:『臂是我自家的,便跌壞,無人來問我討還。』

迂仙與人鬥毆,咬傷其鼻,訟之官。迂曰:『他自咬其鼻,賴我耳!』官曰:『鼻高口低,豈能自咬?』迂曰:『他踏凳子上咬的。』

迂仙與衛隱君弈,衛著白子,迂大敗,積子如山,枰中一望浩白。迂懊恨曰:『老子命蹇,偏拈著黑棋。』

村學究孫一經夏日納涼,頃之雲翳,孫曰:『必有大風。』友人詰之,曰:『夏雲多奇風。』

村翁自誇其子聰明,已習《春秋》。或云:『讀過《左傳》否?』答曰:『《左傳》未讀,讀過「右傳」矣。』或曰:『何謂右傳?』村翁曰:『昨聽見小兒讀「右傳第一章」。』

吳蠢子年三十,倚父為生,父年五十矣。遇星家推父壽當八十,子當六十二。蠢子曰:『我父壽止八十,我到六十,以後那兩年靠誰養活?』

杭州參軍獨孤守忠領糧船赴都,夜半集船上人,至則無別語,但曰:『逆風斷不可張帆!』

姑蘇周用齋性駘,以白金五十兩,令其家人出八色銀雜辦,應得六十兩。家人匿二十兩,持四十兩進,用齋駭之。家人曰:『五八得四十。』用齋沈吟半晌,點頭曰:『是,是,五八得四十。』

周用齋釋褐後到部聽選,過堂吏呼曰:『說大鄉貫。』用齋誤為『大鄉官』,乃對曰:『敝鄉有狀元申瑤泉。』吏部知其騃,麾之使出。謂同人曰:『尚有王荊老未曾言,適堂上色頗不善,想為此耳。』

迂仙向混堂洗澡,日午湯穢,迂仙取以漱口。同浴人曰:『穢人,此乃可漱口耶?』迂仙一手掩其口,一手搖令勿言,漱畢,走向混堂外,將水吐出。

崑山陳梧亭,言其邑某秀才有疑疾,而性復迂緩。夜在家,常伏暗處,俟其妻過,遽前抱之。妻驚呼,則大喜曰:『吾家出一貞婦矣!』

景帝隆福寺成,都民往觀。忽一西番迴迴持斧上殿,殺二僧,傷人三四。執得,下法司鞫問,云:『見寺中新作轉輪,藏其下推輪轉者皆刻教門形像,憫其推運勞苦,是以仇而殺之。』

馮子猶《甲申紀事》載:一大老投順闖賊,授湖廣道御史。常語人曰:『我原要死節,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所娶秦淮妓女也。

錢位坤降闖賊不用,托周鍾引拔,得授助教。鍾與語有授官消息,便向人曰:『我明日此時便非凡人了。』京師人為作『不凡人傳』。

祝東岱為毗陵府幕,署武進縣事,每坐堂鞫一事,必進三五次。以如夫人在內,防範甚嚴,每出其不意,進署伺之也。

祝東岱理訟牘,必於堂上作審單。岸幘吟哦,運思苦構,字字用夾圈,高聲朗誦,出座跳躍,按胥役肩讀與聽之,問曰:『我老爺才學何如?』

丘閣老瓊山自製餅,軟膩適口,托中官進。上食之,喜,命司膳監效為之,不中式,俱被責。因請之,丘不告以故,中官曰:『以飲食器用進上取寵,吾內臣供奉之職,非宰相事也。』由是京師盛傳為『閣老餅』。

解縉、楊士奇、周是修共約死難,金陵破,是修殉節,而解、楊負約。後日士奇為是修作傳,語其子曰:『脫我死,孰傳而尊公?』

外祖陶蘭風先生倅鳳陽,昇任行,時舅氏虎溪在戶垣,本道呂巨源以計事相托,設席祖行。外祖點戲,念完全戲無過梁灝,遂唱《青袍》第二出雷部考察追擊呂純陽,稱呂道,或罵野道,求梁灝指甲內避過此劫。外祖汗出浹背,歸語其家人曰:『我此際恨無地洞可穿!』

周用齋往吊王弇州,誤詣王荊石。荊石出見,用齋遽稱『尊公可憐者』再。荊石曰:『老父幸無恙。』周曰:『公尚未知尊公耗邪?已為朝廷置法矣!』荊石笑曰:『得無吊弇州乎?』周悟非是,急解素服言別。荊石命繳原刺,周曰:『不須見還,即煩公致意可也。』

湖州吳主事家素饒,求李西涯文壽其父,公鄙其人,不許。吳問其友曰:『今朝中爵位極尊者為誰?』曰:『英國公太師左柱國也。』吳即緘幣求詩,英國令門客作詩與之,吳誇於人曰:『英國當朝第一人,乃為我作詩,何必李學士也!』

錦衣門達甚得上寵,有桂廷珪為達門客,鐫一印章曰『錦衣西席』。後有甘堂為洗馬江朝宗婿,亦刻一印章曰『翰林東床』。一時以為確對。

何敬容在選日,客有姓吉者詣之,敬容問曰:『卿與丙吉遠近?』答曰:『如明公之於蕭何。』

劉髦二子俱登進士,其長婦入京,公送登舟,以手援之。郡守見而笑,公曰:『府公笑我乎?若跌入水,尤可笑也。』次婦入京,公臥疾,呼至床前曰:『老年頭風,可買一帕寄回。』明日登程,諸親畢集,忽呼子婦曰:『毋忘昨夜枕上之囑。』眾駭然,問其故,乃始撫掌。

紹興岑太守有姬方娠,一人沖道,縛之,乃曰卜者。岑曰:『我夫人有娠,弄璋弄瓦?』其人不解文義,漫應曰:『璋也弄,瓦也弄。』怒而責之。後果雙生,一男一女,卜者名遂大著。

謝兵馬之妻為牆倒壓死,楊天錫往吊,謝泣曰:『寒荊適值有孕,今死不成屍,奈何?』楊笑曰:『此所謂雖不成詩,葉韻而已。』

一山人自負其纔,企慕太史公,途中聞乞兒化錢,乃戲之曰:『若乞錢得幾何?若叫我太史公,賞汝百錢。』乞兒連喚數聲,遂罄囊與之,一笑而去。乞兒問人云:『太史公是何物,值錢乃爾?』

天啟間紹興發援遼兵數百,大船裝載,鱗次而進。管兵者至錢清,遂傳令泊船。或曰:『天色尚蚤,何便停泊?』管兵者曰:『爾不聞牛頭山極多強盜?』

吉州士子赴省試,書一牌雲『廬陵魁選歐陽伯樂』。或誚之曰:『有士遙來自吉州,姓名挑在擔竿頭。雖知汝是歐陽後,畢竟從來不識修。』

族叔張五嶷口吃有癡興,曾三應省試。進場後即牽人說夢曰:『我得一夢,上一最高處,腳下如踏棉絮。忽見一門,門圓如規,我進門覺冷甚。陞堂見階下大樹一株,上著花如金粟,下有老人持斧立其下,身傍有一白貓甚可愛。我意欲折花,堂後閃出一女子,其美非常,向我云:「汝花直在頂上。」命老人掇梯為我折取。我持花出門,不覺驚醒,此夢不知吉凶若何?乞高明為我解之。』

五嶷叔自負青鳥之術,尋一地於化山,自謂得穴,貴不可言,常向人語及此地,即述地鈐,曰:『東化及西化,此地真無價。有人扡得著,。。。。。。』但微笑而不言。有識此鈐者曰:『子孫掛鑾駕。』五嶷急掩其口曰:『莫泄天機。』

土璞孫景濂為人尋葬地多不妙,而又喜作訟師。自造一斗室,乞二酉叔一匾額,二酉叔贈曰『璞蕭』,意渭郭璞蕭何合為一人也。復向陶庵乞一對,陶庵書曰:『慣掘高山流水,善興平地風波。』見者噴飯。

越中有士夫自負堪輿,得一佳穴,謂數代後必出天子。葬畢,每自叉手懊嘆曰:『世受國恩,如何使得?』

吳鹿亭為友人尋一葬地,開壙時誇言:『此地出紗帽不可勝計,還要封拜出戽鬥四、五個。』開下數尺卻是水槽,土工叫:『先生,戽鬥四、五個不消,拿一、兩個來戽水。』

毗陵劉光斗為紹興司李,陶庵小僕演魏璫劇,魏璫罵左光斗則直呼其名。陶庵囑之曰:『司李名光斗,汝但呼左滄嶼,勿呼光斗。』小僕驚持過甚,遇罵時,直呼:『劉光斗,你這小畜生!』傍人錯愕,司李笑曰:『我得與忠臣同名,爾只管罵不妨。』

天童老和尚開堂說法,多以棒喝加人,手執柱杖,逢人便打。四方進香者以銀錢供養,謂見活佛,痛哭悲號,求其超度。陶庵至其寺,調笑老和尚曰:『曾見戲場上獄卒兩句上場白,好贈和尚。』老和尚曰:『怎麼說?』陶庵曰:『手執無情棍,懷揣滴淚錢。』老和尚大笑。

陶庵至補陀禮潮音洞,石樑傾圮,杳無人跡,問住僧曰:『何冷淡至此?』住僧曰:『不瞞相公說,萬曆年間龍風大,吹壞橋梁,菩薩移雲梵音洞住矣。』陶庵隨至梵音洞,見男女多人跪向洞口,叩求菩薩出現。有所見者,輒言其形狀。一紹興女子言親見菩薩,人問其狀貌,女子曰:『菩薩頭戴荷葉飄髻,身穿水紅衫白綾子,半臂紅汗巾束腰。』

董日鑄家多藏書,其所評閱多著丹鉛。二孫分析,見即顣額曰:『好好書何苦塗壞?』悉出以易餅。其有大部書十套者,各分五套;百本者,各分五十本。或議其非是,答曰:『如是纔得均平。』

崇德李虛舟年八十餘,凡星相家許其百歲,輒大怒曰:『百歲外要了你的?』術士善逢其意,見其子平,拍案叫曰:『我算命一世,不曉壽星落在此地!』虛舟喜,請問流年,術士細推之,至百八十三歲。云:『是年略有小晦,須防脾疾。』曾孫在傍,不覺失笑。虛舟正色曰:『莫笑。竟有介事,爾輩切記,那年不要把生冷東西與我吃。』

武林張冢宰瀚致政後,弟吏部郎中濂者方掌文選,親朋有設席者,皆獻媚選君,而冷淡冢宰。一友安蓆,先揖選君,選君曰:『家兄在,那得先我?』其友向冢宰謝過,冢宰笑曰:『舍弟年長一時。』傳以為笑。

王季重出吊某氏,孝子癡立不哭。客出,私謂季重曰:『今日孝子恭而無禮,哀而不傷。』季重曰:『還是孝子不匱[跪],永錫[惜]爾類[淚]。』

郡邑吏集漕院,前有二別駕拱嘴踞坐,矜默殊甚。聶井愚問王季重曰:『此二老何為做這模樣?』季重曰:『等留茶。』

巢必大與周玄暉閑談:『駙馬有此得貂玉,大璫去此得貂玉。我輩不能駙馬,猶可大璫,吾乘醉斬此物矣。』周云:『開刀時須約我。』王季重在座曰:『卻不好,兩兄在此結刎頸之交矣!』

秦朱明以制舉藝示王季重,季重用筆作圈,朱明從傍點頭自誦。季重擱筆求緩,朱明曰:『何故?』季重曰:『兄頭圈忒快,我筆跟不上。』

季賓王笑季重腹中空,季重笑賓王腹中雜,賓王曰:『我不怕雜,諸子百家,一經吾腹,都化為妙物。』季重曰:『正極怕兄化,珍饈百味未嘗不入君腹也。』

安慶司李於葵,作威福以怒人取賄。王季重令姑孰,徐玄仗向季重曰:『曾被於四尊怪否?』季重曰:『蒙怪訖。』

王季重姑孰試儒童,有一少年持卷求面教,密云:『童生父嚴,止求姑取。其實不通,胸中實實空疏,平日實實不曾讀書。』季重曰:『汝父還與汝親,我是生人,識面之初,心腹豈可盡抖?』

王季重道高郵,同行友僕市蛋混其目,又忘卻行家姓氏,第云:『鴨蛋主人數的。』此友大怒,披其頰曰:『就問王爺,鴨蛋是主人否?』王曰:『是主人,曾記得「箕子為之奴」。』一笑而罷。

豫章羅生講學曰:『他人銀子不可看作自家的,他人妻子不可當作自家的。』季重起座一躬曰:『是。』

王季重令茂陵,至多寶寺,一行腳僧瞑坐,見官長不起。季重問住持:『此僧何為?』住持曰:『這師父打坐能打到過去、未來。』季重曰:『我打他一個見在。』責之,而僧遁去。

王季重譏暴發人家曰:『某老先生家一時大發,只有二事卒不可為耳:園中樹木不得即大,奶奶腳不得即小。』

李西涯子兆先有才名,然好遊狎邪。一日,西涯題其座曰:『今日柳巷,明日花街;誦讀詩書,秀才秀才。』其子見之,亦題阿翁座曰:『今日猛雨,明日狂風;燮理陰陽,相公相公。』

涿州道上多響馬賊劫掠行旅,獲得者即於本處梟示,次日,賊又行劫其下,被劫者指賊首曰:『老爺,上面是何物?還乾此勾當!』賊曰:『你看我老爺擔了這樣利害,你還不肯把蒙古與咱!』

老學究王道吾借太清道院讀書,道士所種菜及所畜雞犬,其僕從背竊食之。道士忿恨,告訴道吾,道吾沈吟半晌曰:『你既如此不像意,何不及蚤搬去!』

錢牧齋在南都為宗伯,清兵至,下薙發令,牧齋坐禮部堂上呼鑷工薙頭,對眾大言曰:『這幾根頭髮死人臭,我正要剃他,天下之人當以吾宗伯為之榜樣。』

錢牧齋往天壇朝豫王歸,過孔廟,便不下轎,曰:『自今以後,吾與孔夫子沒相干矣!』叱騶從徑過。

吳下一大老有妾與門客少年相狎,大老必親往撫摩之。大老入都,其公郎置之於理,少年庾死。大老歸,大怒,逐其子,署於門曰:『我非妾不樂,妾非某不樂。殺某是殺妾,殺妾是殺我也。不及黃泉,不許相見。』

裘漢明諢名麻鳥,因拜王柱史封君壽誕,誤傷其足,骨折成跛。養病經年,自著《問跛篇》,內有一則曰:『或問鐵拐李,既做了神仙,豈無仙丹、仙藥,緣何也是個蹺腳?予曰:造物要人沈靜自愛,怪他跟了眾人,日日到人家慶壽屈膝、候門,把人品壞了,故此亦罰他蹺腳。』唐豫公評曰:『說出本相來了。』

祖父一日怒庖人煮肉不佳,笞之。庖人泣曰:『老爺要炒炒,吃過了;老爺要熩熩,吃過了。別無煮法,叫小人怎地?』

二酉叔寵一美人,置之別室,嬸娘遣一老僕探之。僕歸復命,嬸娘問曰:『此婦有何好處,而相公寵之?』老僕應曰:『有恁好處?若是小人暗摸,也摸著二娘子。』

商太夫人兩廣歸,親友往候,接待甚忙。一僕對其家媳曰:『太太歸,這一亂也罷了;明日老爺歸,這一亂恐大娘子當不起。』

商太夫人見一老僕貧窘,云:『汝隨老爺往任所數次,想應好過?』老僕答曰:『太太,你不在我被下眠,怎知我被無邊?』

一太太問人索債曰:『你的債該某時還,非我放寬,也遲不到今天。』此人答曰:『太太,只可如此放寬,只是小人腰間沒貨,硬不起。』

趙孟遷善飲啖,每至輟席,有殘盤剝鹵,必哺啜一空,號曰『積福』。有祗應蒼頭忽發浩嘆曰:『吾輩下世蛆秧蟲豸也沒分了。』或問曰:『何也?』答曰:『盤內剩鹵剛有些須小福可積,又被趙老爺積去了。』一座為之哄然。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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