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之反對黨

愛國之反對黨
作者:李大釗
1917年3月7日

  英倫者,世界立憲國之先進也。論治者每宗為泰斗,故其政治上之變革,罔不影響及於他邦。一九一五年聯立內閣之成立,為彼邦憲政史上未有之奇變,於是政黨政治之權威,為之頓殺,而「人才內閣」、「舉國一致」之聲,風靡環球矣。近者,愛士葵內閣瓦解,雷德喬治率統一黨十四人、自由黨七人、勞動黨三人、無所屬三人,共二十七人,繼愛氏之後,組織內閣,儼然有統一黨內閣之形勢,至是聯立內閣已失其實,而政黨內閣又將復其初焉。蓋自由黨員之從雷氏入閣者,乃戴雷氏為首之一分派,此外之自由黨員,固猶以黨魁之任加諸愛氏之身,而愛氏下野之後,即在議會揚言曰:「吾儕當為愛國之政府反對黨(Patriotic Opposition)。」


  是語也,在吾不解英倫政黨政治妙諦之國聞之,輙或艱於索解,以謂國家當危急存亡之秋,國民當一心一德以御外侮,而為政府之後盾,豈復有政府反對黨存立之餘地;且既於國家多難之日,不恤立於政府反對之地位,此其黨之為大逆不道,負國負民,罪胡可逭,尚何愛國之足雲。不知英倫二黨對立之原則,其反對黨之於政府黨,曾無冰炭枘鑿之勢,如論者所忖度,平時且然,況在對敵應戰之中也。英人恆語其政府曰陛下之政府(His Majesty’s Government),在野黨曰陛下之反對黨(His Majesty’s Opposition)。此其義在謂政府為國家當政治之實際而負其責任,在野黨為國家司政治之批判而行其監督,地位雖有不同,職務則無或異。聞英倫議院中之座位,政府黨與在野黨適相角峙,名曰「角椅」(Front Bench),兩黨首領,皆居其首席,而遙遙相望。內閣更迭時,則兩黨互易其位以為常,恰如一班劇友之粉墨登場,以演攻戰之劇者。其所蘄在政治之進步,以福國而利民,亦如登場劇員之所蘄,乃在妙肖劇中之情趣,以博聽眾之喝采而顯劇場之榮名也。德儒杜超奇嘗評之曰:「英人最好競技運動,其議會中所云二大黨對立者,亦競技運動之類也」。日本上杉博士,亦以英倫政黨之對立,恰如國技館之相撲為喻。而屬於盎格魯撒遜政治系統之加拿大,其在野黨之領袖,且正式由國家發以俸給。此以知反對黨之為用於國也,固非在以攻擊政府為能事,實立於援助扶持之地位以為之輔佐者耳。惟若在平時,對於政府所執之主義,確見其有所未當,或實不協於民意,則取而代之,以行己黨之主義,斯亦在野者無可旁貸之責任;而在外患繁興之會,則反對黨縱與政府所施之軍國計劃,外交方針,不盡相同,或竟適居其反,亦當隱忍以為補苴之圖,而不許公然以肆其攻詰。此為國難方殷之際,反對政府者應有之覺悟,而英倫政家愛士葵之以愛國之反對黨自居者,尤足與吾人以棒喝之教訓也。


  舉國一致者,今世最流行之美辭也。即吾人亦常以此立言,促吾國人之覺悟,但究其實,純然一致之境,殊未易致。就交戰國中之英、俄、日言之,日本鄰吾最近,其政府之改組,已頻與一致,一致之聲相聞,當為國人所能憶及;俄國政府之內部,亦頗參差難齊,新內閣才更幾日,近又以復將更迭告矣,聯合國會議且以其影響而遷延時日,不得要領;英自交戰布告之初,潘、史之徒,即以意見不合,而決然下野。愛士葵組織聯立內閣時,邀黎德門入閣,而黎氏拒之。黎氏固愛蘭國民黨魁。黨義:凡黨員非至愛蘭自治實行之日,不得為英政府之當局。舉國一致之內閣,因以斯而猶有缺憾,該黨且至以斯蒙譏,然其於外侮橫來之日,即慨然停止愛蘭自治案之紛爭,而又不以是棄其主義,光明磊落,政節凜然,已足令人欽仰莫名矣。邇來由愛氏之宣言觀之,足知其雖在今日,猶有反對黨存立於議會。英倫某有力之雜誌,評騭愛氏之以在野黨自榜者,亦謂戰爭固足限制在野黨之活動,不許有傾倒政府之舉。而此等限制不得延及於政府基於財政或產業,以謀集中國家財源之方法,若在野黨以其方法為不可,仍得盡其批評勸告之責,其有此權利,固與平時無擇也。吾之舉此,以證任在何時,任在何種一致政府之下,反對黨實不能全泯其跡,為反對黨者,固當為應有之覺悟,以助援政府,使得以全力對外;同時政府及議會內外之政府黨,亦當尊重反對黨之意思,凡於樞要之問題,務求竭力疏通,徵集各方之主張,而折衷於一是。勿徒一聞反對之聲,輒以失當之辭相加,挑撥感情,貽禍軍國,莫此為甚也。對德問題方在弦矢未發之際,吾儕國民亦方萃其全力以圖對外之一致,不幸元首與總理之間,又以一時之爭持未協,而先為不一致之表示,以暴其弱於四國,吾人固引為莫大之遺憾。今惟焦盼吾仁明之總統及剛直之總理,均宜以國家體面為重,速謀轉圜之道,而利外交之進行,免誤事機,而生意外之支節。平情論之,元首有深沈厚重之德,總理亦剛直可用之才,當茲時局阽危之日,決定關係存亡之策,正宜審慎周詳,雖或爭持數四,亦豈為過,顧乃以一朝之忿,或則齦齦為睚眥之爭,或則悻悻為小丈夫之舉動,此豈當國秉鈞者所忍出?吾人不得不垂泣涕而道,以冀當局之悔悟。其在野之各政團,亦宜肅靜誠懇之度,挽回此紊棼凌亂之時局,幸勿借題發揮,施其挑撥之伎倆,以圖乘時攘權而快私意,則國家不幸中之幸,庶或有一線之光明。然而必有愛國之政府,而後有愛國之反對黨之可言。此吾人於本文濯筆之中,適又得此警聞,愛不憚嘵呶之煩,而附贅其題外之論,以告哀請命於當軸之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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