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晚晴老人
作者:夏丏尊
1943年

  

  壁間掛着一張和尚的照片,這是弘一法師。

  自從八一三前夕,全家六七口從上海華界遷避租界以來,老是擠居在一間客堂里,除了隨身帶出的一點衣被以外,什麼都沒有,家具尚是向朋友家借湊來的,裝飾品當然談不到,真可謂家徒四壁,掛這張照片也還是過了好幾個月以後的事。

  弘一法師的照片我曾有好幾張,遷避時都未曾帶出。現在掛着的一張,是他去年從青島回廈門,路過上海時請他重拍的。

  他去年春間從廈門往青島湛山寺講律,原約中秋後返廈門。「八一三」以後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說要回上海來再到廈門去。那時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彈如雨,青島還很平靜。我勸他暫住青島,並報告他我個人損失和困頓的情形。他來信似乎非回廈門不可,叫我不必替他過慮。且安慰我說:「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需三百元。現在住持者不生憂慮,因依佛法自有靈感,不致絕糧也。」

  在大場陷落的前幾天,他果然到上海來了。從新北門某寓館打電話到開明書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邨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據說,他向章先生詳問我的一切,逃難的情形,兒女的情形,事業和財產的情形,什麼都問到。章先生逐項報告他,他聽到一項就念一句佛。我趕去看他已在夜間,他卻沒有詳細問什麼。幾年不見,彼此都覺得老了。他見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對我說道:「世間一切,本來都是假的,不可認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寫過一幅金剛經的四句偈了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現在正可覺悟這真理了。」

  他說三天後有船開廈門,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館是一面靠近民國路一面靠近外灘的,日本飛機正狂炸浦東和南市一帶,在房間裡坐着,每幾分鐘就要受震驚一次。我有些擋不住,他卻鎮靜如常,只微動着嘴唇。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幾位朋友拉他同到覺林蔬食處午餐,以後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館留一攝影——就是這張相片。

  他回到廈門以後,依舊忙於講經說法。廈門失陷時,我們很記念他,後來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來信說:「近來在漳州城區弘揚佛法,十分順利。當此國難之時,人多發心歸信佛法也。」今年夏間,我丟了一個孫兒,他知道了,寫信來勸我念佛。秋間,老友經子淵先生病篤了,他也寫信來叫我轉交,勸他念佛。因為戰時郵件緩慢,這信到時,子淵先生已逝去,不及見了。

  廈門陷落後,豐子愷君從桂林來信,說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當時就猜測他不會答應的。果然,子愷前幾天來信說,他不願到桂林去。據子愷來信,他復子愷的信說:「朽人年來老態日增,不久即往生極樂。故於今春在泉州及惠安盡力宏法,近在漳州亦爾。猶如夕陽,殷紅絢彩,隨即西沉。吾生亦爾,世壽將盡,聊作最後之記念耳。……緣是不克他往,謹謝厚誼。」這幾句話非常積極雄壯,毫沒有感傷氣。

  他自題白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時也自稱晚晴老人。據他和我說,他從兒時就歡喜唐人「人間愛晚晴」(李義山句)的詩句,所以有此稱號。「猶如夕陽,殷紅絢彩,隨即西沉」這幾句話,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註腳,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歲,再過幾天就六十歲了。去年在上海離別時,曾對我說:「後年我六十歲,如果有緣,當重來江浙,順便到白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話原是毫不執着的。凡事隨緣,要看「緣」的有無,但我總希望有這個「緣」。

作於194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