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蘇聯版畫展覽會 我要騙人
作者:魯迅
1936年
《譯文》復刊詞
本作品收錄於《且介亭雜文末編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四月號日本《改造》月刊。原稿為日文,後由作者譯成中文,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六月上海《文學叢報》月刊第三期。

  疲勞到沒有法子的時候,也偶然佩服了超出現世的作家,要模仿一下來試試。然而不成功。超然的心,是得像貝類一樣,外面非有殼不可的。而且還得有清水。淺間山邊,倘是客店,那一定是有的罷,但我想,卻未必有去造「象牙之塔」的人的。

  為了希求心的暫時的平安,作為窮余的一策,我近來發明了別樣的方法了,這就是騙人。

  去年的秋天或是冬天,日本的一個水兵,在閘北被暗殺了。忽然有了許多搬家的人,汽車租錢之類,都貴了好幾倍。搬家的自然是中國人,外國人是很有趣似的站在馬路旁邊看。我也常常去看的。一到夜裡,非常之冷靜,再沒有賣食物的小商人了,只聽得有時從遠處傳來著犬吠。然而過了兩三天,搬家好像被禁止了。警察拚死命的在毆打那些拉著行李的大車伕和洋車伕,日本的報章,中國的報章,都異口同聲的對於搬了家的人們給了一個「愚民」的徽號。這意思就是說,其實是天下太平的,只因為有這樣的「愚民」,所以把頗好的天下,弄得亂七八糟了。

  我自始至終沒有動,並未加入「愚民」這一夥裡。但這並非為了聰明,卻只因為懶惰。也曾陷在五年前的正月的上海戰爭——日本那一面,好像是喜歡稱為「事變」似的——的火線下,而且自由早被剝奪,奪了我的自由的權力者,又拿著這飛上空中了,所以無論跑到那裡去,都是一個樣。中國的人民是多疑的。無論那一國人,都指這為可笑的缺點。然而懷疑並不是缺點。總是疑,而並不下斷語,這才是缺點。我是中國人,所以深知道這秘密。其實,是在下著斷語的,而這斷語,乃是:到底還是不可信。但後來的事實,卻大抵證明了這斷語的的確。中國人不疑自己的多疑。所以我的沒有搬家,也並不是因為懷著天下太平的確信,說到底,仍不過為了無論那裡都一樣的危險的緣故。五年以前翻閱報章,看見過所記的孩子的死屍的數目之多,和從不見有記著交換俘虜的事,至今想起來,也還是非常悲痛的。

  虐待搬家人,毆打車伕,還是極小的事情。中國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權力者的手,使他又變成潔淨的人物的,現在單是這模樣就完事,總算好得很。

  但當大家正在搬家的時候,我也沒有整天站在路旁看熱鬧,或者坐在家裡讀世界文學史之類的心思。走遠一點,到電影院裡散悶去。一到那裡,可真是天下太平了。這就是大家搬家去住的處所。我剛要跨進大門,被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捉住了。是小學生,在募集水災的捐款,因為冷,連鼻子尖也凍得通紅。我說沒有零錢,她就用眼睛表示了非常的失望。我覺得對不起人,就帶她進了電影院,買過門票之後,付給她一塊錢。她這回是非常高興了,稱讚我道,「你是好人」,還寫給我一張收條。只要拿著這收條,就無論到那裡,都沒有再出捐款的必要。於是我,就是所謂「好人」,也輕鬆的走進裡面了。

  看了什麼電影呢?現在已經絲毫也記不起。總之,大約不外乎一個英國人,為著祖國,征服了印度的殘酷的酋長,或者一個美國人,到亞非利加去,發了大財,和絕世的美人結婚之類罷。這樣的消遣了一些時光,傍晚回家,又走進了靜悄悄的環境。聽到遠地裡的犬吠聲。女孩子的滿足的表情的相貌,又在眼前出現,自己覺得做了好事情了,但心情又立刻不舒服起來,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麼一樣。

  誠然,兩三年前,是有過非常的水災的,這大水和日本的不同,幾個月或半年都不退。但我又知道,中國有著叫作「水利局」的機關,每年從人民收著稅錢,在辦事。但反而出了這樣的大水了。我又知道,有一個團體演了戲來籌錢,因為後來只有二十幾元,衙門就發怒不肯要。連被水災所害的難民成群的跑到安全之處來,說是有害治安,就用機關鎗去掃射的話也都聽到過。恐怕早已統統死掉了罷。然而孩子們不知道,還在拚命的替死人募集生活費,募不到,就失望,募到手,就喜歡。而其實,一塊來錢,是連給水利局的老爺買一天的煙卷也不夠的。我明明知道著,卻好像也相信款子真會到災民的手裡似的,付了一塊錢。實則不過買了這天真爛漫的孩子的歡喜罷了。我不愛看人們的失望的樣子。

  倘使我那八十歲的母親,問我天國是否真有,我大約是會毫不躊躕,答道真有的罷。

  然而這一天的後來的心情卻不舒服。好像是又以為孩子和老人不同,騙她是不應該似的,想寫一封公開信,說明自己的本心,去消釋誤解,但又想到橫豎沒有發表之處,於是中止了,時候已是夜裡十二點鐘。到門外去看了一下。

  已經連人影子也看不見。只在一家的簷下,有一個賣餛飩的,在和兩個警察談閒天。這是一個平時不大看見的特別窮苦的肩販,存著的材料多得很,可見他並無生意。用兩角錢買了兩碗,和我的女人兩個人分吃了。算是給他賺一點錢。莊子曾經說過:「幹下去的(曾經積水的)車轍裡的鮒魚,彼此用唾沫相濕,用濕氣相噓,」 ——然而他又說,「倒不如在江湖裡,大家互相忘卻的好。」可悲的是我們不能互相忘卻。而我,卻愈加恣意的騙起人來了。如果這騙人的學問不畢業,或者不中止,恐怕是寫不出圓滿的文章來的。

  但不幸而在既未卒業,又未中止之際,遇到山本社長了。因為要我寫一點什麼,就在禮儀上,答道「可以的」。因為說過「可以」,就應該寫出來,不要使他失望,然而,到底也還是寫了騙人的文章。

  寫著這樣的文章,也不是怎麼舒服的心地。要說的話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親善」更加增進的時光。不久之後,恐怕那「親善」的程度,竟會到在我們中國,認為排日即國賊——因為說是共產黨利用了排日的口號,使中國滅亡的緣故——而到處的斷頭台上,都閃爍著太陽的圓圈的罷,但即使到了這樣子,也還不是披瀝真實的心的時光。

  單是自己一個人的過慮也說不定:要彼此看見和瞭解真實的心,倘能用了筆,舌,或者如宗教家之所謂眼淚洗明瞭眼睛那樣的便當的方法,那固然是非常之好的,然而這樣便宜事,恐怕世界上也很少有。這是可以悲哀的。一面寫著漫無條理的文章,一面又覺得對不起熱心的讀者了。

  臨末,用血寫添幾句個人的豫感,算是一個答禮罷。

二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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