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讀過書,雖然不多,可是足夠讀七俠五義與三國志演義什麼的。我記得好幾段聊齋,到如今還能說得很齊全動聽,不但聽的人都誇獎我的記性好,連我自己也覺得應該高興。可是,我並念不懂聊齋的原文,那太深了;我所記得的幾段,都是由小報上的「評講聊齋」念來的——把原文變成白話,又添上些逗哏打趣,實在有個意思!

我的字寫得也不壞。拿我的字和老年間衙門裡的公文比一比,論個兒的勻適,墨色的光潤,與行列的齊整,我實在相信我可以作個很好的「筆帖式」。自然我不敢高攀,說我有寫奏摺的本領,可是眼前的通常公文是準保能寫到好處的。

憑我認字與寫的本事,我本該去當差。當差雖不見得一定能增光耀祖,但是至少也比作別的事更體面些。況且呢,差事不管大小,多少總有個升騰。我看見不止一位了,官職很大,可是那筆字還不如我的好呢,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這樣的人既能作高官,我怎麼不能呢?

可是,當我十五歲的時候,家裡教我去學徒。五行八作,行行出狀元,學手藝原不是什麼低搭的事;不過比較當差稍差點勁兒罷了。學手藝,一輩子逃不出手藝人去,即使能大發財源,也高不過大官兒不是?可是我並沒和家裡鬧彆扭,就去學徒了;十五歲的人,自然沒有多少主意。況且家裡老人還說,學滿了藝,能掙上錢,就給我說親事。在當時,我想象着結婚必是件有趣的事。那麼,吃上二三年的苦,而後大人似的去耍手藝掙錢,家裡再有個小媳婦,大概也很下得去了。

我學的是裱糊匠。在那太平年月,裱匠是不愁沒飯吃的。那時候,死一個人不象現在這麼省事。這可並不是說,老年間的人要翻來覆去的死好幾回,不乾脆的一下子斷了氣。我是說,那時候死人,喪家要拚命的花錢,一點不惜力氣與金錢的講排場。就拿與冥衣鋪有關係的事來說吧,就得花上老些個錢。人一斷氣,馬上就得去糊「倒頭車」——現在,連這個名詞兒也許有好多人不曉得了。緊跟着便是「接三」,必定有些燒活:車轎騾馬,墩箱靈人,引魂幡,靈花等等。要是害月子病死的,還必須另糊一頭牛,和一個雞罩。趕到「一七」念經,又得糊樓庫,金山銀山,尺頭元寶,四季衣服,四季花草,古玩陳設,各樣木器。及至出殯,紙亭紙架之外,還有許多燒活,至不濟也得弄一對「童兒」舉着。「五七」燒傘,六十天糊船橋。一個死人到六十天後才和我們裱糊匠脫離關係,一年之中,死那麼十來個有錢的人,我們便有了吃喝。

裱糊匠並不專伺候死人,我們也伺候神仙。早年間的神仙不象如今晚兒的這樣寒磣,就拿關老爺說吧,早年間每到六月二十四,人們必給他糊黃幡寶蓋,馬童馬匹,和七星大旗什麼的。現在,幾乎沒有人再惦記着關公了!遇上鬧「天花」,我們又得為娘娘們忙一陣。九位娘娘得糊九頂轎子,紅馬黃馬各一匹,九份鳳冠霞帔,還得預備痘哥哥痘姐姐們的袍帶靴帽,和各樣執事。如今,醫院都施種牛痘,娘娘們無事可作,裱糊匠也就陪着她們閒起來了。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還願」的事,都要糊點什麼東西,可是也都隨着破除迷信沒人再提了。年頭真是變了啊!

除了伺候神與鬼外,我們這行自然也為活人作些事。這叫作「白活」,就是給人家糊頂棚。早年間沒有洋房,每遇到搬家,娶媳婦,或別項喜事,總要把房間糊得四白落地,好顯出煥然一新的氣象。那大富之家,連春秋兩季糊窗子也雇用我們。人是一天窮似一天了,搬家不一定糊棚頂,而那些有錢的呢,房子改為洋式的,棚頂抹灰,一勞永逸;窗子改成玻璃的,也用不着再糊上紙或紗。什麼都是洋式好,耍手藝的可就沒了飯吃。我們自己也不是不努力呀,洋車時行,我們就照樣糊洋車;汽車時行,我們就糊汽車,我們知道改良。可是有幾家死了人來糊一輛洋車或汽車呢?年頭一旦大改良起來,我們的小改良全算白饒,水大漫不過鴨子去,有什麼法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