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去搶,人家所搶的又不是我的東西,這回事簡直可以說和我不相干。可是,我看見了,也就明白了。明白了什麼?我不會幹脆的,恰當的,用一半句話說出來;我明白了點什麼意思,這點意思教我幾乎改變了點脾氣。丟老婆是一件永遠忘不了的事,現在它有了伴兒,我也永遠忘不了這次的兵變。丟老婆是我自己的事,只須記在我的心裡,用不着把家事國事天下事全拉扯上。這次的變亂是多少萬人的事,只要我想一想,我便想到大家,想到全城,簡直的我可以用這回事去斷定許多的大事,就好象報紙上那樣談論這個問題那個問題似的。對了,我找到了一句漂亮的了。這件事教我看出一點意思,由這點意思我咂摸着許多問題。不管別人聽得懂這句與否,我可真覺得它不壞。

我說過了:自從我的妻潛逃之後,我心中有了個空兒。經過這回兵變,那個空兒更大了一些,松鬆通通的能容下許多玩藝兒。還接着說兵變的事吧!把它說完全了,你也就可以明白我心中的空兒為什麼大起來了。

當我回到宿舍的時候,大家還全沒睡呢。不睡是當然的,可是,大家一點也不顯着着急或恐慌,吸煙的吸煙,喝茶的喝茶,就好象有紅白事熬夜那樣。我的狼狽的樣子,不但沒引起大家的同情,倒招得他們直笑。我本排着一肚子話要向大家說,一看這個樣子也就不必再言語了。我想去睡,可是被排長給攔住了:「別睡!待一會兒,天一亮,咱們全得出去彈壓地面!」這該輪到我發笑了;街上燒搶到那個樣子,並不見一個巡警,等到天亮再去彈壓地面,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命令是命令,我只好等到天亮吧!

還沒到天亮,我已經打聽出來:原來高級警官們都預先知道兵變的事兒,可是不便於告訴下級警官和巡警們。這就是說,兵變是警察們管不了的事,要變就變吧;下級警官和巡警們呢,夜間糊糊塗塗的照常去巡邏站崗,是生是死隨他們去!這個主意夠多麼活動而毒辣呢!再看巡警們呢,全和我自己一樣,聽見槍聲就往回跑,誰也不傻。這樣巡警正好對得起這樣警官,自上而下全是瞎打混的當「差事」,一點不假!

雖然很要困,我可是急於想到街上去看看,夜間那一些情景還都在我的心裡,我願白天再去看一眼,好比較比較,教我心中這張畫兒有頭有尾。天亮得似乎很慢,也許是我心中太急。天到底慢慢的亮起來,我們排上隊。我又要笑,有的人居然把盤起來的辮子梳好了放下來,巡長們也作為沒看見。有的人在快要排隊的時候,還細細刷了刷制服,用布擦亮了皮鞋!街上有那麼大的損失,還有人顧得擦亮了鞋呢。我怎能不笑呢!

到了街上,我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了!從前,我沒真明白過什麼叫作「慘」,這回才真曉得了。天上還有幾顆懶得下去的大星,雲色在灰白中稍微帶出些藍,清涼,暗淡。到處是焦糊的氣味,空中游動着一些白煙。鋪戶全敞着門,沒有一個整窗子,大人和小徒弟都在門口,或坐或立,誰也不出聲,也不動手收拾什麼,象一群沒有主兒的傻羊。火已經停止住延燒,可是已被燒殘的地方還靜靜的冒着白煙,吐着細小而明亮的火苗。微風一吹,那燒焦的房柱忽然又亮起來,順着風擺開一些小火旗。最初起火的幾家已成了幾個巨大的焦土堆,山牆沒有倒,空空的圍抱着幾座冒煙的墳頭。最後燃燒的地方還都立着,牆與前臉全沒塌倒,可是門窗一律燒掉,成了些黑洞。有一隻貓還在這樣的一家門口坐着,被煙熏的連連打嚏,可是還不肯離開那裡。

平日最熱鬧體面的街口變成了一片焦木頭破瓦,成群的焦柱靜靜的立着,東西南北都是這樣,懶懶的,無聊的,欲罷不能的冒着些煙。地獄什麼樣?我不知道。大概這就差不多吧!我一低頭,便想起往日街頭上的景象,那些體面的鋪戶是多麼華麗可愛。一抬頭,眼前只剩了焦糊的那麼一片。心中記得的景象與眼前看見的忽然碰到一處,碰出一些淚來。這就叫作「慘」吧?火場外有許多買賣人與學徒們呆呆的立着,手揣在袖裡,對着殘火發愣。遇見我們,他們只淡淡的看那麼一眼,沒有任何別的表示,仿佛他們已絕了望,用不着再動什麼感情。

過了這一帶火場,鋪戶全敞着門窗,沒有一點動靜,便道上馬路上全是破碎的東西,比那火場更加悽慘。火場的樣子教人一看便知道那是遭了火災,這一片破碎靜寂的鋪戶與東西使人莫名其妙,不曉得為什麼繁華的街市會忽然變成絕大的垃圾堆。我就被派在這裡站崗。我的責任是什麼呢?不知道。我規規矩矩的立在那裡,連動也不敢動,這破爛的街市仿佛有一股涼氣,把我吸住。一些婦女和小孩子還在鋪子外邊拾取一些破東西,鋪子的人不作聲,我也不便去管;我覺得站在那裡簡直是多此一舉。

太陽出來,街上顯着更破了,象陽光下的叫化子那麼醜陋。地上的每一個小物件都露出顏色與形狀來,花哨的奇怪,雜亂得使人憋氣。沒有一個賣菜的,趕早市的,賣早點心的,沒有一輛洋車,一匹馬,整個的街上就是那麼破破爛爛,冷冷清清,連剛出來的太陽都仿佛垂頭喪氣不大起勁,空空洞洞的懸在天上。一個郵差從我身旁走過去,低着頭,身後扯着一條長影。我哆嗦了一下。

待了一會兒,段上的巡官下來了。他身後跟着一名巡警,兩人都非常的精神在馬路當中噹噹的走,好象得了什麼喜事似的。巡官告訴我:注意街上的秩序,大令已經下來了!我行了禮,莫名其妙他說的是什麼?那名巡警似乎看出來我的傻氣,低聲找補了一句:趕開那些拾東西的,大令下來了!我沒心思去執行,可是不敢公然違抗命令,我走到鋪戶外邊,向那些婦人孩子們擺了擺手,我說不出話來!

一邊這樣維持秩序,我一邊往豬肉鋪走,為是說一聲,那件大褂等我給洗好了再送來。屠戶在小肉鋪門口坐着呢,我沒想到這樣的小鋪也會遭搶,可是竟自成個空鋪子了。我說了句什麼,屠戶連頭也沒抬。我往鋪子裡望了望:大小肉墩子,肉鈎子,錢筒子,油盤,凡是能拿走的吧,都被人家拿走了,只剩下了櫃檯和架肉案子的土台!

我又回到崗位,我的頭痛得要裂。要是老教我看着這條街,我知道不久就會瘋了。

大令真到了。十二名兵,一個長官,捧着就地正法的令牌,槍全上着刺刀。嘔!原來還是辮子兵啊!他們搶完燒完,再出來就地正法別人;什麼玩藝呢?我還得給令牌行禮呀!

行完禮,我急快往四下里看,看看還有沒有撿拾零碎東西的人,好警告他們一聲。連屠戶的木墩都搬了走的人民,本來值不得同情;可是被辮子兵們殺掉,似乎又太冤枉。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沒有走脫。槍刺圍住了他,他手中還攥住一塊木板與一隻舊鞋。拉倒了,大刀亮出來,孩子喊了聲「媽!」血濺出去多遠,身子還抽動,頭已懸在電線杆子上!

我連吐口唾沫的力量都沒有了,天地都在我眼前翻轉。殺人,看見過,我不怕。我是不平!我是不平!請記住這句,這就是前面所說過的,「我看出一點意思」的那點意思。想想看,把整串的金銀鐲子提回營去,而後出來殺個拾了雙破鞋的孩子,還說就地正「法」呢!天下要有這個「法」,我×「法」的親娘祖奶奶!請原諒我的嘴這麼野,但是這種事恐怕也不大文明吧?

事後,我聽人家說,這次的兵變是有什麼政治作用,所以打搶的兵在事後還出來彈壓地面。連頭帶尾,一切都是預先想好了的。什麼政治作用?咱不懂!咱只想再罵街。可是,就憑咱這麼個「臭腳巡」,罵街又有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