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東原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八
戴東原集 卷第八 清 戴震 撰 清 段玉裁 撰年譜覆校劄記景上海涵芬樓藏經韻樓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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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東原集卷弟八
四庫館纂修官翰林院庶吉士戴震譔
㳒象論
原善上
原善中
原善下
原善序
讀易繫辭論性
讀孟子論性
荅彭進士允初書
孟子字義疏證序
㳒象論〈有序〉
易曰㳒象莫大乎天地又曰成象之謂乾效㳒之謂坤
又曰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㳒於地夫道無遠邇能以
盡於人倫者反身求之則靡不盡也作論以詒好學治
經者
觀象於天觀㳒於地三極之道參之者人也天垂日月
地竅於山川人之倫類肈自男女夫婦是陰陽發見
天成其象日月以精分地成其形山川以勢㑹日月者
成象之男女也山川者成形之男女也陰陽者氣化之
男女也言陰陽於一人之身血氣之男女也魂魄之合
官乎動靜精能之至也魄之謂靈魂之謂神靈也者明
聰神也者慧聖明聰慧聖天德矣立於一曰道成而兩
曰陰陽名其合曰男女著其分曰天地效其能曰鬼神
天地之道動靜也淸濁也氣形也明幽也外內上下尊
卑之紀也明者施而幽者化也地在天中德承天是以
配天凡天之文地之義人之紀分則得其專合則得其
和分也者道之條理也合也者道之統會也條理明統
會舉而䝿賤位矣貴者君之賤者臣之而治化出矣徵
之於臣道妻道無失知其君道立矣是𠛱星之垣衞
拱所尊也謂之天官示於上應於下也日行中道月五
星各由其道而宗之各爲遲疾而會歸之日者君之
象也月嚮日而生明其精感常合氣物常分化則爲燥
溼爲水火日月者水火之精燥溼者陰陽之交山川者
燥溼之位水以合而盛火以分而盛木火之德分也金
水之德合也地之高者山原丘陵本乎燥其下者川隰
谿谷本乎溼氣分則生燥氣合則生溼氣輸則生變氣
精則生神神盛則無失道山有分無合川有合無分燥
溼水火之義也山川之情其初皆分其究皆合君臣夫
婦之道也人中處天地之閒相親而久治道莫大於君
臣徒𢜤人不知治人者不能以行於父子夫婦兄弟
君道得人紀所由得也一人之身血氣和則夫婦心得
其正百體從令則君臣心也者含天德君百體者也
氣者有君道以能統乎血者也盈天地之閒道其體也
陰陽其徒也日月星其運行而寒暑晝夜也山川原隰
丘陵谿谷其相得而終始也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條
理者化之流分者其進合者其止進者其生止者其息
生者動而應求立乎至博息者靜而自正立乎至約博
與爲條理也約與爲統會也草木之根𠏉枝葉花
實謂之生果實之白全其生之性謂之息君子之學也
如生存其心以合天地之心如息爲息爲生天地所以
成化也是生生者仁條理者禮𣃔決者䕏藏主者智
智通仁發而秉中和謂之聖聖合天是謂無𡚶無𡚶之
於百物生生至貴者仁是仁得則父子親禮得則親
疏上下之分盡義得則百事正藏於智則天地萬物爲
量歸於無𡚶則聖人之事天所以成象地所以成形聖
人所以立極一也道之至也
原善上
善曰仁曰禮曰義斯三者天下之大本也顯之爲天明
謂之命實之爲化之順謂之道循之而分治有常謂之
理命言乎天地之中昭明以信也道言乎化之不巳也
理言乎其詳至也善言乎無淆襍也性言乎本於天徵
爲事能也言乎其同謂之善言乎其異謂之材因材而
善之謂之材以類則性人之材不侔也而相肖
以類性亦相近得化育之正以爲形氣而秀發於神
材也善則其中正無邪也材一於善不貳其德也智仁
勇是也血氣心知之性人皆有之非二本然也分而言
之懼夫人之與天地日以隔也血氣心知之性主乎材
天之性全乎善主乎材者成於化全乎善者通於命成
於化者道通於命者德心之恭見於貌心之從見於言
心之明見於視心之聰見於聽心之睿見於恖此之謂
能盡其材名其無𡚶謂之誠名其不渝謂之信言乎順
之謂道言乎信之謂德行於人倫庶物之謂道侔於天
地化育之謂誠如聽於所制者然之謂命〈案以下皆見㳒象論較此〉
〈爲𥳑絜姑竝存之〉是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條理者化之流
動而輸者立天下之博靜而藏者立天下之約博者其
生約者其息生者動而時出息者靜而自正至動而條
理也至靜而有本也卉木之株葉𦻏實謂之生果實之
�全其生之性謂之息君子之於問學也如生存其心湛
然合天地之心如息人道舉配乎生性配乎息生則有息
息則有生天地所以成化也生生者仁乎生生而條理
者禮與義乎何謂禮條理之秩然有序其著也何謂義
條理之𢧵然不可亂其著也得乎生生者謂之仁得乎
條理者謂之智至仁必易大智必𥳑仁智而道義出於
斯矣是生生者仁條理者禮𣃔決者義藏主者智仁
智中和曰聖人聖合天是謂無𡚶無𡚶之於百物生生
至貴者仁仁得則父子親禮得則親疏上下之分盡義
得則百事正藏於智則天地萬物爲量歸於無𡚶則聖
人之事
原善中
物之離於生者形存而氣與天地隔也卉木之生接時
能𦬆逹巳矣飛𧺆蠕動之儔有覺以懷其生矣人之神
明出於心中正無邪其明德與天地合矣由天道以有
人物五行陰陽生殺異用情變致是人物生生本
五行陰陽徵爲形色其得之也偏全厚薄勝負襍糅能
否精粗淸濁昏明煩煩魂魂氣衍類滋廣博襲僢閎鉅
瑣微形以是形色以是色性以是性咸分於道以順則
煦以治以逆則毒性至不同各如其材人之材得天地
之全能通天地之全德從生而官器利用以御橫生厺
其畏不其使智足知飛𧺆蠕動之性以馴以豢知卉
木之性 良農 以蒔刈良醫任以處方聖人
治天下之民民莫不育於仁莫不條貫於禮與義是
氣不與天地隔者生道不與天地隔者聖形強者堅氣
強者力神強者巧知德者智氣之失㬥神之失鑿惑於
德愚是一人之身形得其養不若氣得其養氣得其
養不若神得其養君子理順心泰霩然性得其養人有
天德之知有耳目百體之欲皆生而見乎材者也天也
是謂之性耳知聲也目知色也鼻知臭也口知味也
與夫天德之根於心也成性然也天德之知人之秉節
於內以與天地化育侔者也耳目百體之欲所受中而
不可踰也是義配明象天欲配幽㳒地五聲五色五
臭五味天地之正也喜怒哀樂𢜤隱感念慍懆怨憤恐
悸慮嘆飮食男女鬱悠蹙咨慘舒好惡之情胥天命是
謂之道天地之化效其能曰鬼神其生生也物其用
曰魂魄魂以明而從天魄以幽而從地魂官乎動魄官
乎靜精能之至也官乎動者其用也施官乎靜者其用
也受天之道施地之道受施徧物也受不有也魄
之謂靈魂之謂神靈也者明聰神也者睿聖明聰睿聖
天德矣心之精爽以知知明聰睿聖則神明一於中正
事至而心應之者胥事至而以道義應天德之知也是
人也者天地至盛之徵也惟聖人然後盡其盛天地
之德可以一言盡也仁而巳矣人之心其亦可以一言
盡也仁而巳矣耳目百體之欲喩於心不可以是謂心
之所喩也心之所喩則仁也心之仁耳目百體莫不喩
則自心至於耳目百體胥仁也心得其常於其有覺君
子以觀仁焉耳目百體得其順於其有欲君子以觀仁
焉
原善下
人之不盡其材患二曰私曰蔽私也者其生於心爲溺
發於政爲黨成於行爲慝見於事爲悖爲欺其究爲私
巳蔽也者其生於心爲惑發於政爲偏成於行爲謬見
於事爲鑿爲愚其究爲蔽巳鑿者其失爲誣愚者其失
爲固誣而㒺省施之事亦爲固悖者在事爲寇虐在心
爲不畏天明欺者在事爲詭隨在心爲無良私之在下
愚也爲自㬥蔽之在下愚也爲自棄自㬥自棄夫然後
難與言善是以卒之爲不善非材之罪也去私莫如強
恕解蔽莫如學得所主莫大乎忠信得而止莫大乎明
善是謂之天德者三曰仁曰禮曰義至善之目也行
之所節中也其於人倫庶物主一則兼乎三一或闕焉
非至善也謂之𨔶德者三曰智曰仁曰勇所以力於德
行者三曰忠曰信曰恕竭所能之謂忠𡳐所明之謂信
平所施之謂恕忠則可進之以仁信則可進之以義恕
則可進之以禮仁者德行之本體萬物而天下共親其
忠義者人事之宐裁萬類而天下共覩其信禮者天則
之所正行於人倫庶物分無不盡而天下共安其恕忠
恕則不私而近於仁忠信則不欺而近於誠忠近於易
恕近於𥳑信以不欺近於易信以不渝近於𥳑忠不欺
於心近乎仁信不渝於事近乎智恕以推行近乎仁恕
以度物近乎智斯三者所以成德行近乎勇不惑於心
不疑於德行夫然後樂循理樂循理者不蔽不私者也
得乎生生者仁反於是而害仁之謂私得乎條理者智
隔於是而病智之謂蔽巧與鑿以爲智者謂施諸行不
謬矣是以道不行善人者不踐跡謂見於仁厚忠信爲
旣知矣是以道不明君子克己之爲貴也獨而不咸
之謂己以己蔽之者隔於善隔於善隔於天下矣無隔
於善者仁至義盡知天是一物有其條理一行有其
至當徵之古訓協於時中充然明諸心而後得所止君
子獨居恖仁公言言義動止應禮𨔶禮義無弗精也精
義仁無弗至也至仁盡倫聖人也易𥳑至善聖人所欲
與天下百世同之也
原善序
余始爲原善之書三章懼學者蔽以異趣也復援據經
言疏通證明之而以三章者分爲建首次成上中下卷
比類合義燦然端委畢著矣天人之道經之大訓萃焉
以今之厺古聖哲旣遠治經之士莫能綜貫習所見聞
積非成是余言恐未足以振茲墜緖也藏之家塾以待
能者發之
讀易繫辭論性
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一陰
一陽葢言天地之化不巳也道也一陰一陽其生生乎
其生生而條理乎以是見天地之順曰一陰一陽之
謂道生生仁也未有生生而不條理者條理之秩然禮
至著也條理之𢧵然義至著也以是見天地之常三者
鹹得天下之至善也人物之常也曰繼之者善也言
乎人物之生其善則與天地繼承不隔者也有天地然
後有人物有人物於是有人物之性人與物同有欲欲
也者性之事也人與物同有覺覺也者性之能也事能
無有失則協於天地之德協於天地之德理至正也理
也者性之德也言乎自然之謂順言乎必然之謂常言
乎本然之謂德天下之道盡於順天下之一於常天
下之性同之於德性之事配五行陰陽性之能配鬼神
性之德配天地之德所謂血氣心知之性發於事能者
是也所謂天之性者事能之無有失是也爲夫不知德
者別言之也人與物同有欲而得之以生也各人與
物同有覺而喩大者大喩小者小也各人與物之中
正同協於天地之德而存乎其得之以生存乎喩大喩
小之明昧也各此之謂本五行陰陽以成性曰成
之者性也善以言乎天下之大其也性言乎成於人人
之舉凡自爲性其本也所謂善無他焉天地之化性之
事能可以知善矣君子之也以天下之大其正人之
所自爲性之事能合之則中正違之則邪僻以天地之
常俾人咸知由其常也明乎天地之順者可與語道察
乎天地之常者可與語善通乎天地之德者可與語性
讀孟子論性
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
心之所同然耳當孟子時天下不知理義之爲性害道
之言紛出以亂先王之㳒是以孟子起而明之人物之
生類至也類也者性之大別也孟子曰凡同類者舉
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詰吿子
生之謂性則曰大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
葢孟子道性善非言性於同也人之性相近胥善也明
理義之爲性所以正不知理義之爲性者也是理義
性也由孟子而後求其說而不得則舉性之名而曰理
義也是又不可古人言性不離乎材質而不遺理義耳
之於聲也天下之聲耳若其符節也目之於色也天下
之色目若其符節也鼻之於𦤀也天下之臭鼻若其符
節也口之於味也天下之味口若其符節也耳目鼻口
之官接於物而心通其則心之於理義也天下之理義
心若其符節也是皆不可謂之外也性也耳能辨天下
之聲目能辨天下之色鼻能辨天下之臭口能辨天下
之味心能通天下之理義人之材質得於天若是其全
也孟子曰非天之降才爾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爲善
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爲不善非才之罪也惟不離材質
以爲言始然可以𣃔人之性善人本五行陰陽以成
性形色其表也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
以踐形人之於聖人也其材非如物之與人異物不足
以知天地之中正是無節於內各遂其自然斯巳矣
人有天德之知能踐乎中正其自然則協天地之順其
必然則協天地之常莫非自然也物之自然不足語於
此孟子道性善察乎人之材質所自然有節於內之謂
善也吿子謂性無善無不善不辨人之大遠乎物槩之
以自然也吿子所謂無善無不善也者靜而自然其神
沖虛以是爲至道及其動而之善之不善咸目爲失於
至道其言曰生之謂性及孟子詰之非豁然於孟子
之言而後語塞也亦竆於人與物之靈蠢絕犬牛類
又相絕遂不得漫以爲同耳遺理義而主材質荀子吿
子是也荀子以血氣心知之性必之理義逆而變之
謂性惡而進其勸學脩身之說吿子以上焉者無欲
而靜全其無善無不善是爲至矣下焉者理義以梏之
使不爲不善荀子二理義於性之事能儒者之未聞道
也吿子貴性而外理義異說之害道者也凡遠乎易論
語孟子之書者性之說大致有三以耳目百體之欲爲
說謂理義從而治之者也以心之有覺爲說謂其神獨
先沖虛自然理欲皆後也以理爲說謂有欲有覺人之
私也三者之於性也非其所去貴其所取彼自貴其神
以爲先形而立者是不見於精氣爲物秀發乎神也惡
斂束於理義是不見於理義者本然之德厺其本然而
茍語自然也以欲爲亂其靜者不見於性之欲其本然
中正動靜胥得神自寧也自孟子時以欲爲說以覺爲
說紛如矣孟子正其外理義而巳矣心得其常耳目百
體得其順中正無邪如是之謂理義自心至於耳目百
體形氣本於天其爲德也類專以性屬之理而謂壞
於形氣是不見於理之所由名也以有欲有覺爲私者
荀子之所謂性惡在是也是見於失其中正之爲私不
見於得其中正且以驗形氣本於天僃五行陰陽之全
德非私也孟子之所謂性善也人之材質良其本然之
德違焉而後不善孟子謂之放其良心謂之失其本心
雖放失之餘形氣本於天僃五行陰陽之全德者如物
之幾𣦸猶可以復蘇孟子曰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
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以好惡見於氣之少息
猶然是以君子不罪其形氣也
荅彭進士允初書〈丁酉〉
允初先生足下日前承示二林居制義文境高絕然在
作者不以爲文而巳以爲道也大暢心宗參活程朱之
說以傅合六經孔孟使閎肆無涯涘孟子曰資之㴱則
取之左右逢其源凡自得之學盡然求孔孟之道不至
是不可謂之有得求楊墨老莊佛之道不至是亦不可
謂之有得宋巳前孔孟自孔孟老釋自老釋談老釋者
高妙其言不依附孔孟宋巳來孔孟之書盡失其解儒
者襍襲老釋之言以解之於是有讀儒書而流入老釋
者有好老釋而溺其中旣而觸於儒書樂其道之得助
因憑藉儒書以談老釋者對同己則其證心宗對異己
則寄託其說於六經孔孟曰吾所得者聖人之微言奧
義而交䥘㫄午屢變益工渾然無罅漏孔子曰道不同
不相爲謀言徒紛然詞費不能奪其道之成者也足下
之道成矣欲見僕所爲原善僕聞足下之爲人心敬之
願得交者十餘秊於今雖原善所指加以孟子字義疏
證反覆辨論咸與足下之道𢧵然致叩之則不敢不
出今賜書有引爲同有別爲異在僕乃謂盡異無豪髮
之同㫺程子張子朱子其始也亦如足下今所從事程
叔子𢰅明道先生行狀曰自十五六時聞周茂叔論道
然有求道之志汎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秊
返求諸六經而後得之呂與叔𢰅橫渠先生行狀曰范
文正公勸讀中庸先生讀其書雖𢜤之猶以爲未足又
訪諸釋老之書累秊盡究其說知無所得返而求之六
經知無所得者𨹟之非不知之也朱子慕禪學在十五
六時秊二十四見李願中願中以看聖賢言語而其
後十餘秊有荅何叔京二書其一曰向來𡚶論持敬之
說亦不自記其云何但因其良心發見之微猛省提撕
使心不昧卽是做工夫底本領本領旣立自然下學而
上𨔶矣若不察良心發見處卽渺渺恐無下手處
也所諭多識前言往行熹向來所見亦是如此近因返
求未得箇安穩處卻始知此未免支離曷若默會諸心
以立其本而其言之得失自不能逃吾之鑒邪其一曰
今秊不謂饑歉至此夏初所至洶洶遂爲縣中委以賑
糶之役百方區處僅得無事博觀之獘此理甚明何疑
之有若使道可以多聞博觀而得則世之知道者爲不
少矣熹近日因事方少有省發處如鳶飛躍明道以
爲與必有事焉而勿正之意同者今乃曉然無疑日用
之閒觀此流行之體初無閒𣃔處有下工夫處此與守
書𠕋泥言語全無交涉幸於日閒察之知此則知仁矣
二書全背願中復歸釋氏反用聖賢言語指其所得於
釋氏者至乾道癸巳朱子秊四十四門人廖德明錄癸
巳所聞雲先生言二三秊前見得此事尙鶻突爲他佛
說得相似近秊來方看得分曉是後朱子有荅汪尙書
書雲熹於釋氏之說葢嘗師其人尊其道求之亦切至
矣然未能有得其後以先生君子之校乎前後緩急
之序於是暫置其說而從事於吾學其始葢未嘗一日
不往來於心也以爲俟卒究吾說而後求之未爲甚晩
而一二季來心獨有所自安雖未能卽有諸已然欲復
求之外學以遂其初心不可得矣程朱雖皆先入於釋
氏而卒能覺悟其非程子曰吾儒本天異端本心朱子
曰吾儒以理爲不生不滅釋氏以神識爲不生不滅僕
於孟子字義疏證辨其視理也與老釋之視心視神識
雖指歸各異而厪厪就彼之言轉之猶失孔孟之所謂
理所謂義朱子稱爲他佛說得相似者彼之心宗不特
指歸與此異也亦絕不可言似程朱先從事於彼熟知
彼之指歸旣而求之此見此之指歸與彼異矣而不得
其本因推而本之天夫人物何者非本之天乎豈得謂
心必與天隔乎彼可起而爭者也茍聞乎此雖愚必明
雖柔必強擴而充之何一非務盡其心以能盡道苟自
以爲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雖言理言知言學皆似
而非適以亂德在程朱先入於彼徒就彼之說轉而之
此是以又可轉而之彼合天與心爲一合理與神識爲
一而我之言彼皆得援而𠎥之爲彼樹之助以此解經
而六經孔孟之書彼皆得因程朱之解援而𠎥之爲彼
所依附譬猶子孫未覩其祖父之貌者誤圖他人之貌
爲其貌而事之所事固已之祖父也貌則非矣實得而
貌不得亦何傷然他人則持其祖父之貌以冒吾宗而
實誘吾族以化爲彼族此僕所由不得巳而有疏證之
作也破圖貌之誤以正吾宗而保吾族痛吾宗之乆墜
吾族之乆𢿱爲他族敢少假𠎥哉宋儒厪改其指神識
者以指理而餘無所改其解孔孟之言體狀復與彼相
似如大學章句於在明明德中庸章句於不顯維德尢
渾合幾不可分足下遂援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爲心宗
之大原於宋儒之襍用老氏尙無欲及莊周書言復其
初者而申之曰無欲誠也湯武反之復其初之謂也僕
𢜤大戴禮記分於道謂之命一語道卽陰陽氣化可
言分惟分也成性不同而易稱一陰一陽之謂道中
庸稱天命之謂性孟子辨別犬之性牛之性人之性之
不同豁然貫通而足下舉維天之命於穆不巳以爲不
得而分此非語言之能空論也宐還而體會六經孔孟
之書本文云何詩曰予懷明德對不大聲以色而言大
學之明明德以明德對民而言皆德行行事人咸仰見
如日月之懸象著明稱之曰明德倘一事𢀩失則有
一事之掩虧其由近而遠積盛所被顯明不巳曰明
明德曰明明德於天下詩之不顯不承卽書之丕顯丕
承古字丕通用丕大也中庸言聲名洋溢乎中國其言
闇然也與日章竝言何必不欲大顯而以幽㴱𤣥遠爲
至夫晝日當空何嘗有聲臭以令人知而疇不知之不
可引上天之載無聲臭以言其至乎上天之載二語在
詩承駿命不易言鄭箋雲天之道難知也耳不聞聲音
鼻不聞香𦤀儀㳒文王之事則天下咸信而順之在中
庸承化民之德言不假聲𦤀以與民接也談老釋者有
取於虛靈不昧人慾所蔽本體之明幽㴱𤣥遠至德淵
微不顯之妙等語與其心宗相似不惟大學中庸本文
𢀩以千里卽朱子所云雖失大學中庸之解而其指歸
究又詩書中凡言天命皆以王者受命於天爲言天
之命王者不已由王者仁天下不巳中庸引維天之命
於穆不巳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其取義也主於不
已以見至誠無息之配天地於穆者美天之命有德㴱
遠也譬君之於賢臣一再錫命惓惓不巳美君之能任
賢者豈不可歎其㴱遠引之者豈不可曰此君之所以
爲君也凡命之爲言如命之東則不得而西皆有數以
限之非受命者所得踰試以君命言之有小賢而居上
位有大賢而居下位各受君命以居其位此命數之得
稱曰君命也君告誡之使恭其事而夙夜兢惕務盡職
焉此命之得稱曰君命也命數之命限於受命之初
而尊卑遂定命之命其所得爲視其所能可以造乎
其極然盡職而巳則同屬命之限之命之盡職不敢不
盡職如命之東不敢不赴東論氣數論理義命皆爲限
制之名譬天地於大樹有𦻏有實有葉之不同而𦻏實
葉皆分於樹形之鉅細色臭之濃淡味之厚薄又𦻏與
𦻏不同實與實不同葉與葉不同一言乎分則各限於
所分取水於川盈罍盈缾盈缶凝而成冰其大如罍如
缾如缶或不盈而各如其淺㴱水雖取諸一川隨時與
地味而淸濁亦異由分於川則各限於所分人之得
於天也雖亦限於所分而人人能全乎天德以一身譬
之有心有耳目鼻口手足鬚睂毛髮維心統其全其餘
各有一德焉記曰人者天地之心也瞽者心不能代
目而視聾者心不能代耳而聽是心亦限於所分也飲
食之化爲營衞爲肌髓形可幷而一也形可益形氣可
益氣精氣附益神明自倍𢿱之還天地萃之成人物與
天地通者生與天地隔者𣦸以植物言葉受風日雨露
以通天氣根接土壤肥沃以通地氣以動物言呼吸通
天氣飲食通地氣人物於天地猶然合如一體也體有
貴賤有小大無非限於所分也心者氣通而神耳目鼻
口者氣融而靈曾子曰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
神靈者品物之本也易曰精氣爲物遊魂爲變是知
鬼神之情狀精氣爲物者氣之精而凝品物流形之常
也遊魂爲變者魂之游而存其形敝而精氣未遽𢿱也
變則不可竆詰矣老莊釋氏見於遊魂爲變之一端而
昧其大常見於精氣之集而判爲二本莊周書曰一受
其成形不亾以待盡釋氏人𣦸爲鬼鬼復爲人之說同
此周又曰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老氏之
長生久視釋氏之不生不滅無非自私無非哀其滅而
巳矣以無欲成其私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又
曰欲䝿者人之同心也又曰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
欲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在老釋皆無之而
獨私其遊魂而哀其滅以豫爲之圖在宋儒惑於老釋
無欲之說謂義亦我所欲爲道心爲天理餘皆爲人心
爲人慾欲者有生則願遂其生而僃其休嘉者也情者
有親疏長幼尊卑感而發於自然者也理者盡夫情慾
之微而區以別焉使順而𨔶各如其分寸豪釐之謂也
欲不患其不及而患其過過者狃於私而乎人其心
溺其行慝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慾情之當也患其
不及而亦勿使之過未當也不惟患其過而務自省以
救其失欲不流於私則仁不溺而爲慝則義情發而中
節則和如是之謂天理情慾未動湛然無失是謂天性
非天性自天性情慾自情慾天理自天理也足下援程
子云聖人之常情順萬事而無情君子之學莫若廓
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謂無欲在是請援王文成之言
證足下所宗主其言曰良知之體皦如明鏡姸媸之來
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畱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
無所住以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明鏡之應姸者姸媸
者媸一照而皆眞卽是生其心處姸者姸媸者媸一過
而不畱卽是無所住處程子說聖人陽明說佛氏足
下援程子不援陽明而宗旨則陽明尢親切陽明嘗倒
亂朱子秊譜謂朱陸先異後同陸王主老釋者也程朱
闢老釋者也今足下主老釋陸王而合孔孟程朱與之
爲一無論孔孟不可誣程朱亦不可誣抑又變老釋之
貌爲孔孟程朱之貌恐老釋亦以爲誣己而不願老氏
曰唯之與阿相厺幾何善之與惡相厺何若吿子曰性
無善無不善也義外也非內也釋者曰不恖善不恖惡
時認本來面目陸子靜曰惡能害心善亦能害心王文
成曰無善無惡心之體凡此皆不貴善也何爲不貴善
貴其所私而哀其滅雖逐於善亦害之也今足下言之
則語益加密曰形有生滅神無方也妙萬物也不可言
生滅又曰無來厺無內外引程子天人本無二不必言
合證明全體因名之曰無聲無臭之本謂之爲天命之
不巳而以至誠無息加之謂之爲天道之日新而以止
於至善加之請援王文成之言證足下所宗主其言曰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
之氣又曰本來面目卽吾聖門所謂良知隨物而格是
致知之功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
段工夫大略相似陽明主扞禦外物爲格物隨物而格
所謂遏人慾也常惺惺朱子以是言存天理以是解中
庸戒愼恐懼實失中庸之指陽明得而𠎥中庸之言以
寄託本來面目之說曰養德養身止是一事果能戒愼
不睹恐懼不聞而專志於是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
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莊子所謂復其初釋
氏所謂本來面目陽明所謂良知之體不過守己自足
旣自足必自大其厺中庸擇善固執博學審問愼恖明
辨篤行何啻千萬里孟子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反
身不誠不悅於親矣中庸孟子皆曰不明乎善不誠乎
身矣今舍明善而以無欲爲誠謬也證心宗者未嘗不
可以認本來面目爲明乎善此求伸其說何所不可老
子吿子視善爲不㞕爲猶能識善字後之宗之者幷善
字假爲己有實幷善字不識此事在今日不惟彼所謂
道德非吾所謂道德舉凡性與天道聖智仁義誠明以
及曰善曰命曰理曰知曰行無非假其名而易其實反
身不誠言事親之道未盡也反身而誠言僃責於身者
無不盡道也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
之也乆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性之由仁義行也身
之仁義實於身也假之假仁義之名以號召天下者久
則徒知以仁義責人而己之非有又曰堯舜性者也
湯武反之也下言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申明
性者如是言哭𣦸而哀非爲生者也經德不回非以干
祿也言語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㳒以俟命而巳矣
皆申明反之謂無所爲而爲乃反而實之身若論復其
初何用言非爲生者非以干祿非以正行而且終之曰
俟命其爲反身甚明各覈本文悉難假𠎥足下所主者
老莊佛陸王之道而所稱引盡六經孔孟程朱之言誠
𢜤其實乎則其實遠於此如誤以老莊佛陸王之實爲
其實則彼之言親切著明而此費遷就傅合何不示以
親切著明者也誠𠎥其名乎則田王孫之門猶有梁丘
賀在況足下閱朱子荅何叔京二書必默然之及程朱
闢老釋必不然之而至於𠎥助則引程朱爲同乎己然
則所取者程朱初惑於釋氏時之言也所𠎥以助己者
或其前之言或其後之似者也所𢜤者釋氏之實也𢜤
其實而棄其名𠎥其名而陰易其實皆於誠有虧足下
所云學問之道莫切於審善惡之幾嚴誠僞之辨請從
此始倘亦如程朱之用心期於求是不襍以私則今日
同乎程朱之初異日所見或知程朱之指歸與老釋陸
王異然僕之私心期望於足下猶不在此程朱以理爲
如有物焉得於天而具於心啟天下後世人人憑在己
之意見而執之曰理以禍斯民㪅淆以無欲之說於得
理益遠於執其意見益堅而禍斯民益烈豈理禍斯民
哉不自知爲意見也離人情而求諸心之所具安得不
以心之意見當之則依然本心者之所爲拘牽之儒不
自知名異而實不異猶貿貿爭彼此於名而輒蹈其實
敏悟之士覺彼此之實無異雖指之曰沖漠無眹究不
得其仿佛不若轉而從彼之確有其物因卽取此以該
之於彼烏呼誤圖他人之貌者未有不化爲他人之實
者也誠虛心體察六經孔孟之言至確然有進不惟其
實與老釋絕遠卽貌亦絕遠不能假託其能假託者後
儒失之者也是私心所期於足下之求之耳日閒因公
私紛然於來書未得從容具論大木茍得自然條分理
解意言難盡涉及一二草草不次南旋定於何日十餘
秊願交之忱得見又不獲暢鄙懐伏惟自𢜤震頓首
孟子字義疏證序〈丙申〉
余少讀論語端木氏之言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間也
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讀易乃知言性與
天道在是周道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致治之㳒煥乎
有文章者棄爲陳跡孔子旣不得位不能垂諸制度禮
樂是以爲之正本溯源使人於千百世治亂之制度
禮樂因革之宐如持權衡以御輕重如規矩準繩之於
方圜平言似高遠而不得不言自孔子言之實言前
聖所未言微孔子孰從而聞之曰不可得而聞是後
私智穿鑿者亦警於亂世或以其道全身而遠禍或以
其道能誘人心有治無亂而謬在大本舉一廢百意非
不善其言祇足以賊道孟子於是不能巳於與辯當是
時羣共稱孟子好辯矣孟子之書有曰我知言曰遊於
聖人之門者難爲言葢言之謬非終於言也將轉移人
心心受其蔽必害於事害於政彼目之曰小人之害天
下後世也顯而其見目之曰賢智君子之害天下後世
也相率趨之以爲美言其入人心㴱禍斯民也大而終
莫之或寤辯惡可巳哉孟子辯楊墨後人習間楊墨老
莊佛之言且以其言汨亂孟子之言是又後乎孟子者
之不可巳也茍吾不能知之亦巳矣吾知之而不言是
不忠也是對古聖人賢人而自其學對天下後世之
仁人而自遠於仁也吾用是懼述孟子字義疏證三卷
韓𨓆之氏曰道於楊墨老莊佛之學而欲之聖人之道
猶航𣃔港絕潢以望至於海也求觀聖人之道必自
孟子始烏呼不可易矣休寧戴震
戴東原集卷弟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