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手 作者:蕭紅 民國 1936年 |
《手》(短篇小說),完成於1936年3月,初刊於1936年4月15日上海《作家》月刊第1卷第1號,署名蕭紅。 |
在我們的同學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手:藍的,黑的,又好象紫的;從指甲一直變色到手腕以上。
她初來的幾天,我們叫她「怪物」。下課以後大家在地板上跑着也總是繞着她。關於她的手,但也沒有一個人去問過。
教師在點名,使我們越忍越忍不住了,非笑不可了。
「李潔!」「到。」
「張楚芳!」「到。」
「徐桂真!」「到。」
迅速而有規律性的站起來一個,又坐下去一個。但每次一喊到王亞明的地方,就要費一些時間了。
「王亞明,王亞明……叫到你啦!」別的同學有時要催促她,於是她才站起來,把兩隻青手垂得很直,肩頭落下去,面向着棚頂說:「到,到,到。」
不管同學們怎樣笑她,她一點也不感到慌亂,仍舊弄着椅子響,莊嚴的,似乎費掉了幾分鐘才坐下去。
有一天上英文課的時候,英文教師笑得把眼鏡脫下來在擦着眼睛:「你下次不要再答『黑耳』了,就答『到』吧!」
全班的同學都在笑,把地板擦得很響。
第二天的英文課,又喊到王亞明時,我們又聽到了「黑——耳——黑——耳。」
「你從前學過英文沒有?」英文教師把眼鏡移動了一下。
「不就是那英國話嗎?學是學過的,是個麻子臉先生教的……鉛筆叫『噴絲兒』,鋼筆叫『盆』。可是沒學過『黑耳』。」
「here就是『這裡』的意思,你讀:here!here」
「喜兒,喜兒。」她又讀起「喜兒」來了。這樣的怪讀法,全課堂都笑得顫慄起來。可是王亞明,她自己卻安然地坐下去,青色的手開始翻轉着書頁。並且低聲讀了起來:
「華提……賊死……阿兒……」
數學課上,她讀起算題來也和讀文章一樣:「2X+Y=……X2=……」
午餐的桌上,那青色的手已經抓到了饅頭,她還想着「地理」課本:「墨西哥產白銀……雲南……唔,雲南的大理石。」
夜裡她躲在廁所裡邊讀書,天將明的時候,她就坐在樓梯口。只要有一點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過她。有一天落着大雪的早晨,窗外的樹枝掛着白絨似的穗頭,在宿舍的那邊,長筒過道的盡頭,窗台上似乎有人睡在那裡了。
「誰呢?這地方多麼涼!」我的皮鞋拍打着地板,發出一種空洞洞的嗡聲,因是星期日的早晨,全個學校出現在特有的安寧里。一部分的同學在化着裝;一部分的同學還睡在眠床上。
還沒走到她的旁邊,我看到那攤在膝頭上的書頁被風翻動着。
「這是誰呢?禮拜日還這樣用功!」正要喚醒她,忽然看到那青色的手了。
「王亞明,噯……醒醒吧……」我還沒有直接招呼過她的名字,感到生澀和直硬。
「喝喝……睡着啦!」她每逢說話總是開始鈍重的笑笑。
「華提……賊死,右……愛……」她還沒找到書上的字就讀起來。
「華提……賊死,這英國話,真難……不象咱們中國字:什麼字旁,什麼字頭……這個:曲里拐彎的,好象長蟲爬在腦子裡,越爬越糊塗,越爬越記不住。英文先生也說不難,不難,我看你們也不難。我的腦筋笨,鄉下人的腦筋沒有你們那樣靈活。我的父親還不如我,他說他年青的時候,就記他這個『王』字,記了半頓飯的工夫還沒記住。右……愛……右……阿兒……」
說完一句話,在末尾不相干的她又讀起單字來。
風車嘩啦嘩啦的響在壁上,通氣窗時時有小的雪片飛進來,在窗台上結着些水珠。
她的眼睛完全爬滿着紅絲條;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樣在爭取她那不能滿足的願望。
在角落裡,在只有一點燈光的地方我都看到過她,好象老鼠在齧嚼什麼東西似的。
她的父親第一次來看她的時候,說她胖了:「媽的,吃胖了,這裡吃的比自家吃的好,是不是?好好干吧!干下三年來,不成聖人吧,也總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在課堂上,一個星期之內人們都是學着王亞明的父親。第二次,她的父親又來看他,她向她父親要一雙手套。
「就把我這副給你吧!書,好好念書,要一副手套還沒有嗎?等一等,不用忙……要戴就先戴這副,開春啦!我又不常出什麼門,明子,上冬咱們再買,是不是?明子!」在接見室的門口嚷嚷着,四周已經是圍滿着同學,於是他又喊着明子明子的,又說了一些事情:「三妹妹到二姨家去串門啦,去啦兩三天啦!小肥豬每天又多加兩把豆子,胖得那樣你沒看見,耳朵都掙掙起來了,……姐姐又來家醃了兩罐子咸蔥……」
正講得他流汗的時候,女校長穿着人群站到前面去:「請到接見室里裡面坐吧——」
「不用了,不用了,耽擱工夫,我也是不行的,我還就要去趕火車……趕回去,家裡一群孩子,放不下心……」他把皮帽子放在手上,向校長點着頭,頭上冒着氣,他就推開門出去了。好象校長把他趕走似的。可是他又轉回身來,把手套脫下來。
「爹,你戴着吧,我戴手套本來是沒用的。」
她的父親也是青色的手,比王亞明的手更大更黑。
在閱報室里,王亞明問我:「你說,是嗎?到接見室去坐下談話就要錢的嗎?」
「哪裡要錢!要的什麼錢!」
「你小點聲說,叫她們聽見,她們又談笑話了。」她用手掌指點着我讀着的報紙,「我父親說的,他說接見室擺着茶壺和茶碗,若進去,怕是校役就給倒茶了,倒茶就要錢了。我說不要,他可是不信,他說連小店房進去喝一碗水也多少得賞點錢,何況學堂呢?你想學堂是多麼大的地方!」
校長已說過她幾次:「你的手,就洗不淨了嗎?多加點肥皂!好好洗洗,用熱水燙一燙。早操的時候,在操場上豎起來的幾百條手臂都是白的,就是你,特別呀!真特別。」女校長用她貧血的和化石一般透明的手指去觸動王亞明的青色手,看那樣子,她好象是害怕,好象微微有點抑止着呼吸,就如同讓她去接觸黑色的已經死掉的鳥類似的。「是褪得很多了,手心可以看到皮膚了。比你來的時候強得多,那時候,那簡直是鐵手……你的功課趕得上了嗎?多用點功,以後,早操你就不用上,學校的牆很低,春天裡散步的外國人又多,他們常常停在牆外看的。等你的手褪掉顏色再上早操吧!」校長告訴她,停止了她的早操。
「我已經向父親要到了手套,戴起手套來不就看不見了嗎?」打開了書箱,取出她父親的手套來。
校長笑得發着咳嗽,那貧血的面孔立刻旋動着紅的顏色:「不必了!既然是不整齊,戴手套也是不整齊。」
假山上面的雪消融了去,校役把鈴子也打得似乎更響些,窗前的楊樹抽着芽,操場好象冒着煙似的,被太陽蒸發着。上早操的時候,那指揮官的口笛振鳴得也遠了,和窗外樹叢中的人家起着回應。
我們在跑在跳,和群鳥似的在噪雜。帶着糖質的空氣迷漫着我們,從樹梢上面吹下來的風混和着嫩芽的香味。被冬天枷鎖了的靈魂和被束掩的棉花一樣舒展開來。
正當早操剛收場的時候,忽然聽到樓窗口有人在招呼什麼,那聲音被空氣負載着向天空響去似的:「好和暖的太陽!你們熱了吧?你們……」在抽芽的楊樹後面,那窗口站着王亞明。
等楊樹已經長了綠葉,滿院結成了蔭影的時候,王亞明卻漸漸變成了干縮,眼睛的邊緣發着綠色,耳朵也似乎薄了一些,至於她的肩頭一點也不再顯出蠻野和強壯。當她偶然出現在樹蔭下,那開始陷下的胸部使我立刻從她想到了生肺病的人。
「我的功課,校長還說跟不上,倒也是跟不上,到年底若再跟不上,喝喝!真會留級的嗎?」她講話雖然仍和從前一樣「喝喝」的,但她的手卻開始畏縮起來,左手背在背後,右手在衣襟下面突出個小丘。
我們從來沒有看到她哭過,大風在窗外倒拔着楊樹的那天,她背向着教室,也背向着我們,對着窗外的大風哭了。那是那些參觀的人走了以後的事情,她用那已經開始在褪着色的青手捧着眼淚。
「還哭!還哭什麼?來了參觀的人,還不躲開。你自己看看,誰象你這樣特別!兩隻藍手還不說,你看看,你這件上衣,快變成灰的了!別人都是藍上衣,哪有你這樣特別,太舊的衣裳顏色是不整齊的……不能因為你一個人而破壞了制服的規律性……」她一面嘴唇與嘴唇切合着,一面用她慘白的手指去撕着王亞明的領口:「我是叫你下樓,等參觀的走了再上來,誰叫你就站在過道呢?在過道,你想想:他們看不到你嗎?你倒戴起了這樣大的一副手套……」
說到「手套」的地方,校長的黑色漆皮鞋,那晶亮的鞋尖去踢了一下已經落到地板上的一隻:「你覺得你戴上了手套站在這地方就十分好了嗎?這叫什麼玩藝?」她又在手套上踏了一下,她看到那和馬車夫一樣肥大的手套,抑止不住的笑出聲來了。
王亞明哭了這一次,好象風聲都停止了,她還沒有停止。
暑假以後,她又來了。夏末簡直和秋天一樣涼爽,黃昏以前的太陽染在馬路上使那些鋪路的石塊都變成了朱紅色。我們集着群在校門裡的山丁樹下吃着山丁。就是這時候,王亞明坐着的馬車從「喇嘛台」那邊嘩啦嘩啦地跑來了。只要馬車一停下,那就全然寂靜下去,她的父親搬着行李,她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走上台階來了,我們並不立刻為她閃開,有的說着:「來啦!」
「你來啦!」有的完全向她張着嘴。
等她父親腰帶上掛着的白毛巾一抖一抖的走上了台階,就有人在說:「怎麼!在家住了一個暑假,她的手又黑了呢?那不是和鐵一樣了嗎?」
秋季以後,宿舍搬家的那天,我才真正注意到這鐵手:我似乎已經睡着了,但能聽到隔壁在吵叫着:「我不要她,我不和她並床……」
「我也不和她並床。」
我再細聽了一些時候,就什麼也聽不清了,只聽到嗡嗡的笑聲和絞成一團的吵嚷。夜裡我偶然起來到過道去喝了一次水。長椅上睡着一個人,立刻就被我認出來,那是王亞明。兩隻黑手遮着臉孔,被子一半脫落在地板上,一半掛在她的腳上。我想她一定又是借着過道的燈光在夜裡讀書,可是她的旁邊也沒有什麼書本,並且她的包袱和一些零碎就在地板上圍繞着她。
第二天的夜晚,校長走在王亞明的前面,一面走一面響着鼻子,她穿着床位,她用她的細手推動那一些連成排的鋪平的白床單:「這裡,這裡的一排七張床,只睡八個人,六張床還睡九個呢!」她翻着那被子,把它排開一點,讓王亞明把被子就夾在這地方。
王亞明的被子展開了,為着高興的緣故,她還一邊鋪着床鋪,一邊嘴裡似乎打着哨子,我還從沒聽到過這個,在女學校裡邊,沒有人用嘴打過哨子。
她已經鋪好了,她坐在床上張着嘴,把下顎微微向前抬起一點,象是安然和舒暢在鎮壓着她似的。校長已經下樓了,或者已經離開了宿舍,回家去了。但,舍監這老太太,鞋子在地板上擦擦着,頭髮完全失掉了光澤,她跑來跑去:「我說,這也不行……不講衛生,身上生着蟲類,什麼人還不想躲開她呢?」她又向角落裡走了幾步,我看到她的白眼球好象對着我似的:「看這被子吧!你們去嗅一嗅!隔着二尺遠都有氣味了……挨着她睡覺,滑稽不滑稽!誰知道……蟲類不會爬了滿身嗎?去看看,那棉花都黑得什麼樣子啦!」
舍監常常講她自己的事情,她的丈夫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她也在日本,也算是留學。同學們問她:「學的什麼呢?」
「不用專學什麼!在日本說日本話,看看日本風俗,這不也是留學嗎?」
她說話總離不了「不衛生,滑稽不滑稽……骯髒」,她叫虱子特別要叫蟲類。
「人骯髒手也骯髒。」她的肩頭很寬,說着骯髒她把肩頭故意抬高了一下,好象寒風忽然吹到她似的,她跑出去了。
「這樣的學生,我看校長可真是……可真是多餘要……」打過熄燈鈴之後,舍監還在過道里和別的一些同學在講說着。
第三天夜晚,王亞明又提着包袱,卷着行李,前面又是走着白臉的校長。
「我們不要,我們的人數夠啦!」
校長的指甲還沒接觸到她們的被邊時,她們就嚷了起來,並且換了一排床鋪也是嚷了起來:「我們的人數也夠啦!還多了呢!六張床,九個人,還能再加了嗎?」
「一二三四……」校長開始計算:「不夠,還可以再加一個,四張床,應該六個人,你們只有五人……來!王亞明!」
「不,那是留給我妹妹的,她明天就來……」那個同學跑過去,把被子用手按住。
最後,校長把她帶到別的宿舍去了。
「她有虱子,我不挨着她……」
「我也不挨着她……」
「王亞明的被子沒有被裡,棉花貼着身子睡,不信,校長看看!」
後來她們就開着玩笑,甚至於說出害怕王亞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
以後,這黑手人就睡在過道的長椅上。我起得早的時候,就遇到她在卷着行李,並且提着行李下樓去。我有時也在地下儲藏室遇到她,那當然是夜晚,所以她和我談話的時候,我都是看看牆上的影子,她搔着頭髮的手,那影子印在牆上也和頭髮一樣顏色。
「慣了,椅子也一樣睡,就是地板也一樣,睡覺的地方,就是睡覺,管什麼好歹!念書是要緊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試的時候,馬先生能給我多少分數?不夠六十分,年底要留級的嗎?」
「不要緊,一門不能夠留級。」我說。
「爹爹可是說啦!三年畢業,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給我學費……這英國話,我的舌頭可真轉不過彎來。喝喝……」
全宿舍的人都在厭煩她,雖然她是住在過道里。因為她夜裡總是咳嗽着……同時在宿舍裡邊她開始用顏料染着襪子和上衣。
「衣裳舊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一樣。比方,夏季制服,染成灰色就可以當秋季制服穿……比方,買白襪子,把它染成黑色,這都可以……」
「為什麼你不買黑襪子呢?」我問她。
「黑襪子,他們是用機器染的,礬太多……不結實,一穿就破的……還是咱們自己家染的好……一雙襪子好幾毛錢……破了就破了還得了嗎?」
禮拜六的晚上,同學們用小鐵鍋煮着雞子。每個禮拜六差不多總是這樣,她們要動手燒一點東西來吃。從小鐵鍋煮好的雞子,我也看到的,是黑的,我以為那是中了毒。那端着雞子的同學,幾乎把眼鏡咆哮得掉落下來:「誰幹的好事!誰?這是誰?」
王亞明把面孔向着她們來到了廚房,她擁擠着別人,嘴裡喝喝的:「是我,我不知道這鍋還有人用,我用它煮了兩雙襪子……喝喝……我去……」
「你去幹什麼?你去……」
「我去洗洗它!」
「染臭襪子的鍋還能煮雞子吃!還要它?」鐵鍋就當着眾人在地板上光郎、光郎的跳着,人咆哮着,戴眼鏡的同學把黑色的雞子好象拋着石頭似的用力拋在地上。
人們都散開的時候,王亞明一邊拾着地板上的雞子,一邊在自己說着話:「喲!染了兩雙新襪子,鐵鍋就不要了!新襪子怎麼會臭呢?」
冬天,落雪的夜裡,從學校出發到宿舍去,所經過的小街完全被雪片占據了。我們向前衝着,撲着,若遇到大風,我們就風雪中打着轉,倒退着走,或者是橫着走。清早,照例又要從宿舍出發,在十二月里,每個人的腳都凍木了,雖然是跑着也要凍木的。所以我們咒詛和怨恨,甚至於有的同學已經在罵着,罵着校長是「混蛋」,不應該把宿舍離開學校這樣遠,不應該在天還不亮就讓學生們從宿舍出發。
有些天,在路上我單獨的遇到王亞明。遠處的天空和遠處的雪都在閃着光,月亮使得我和她踏着影子前進。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見行人。風吹着路旁的樹枝在發響,也時時聽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打着在呻叫。我和她談話的聲音,被零度以下的氣溫所反應也增加了硬度。等我們的嘴唇也和我們的腿部一樣感到了不靈活,這時候,我們總是終止了談話,只聽着腳下被踏着的雪,乍乍乍的響。手在按着門鈴,腿好象就要自己脫離開,膝蓋向前時時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記不得哪一個早晨,腋下帶着還沒有讀過的小說,走出了宿舍,我轉過身去,把欄柵門拉緊。但心上總有些恐懼,越看遠處模糊不清的房子,越聽後面在掃着的風雪,就越害怕起來。星光是那樣微小,月亮也許落下去了,也許被灰色的和土色的雲彩所遮蔽。
走過一丈遠,又象增加了一丈似的,希望有一個過路的人出現,但又害怕那過路人,因為在沒有月亮的夜裡,只能聽到聲音而看不見人,等一看見人影那就從地面突然長了起來似的。
我踏上了學校門前的石階,心臟仍在發熱,我在按鈴的手,似乎已經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階又有一個人走上來了:「誰?誰?」
「我!是我。」
「你就走在我的後面嗎?」因為一路上我並沒聽到有另外的腳步聲,這使我更害怕起來。
「不,我沒走在你的後面,我來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給開門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
「你沒按過鈴嗎?」
「按鈴沒有用,喝喝,校役開了燈,來到門口,隔着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底他不給開。」
裡邊的燈亮起來,一邊罵着似的光郎郎郎的把門給閃開了:
「半夜三更叫門……該考背榜不是一樣考背榜嗎?」
「幹什麼?你說什麼?」我這話還沒有說出來,校役就改變了態度:
「蕭先生,您叫門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亞明一直走進了地下室,她咳嗽着,她的臉蒼黃得幾乎是打着皺紋似的顫索了一些時候。被風吹得而掛下來的眼淚還停留在臉上,她就打開了課本。
「校役為什麼不給你開門?」我問。
「誰知道?他說來得太早,讓我回去,後來他又說校長的命令。」
「你等了多少時候了?」
「不算多大工夫,等一會,就等一會,一頓飯這個樣子。喝喝……」
她讀書的樣子完全和剛來的時候不一樣,那喉嚨漸漸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着,並且那兩邊搖動的肩頭也顯着緊縮和偏狹,背脊已經弓了起來,胸部卻平了下去。
我讀着小說,很小的聲音讀着,怕是攪憂了她;但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只是第一次?
她問我讀的什麼小說,讀沒讀過《三國演義》?有時她也拿到手裡看看書面,或是翻翻書頁。「像你們多聰明!功課連看也不看,到考試的時候也一點不怕。我就不行,也想歇一會,看看別的書……可是那就不成了……」
有一個星期日,宿舍裡面空朗的,我就大聲讀着《屠場》上正是女工馬利亞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一面看着窗外的雪地一面讀着,覺得很感動。
王亞明站在我的背後,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有什麼看過的書,也借給我一本,下雪天氣,實在沉悶,本地又沒有親戚,上街又沒有什麼買的,又要花車錢……」
「你父親很久不來看你了嗎?」我以為她是想家了。
「哪能來!火車錢,一來回就是兩元多……再說家裡也沒有人……」
我就把《屠場》放在她的手上,因為我已經讀過了。
她笑着,「喝喝」着,她把床沿顫了兩下,她開始研究着那書的封面。
等她走出去時,我聽在過道里她也學着我把那書開頭的第一句讀得很響。
以後,我又不記得是哪一天,也許又是什麼假日,總之,宿舍是空朗朗的,一直到月亮已經照上窗子,全宿舍依然被剩在寂靜中。我聽到床頭上有沙沙的聲音,好象什麼人在我的床頭摸索着,我仰過頭去,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是王亞明的黑手,並且把我借給她的那本書放在我的旁邊。
我問她:「看得有趣嗎?好嗎?」
起初,她並不回答我,後來她把臉孔用手掩住,她的頭髮也象在抖着似的,她說:「好。」
我聽她的聲音也象在抖着,於是我坐了起來。她卻逃開了,用着那和頭髮一樣顏色的手橫在臉上。
過道的長廊空朗朗的,我看着沉在月光里的地板的花紋。
「瑪利亞,真像有這個人一樣,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沒有死吧!她不會死吧……那醫生知道她是沒有錢的人,就不給她看病……喝喝!」很高的聲音她笑了,借着笑的抖動眼淚才滾落下來:「我也去請過醫生,我母親生病的時候,你看那醫生他來嗎?他先向我要馬車錢,我說錢在家裡,先坐車來吧!人要不行了……你看他來嗎?他站在院心問我:『你家是幹什麼的?你家開染缸房嗎?』不知為什麼,一告訴他是開染缸房的,他就拉開門進屋去了……我等他,他沒有出來,我又去敲門,他在門裡面說:『不能去看這病,你回去吧!』我回來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說下去,「從這時候我就照顧着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爹爹染黑的和籃的,姐姐染紅的……姐姐定親的那年,上冬的時候,她的婆婆從鄉下來住在我們家裡,一看到姐姐她就說:『唉呀!那殺人的手!』從這起,爹爹就說不許某個人專染紅的;某個人專染藍的。我的手是黑的,細看才帶點紫色,那兩個妹妹也都和我一樣。」
「你的妹妹沒有讀書?」
「沒有,我將來教她們,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讀得好不好,讀不好連妹妹都對不起……染一匹布多不過三毛錢……一個月能有幾匹布來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錢,又不論大小,送來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錢,去掉顏料錢……那不是嗎!我的學費……把他們在家吃咸鹽的錢都給我拿來啦……我哪能不用心念書,我哪能?」她又去摸觸那書本。
我仍然看着地板上的花紋,我想她的眼淚比我的同情高貴得多。
還不到放寒假時,王亞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着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經束得很緊,立在牆根的地方。
並沒有人和她去告別,也沒有人和她說一聲再見。我們從宿舍出發,一個一個的經過夜裡王亞明睡覺的長椅,她向我們每個人笑着,同時也好象從窗口在望着遠方。我們使過道起着沉重的騷音,我們下着樓梯,經過了院宇,在欄柵門口,王亞明也趕到了,呼喘並且張着嘴:「我的父親還沒有來,多學一點鐘是一點鐘……」她向着大家在說話一樣。
這最後的每一點鐘都使她流着汗,在英文課上她忙着用小冊子記下來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時讀着,同時連教師隨手寫的已經是不必要的讀過的熟字她也記了下來,在第二點鐘地理課上她又費着力氣模仿着黑板上教師畫的地圖,她在小冊子上也畫了起來……好象所有這最末一天經過她的思想都重要起來,都必得留下一個痕跡。
在下課的時間,我看了她的小冊子,那完全記錯了:英文字母,有的脫落一個,有的她多加上一個……她的心情已經慌亂了。
夜裡,她的父親也沒有來接她,她又在那長椅上展了被褥,只有這一次,她睡得這樣早,睡得超過平常以上的安然。頭髮接近着被邊,肩頭隨着呼吸放寬了一些。今天她的左右並不擺着書本。
早晨,太陽停在顫抖的掛着雪的樹枝上面,鳥雀剛出巢的時候,她的父親來了。停在樓梯口,他放下肩上背來的大氈靴,他用圍着脖子的白毛巾擄去鬍鬚上的冰溜:
「你落了榜嗎?你……」冰溜在樓梯上溶成小小的水珠。
「沒有,還沒考試,校長告訴我,說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親站在樓梯口,把臉向着牆壁,腰間掛着的白手巾動也不動。
行李拖到樓梯口了,王亞明又去提着手提箱,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套還給她的父親。
「我不要,你戴吧!」她父親的氈靴一移動就在地板上壓了幾個泥圈圈。
因為是早晨,來圍觀的同學們很少。王亞明就在輕微的笑聲裡邊戴起了手套。
「穿上氈靴吧!書沒念好,別再凍掉了兩隻腳。」她的父親把兩隻靴子相連的皮條解開。
靴子一直掩過了她的膝蓋,她和一個趕馬車的人一樣,頭部也用白色的絨布包起。
「再來,把書回家好好讀讀再來。喝……喝。」不知道她向誰在說着。
當她又提起了手提箱,她問她的父親:「叫來的馬車就在門外嗎?」
「馬車,什麼馬車,走着上站吧……我背着行李……」
王亞明的氈靴在樓梯上撲撲地拍着。父親走在前面,變了顏色的手抓着行李的兩角。
那被朝陽拖得苗長的影子,跳動着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柵門。從窗子看去,人也好象和影子一般輕浮,只能看到他們,而聽不到關於他們的一點聲音。
出了木柵門,他們就向着遠方,向着迷漫着朝陽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象碎玻璃似的,越遠那閃光就越剛強。我一直看到那遠處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一九三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