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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庚子拳禍之起,余時客天津。四月間,偶與二、三同志談及,或謂「小醜無大患」,或謂「即有邪術亦不能持久,特良民不免受害耳。」余曰:「方今我國自知孱弱而不求所以自強之方,第知仇人而不求所以自立之道,愈不振愈閉塞,愈羞愧乃愈憤懣。一旦有神術售者,恐將信而奉之,倩爲禦侮計,愚人心意都較如此,是拳禍之不可量也。然是時直隸固尚無匪,果能先事籌防,蠢爾拳民烏能成勢,則又不僅亂民之罪,且數萬亂民之命,實信用之者害之矣。」或曰:「信匪肇禍,幾至覆國,次則良善受害者更不知千萬,何亂民之足雲?」余曰:拳黨之蔓延實有感召之者,否則固良民也,彼以爲官家用我矣,而不知乃驅諸必死之地。吾固以拳匪之死同一可憐,至於教民倚勢凌人,不法情事,亦足令人不平。然是在地方官平常明白整理,能與教士和衷共濟,即可弭患於無形。夫大臣既不能先事籌商良法,州縣官又往往遇事敷衍因循,日積月累,大禍釀成,伊誰之咎耶?

直隸易州屬之淶水縣宰祝公芾,字召棠,良吏也,知拳教之不可縱,稟命大府,請兵彈壓。制軍令楊、營官福同率兵往剿,楊冀以好言撫之,率數騎往,與匪爭執,竟被害,幷及材官數人,拳黨亦肆矣。祝公亦被困,幾不免。夫義和拳自稱義民,今既戕官是不奉法,不奉法乃亂民之尤惡。乎義果於此實力剿辦,必能如山東之漸次肅清,無侍外兵之入也。

勞公玉初時宰清苑,鑒山東之亂,著《義和拳教源流考》,載歷朝勦匪事實,極言邪術之害,印行於前一年,當爲有目共鑒之書,即爲後世臣民當守之法,而在上者竟藐若罔聞。嘗謂中國識字之人少,故士氣不振,國勢亦弱,今有此詳明剴切之書不能奉爲車鑒,然則臣民皆不識字之人乎?故知讀書而無卓識定見,直與下愚不識字者等耳。

淶水事後,天津仍無多匪,間有習者未敢公然設壇(拳教謂其公所為「壇」,亦曰「爐」。),然妖言所傳播之者,故神其說,以爲新奇,信從遂廣,其根源之害仍在民不識字,惟知鬼神,士不識時,胸無定見。欺誑之既易,恐嚇之不難也。

旋聞京西一帶拳勢已衆,謠言謬說日盈於耳。蘆保鐵路之毀,說者謂拳民用刀指處,火焰立騰,故鐵軌、電桿之焚甚速,非人力所能爲也。余謂「百姓而毀本國路線,是明明謀反,何謂義民?」或謂「彼實不知路線爲國家之物,以爲洋人所設也。」自說誠然,第本國自有之物而本國之民不知,此又上下蔽塞之過矣。

五月初間,津匪漸起,晚間,街巷小兒多有習練者,衆僉神之。余見一童伏地片刻,遽起則張目大言,自謂灌口二郎,手舞足跳,彷彿神助,實則此小兒不過聞人云雲,偶爾演以爲戲。觀者乃動色屏息,深信不疑。又曾見兩童,一自謂齊天大聖,一爲托塔天王,皆不值一噱。

余所聞,拳匪附身,神號多出《封神》、《西遊》諸書,或尋常寺院塑像,爲鄉愚所習知者。本無其神,何能坿體,其謬不待辨矣。此等妄民,大府稱之以入奏,樞臣用之以禦侮,千古笑柄,莫斯爲甚!余雖草野細民,見此欺君誤國之事,滿腔惡憤,不能無言,據事直書,吾無憮焉!

一日,傳聞由津至京某處,洋兵與拳民交戰,拳衆只作揖不動步即能前進,作一揖進數百步,作三揖即與洋兵接,洋兵不及開槍已被刃,且是時開槍亦斷不能燃,故洋兵無不北者,遂有某甲謂昨日洋人用船運赴出口之屍身,不知其數,悉用蒲蓆密裹,不欲使人知其爲洋兵也。余搖頭不語。傍一友,素滑稽,忽正色曰:「君不信耶?係中國河剝船,有數十隻,上載皆蓆包,纍然無數,我親見之矣!」某甲聞言,向余冷笑,復轉面謂友曰:「非君親見,彼必不信。」友頷之且言:「此多船蓆包我且見其卸岸,並見其拆包。」甲問:「包內屍身必已腐臭?」友曰:「否。」問:「胡不爛?」則徐曰:「蓆包內皆落花生耳。烏能腐爛耶?」甲色沮不語。余大笑,謂友曰:「或是洋兵之屍中途腐爛,而得日月精華,忽皆變為落花生,亦未可知。」甲愈頳然,逡巡去。可謂一場雅謔矣。

次日有謂昨一東洋車夫偶忤洋人,將受撲責。車夫畏而揖之,洋人即棄棍逃去,謂洋人誤以作揖為拳匪之法術也。

是時,紫竹林戒嚴,各路口置兵安砲,修整老龍頭浮橋,夜至九句鐘,即不准華人在租界行走。洋兵之來津赴京者,亦絡繹不絕。而天津城廂多設拳壇矣。

一夜,約二鼓,時無明月,忽空中光耀閃灼。出戶仰視,白光一道,如亘長虹,或左或右,時暗時明。登屋觀之,乃知為洋兵所燃電燈,意在照看津城一帶,防匪徙襲取租界也。此等電光極為明亮,且能及遠,誠軍行不可少之物也。

「紅燈罩」之說,僉謂「夜半即見」。余與友約,每夜必同升高處伺察,用極大遠鏡尋視,終無所見。而信者謂「親見其起落遊行,狀如紅星」。然天津報紙紛紛議論以為係火藥偽作以惑人,其實並偽作亦無之也。

拳術練三個月,即有神坿;紅燈罩練五個月,即能升空,隨意取之。沙鍋罩則練成後空鍋能取食物不絕。是時,謠言且謂「大師兄(拳匪頭目之稱。)已遣紅燈罩飛往各國阻其來兵。然後從事中國。租界不難一掃而平」云云。豈值一笑乎!

天津拳教,願學者先期報名,次日往見大師兄,以為可用,即需每日往習;如不往,謂其父母必受惡報。入黨後,不飲茶,不茹葷。逐日食物皆責之鋪民,號為「得勝餅」,餅之堆積甚多。

北方有一種在理之會,(不知是此「理」字否?其人自稱為「有理」,或曰「在門檻」。)入會者不御煙酒,而鼻嗅明目散,如嗅鼻煙。然崇奉觀音像,有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子之五字。余昔有一僕,曾在理,後因不能戒酒,出會。告余不傳之五字,即「觀世音菩薩」五字也。此會中人,拳教視為師兄弟,不加害也。

佛、道兩教皆為拳黨所重。先是,有一怪狀遊方僧到津,肩鐵鐸大如瓢者十枚,日遊街市,人咸異之。後聞此僧與匪首張德成共事,不知因何為張所殺雲。可見異言異服,多非良善。

五月半後,津匪益眾,越日遂焚教堂。初聞凡焚教堂及教民住屋,斷不延及無辜,先以刀劃界,始舉火,火至界即止,不爽毫釐。乃初焚津城教堂,即已殃及四鄰,則曉於眾曰:「此鄰家婦人污穢敗法,自取咎也。」焚城內教堂時,勒令左近民人各執香火跪於街衢,以達神庥。老弱婦女,無不遵者。蓋匪勢已成矣。

於是,日有焚毀教堂、捉殺教民之事。街上行人見匪避道,畏之如虎。匪亦自命為神,生殺任意,無辜受戮者不知凡幾。洋貨不准買賣,洋貨店多被抄掠。東洋車改名「太平車」。神團神壇之帖,爛語讖詞之紙,張滿街衢。而地方官皆惟大師兄之命是聽矣。

拳匪不准民人用洋物,而彼黨所束紅巾、紅帶,皆洋布;即身穿亦多洋布。惟無人敢斥之。

津地土棍,俗稱「混混」,分黨稱雄,藐視法紀,多有十二、三齡童子,即能與人角。河東、河北往往白晝持刀而行,以人命為草菅,以敢死為能事。械鬬之際,途無行人;保甲委員,不敢彈壓;工局巡兵,望而遠避。澆風惡俗,久已習為故然。迨拳術播傳。遂相率入黨,故惡燄較他處彌甚。及至洋兵破城,遂變紅巾而為洋僕,藉勢擄掠,人皆挾貲;觀其衣服麗都,日徜徉於妓寮、茶肆者,不料其為昔日之拳匪,今日之漢奸也。當初議和之際,天津稍稍成市,官商仍未敢去,其熙來攘往者,皆此輩耳。余嘗謂京津之失,失於信匪之大臣,亦失於三津之土棍,豈苛論哉?

一友之僕,乘東洋車正行間,忽一物中肩骨上,痛甚。急回視,係一匪用刀背撲之。速下車長跪,始無事。而肩骨幾折,歸家仰臥,如失魂魄。又一婦人,為匪捉住,指為「直眼」,立殺之(匪稱教民為「直眼」,若謂入教後常吃洋人藥物,其眼即直,與平人之目光活動者異矣。)

河東大佛寺一人正行間,一匪遙呼曰「此奸細也」。其人聞聲飛奔,適有官兵乘馬過,匪令追之。兵躍馬舉槍,連發不中。為對面一匪截獲,立殺之。身上搜出火藥、火柴。官兵割其首攜去,而此人之屍逐為眾所臠切。

五月中旬某夜,十一句鐘時,內人兒輩均已寢。余方擁衾觀《日本維新史》,忽聞陳家溝左近人聲鼎沸,似趨向老龍頭車站一帶。余寓居為河東地方,其地與老龍頭、陳家溝成三角形,每角相去不過一里有奇。旋聞減殺聲漸清晰,約有千人。余知為拳匪將攻租界,欲由老龍頭而行也。是時,老龍頭屯紮洋兵並已安置陸炮,余急披衣起,取梯升屋,見東北(即陳家溝左近。)人聲聚處紅燈炫耀,橫趨東南(即老龍頭車站一帶。),雜以毀拆鐵路錚錚之聲。正審視間,東南火光倐發,炮聲如急雷,直向紅燈聚處。即見數百燈光蕩搖不定。緊接第二砲發,燈光遂散亂退落,驛間人聲盡息,點火皆無,胥敗退矣。此次洋兵只發兩砲,自始至終不過兩刻。匪之可恨,亦屬可憫。或謂匪先燃燈聲喊,不啻示洋砲以攻擊之的,倘知銜枚暗進,則車站洋兵恐立腳不定矣。余謂即使攻奪車站,而隔岸槍礮齊發,亦烏能久居其地?總之,以刀矛之遲鈍、當槍袍之快利,無論孫吳復生,莫能措手,況此種呆匪,又何兵法之足云乎?

是時,內人等驚覺,呼余入屋。坐未定,四面人聲及兵行鼓號聲齊起。無何,西南面槍聲如爆竹,然不知為洋兵官兵、抑拳匪也。火光亦即四起,又不知為何處。次日,有謂係匪徒往焚三叉河大教堂,而聶軍門兵與匪接仗也。通夜騷然,黎明稍止。

次日,往友處談夜間事。友曰:「昨夜匪被炮彈者約數十人,死三十餘人。」余問:「何以知之?」曰:「前數日,余家圉僕二人不辭去,後知其往陳家溝習拳。今日他僕見此二人,一已受傷;一則倖免,知拳術不驗,已逃歸家。此僕又識一人,云:『昨夜羣趨車站時,彼往斫電桿三數刀,後桿未斷而刃已折。大懼,臨陣脫逃』雲。」

天津匪所用刀多係鐵片,每刀不過數百錢,無賴之徒購鐵刀一柄、紅布數尺,即可橫行無忌。是時,鐵匠店售刀極多,地方官禁之不聽。

聶功亭軍門主勦匪,為眾唾罵。後與洋兵戰於南門外西開地方,首先陷陣而亡,激烈之氣,雖死如生。

裕帥因津地棼亂,檄胡千里直剌權天津府篆。直剌謂「若假兵權圍津門而殲拳匪,乃能奉命」。裕帥難之。遂假母命力辭,繳檄,奉母南行。其識見可謂加人一等。余謂:是時樞臣已立意開戰,即使授以兵柄而部署未定,仍成畫餅耳。

次日下午,聞洋兵已奪塘沽砲台,余適在友家坐談,謂大禍將至矣!忽街頭匪黨傅呼,謂「練軍將試炮,不要驚怕」云云。練軍時為何莘畲鎮軍統帶,所謂「淮練兩軍」者是也。余方疑練軍試炮與拳匪何與,適有家奴報稱「老龍頭洋兵出隊」。余益疑,偕友升屋觀看。洋兵馬步隊齊出,散布車站一帶,若有待者。正審視間,炮聲突起於西北(即水師練軍等營駐紮處所。),白煙一道飛向洋隊,炸子爆落,聲如數十面鑼。遂連發不絕,皆向租界攻擊。洋兵亦即開炮還攻。其砲聲小而速,蓋快砲也。然後知官兵已與各國開仗矣。

余所居地方與水師練軍等營及車站成一直線,兩邊炮彈往還皆從余屋頂上過,恐家人不安,即趨歸。而內子、兒輩皆面無人色也。

此次與洋人開戰,不知何事,且不分何國,荒謬糊塗,可笑可歎!土耳其,最為蠻野,然未必肯如是之自暴自棄。中東之役,聚天下之兵將,不能勝一日本。今欲勝五洲各國耶?謂拳匪可恃,則可恃之實跡全無,殊屬令人不解。每一念及,恨不欲生。而誤國之徒,尤必待外人指索,始正其罪,不惟失刑,更失權矣!此番若非東南互保有約,及各國重在商務、不占土地,則奚堪設想?慚甚!憤甚!

余歸寓後,兩面砲聲益隆,無兩分鐘停者。未幾,南面槍聲尤緊,直至午夜始稍息。洋炮漸停,而水師練軍則間片刻必嗚炮一、二聲,故終夜不能成寢。其南面槍聲,則練軍在西開地方與洋兵接戰也。

是日,匪黨沿街聲喊,令人送得勝餅,各家焚香供楊老師位,向東磕頭;夜間需每家懸一紅燈。              

是日,香店生意絕好,城廂內外香幾售磬。

晚間傳呼尤繁。是時,洋兵休息,則謂「已禁令洋炮不響」(皆口稱「鬼子槍砲不過火」。),或雲「已打勝仗,殺卻幾許洋兵」,或喊「大師兄已入紫竹林」。未幾,火光大起,則雲「租界洋房均兆焚如」。其實租界左近華式房屋,皆洋兵所焚,為清野之計也。

本日洋兵係載炮於火車上,馳至將近陳家溝地方,向水師營攻擊。時而馳回。少頃,復來如此,往還不絕。

河東一帶是日人家,落下炸子受傷者約百數十人。全鄰老弱,有驚而死者。哭泣之聲,遠近響應。友家大門,亦被轟毀。

自此日起,匪黨不令婦人出門,防污穢也,違則殺之。不知而被害者甚多。余遂不能攜眷他往,惟有坐以待斃。

次日,水師各營砲攻租界極猛,而敵人反無甚動靜。余升梯遙望車站一帶,未見一人,不知何故。於是,匪黨遂謂「洋人槍砲均被大師兄所毀,不能再施」,相與傳呼惑人。或謂:「是時,洋兵在津者不多,子彈亦少,故不肯輕用。彼只需守住租界,令我不能攻入,徐待救兵,以圖大舉。若謂彼已力盡,則官兵與拳黨胡不攻進紫竹林耶?」此顯而易見者也。

是日午後,南面戰極惡,槍炮聲無一刻停者。

連日,余家人皆薦臥於地,窗櫺用木器障蔽,以妨炸彈。倦極而不能合眼,饑極而食難下咽。婦孺相對無語如癡。余偶開門出視,來往皆拳黨,紅巾遍地,刀光炫人,而四下槍砲聲急如爆竹,默計生平目中所見、耳中所聞,當以此次為最奇特。

鄰人經商於滬者一翁,私謂余曰:「連日官兵、匪黨死亡枕藉,匪術已窮,吾輩不設法他去,必及難矣。」余唯唯,歸而謀之。內人、僕輩仍恐為匪所害,不肯行。內人且曰:「與其為匪辱害於街衢,吾甯坐死於此室耳。」其言甚當,然亦愴矣。

是夜,北面槍炮繼起,間係京中洋兵得信來援,與武庫一帶防兵相值而戰。

夜間匪眾傳呼,令人家煙囪上蓋以紅紙,諸如此類,花色甚多。

次日,匪黨令人家燒香勿間斷,需向東南時時磕頭。無何,又喊令每家均將糞桶倒置,插紙花於上。余聞,謂內人曰:「匪術真窮,糞桶插花,豈值一笑?」相與嗟歎再四,然特夫婦私語如此耳。是時,雖僕輩亦不敢與言,否即有性命之憂。

是日,匪且不令婦女出至階墀,且不准在窗櫺內向階墀窺看。

街上捉拏奸細之聲日夜不絕。

匪謂教民為「直眼」,謂學堂肄業生及洋行司事人為「二毛子」。(津人呼洋人為「毛子」。)

聞武備學堂前為拳黨所圍,經肄業生力戰始解。而天津各堂學生被害者頗不乏人。余曾在育才館肄業,為街鄰所知,且室內英書及石印、鉛印書約三千卷,皆足以殺身之物也,幸無擾及者,豈非有天幸哉!然叔父及二弟並族中人或在西江、或在江甯,皆疑余及難矣。

次早,鄰人傳說河東各處人多遷於城內,街上婦女匪已不禁,蓋昨夜匪受創甚劇,今日勢已渙散。風聲傳播,人知匪不足恃,頃刻間紛紛逃避。且聞洋隊已至興榮街口駐紮,河東漸為敵人所有矣。

余告內人,內人謂:「如此走與否?皆死又何畏哉。請從君行。吾輩女子何足惜,君以有用之身,慎勿為婦孺所累。況生死有命,走亦未必即死,惟財物不可撓帶耳。」余唯之。

是時,街上人聲雜亂,消息頗惡。南面槍聲繁而近,有似洋兵真至興隆街口。余急至向識之東洋車店,商之至再,始允僱車一輛,索價四千錢,立給之。將車回,令內人、兒子同登,只攜首飾數事、夏衣十餘件、銀元十五枚、米一包,車用紅被滿罩,傳聞婦女需用紅色布物遮蓋,始可出行;否,即以為污穢而殺之。餘步行車後。男女僕三人,給以川資,令各歸家,不能顧及矣。皆涕泣而別。

此行倉卒特甚,余所有衣物、書藉,盡行棄置。最可惜者,則圖晝三千五百餘卷,非朝夕之力所能致也,悲哉!

出門後,街頭難民擁濟,途為之塞。又值雨後泥濘,舉步維艱。婦女皆首戴紅袱,莫敢仰視;男子皆襟掛紅布數寸,以示信匪。其往來移運物件者,皆手執刀劍,或握小槍。余遇數友人,呼之,或不能應,或目余而無言,或向余搖頭不語,狼狽情狀,大都如此。

途值匪眾,相率停避,呼曰「跪」,則皆跪,婦孺有叩頭不止者。余為家人故,數屈膝,而肩背尚為匪所擊,幾撲於地。內人車蓬屢次被匪擊刺。且有一匪曰:「車內何人?是『直眼』否?」余揖而告曰:「車內是第一段保甲局周大老爺小姐也。」此匪點頭而去。蓋外舅曾膺是差,且在府縣署審判案獄,津人多聞其名,幸以此得免。至過東浮橋時,亦甚險。此處匪設要卡,兩傍派黨執刀排立,口呼「捉拿奸細」。東洋車過,必挑廉審視;倘指為奸細,即不容置辨。種種危險情形,誠難罄述也。

匪之所謂「上法」(即神坿體之謂。),有閉目緩行者,有目不邪視、端步前行者,有數人扶持一人者,有兩人掖一人、且斜步如酒醉者,有持大刀亂舞、行人躲避不及者,有數人持槍刀、魚貫而行者,有乘馬而擁導者,有受傷或已死、而肩以歸者,更有匪執小棍、上綴血物、聲言是「毛子心肝」者,或來或往,不知何為;紛紛擾擾,無復人狀。自河東以至城門,所見匪徒,如此情形,嘗謂不啻地藏王遊阿鼻地獄一週,否則光天化日之下,安有是哉?

余衣稍瘦小,足著南式緞鞋。途遇一人曰:「爾此等裝束,有似吃洋行飯者,大不相宜,請速易之!」余稱謝,然已無可如何。內子遂呼余脫卻外杉,放在車內。惟鞋無可易,乃用泥滿塗之,殊為好笑也。

入城後,在戚家暫居。城內稍形安謐,皆以為有城垣可恃也。然購買食物已屬不易。且四面槍砲聲不停,傅說者所言不一,而行人無不執刀劍者,則仍是無刻不在危境耳。

是夜,城內居民醵資僱人守夜。呼衛之聲,遠近響應,仍難成寐。天津懸二尹因衙署被匪所占,借居戚家,與余同榻。一尹謂渠署差役已十人九匪矣。

三鼓,聞東南火極盛。登屋觀之,適南來一彈自耳傍飛過,身搖足滑,幾倒;急趨而下。是時,飛彈之馳驟者,絡繹不絕。

連日津匪肆行無忌,商民敢怒而不敢言。忽傳獨流張老師帶兩萬人至(即張德成。),聲言天津假團太多,特來查拏。此說一播,次日津匪居然歛跡。蓋津匪皆土棍,自充拳民。故以為張德成真有神術而懼之。又有曹老師,亦津匪所畏服,是日亦至。故街巷間無復向日之紛擾矣。

是日,城內道署中砲。說者謂洋兵知有旗桿處為衙門,故向之施砲,且易瞄準。於是,各署旗桿,立時鋸倒。

楊藝芳都轉,途遇匪黨,呼之下轎。令其步行至大師兄處,向神拈香,且聚童匪舞刀示之。都轉勉為獎譽,且喚侍者賞給銀圓,始從容回署。後聞城陷日,都轉足受槍子,傷甚重雲。

縣宰夫人遷出署後,忘窟藏八百金;旋差人往掘,已被匪先得,無可如何。縣宰早已密藏友處,即二尹亦不知其所在,故未被匪所嬲。否則,必需厚挹廉泉矣。

河東友家一僕,升至天棚頂上觀紫竹林洋兵,竟為飛彈中足面,滾落跌斃。無妄之災,亦自取也。

一友家,院宇較廣,各院所墜落子彈及炸碎鐵片約百十枚,窗扇、器具被毀甚多。幸人無殃及者。

初,東南一帶火起,說者謂必需西北風讒與燒租界相宜,而連日皆東南風。是日,傳聞紅燈罩已上城牆作法,呼風使轉,至遲明晨即改西北風矣。而次日東南風如故。

連日四面槍炮聲極繁,無數分鐘之停,究不知何處接仗,及孰勝孰敗也。是時,縣囚百餘人悉為匪釋放,武庫及城內軍械所槍械等件,任匪攜取,遂有一人而取大小快槍三、四隻者。匪既得此,搶掠之志益堅,蓋不能發洋財,而必能發本國之財矣。洎至津城將陷之前一日,遂劫掠錢店、鐘表行數家,一鬨而散,此亦必至之勢也。(內有『播喴行』,其餘皆不能記憶。)

是日,攜內人、兒子出城,坿舟南下。舟值極昂,尤不易覓。餘一家三人居一裝貨小艙,內本是侷促,而心中甚暢。午後,船上人滿,催促開行。河下船隻舷橈相接,每船皆數十人,男婦老幼雜沓擁濟,一律南行。西沽一帶,戰聲切近,砲彈橫飛。兩岸男婦無舟可坿者,踉蹌前行,情形可憫。余初登舟,心頗展放,觀至此又黯然神傷。內人謂:「余等在此小艙內,以視岸上人,幾同天壤;則區區衣物之棄置,何足惜哉?」

將晚,舟抵楊青鎮,耳中始不聞槍礮聲。內人、兒子面色皆善,余亦怡然。乃洗菜煮飯,飽餐一頓,覺異常馨美,蓋十日以來未嘗好生吃飯矣。然沿河兩岸,處處皆匪,以查拏奸細為名,每登舟搜索,遇有財物即不免留難,甚至目為「直眼」殺而取其資,亦殊可畏。幸餘一家三人,身外無物,始能安抵青縣也。    

凡過一鎮,需每舟舉一、二人登岸,至大師兄處,拈香禱告,謂「我舟皆是難民,並無奸細,請大師兄慈悲放行,並請給團帖,俾至下鎮壇口呈驗放行」。其帖係黃紙,長寬數寸,居中書某處義和神團字樣,有此帖途間稍免騷擾,惟財物多者,雖上站給此帖,而下站仍不放鬆耳。                 

沿河一帶匪分「乾、坎」等黨,說者謂:「『坎』字優於『乾』字。凡坎黨,首有黃紙符、腰繫黃巾,一望而知。」余默計紅巾、黃巾皆為張角遺孽,且頭目是張德成,隱以張角自命矣。彼時張角以燒香惑聚,今拳亦最重燒香,尤屬相似。吾華篤信古事,而獨忘張氏之左道惑人。且理學家必攻異教,何以拳匪起時,不聞諸有道先生、素甘以為守正不阿者建議闢之,反因而用之,是何故哉?然後知吾華並無守舊黨耳。

匪黨謂教民額有十字紋,平人不能見,惟上法者見之。故指殺任意,不能與之辨也。

五月以來余所見所聞,一腔憤懣無處宣發,至青縣(距津一百八十里。),往見同學陳君曾蔭相與入密室,始得暢所欲言。陳為青邑紳富,匪所垂誕者,亦汲汲可危。余請其奉親暫避他處,則百世安居有難恝置者,反羨餘三口之家脫然無累矣。

吾華政府,向不與民共事,蓋已久矣。此次乃與民通,一呼而起者千百萬人,可謂志同道合。然不通而害尚緩,通則立受其禍,豈華民固宜塞之不通耶?抑通之不得其正也。民之智未開,不能強通,否必生患。民之智既開,不能強塞,否亦生患。此其故,非傖父所知,乃反以為民心可恃,而不問民之心究是何心。夫民之心固非不知捍患禦悔也,特其心之思想甚愚而拙,故祗能召患取侮、不能捍患禦侮。在上之人以為可恃,是恃之以召患取侮耶?嗟!嗟!

說者謂:「百姓以血肉之軀,與猛烈之槍炮為敵,此真難得!吾華之人,四萬萬有奇,何不可恃哉?」應之曰:「血肉之軀,四萬萬誠不為少,惜死易而生甚難。十年之內,若以血肉之軀與槍袍敵,則此四萬萬人,恐要死去四分之一、二,試問十年之內能生出四分之一、二以補之耶?即使多生,亦苦不能及歲。是死之多而生之少,中國將無人矣。彼槍炮則生生不已,一日毀去一萬,一日可使增至十萬,不足奇也。夫槍炮則日益增,血肉之軀則日益減,將何如乎?」呵呵此等呆論,不得不為呆人一發之也。

是時,青縣城廂亦有拳匪二百餘人,每日午後在城外空地演習。余往觀,多十數歲童子,各執一刀,一年長者手握小旗,領行一周,即揚旗遽奔。諸童隨之至東偏,盡伏地。俄頃,突起,皆回身舞刀,且舞且進,勢甚洶湧。無何,兩童額角受傷,血涔涔下,靨輔皆滿,乃扶之入一廟中,不知為己之刀所傷,抑他童誤中也。傍觀者竊謂「此尚未學成,若功夫到家,刀不能入矣。」餘思匪自稱彈子不入,今為刀所傷,彼無以自解,而他人代為之解焉,豈非甚奇?青縣宰沈君顧菴,初婉止習拳,為匪所恨,遂誣其私通洋人。余至其地,已謠言播滿街巷。余為危之曾勸其設法維持,勿徒與匪較一時,且事已至是,一邑之力不能澤諸全省,況本縣無兵力。明哲保身,此其時也。」後沈君應匪之求捐金濟之,謠言始息。無何,津城陷,信至青,匪暫收歛,公所旗牌,立時捲落。余謂青邑士商之福也。乃張德成再至獨流(鎮名。),匪聞,仍聚旗牌懸如故。又未幾,京師不守,匪始大懼,凂紳董代陳縣君謂:「本應散黨歸田,因兩月以來費用甚鉅,無從彌補,已成騎虎之勢。此時若得數百千錢,即當清厘積欠,尅期罷散,不再聚集」云云。沈君遂慨助廉泉,青邑乃從此無匪。此七月間事也。

靜海縣令王某,與匪首張德成交。張以獨流為老巢,即係靜海轄境。王謂張為「神仙」,張亦稱王為「好漢」。是時,王已率領本邑匪萬餘人與張赴天津前敵,故一時王大令之聲名揚溢,上台刮目獎賞,禮貌有加。後為李文忠公奏叅革職,則先已逃匿無蹤矣。友人謂:「王令平昔亦非甚惡,不知胡以信匪之甚?蓋熱中太過,藉匪為迎合,計欲得不次升賞,遂不問事理之是非。此等又肇禍諸人中之下品矣。」

譚文煥者,由行伍薦至道員,當津城陷後,乘水師營炮劃數艘,攜帶姬妾,泊於青邑城下。舟中絲竹時作,僕從聲勢赫然。有謂其為拳匪推崇,在津所得財物甚夥者。余初未之信也,後有為李文忠公道其劣跡昭著,罪實在尋常縱匪、信匪之上者。文忠大怒,電飭直藩拏獲正法。先是,譚曾親往保定謁見廷方伯,盛稱拳黨,且謂所隨去大師兄數人咸有異術,請試驗重用雲。廷以時局已非,未之允。譚遂行。未數日,即奉文忠嚴拿之電。是時,譚已行抵滄州。廷方伯因梅如筠軍門駐滄,以密拿屬之,而譚已聞風先逃。梅公急倩水師新副營黃星海副戎駕舟追之,及於中途解送保定,訊明正法。聞其舟中財物當被獲時已所存無多,不知何故。餘思譚文煥是借匪以取財,靜海王令是惜匪以取官,兩人趣向不同,其可殺之罪則一。且一為監司大員,一為縣令,其罪尤加一等。乃譚服辜而王則漏網,是亦有幸有不幸矣。

俞復初明府,名廷獻,臨安人。庚子拳匪勢成,明府時宰保定之容城,以不能進言於上,復不能施示於下,力辭解任,幡然南歸。明哲保身,明府有焉。

胡千里直剌,諱艮駒,庚子夏初,為大府檄權威縣平反拳教事。直剌到任,親往勒誡,兩造胥服。後奉札將著天津府篆。解任赴津,拳教僉泣送不舍。故當直刺居任兩月間,威邑無戕害教民、焚毀教堂之事,可與俞明府共垂不朽。

六月初,津海關道黃公奉委辦理北洋轉運事宜,先來青縣設局。方黃公之初至也,青邑拳民出隊迓於河干,意甚恭謹。一日,拳眾路過黃公門外,是時津城已陷遂,有津人為黃公服役者傲然曰:「天津業已失守,爾輩尚如此耀武揚威耶?」為匪所聞,有怒目向之者。少即來黨與百餘人尋多言者,刀矛齊舉,勢將闖入。幸為護兵勸阻。旋經邑紳解說,百端諾以驅責言者,始各倖倖以去。遂造言黃某在津,實通洋人。是日拳眾尋釁時,黃公所帶護兵五十人,已齊隊繼出,肩槍排立門外,皆躍躍欲試。幸即了事,否則,兵拳一戰而青邑糜爛矣。

余出津後,沿河所見浮屍甚多,或無頭,或四體不全;婦人之屍往往乳頭割去、陰處受傷;男婦大小愴形萬狀,不忍屬目。且有淺擱河邊,鴉雀集喙者,氣味臭惡,終日掩鼻,而竟無有出而收瘞者。或謂此皆教民為拳匪所殺、平人不敢過問也。

余居青邑時,一日聞上游一大船數十人皆為拳匪所戕,午後,屍已順流而下。青邑士紳醵資撈葬,已二十餘具。傳聞係一商船,皆由津而返晉豫者,挾貲不少,所僱鏢師攜有快槍,匪來搜查時不免騷擾。鏢師怒與之爭,發鎗斃一匪。遂為匪眾所殲。此鏢師可謂不知輕重矣。

某處拳黨掠教民數十人,掘巨坑,驅之盡入,實以土石。呼號之聲,悽愴之狀,不忍矚目。一友親見之,為余言。

南運河兩岸,素以滄州多盜賊,號難治。故拳匪亦最多,城廂內外,約三、四千人;攔流設卡,搜索行舟,商旅裹足。本州倉米,資為日食。州官且周旋之。一有不當,公堂之匪立滿。復迫梅如筠軍門捐給萬金。時梅軍久駐滄州,餉且不繼,尚勉力湊給五千金。匪不允,擲還之。密圍其營,禁令賣食物者入。軍士憤怒,而時方用匪,又不知匪術如何,不敢遽與抗也。一日,有鄉民肩菜入營,為匪所殺,兵士乃不能復忍,適有數匪循營垣而過雉堞內,巡兵偶發一槍,一匪應聲而撲。眾知其無能為,遂大呼羣起,不俟將令立趨出營,見匪即擊,莫不立斃。梅公聞信,無可約束,遂傳令殺匪,令舖民闔門自守,無納匪。悉閉各城門,飭馬隊任城外堵勦,步隊任城內搜繫。匪黨遂如甕中之鱉,無可遁逃。惟十二、三齡以下者赦之。無何,紅巾、紅帶棄置滿地,匪意謂棄此即與平民無異,兵不能識矣;而不知久束紅巾,額有汗漬痕,一時搽抹不去。故巾帶雖無,其為拳匪,則一望而知,仍難倖免。於是墜城死甚多,統計此次實斃三千人之譜。梅公祗以千餘上告,則是時京師尚未失陷,端莊等仍執前見,恐受遣責,且所報千餘人,仍以假團為說,以不違政府示旨故也。自是,滄州左近一律肅清,而運河一帶匪勢亦從此稍歛,一戰之功,造福無量矣。

初運河左近匪黨騷擾,除教民外,多及紳富少康之家,每指為通洋人,或誣為在洋教,必出重資賂之乃無事。青邑商富大小七十餘家,匪黨均列之教民冊內,雖未盡肆騷擾,而各家流離遷避,財業已空,種種頑惡,人皆髮指。無何,京師不守,兩宮蒙塵,薄海臣民,同聲號哭。而各處拳黨勢焰猶雄,蓋是時尚未奉勦匪之令。黃觀察花農、胡直刺千里、梅軍門如筠,逐將拳匪不法各情先後電達李文忠公於海上,得公復電,有「放膽辦匪,吾能作主」之言,於是始定以勦為主義也。

一日,滄州傅言謂舊城地方聚匪千餘人,將來襲城。居民聞信驚惶,城中立時紛亂。余亦將行。次日黎明,梅軍門遣馬步各一哨,並會綠兵若干人往勦。日出後,綠營退回,眾愕然,不知何故。幸梅軍有回營取子彈者,始知官兵業已獲勝,全城始安。綠營則首先驚退也。此次斃匪約百餘人。

徐擴廷司馬來滄談及裕壽帥事,茲記之。

津城被陷時,裕帥不欲行,為鄭鎮軍灼三負之而出,行數里。圉僕牽馬趕至,裕公乘馬,鄭引之,始至北倉(距津十八里。)居民家草屋中。時宋馬各軍皆退至北倉。

裕公倉卒出走,幕府無人隨者,筆札待理,乃覓本地學究暫為之。

擴廷至北倉,往見裕公。公歎息不已,談次,謂擴廷曰:「吾欲吸皮絲煙亦不可得也」。擴廷曰:「卑職尚有半包,謹以奉送。」公謝之。歸寓取言送往,並送布襪二雙及零星食物。鄭鎮軍時在裕公左右不離,恐其以身殉也。而公每以小槍佩身,一日報敵人來攻,官兵已退矣,公命鄭出視確否。鄭甫及外室即聞小槍聲發,急入觀,公已自擊倒地,須臾而終。是時,其公子雖在側,然迫切之際,薄材麄服,草草成歛而已。余記甲午之役,公時留守奉天,日兵占據各州縣時,公見僚屬輒以與城俱亡一語誓於眾。後日人衹到海城即未前進,迸力於旅順、金復各處,而陪都以安,公遂未死。後調任福州,移督畿輔,終於一死,且未死於津,而死於北倉,殆死亦有定所耶。

管某者,為馬景山宮保,分統三營,當津城南面。與洋兵鏖戰三日,因無接應,退而謂馬公曰:「我力已竭,請遣員往代,俾吾兵士稍資休息。」馬公曰:「戰事方殷,烏能休息?」不允所請,促令仍往督戰。管不憤,出怨言。馬公怒,大呼曰:「謂我不能取汝頭乎?」起身拔壁上刀,一舉手,管撲於地,逐殺之。

吾師羅先生熙祿,為稷臣先生令弟,曾隨使英法各國,回華官直隸知縣,通英文,長於中外政治。余從先生受讀英書,師生甚相得也。庚子春,先生為大府委赴豫省辦礦,寄眷屬於天津。未幾,聞匪亂,由豫回津,將攜眷南返。抵保定後,僱舟東下,次日舟次新安,為拳匪所遮,搜出西書,遂指為教民,實則艷先生之箱籠也。牽至大師兄處,不容置辦,遂被害。僕從三人泥首求以身代,不允。且兩僕亦被殺,以其包袱內有洋錢故也。其一僕甫十三、四齡,經舟子跪保乃免。後此僕逃至滄州,為吾友方君少奎服役,余得以聞其詳。嗚呼痛哉!吾師學問、經濟未展什一,竟遭匪害,飲恨以終,師之眷屬未識已否得耗?且屍骸日久,亦難尋覓,無從通訊,此心耿耿,與日俱深矣!

津城陷後,大師兄曹某為洋兵所獲,張德成則席捲而逃。無何,復至獨流鎮(此處為張之巢穴,匪亦最多。),倡於眾曰:「天時將至矣」。於是左近匪徒死灰復熾。

一日,張德成往獨流附近之某莊(似是王家口。),向莊富某強索米糧千石。某已應之,張恐不給,以其子為質,攜之舟,揚帆去。某大怒,號呼於眾曰:「諸鄉鄰能為我殺張德成,余以家財之半酬之。」里中諸少年本不直張所為,聞言一呼而集者百餘人,各持田具,超越張舟之前,伏草間。先遣十數人乘舟迎張舟,出其不意一躍而過,先搶莊富之子,張所隨諸人極力格鬥,而某之子已登岸矣。伏者盡起,張無可逃,與隨行諸人頃刻間皆成肉餅。此可謂遭亂以來所聞第一快事也。

天津南三十里楊柳青,一巨鎮也。當聯軍之四出騷擾,華民聞風逃避。而楊青市大民多,艱於遷徙。本鎮首富石姓者,乃出其家財供聯軍之食用,與之約勿擾居民。聯軍義之,如約,行且為遣兵保獲。故楊柳青一鎮,始終完善。當時聞風遷往者數萬人。石某之名遂益著。余謂「此等功德,真所謂勝造十級浮屠矣」。

天津城守千總某,初以獲盜功結怨小人某,籍隸靜海縣,家少康,結廬靜邑。城內拳匪起,諸怨家人黨逐焚某之居室,盡殺其父母、兄弟、妻孥。時某攜一子寓津門,僅得免,亦云愴矣。然某於津城破後,為聯軍作引導至靜邑,藉報前讐,亦有不免太過處。是某與匪之遞相誓報,皆未得其當也。是時報紙謂某因洋兵而肆擄掠,雖雲有因,亦不免言之過甚。可見傳聞之不足深信,而評論之難昭公允。余故識之,而隱其名,存厚道也。

山東德州北五十里,有鎮名「柘園」,為東省有數名鎮。四周寨墻完整,董事辦事嚴明,鎮民之列團練者兩千人。有事到局,始給工食;無事各守其業。局存快槍抬砲千餘枝,子彈稱是。據雲一百年來經亂十八次,而此鎮獨無恙。尤奇者,鎮內無一教民,故 己亥、庚子之間,遂無一拳匪。七月間,他城鎮多半驚擾,惟柘園熙來攘往,不異承平,當時稱為「樂土」。京津破難者,多寄寓其間,余亦攜眷寓焉。偶與董事晤談,皆稍讀書、明曉大義者。惟大府不得其詳,未能優予鼓勵,殊可惜耳。

拳匪受傷則告人曰「此被穢物所污也」,或「練習未成也」。津京已失,直境東南匪黨猶盛。則揚言謂:「時候未至,彼等操之過急,故大受創。我輩待時而動,時至,恢復京津如拾地芥耳。且英、俄雖稱大國,而其地不過中朝三、四省,其人數不過中朝一、二省,何足懼哉?」以此欺誑,仍能惑人。觀此中國之民智未開,誠貧弱之源矣。

彼時天津有所謂「黃連聖母」者,一土娼也。匪黨奉以為神,載以大舟上,結黃紅彩,日優遊中河。見者輒遙為跪拜。聖母至督署,由中門入,與制軍分庭抗禮,互相爾汝;軍械糧米,隨意指索。後津城陷,為聯軍所獲,屢於都署訊鞠,無甚要領。遂載往歐美各洲,以為玩物雲。

武庫軍械既多且利,盡為匪眾所分,故事後淪於民間者甚多,有私售者如曼利夏小口毛瑟,每槍索值不過數金。袁制府到直隸時,出示收買,已無多矣。

李仲彭襲侯由津避亂,乘舟南趨,甫至東浮橋,即為匪所阻,迫令往謁黃連聖母,侯不允,匪眾大嘩,羣擁至舟,勢將動武。諸僕從婉言請行,侯不得已,給一名刺。其名刺素甚鄭重,謂得此可了事矣。乃匪見之即擲於河,笑謂「爾自以為中堂少爺耶?然烏能與聖母抗?」以刀斫舟楫,勢將入艙。僕從皆懼,跪求至再,始允行。時值炎契,侯宴居赤足,急切著襪不得上,而匪眾催迫甚急,赤足著靴,隨去到聖母舟中,呼之跪,即挺然遽跪,問以語,瞠目不能答。聖母以袖掩口笑之。蓋猶是土娼之故態也。跪刻許,始謂之曰:「吾神姑看汝父之面,放爾行,可起去。」而侯如未聞者,諸僕從代之稱謝,扶以起,掖之歸抵己舟,始稍稍能言。侯所乘舟為水師長龍船,船主某哨官目擊其事,親為余言。夫所謂黃連聖母者,土娼也,平時欲見侯之面而不得,今乃受侯之跪拜,亦云奇矣。余因憶天津土棍常有「幾時攙和攙和」之諺,意謂貴賤貧富不均,何時調和之使均也。今匪徒得勢得財,一時富貴者皆為之下,即如土娼而受通侯之拜,可謂攙和矣。諺語成纖,往往有然。

余友善謔,因言:「一土娼而與制府抗禮,受貴公子之拜,極為可羨矣,然吾不取。所最可羨者,則更能游歷歐美各洲,曠觀倫敦、巴黎、伯靈[1]及華盛頓,甲於地球之盛,斯則我輩求之而不得者。吾不能夤緣而為使臣隨員,惜亦忘卻求為聖母之侍香童子,一遊各國,真憾事也!且黃連之味甚苦,而黃連聖母則甚樂,豈非奇事?」謂余:「如君言,是君乃不如一土娼矣。」相與鼓掌大笑。

余寓青縣劉姓家,劉翁故稍讀書者,一日呼余出看紅燈罩,指空中黑雲一片,曰此中無數紅衣女子,即紅燈罩也。余無所睹,而途人紛紛傳說,指天畫地確切不移;劉翁亦隨聲附和,嘵嘵不休。余不解,後始悟劉翁實為保身計故,不覺以假面孔向余也。當時之匪焰可知。

紅燈罩多青年女子,咸著紅衣褲,鞋襪、佩帶無一不紅。寓青邑時,劉翁一戚女約十二齡,來劉家。內人呼入問以所習何事,對曰:「我等三、四十人拜一老婦人為師,每日在家食畢始往師處,並無所事,惟為師梳洗、浣濯、司爨、縫紉,執賤役耳。每人且需日進糧米一升,為贄見禮。故我等父母皆有悔意,然畏吾師法術,不敢違也。」觀此,紅燈罩之伎倆可知。

或謂裕帥初不信匪,幕府馮婁諸君皆知大義者,故匪燒三汊河教堂時,裕帥尚發令箭使水師船開炮擊匪。後乃迫於端莊之嗾使耳。余聞,「是夜水師得令,開炮恐傷匪黨,而帥令又不可違,乃先告匪首,令其勿懼,蓋所放三炮皆未實子彈也」。此乃水師執事人親向余言者,想係實事。

水師營開炮攻租界之初,多不能中,或越過或不及,皆平昔未能演習純熟,以致臨事慌迫,不能瞄準。第三日,鄭統領得疾,請副營黃副將星海暫代督率。黃君由武備學堂出身,測算極精,到營躬至營墻,親放十數砲,轟毀洋樓數座,火車頭兩輛,而車站一帶遂無洋兵雲。

餘五月下旬由津逃出,先至青縣,後遷滄州。因滄地拳匪復肆,將與梅軍為難,乃再遷山東之柘園鎮。七月間,余往德州,又攜眷寓德。無何,傳言洋兵將由保定南來,遂仍回柘鎮。至十月間,德法兵由津保兩路南下,已至距鎮數十里之連鎮地方。是時,柘鎮圍門悉閉,董總申禁「無論何人不令出入」,而余將攜眷南行,又兼胡千里太尊之眷屬賴余照料,且值大雨如注,消息兇惡,人心震驚。而董總已傳知團丁站牆,各攜槍彈,如洋兵必欲入寨,即開槍禦之。此說一播,眷屬等益刻不能耐。不得已謁見董總,極力婉陳,說之至再,始允開圍門一次。且加派團丁守門,不令一人入,違即殺之。余始得以攜兩家眷屬,登舟解纜,行至四女寺地方,河冰夜合,不能前進,即在寺鎮僦屋而居。事定,復移寓德州。計往返遷移已七八次矣。驚駭迫切,艱苦備嘗,而十月間柘鎮之行,倉卒間為女僕竊去銀八兩,幸有餘蓄,否則不能成行,尤為可歎。此女僕係天津人,避難來柘,困苦特甚。余憫之,留以服役,擬事定攜之回津也,而彼自棄若是。其竊銀也,他僕僉知其藏匿何處,欲發其覆以明眾心,餘力止之,惟揮之自去而已。

一友言天津所見數事云:「當天津開仗後,渠仍住東局內,距局不遠有拳壇,聚數十人。一日匪目兩人正行走間,遙見一婦人,指而呼曰:『直眼往何處逃?』婦人聞而跪白:『我非直眼,乃某處某人之妻也。』匪曰:『爾額有紋,安能諱耶?』提至壇門外,呼其黨立殺之。」

一日,洋兵來攻匪。匪羣出撲之。洋兵忽返奔,奔數十步回身舉槍不響,仍返奔再回身舉槍不響,仍奔如前。匪若謂「洋槍不過火矣」,極力趨之,勢將及矣。忽洋兵一轉身,排槍遽發,其聲崩然,立斃匪十數人。匪急退,槍又發,復斃十數人,餘遂四散。然是時有東局出巡兵一哨,先已躡洋隊之後,洋兵甫擊匪散,方整隊欲歸,而官兵之槍驟發,亦擊斃洋兵三、四十人,餘亦逃散。此次官兵可謂坐享漁人之利雲。

於是,次日俄兵即來攻東局。至第三日尤猛惡。駐局兵一營,頗能抵戰,然俄兵死傷不顧,且戰且進,下午遂抵圍墻外。官兵力不能支,東局遂失。余友隨敗兵出走,彈子橫飛,幾於不免也。

余嘗謂拳匪無他伎倆,平日所習惟舞刀、力奔兩事。與之戰,祗需且戰且退,使我之槍能及彼、彼之刀不能及我,匪即不支;若與之接,即勝亦多吃虧。聯軍得此法,故所向克捷也。

拳匪自謂刀劍不入者,能於大眾試之用利刀自斫數十起落,無亳髮傷,眾皆咋舌稱羨,不知此係運用氣力,江湖賣技者多能之,烏足為奇?且刀斫不入者,割之則入,刺之亦入,況無煙火藥、鋼皮子彈耶?

九月間,聯軍數百人至青縣,向縣主沈君晸初索銀五千兩,末之允,遂並某富紳一同拘執,收於一室,百計拷索。第三日,諸官民雜湊多金給之。洋兵不饜意,輦金與沈紳同行。行十數里,擲兩人於途傍而去。家人覓得畀歸,旋即氣絕;某紳亦死。聞沈君髮皆落,遍體鱗傷;且聞是時本有官款數千金,正可抑移以救沈出,乃某書辦與沈之僕,欲假洋兵之來吞沒此款,故當時默然,竟不為主人計,而他人無知此款者。余聞髮指。曾為君之文郎道及,已莫可如何。

沈君被拘時,二尹張君鎮崖改裝往探,為洋兵所留迫,令鍘馬草兩時許,始釋之。

余又聞,當時同被拘者,尚有候補縣江某。惟某多計策,告洋兵謂:「我家有銀,放我歸,始權給爾。」洋兵諾之,派人偕往。乃江係至某紳家(即被執富紳。),誑其婦曰:「爾夫被執,命在頃刻。令我來向夫人索二千金,以救其命。否則死矣。」某婦急甚,立與之,江遂以給洋兵,冒為己銀,故得脫,即登舟南行雲。此則得之傳聞,如果屬實,安有天理!且某紳至死未與家人見,則其事永無剖白之日也。

友人言拳匪數事云:「當時傅言謂:『大師兄已遣紅燈罩赴四川招人,三日即回。川拳十日即到,所見足著草履者是也。』然余所見各處匪徒,無著草履者。」

有謂:「靜海縣王令初見張德成,扣其術,張即以足畫圈於地,用手招之,立出利劍一,光彩耀目。王逐欽服,約為弟兄」。然亦傅聞也。有一人曾至張德成室內,見其桌下一箕,盛大小旋釘無數,問何用,則曰「此是洋人槍砲上螺絲,槍砲失此,皆成廢物。吾遣紅燈罩前往竊取者也。」

直隸候補二人,奉差獨流往見張德成。張曰:「我本不願出來,祗以各弟兄推奉,義不容辭,且人心太壞,天意亦不可違」云云,身著藍布衫,年約四十餘,意氣閒暇,悠然自得。余聞張為保定屬容城縣之白溝河人,該處水陸衝途,市面極盛,附鎮而居者數萬家,以張故,乃為聯軍所屠。夫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今一人為匪,不祗滅及九族矣,愴哉!(以上友人所言。)

先一年,袁宮保駐軍小站,忽有匪持當道薦函來營,自謂「有術能避槍砲」,袁公惡之,因與約,令其作法立於教場中,選兵士二十人執槍遙立擊之。只一排槍,匪已立斃,計二十彈中匪身者十五枚,此即拳匪之先聲也。

六月間,有直隸匪徒三人,入山東境為防兵所獲。匪出北洋令箭,傲然不服。蓋匪執此東來,欲以煽惑齊魯之民也。防軍統將稟明,悉予正法,以儆來者。亦快事也。

直隸景州朱家河教堂未破時,內聚教民男女三、四千人,皆各處避匪亂者。拳黨屢攻不能下,蓋教民已成背水之勢,若不拚命抵守,死亡更速也。後值陳雨人動王兵過,匪徒迫令往攻,兩日亦不能下。適李制軍秉衡到景,乃懸重賞以示。兵匪於是合力猛攻,歷一晝夜始破。教民死者甚多,受傷亦夥雲。

保定教堂某姑娘為匪所執,牽出將殺之於市。姑娘號呼於眾,曰:「我雖外國人,然在此傳教、施醫十餘年,於茲皆有益華民之事,為諸君平昔所稱頌。今遭殺身之難,諸君向受余惠者忍不一救耶?」既而曰:「我有存銀行欵[2]數萬金,有能救我者,當以奉贈,我且嫁之。」然是時觀者如堵,莫敢應焉,須臾被害。

滄州商剌史遣眷屬回河南,行至大名地方,拳匪見其箱籠甚富,遂全家被害。

拳黨互相結拜,名曰「拜團」。亦多互相仇視攻擊者,則此稱彼為「假團」,彼亦指此為「強盜」。故同一拳黨而有真假之說,肇禍諸人迫於時勢已壞,公論不容,遂勉強下勦辦假團之令。以余所見,無論真團假團,可以一言以蔽之曰「匪」耳。況全屬空言搖惑,又何真假之能分?即使真有邪術,亦烏能於列強虎視之時、槍炮如雷之際,安身立命耶?夫治國自有遠謨,富強本有正術,醫貧救弱,一轉移間事耳。不此之圖,而欲藉邪匪以成事,藉日不學無術,胡以愚妄至斯?余也江湖奔走,槖筆依人,自顧藐躬,無補於國,因撮所聞所見,欲以昭告世人,或於人心風俗不無小補。至於不文之譏,吾所不計者矣。

拳亂聞見錄】終

右《拳匪聞見錄》一卷,上元管君鶴所撰。余素未識管君,辛丑,管君來上海,為余言拳亂事甚悉,且出所記亂事見示,蓋皆目睹之事也。余因求取其稿,藏諸篋中,茲乃取印入《叢書初集[3]中。拳亂為古今最奇最慘之事,且貽禍吾國最甚,顧無一書詳記其本末。彼時京外友人書所見聞、寄諸中外日報者幾盈尺,曾排比以付印局。不意印局遭火,全槁悉燼。湘鄉李六元同年希聖,嘗著《庚子傳信錄》,獨犖犖舉其大端,顧多觸時忌,亦間有曲筆未行世。此書雖僅記一隅,固皆事實也,觀此亦足知彼時情勢之一斑矣。

辛亥春季 汪康年 跋

註釋

編輯
  1. 即今德國首都柏林
  2. 『款』之異體。
  3. 指《振綺堂叢書初集》,收錄『借閒隨筆』、『克復諒山大畧』、『客舍新聞』、『拳亂聞見錄』、『漢官答問』、『澳門公牘偶存』、『經典釋文補續略例』、『聖祖五幸江南全錄』、『蒙古西域諸國錢譜』、『韓南溪四種』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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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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