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己及人
忘了幾年以前了,有一位詩人開導我,說是愚衆的輿論,能將天才罵死,例如英國的濟慈就是。我相信了。去年看見幾位名作家的文章,說是批評家的漫罵,能將好作品罵得縮回去,使文壇荒涼冷落。自然,我也相信了。
我也是一個想做作家的人,而且覺得自己也確是一個作家,但還沒有獲得挨罵的資格,因爲我未曾寫過創作。並非縮回去,是還沒有鑽出來。這鑽不出來的原因,我想是一定爲了我的女人和兩個孩子的吵鬧,她們也如漫罵批評家一樣,職務是在毀滅真天才,嚇退好作品的。
幸喜今年正月,我的丈母要見見她的女兒了,她們三個就都回到鄉下去。我真是耳目清靜,猗歟休哉,到了產生偉大作品的偉代。可是不幸得很,現在已是廢歷四月初,足足靜了三個月了,還是一點也寫不出什麼來。假使有朋友問起我的成績,叫我怎麼回答呢?還能歸罪於她們的吵鬧嗎?
於是乎我的信心有些動搖。
我疑心我本不會有什麼好作品,和她們的吵鬧與否無關。而且我又疑心到所謂名作家也未必會有什麼好作品,和批評家的漫罵與否無涉。
不過,如果有人吵鬧,有人漫罵,倒可以給作家的沒有作品遮羞,說是本來是要有的,現在給他們鬧壞了。他於是就像一個落難小生,縱使並無作品,也能從看客贏得一掬一掬的同情之淚。
假使世界上真有天才,那麼,漫罵的批評,於他是有損的,能罵退他的作品,使他不成其爲作家。然而所謂漫罵的批評,於庸才是有益的,能保持其爲作家,不過據說是嚇退了他的作品。
在這三足月裏,我僅僅有了一點「煙士披離純」,是套羅蘭夫人的腔調的:「批評批評,世間多少作家,借汝之罵以存!」
(五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