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李鴻章陳苗事摺子
臣伏蒙恩旨，授為欽差大臣，節制川楚，援黔諸軍，許以便宜調發。受命以來，夙夜祗懼。辨理大略，屢經奏聞。今眾兵並集，戎車啟行。戰撫之宜，形勢已定。顧有愚慮，在戰事之外者。言之則非朝命之所及，不言則非臣子之至誠。臣受寵逾涯，托寄至重，千慮一得，不敢自匿。謹就所聞見者，上之朝廷。儻蒙疇諮，審其利害，則苗疆幸甚，天下幸甚。臣嘗以為蠻夷之於中國也，有外有內。其在外者，如今俄夷諸邦，有立國之本，可以德綏，可以威服者也。其在內者，今諸土司及歸流諸苗徭，自古介居中夏，雖有酋長，而無君臣，不可以臣民畜之者也。苗之為患，自顓頊以來，其與內地土民雜居，毗鄰五六千年，而風氣不通。雖復聖君賢臣，德教沾被海外，重舌稽顙來庭獨此近甸，二千里苗蠻之鄉，不聞慕化而自致者。則其徒為形似橫目之民而非稟五常之秀者，彰彰可見矣。堯舜重熙始能施分北之功，我世宗高宗列聖累洽，始克定州縣之制。自餘歷代，莫不羈縻。自漢至唐，州郡握兵，叛則討之，希煩命將。自宋迄明，始出朝臣，總禁旅若攻敵國焉。然未有千人成列之陣，數百俘斬之效也。師徒如林而苗輒以數人挑戰，鉦鼓震山而苗又以婦女詈師。極泰山之勢，壓蚍蝣之卵。勝敗之數，誠亦微矣。就群蠻所最稱服者，莫若馬援。援之智勇冠於四七，揚兵交趾。昔斬徵氏，非不習瘴厲之苦，山谷之險也，然而溪蠻守隘，士卒挫銳，曳足土室，坐望鼓譟。以建武之初盛，政事之修明，伏波之重威，兵餉之充實，將吏之用命，沅水之平利，自請效命，矍鑠被鞍。如以兵法論之，雖有韓白之將，秦楚之兵，欲拒王師，必無幸矣。而當時群蠻曾不驚擾，優遊而待之，何其暇也。及夫援以疾薨，兵將瓦解，情絀勢見，蠻已輕漢。以兵勢言之，則漢兵熸潰，蠻將深入武陵，長沙必為寇場。荊州之危，可立而待也。然而宗均以監軍之職，非有元帥之尊，呂種以沅陵之長，曾無牧伯之貴，竟入賊營，為置長吏，斬帥受降，群蠻遂平，又何神也。凡蠻事如此，難可逆料。是以漢朝鑒於其機，遂委權於州郡。二千餘年，不煩朝兵。及宋仁宗乃有命將征討之事。國威大挫，事具宋史。元明以來，莫能得意。然其著明者，每當大將潰敗之後，群蠻從無深入腹地之事。以明中葉之不振，猶僅僅及偏沅桂陽之邊耳。苗不足患，最易知也。又以近事論之，自咸豐初，苗已蠢動。值時有洪苗巨憝張賴群醜，天下用兵，未遑大舉。貴州阻隔，幾二十年。然而省城晏然，鄰封無害。去歲湖南大發援師，榮維善提督、重將黃潤昌，監師大員，一戰而死，全軍潰散。當此之時，苗勢必張，至今一年，未聞軼出。又當川楚未暇援黔之時，黔事不更壞。川楚合兵援黔之後，黔事不為強。且貴州撫藩，坐窮城之中，日日以謀食為亟。兵力之弱，不待問也。苗果為害，何難蛾聚？曠日彌年，反要開通。學臣考官，軺車順軌，比之發撚，情勢懸絕。臣博訪議者，咸謂徵苗有四易，有二難。苗無酋長，不能徵役。募人拒戰，選士百金。統將月餉至每費四五十兩，購斬客家一級十五千，而素無府庫商賈之積，兵費斂於比戶，科派繁重，怨讟內興。始聚數千者，今止數百。黨羽離散，此一易也。約束無素，威刑不施，一遇輒奔，各不相顧，此二易也。苗性頑愚，無子女玉帛宮室膏腴之戀，誘之易降，降即無猜，少利餌之，就驅如騖，虛聲馳檄，千里響應。席寶田駐軍柴頭，而清水之南乞撫者五六十寨，此三易也。黔中雖山嶺阻深，苗不善守，又不立屯堡，不據城郭，千百戶聚居一寨。外無壕牆，壘土尺餘，袤一兩丈，穿洞為門，即為一豐。全似兒戲，不勞超越，此四易也。我軍深入，不習水土，一里之內，數四涉水，疾疫易起，餉運不繼。無糧可因，不能持久，此一難也。我出彼竄，我歸彼出。風雨暮夜，時時狙伺。山谷叢雜，無可搜防，此二難也。今以臣兵勢，諸將才武，取餉東南，糧運可通。而以赫赫之威，威無所陵，堂堂之陣，陣無所列。群苗潛犯，大將亦一人之敵耳，譬猶縱鷹隼於鼠穴，身且不容，何搏擊之用乎？軍士避瘴，一年之內，當按兵半年。秋冬進兵，縱達貴築，明年春夏，歸路又阻。然則二難可去其一，而四易之效未可收也。夫群苗種類必不能絕，欲其不反，仍須撫定。撫苗之法，惟有二端。土司之制，即蜀臣諸葛亮用孟獲之意也。歸流之制，則鄂爾泰張廣泗所秉廟算於世宗高宗者也。歸流則並，無酋長積重之勢，較土司為可久安。然牧令不易得人，亦較土司為尤難定。臣竊料東南蘇息未幾，物力非雍乾之時，若連兵數年，大定群苗，糜費億萬，恐無大益。今欲安輯苗疆，開通黔路，莫如暫撤貴州省官，駐於偏沅，以牧令統軍，以軍將兼牧令，隨宜所置。先定貴東，群苗復業，土民休養，步步而進，乃及貴西。其雲南叛回，情異黔苗。皇上已敕督臣劉嶽昭刻期戡定，雲南若定，川楚無警。貴州全省，計日肅清。似無庸調發大軍為援黔之說也。師名援黔，則戰勝之後，當即凱還。黔中守令，不容自置，是則黔撫受任方面而全仰外援，而臣等總援黔之師，亦終為客兵也。前此諸臣不容無見及此者，徒以黔撫畏退縮之罪，故甘苦孤城而不辭。統兵大臣畏避事之名，故兵挫而不退。愚臣檮昧，竊有疑焉。伏念臣以一介儒生，年未五十，揚曆封圻，初無寸效，列爵五等，仍為使相，糜軀裹甲莫答。鴻慈避忌，不言是非，大臣體國之忠，而重負皇上所以任臣之意也。今議者或疑移省貴東，近於示弱而削地，則遠有賈捐之議棄珠崖，近有袁甲三奏移皖省故事。今例咸有其比。如蒙俞允，應請飭下軍機王大臣及各省督撫，通議移省補官之宜，以為一時之制。俟寰海鏡清，仍復其舊。臣為安輯苗疆長策起見，是否有當，伏乞皇上皇太后聖鑒，訓示。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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