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南路課稅所長官兼廉訪使楊公神道之碑

故河南路課稅所長官兼廉訪使楊公神道之碑
作者:元好問 金朝
本作品收錄於《元好問集/23

君諱奐,字煥然,姓楊氏,乾之奉天人。唐酅國公之二十世孫也。譜系之詳,見君自敘,載之先大夫墓銘,茲得而略之。曾大父楙,大父超道,父振,是為蕭軒翁,及上二世皆在野。母程,嘗夢東南日光射其身,旁一神人以筆授之,已而君生,蕭軒以為文明之象,就為製名。君甫勝衣,嘗信口唱歌,有紫陽閣之語,扣之不能答也。未冠,夢遊紫陽閣,景趣甚異,後因以自號。年十一,丁內艱,哀毀如成人,日蔬食,誦《孝經》為課,人以天至稱焉。又五年,州倅宗室永元謂翁曰:「若老矣,守佐重以案牘相煩,聞若有佳兒,姑欲試之。」即檄君為倉典書。時調度方殷,君掌出納,朱墨詳整,訖歲終無圭撮之誤。倅愛之,謂他日當有望,勸之宦學。師鄉先生吳榮叔,指授未幾,迥出倫輩,賦業成,即有聲場屋間。不三十,三赴庭試。興定辛巳,以遺誤下第。同舍盧長卿、李欽若、欽用昆季,惜君連蹇,勸試補台掾。台掾要津,仕子慕羨而不能得者,君答書曰:「先夫人每以作掾為諱,僕無所似肖,不能顯親揚名,敢貽下泉之憂乎?」

正大初,朝廷一新敝政,求所以改弦更張者,君慨然草萬言策,詣闕將上之。所親謂:「其指陳時病,辭旨剴切,皆人所不敢言,保為當國者所沮。忠信獲罪,君何得焉?」君知直道不容,浩然有歸志,即日出國門而西,教授鄉里者五年。歲己丑,乾州請為講議,安撫司辟經歷官,京兆行尚書省以便宜署君隴州經歷,皆辭不就。再以參乾、恆二州軍事。親舊為言:「世議迫隘,不宜高蹇自便。」始一應之。庚寅京師春試,授館左丞張公信甫之門。張公嘗謂人曰:「諸孫得君主善,老夫沾丐抑多矣。」

癸巳,汴梁陷,微服北渡,羈孤流落,人所不能堪,君處之自若也。冠氏帥趙侯壽之延致君,待之師友間。會門生朱極自京師輦書至,君得聚而讀之。東平嚴公喜接寒素,士子有不遠千里來見者,嚴公久聞君名,數以行藏為問,而君終不一詣。或問之故,曰:「不招而往,禮歟?且業已主趙侯矣,將無以我為二三乎?」戊戌,天朝開舉選,特詔宣德課稅使劉公用之試諸道進士,君試東平,兩中賦論第一,劉公因委君考試雲燕。俄從監試官北上,謁領中書省耶律公,一見,大蒙賞異,力奏薦之。宣授河南路徵牧課稅所長官,兼廉訪使。陛辭之日,言於中令公曰:「僕不敏,誤蒙不次之用,以書生而理財賦,已非所長。又河南兵荒之後,遺黎無幾,烹鮮之喻,正在今日。急而擾之,糜爛必矣。願公假以歲月,使得拊摩創罷,以為朝廷愛養基本萬一之助。」中令甚善之。

君初蒞政,招致名勝,如蒲陰楊正卿、武功張君美、華陰王元禮、下邽薛微之、澠池翟致忠、太原劉繼先之等,日與商略條畫約束,一以簡易為事。按行境內,親問監務月課如幹,難易若何。有循習舊例以增額為言者,君訶之曰:「剝下罔上,若欲我為之耶?」即減元額四之一,公私便之。官長所臨,率有饋餉,君一切拒絕,亦有被刑責沒財物於官者。不逾月,政成,官民以為前乎此蓋未有漕司惠吾屬之如是也。在官十年,乃請老於燕之行台,以猶子元楨襲職。

壬子九月,王府驛召入關,尋被教參議京兆宣撫司事。累上書,乃得請閑居鄉郡,築堂曰「歸來」,為佚老之所。雖在病臥,猶召子弟秀民與之酒,諭之曰:「吾鄉密邇豐鎬,民俗敦樸,兒輩皆當孝弟力田,以廉慎自保,毋習珥筆之陋,以玷傷風化。」及病革,處置後事,明了如平時。敕家人:「吾且死,勿以二家齋醮貽識者笑。」遂引觴大噱,望東南注香,命門生員擇執筆,留詩三章,恬然而逝,春秋七十,實乙卯歲九月之一日也。後五十七日,葬於郡東南十里小劉裏先塋之次。夫人陳氏、劉氏祔焉,禮也。

君三娶吳氏。子男四人:保烜、萬駒、嵩山、緱山,皆早夭。駒郎者,在孕有異,風骨不凡,齠齔知讀書,八九歲聞君講授,即通大義,尋為人講說。十二以羸疾至於不幸。君喪之,盡然有童鳥之感。女四人:長嫁郡人張篪,次華陰王亨,二幼者在室。

初,泰和、大安間,入仕者惟舉選為貴科,榮路所在,人爭走之。程文之外,翰墨雜體悉指為無用之技,尤諱作詩,謂其害賦律尤甚。至於經為通儒,文為名家,不過翰苑六七公而已。君授學之後,其自望者不碌碌,舉業既成,乃以餘力作為詩文,下筆即有可觀。嘗撰《扶風福嚴院碑》,宋內翰飛卿時宰高陵,見之奇其才,期君以遠大,與之書曰:「吾子資稟如此,宜有以自愛,得於彼而失於此,非僕所敢知也。」君復之曰:「辱公特達之遇,敢不以古道自期?」飛卿喜曰:「若如君言,吾知韓、歐之門世不乏人矣。」興定末,關中地震,乾守呂君子成遍禱祠廟,請為祝文,凡二十有四首,援筆立成,文不加點。在鄠下日,中秋燕集,一寓士忌君名,諷諸生作詩,請君屬和。君被酒,謂客曰:「欲觀詩者,舉酒。欲和,以次唱韻。」意氣閑逸,筆不停綴,長韻短章,終夕成三十九首,長安中目為《鄠郊即席倡和詩》傳之。

性嗜讀書,博覽強記,務為無所不窺。真積力久,猶恐不及,寒暑饑渴,不以累其業也。中歲之後,目力差減,猶能燈下閱蠅頭細字,夜分不罷作文。剗刮塵爛,創為裁製,以蹈襲剽竊為恥。其持論亦然,觀刪集韓文及所著書為可見矣。禮部閑閑趙公、平章政事蕭國侯公、內翰馮公、屏山李公,皆折行位,與相問遺。御史劉公光輔、編修張公子中諸人,與之年相若,而敬君加等。河朔士夫舊熟君名,想聞風采,又被三接文衡,有在所過求見者,應接不暇。其為世所重如此。暮年還秦中。秦中百年以來,號稱多士,較其聲聞赫奕,聳動一世,蓋未有出其右者。前世「關西夫子」之目,今以歸君矣。有《還山集》一百二十卷,《概言》十卷,紀正大以來朝政號《近鑒》者三十卷,《正統》六十卷。其自敘曰:「正統之說,所以禍天下後世者,凡以不出於孔、孟之前故也。且夫湯武之應天順人,後世莫可企及,猶曰『予有慚德,武未盡善』。後世僻王,乃復賴前哲,概以正統之傳非私言乎?今立八例,曰得、曰傳、曰襄、曰復、曰與、曰陷、曰絕、曰歸。始皇十年,貶絕陷者何?懲任相之失也。太宗傳之,而曰得者何?志奪宗之惡也。責景帝者何?短通喪也。責明帝者何?啟異端也。與明宗者何?有君人之言也。與周世宗者何?世宗而在,禮樂可興也。」如是八例,其說累數十萬言。以謂不如是,則是非不白,治亂不分,勸戒不明,雖綿歷百千萬世,正統之為正統,昭昭矣。此書往往人間見之,有詰難者,則曰:「吾書具在,豈復以口舌為辨?後世有賞音者。」

君不治生產,不取非義,仕宦十年,而家無十金之業,然其周困急、恤孤遺、扶病疾、助葬祭,習以為常。力雖不瞻,猶強勉為之。與人言,每以名教為言。有片善,則委曲獎藉,唯恐其名之不著。或有小過失,必以苦語勸止之,怨怒不計也。評者謂君志立而學富,器博而用遠,使之官奉常,歷台諫,掌辭命,治賓客,必有大過人者。白首見招,日暮途遠,有才無命,可為酸鼻。

丙辰冬十月,予閑居西山之鹿泉,員生自奉天東來,持京兆宣撫使商挺孟卿所撰行狀,以墓碑為請,且道君臨終念念不相置,留語殷重,以撰述為顧。惟不腆之文,曷足為君重?竊念風俗之壞久矣,冰雪沍寒,往復四千里,為其師為不朽計,門弟子風誼如生者幾人?此已不可辭,況於平生之言。乃勉為論次之,而繫以銘。其銘曰:

有文者螭,於趺者龜,是為關西夫子楊君之碑。顧瞻佳城,泫焉涕洟。學道之難成,使人傷悲。君擅名場,深叢孤罷。迨乎駢儷而變古雅,快潛蛟之雲飛。謂君不逢歟,奮回溪而澠池。一命而佩金紫,何若若兮累累?酅賓於唐,世久衰微。河潤九里,蔚松檟兮增輝。謂君為逢歟,徒以文窮而自嬉。斬伐俗學,力涸筋疲。世無玄聖久矣,望伯起其庶幾?白首太玄,坐為悠悠者之所譏。繄正統之無適從,職予奪之非宜。君排諸儒,斥偏執與詭隨,彼月旦之有評,且曩是而今非。豈有一定罪功之名,而概終世之成虧?我黜我升,我招我麾。不主故常,不貸毫釐。自我作古,奚竊取為?自非慨然任當仁之重,能不懼於西河之見疑?維鼎之為器也,雖小而重,屹神寶而弗移。孰謂漢唐甚盛之際,亦不免於窮運之攸歸?我車司南,爾輒背馳,傳者嗟誰?異時有如君家子雲者出,邈千載兮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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