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者之機會與責任

教育者之機會與責任
作者:陶行知
1922年7月7日
本作品收錄於《民國日報
本篇系陶行知1921年夏在安慶暑期演講會上的演講記錄。原載於1922年7月7日《民國日報·覺悟》。

  今天我的講題是《教育者之機會與責任》,但是今天到會的,除教育者外,又有受教育的學生,提倡教育的辦學者。我這題目,和上面種種人有什麼關係呢?我想,學生對於教育發生的影響,自己首當其衝,自然要去看看教育者是否已經利用他的機會,盡了他的責任。辦學者是督察教育者的人,更有急需了解教育者的機會與責任的必要。所以我這演講,實在是以上三種人都應當注意的。

  先從機會方面講。教育者應當知道教育是無名無利且沒有尊榮的事。教育者所得的機會,純系服務的機會,貢獻的機會,而無絲毫名利尊榮之可言。他的機會,可分四種:

  (一)有可教之人:

  (二)可教者而未能完全教;

  (三)可教者而未能平均教;

  (四)已受教而未能教好。

  以上四種,都是予教育者以實施教育的機會。且先就第一種講:

  第一種是因為社會上有許多可教之人,所以教育者才能實行他的教育,倘若無人可教,則教育者就失其機會而無用武之地了。孔子日:「生而知之者,上也。」美國某哲學家對於他這句話很有懷疑,他反駁孔子說:「生而知之者,下也。」可是他的話確乎也有根據,譬如最下等的動物——細胞,彼從母體脫離後,凡彼母親會做的事,彼都會做。再推到小牛,彼雖然不似細胞那樣快,但是不用隔多時,舉凡彼母親的事,彼也會做了。小猴子卻又不同,彼有幾個月要在彼母親的懷裡,因為彼又是較高於小牛的動物。人又不然了,人在小孩子的時期,最早要候二三年後,始能行動,後來又慢慢由幼稚園至於大學,去學他的技能,以做他父親會做的事。總之,幼稚時間長,所以可教;教育者的機會,也是因為有可教的小孩子啊!

  第二種是說可教的人沒有完全受教。如中國有四萬萬之眾,照現在統計表計算,只有五百四十萬個學生。換言之,只有一百分之一點五是學生;一百人之中,能受教育的只有一個半人。這一百分之九十八點五的不能受教育者,都打着我們教育者的門,並且告訴我們說:「現在是你們的機會到了,有一個人不入學校,就是你們還沒有實行你們的機會。」

  第三種是就受教的人說的。中國現在受教育有三樁不平均的地方:(一)女子教育;(二)鄉村教育;(三)老人教育。

  第一樁,女子教育在中國最不注重。中國全國有一千三百餘縣沒有女子高等小學,又有五百餘縣沒有一個女學生。若照百分法計算起來,男學生占學生中百分之九十五,女子卻只占百分之五;以家庭論,一百個家庭,只有五個是男女同受教育——好家庭了。所以為家庭幸福計,男女都應受同等的教育。女子教育的重要有三:

  甲、女子同為人類,自應有知識技能,去謀獨立生活。譬如四萬萬根柱子擎着大廈,設若有二萬萬根是腐朽不能用的木材,則此大廈必將傾倒,這是很明顯的例子。所以女子必須受教育,去共同擔負社會的責任。

  乙、女子富於感化性,能將壞的男子變好,並且可以溶化男子的性情與人格。諸位不信,請看看你們的親友,定可得着個很顯著的證明。所以欲使男子不致墮落,非從女子教育着手不可。

  丙、女子受教育,必定十分顧及她子女的教育,不似男子的敷衍疏忽。所以普及女子教育,不但可以收到家庭教育的好果,並且可以鞏固子孫的教育哩!

  第二樁,不平均是城鄉學校的相差,城裡學校林立,鄉下一個學校都沒有。以賦稅論,鄉下人出錢,比城裡人多些;他們的代價,至少也應當和城裡平均,才是公允的辦法。故鄉村教育,應為教育者所注意。

  第三樁,是小孩子可以受教育,而老年人則無受教育之機會。一般教育者,也只顧及小孩子的教育,對於老年人很少加以注意,這也是件不平均的事。中國現在內外交困,社會多故,如若候着那班小孩子去改造,非待二三十年後不能奏效。所以欲免除目前的危險,必須兼顧着老幼的教育。

  許多女子、鄉村人、老年人都打着我們教育者的門,如求雨一般地哀求我們放他們進來。這也是我們的機會到了!

  第四種機會,是因為小孩子雖然受教,但是沒有教好。如已教好,我們教育者又無機會了。沒有教好者,可分四層講:

甲、人為物質環境中的人,好教育必定可以給學生以能力,使他為物質環境中的主宰,去號召環境。如玻璃窗就是我們對於物質環境發展的使命之一。我們要想拒絕風,歡迎日光,所以就造一個玻璃窗子去施行我們拒風迎光的使命,叫討厭的風出去,可愛的日光進來。又如我們喜歡日光和風,但是想拒絕蚊蠅,所以又造了一種紗窗去行我們使命。這種使命,並非空談,因為我們有能力,確可使這些自然的環境聽我們調度。故學校應給學生使命環境的能力,去做環境的主宰。以上不過是表明人對付環境的兩個例子。

  水也是自然環境之一,但是人不能對付彼,常常為彼所戕殺,如去年門羅[1]博士到蘇州參觀教育,同行有四位女學士。過橋的時候,女學士的車子忽然翻落橋底;當時船家和兵士都束手無策,等到想法撈起,已經死了一個。我們從這件事得着一個教訓,就是「學生、船夫、士兵都不會下水」,以致人為自然環境的「水」所殺。

  人在青年時發育最快,身體的發育猶如商人獲利一樣,可是商人獲利是最危險的事,偶一不慎,當悖出如其所入。我們青年生長時,亦有危險,學校講求體育,應問此種體育是否增加學生的體健,使他們不致有種種不測之事發生?

  這種學生的父兄,也帶了他瘦且弱的子弟,打我們教育者的門,厲聲問我們教的是什麼教育?

  乙、人不但是物質環境中之一人,也是人中之一人。人有團隊,有個人,在這團體和個人中,便發生相對的關係。此種關係,應互相聯絡,以發展人性之美感。在此階段制度破產時,我們絕不承認社會上還有什麼「人上人」,「人下人」,但是「人中人」我們是逃不掉的。我們既然都是人中之一人,那麼,人與人自然會有相互的關係了。這種關係能否高尚優美,尚屬疑問。且就現在的選舉說吧,被選人手裏執着些洋錢,選舉人手裏執着一張票,他們所發生的關係,是洋錢的關係,選舉的關係罷了!這種關係能合乎高尚的條件嗎?

  再看留學生的選舉如何?記得從前中央學會選舉時,自稱為博士、碩士的留學生,不也是一樣的舞弊嗎?其他如大學畢業生、中學畢業生以及未畢業的中學生,他們又是怎樣?他們為什麼拿着清高的人格去結交金錢?去結交政客?做金錢的奴隸?做政客的走狗?這樣的學生對得起國家、社會嗎?對得起父母嗎?對得起自己的人格嗎?

  國家、社會、父母,都帶着他的子孫,打我們教育者的門,罵我們為何太不認真以致教出這種子弟!

  丙、好教育應當給學生一種技能,使他可以貢獻社會。換言之,好教育是養成學生技能的教育,使學生可以獨立生活。譬如社會上的農夫、裁縫、商人、工人、教員……他們都有貢獻社會的技能,他們各人貢獻他們所做的事,可以使社會得着許多便利。倘若有一個人沒有能力,則此人必分大家的利,而造成社會的恐慌了!所以教育的成績,就是「技能」;教育就是「技能教育」。且拿現在的師範生做個比喻,現在師範畢業的學生只有十分之八可以服務,十分之一可以升學,其餘的十分之一,卻做了高等遊民了。再看中學畢業生,也只有三分之一可以服務,三分之一可以升學,其餘三分之一,也就做了遊民了!但是他們雖然不能服務,倒不慣受着清閒的日子,反做出許多不正當的事業,實在危險啊!

  這種遊民式學生的父兄,也打着我們教育者的門,問我們何以教出這種不會做正當事的子弟?並且教我們重新改過課程,使畢業的學生皆可獨立。

丁、人不能沒有休息,但休息是人最險之時。人無論怎樣忙,都沒有損害,倘若休息,則魔鬼立至。我們可以看出社會上許多惡事,都是在休息時候做的。所以學校里有音樂,便是給學生以正當的娛樂,使學生不致在休息時間做出惡事。可是學生回到家裡,既無教員、同學和他盤桓,又沒有經濟設置音樂去助他的娛樂,難免不發生其他的事來。所以學校應當使學生在休息時有正當的愉快。 這又是我們教育者的機會了!

  總之,以上皆是我們教育者的機會。平常人對於機會怎樣對待呢?大約可以看出四種情形來:

  (A)候機會有一班教育者天天罵機會不來,好像窮婦人想發財一樣,但是機會不是觀望的,所以等着機會是極愚拙的事,可以料定永遠不會收着成效的。

  (B)失機會又有一班教育者,他明明看見機會來了,等到用手去捉彼,彼又跑掉了。如此一次,二次,三次……仍舊不能得着機會。因為機會生在轉得極快的圓盤子上,倘若沒有極敏捷的手去捉彼,總會失敗的。

  (C)看不見機會。機會是極微細的東西,有時且要用顯微鏡和望遠鏡去找彼。一般近視眼的教育者,若不利用那兩種鏡子,是很難看見機會的。

  (D)空想機會還有些教育者,機會沒有來,到處自炫,就像得着機會一樣。猶如兩個近視眼比看匾,在匾沒掛起來的時候,都去用手摸了匾。後來共請一位公證人去批評,他們各人述了自己的心得,公證人忍不住笑了,因為這匾還沒有掛上,他們都是「未見空言」咧!

  這類「未見空言」的教育者,他們一味的空想,結果總沒有機會去枉顧他一次。

  現在再談談好的教育者。我以為好教育者,應當具有靈敏的手去抓機會,並且要帶千里鏡去找機會,機會找着了,就用手去抓住彼,不斷地抓住彼,還要盡力地發展彼。

  再說一說教育者的責任。簡單一句話,教育者的責任就是「不辜負機會;利用機會;能用千里鏡去找機會;會拿靈敏的手去抓機會」。

  辦學者和學生都應當看看教育者是否利用他的機會;如果沒有利用他的機會,便是他沒有盡責。盡責的教育者,可以使學生發生「快樂」與「不快樂」兩種感想;但是不盡責的教育者,也可以得着這兩種情形,這是什麼緣故?

  因為教育者盡責,可以使學生在物質環境中做好人,教他學習一種技能去主宰環境。這種教育者,學生對於他有合意的,有不合意的。合意者不生問題,不合意的學生只請他認定教育者是否教我們做一個好人。如是,那我們就應當忍耐着成全這教育者的機會。設若教育者不負責,辜負了機會,不使學生求學,我們這時候,應當知道學生有好有壞,教育者也有盡責與不盡責,不盡責的教育者常為壞學生所歡迎,同時也被好學生唾棄。做好學生、好教育者,更應當對於壞教育者、壞學生加以嚴厲的驅逐,使這學校成為好的學校。

  這樁事,無論是教育者、學生、辦學者,皆當注意。我們不能辜負這機會與責任,自然要奮鬥。攻擊壞教育者、壞學生,是我們不可不奮鬥的事,尤其是安徽不可不奮鬥的事!

註釋

編輯
  1. 門羅(1869—1947):今譯孟祿。

 

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46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75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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