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忠集 (歐陽修, 四庫全書本)/卷017

巻十六 文忠集 (歐陽修) 巻十七 巻十八

  欽定四庫全書
  文忠集巻十七
  宋 歐陽修 撰
  居士集十七
  論六首
  本論中
  佛法為中國患千餘嵗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巳嘗去矣而復大集攻之暫破而愈堅撲之未㓕而愈熾遂至於無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葢亦未知其方也夫醫者之於疾也必推其病之所自來而治其受病之處病之中人乘乎氣虛而入焉則善醫者不攻其疾而務養其氣氣實則病去此自然之効也故救天下之患者亦必推其患之所自來而治其受患之處佛居西域去中國最逺而有佛固巳久矣堯舜三代之際王政修明禮義之教充於天下於此之時雖有佛無由而入及三代衰王政闕禮義廢後二百餘年而佛至乎中國由是言之佛所以為患者乘其闕廢之時而來此其受患之本也補其闕修其廢使王政明而禮義充則雖有佛無所施於吾民矣此亦自然之勢也昔堯舜三代之為政設為井田之法籍天下之人計其口而皆授之田凡人之力能勝耕者莫不有田而耕之歛以什一差其征賦以督其不勤使天下之人力盡於南畆而不暇乎其他然又懼其勞且怠而入於邪僻也於是為制牲牢酒醴以養其體弦一作笙匏俎豆以悅其耳目於其不耕休力之時而教之以禮故因其田獵而為蒐狩之禮因其嫁娶而為婚姻之禮因其死𦵏而為喪祭之禮因其飲食羣聚而為鄉射之禮非徒以防其亂又因而教之使知尊卑長幼凡人之大倫一有者字也故凡養生送死之道皆因其欲而為之制飾之物采而文焉所以悅之使其易趣也順其情性而節焉所以防之使其不過也然猶懼其未也又為立學以講明之故上自天子之郊下至鄉黨莫不有學擇民之聰明者而習焉使相吿語而誘勸其愚惰嗚呼何其備也葢一有堯舜二字三代之為政如此其慮民之意甚精治民之具甚備防民之術甚周誘民之道甚篤行之以勤而被於物者洽浸之以漸而入於人者深故民之生也不用力乎南畆則從事於禮樂之際不在其家則在乎庠序之間耳聞目見無非仁義一有禮字樂而趣之不知其倦終身不見異物又奚暇夫外慕哉故曰雖有佛無由而入者謂有此具也及周之衰秦並天下盡去三代之法而王道中絶後之有天下者不能勉彊其為治之具不備防民之術不周佛於此時乘間而出千有餘嵗之間佛之來者日益衆吾之所為者日益壊井田最先廢而兼併游惰之姦起其後所謂蒐狩婚姻喪祭鄉射之禮凡所以教民之具相次而盡廢然後民之姦者有暇而為佗其良者泯然不見禮義之及巳夫姦民有餘力則思為邪僻良民不見禮義則莫知所趣佛於時乘其隙一無此六字方鼓其雄誕之説而牽一作率之則民不得不從而歸矣又況王公大人往往倡而敺之曰佛是真可歸依者然則吾民何疑而不歸焉幸而有一不惑者方艴然而怒曰佛何為者吾將操戈而逐之又曰吾將有説以排之一有何其不思之甚也七字夫千嵗之患徧於天下豈一人一日之可為民之沈酣入於骨髓非口舌之可勝然則將奈何曰莫若修其本以勝之昔戰國之時楊墨交亂孟子患之而專言仁義故仁義之説勝則楊墨之學廢漢之時百家並興董生患之而退修孔氏故孔氏之道明而百家一有自字息此所謂修其本以勝之之効也今八尺之夫被甲荷㦸勇葢三軍然而見佛則拜聞佛之説則有畏慕之誠者何也彼誠壯佼其中心茫然無所守而然也一介之士𦕈然柔懦進趨畏怯然而聞有道佛者一無此字則義形於色非徒不為之屈又欲驅而絶之者何也彼無佗焉學問明而禮義熟中心有所守以勝之也然則禮義者勝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禮義者尚能不為之屈使天下皆知禮義則勝之矣此自然之勢也
  本論下
  昔荀卿子之説以為人性本惡著書一篇以持其論予始愛之及見世人之歸佛者然後知荀卿之説繆焉甚矣人之性善也彼為佛者棄其父子絶其夫婦於人之性甚戾又有蠶食蟲蠹之弊然而民皆相率而歸焉者以佛有為善之説故也嗚呼誠使吾民曉然知禮義之為善則安知不相率而從哉奈何教之諭之之不至也佛之説熟於人耳入乎其心久矣至於禮義之事則未嘗見聞今將號於衆曰禁汝之佛而為吾禮義則民將駭而走矣莫若為之以漸使其不知而趣焉可也葢鯀之治水也障之故其害益暴及禹之治水也導之則其患息葢患深勢盛則難與敵莫若馴致而去一有其害二字之易也今堯舜三代之政其説尚傳其具皆在誠能講而修之行之以勤而浸之以漸使民皆樂而趣焉則充行乎天下而佛無所施矣傳曰物莫能兩大自然之勢也奚必曰火其書而廬其居哉昔者戎狄蠻夷雜居九州之間所謂徐戎白狄荊蠻淮夷之類是也三代既衰若此之類並侵於中國故秦以西戎據宗周吳楚之國一作君皆僭稱王春秋書用鄫子傳記被髪於伊川而仲尼亦以不左衽為幸當是之時佛雖不來中國幾何其不大亂也以是而言王道不明而仁義廢則異端之患至矣及孔子作春秋孟子距楊墨之説然後王道復明方今九州之民莫不右衽而冠帶其為患者特佛爾其所以勝之之道非有甚髙難行之説也患乎忽而不為爾夫郊天祀地與乎宗廟社稷朝廷之儀皆天子之大禮也今皆舉而行之至於所謂蒐狩婚姻喪祭鄉射之禮此郡縣有司之事也在乎講明而頒布之爾然非行之以勤浸之以漸則不能入於人而成化自古王者之政必世而後仁今之議者將曰佛來千餘嵗有力者尚無可奈何何用此迂緩之説為是則以一日之功不速就而棄必世之功不為也可不惜哉昔孔子歎為俑者不仁葢歎乎啓其漸而至於用殉也然則為佛者不猶甚於作俑乎當其始來未見其害引而內之今之為害著矣非待先覺之明而後見也然而恬然不以為恠者何哉夫物極則反數窮則變此理之常也今佛之盛久矣乘其窮極之時可以反而變之不難也昔三代之為政皆聖人之事業及其久也必有弊故三代之術皆變其質文而相救就使佛為聖人及其弊也猶將救之況其非聖者乎夫姦邪之士見信於人者彼雖小人必有所長以取信是以古之人君惑之至於亂亡而不悟今佛之法可謂姦且邪矣葢其為説亦有可以惑人者使世之君子雖見其弊而不思救豈又善惑者歟抑亦不得其救之之術也救之莫若修其本以勝之捨是而將有為雖賁育之勇孟軻之辯太公之隂謀吾見其力未及施言未及出計未及行而先巳陷於禍敗矣何則患深勢盛難與敵非馴致而為之莫能也故曰修其本以勝之作本論
  朋黨論在諫院進本以論為議
  臣聞朋黨之説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一無此六字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財貨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踈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一作弟兄親戚不能相保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堯之時小人共工讙兠等四人為一朋君子八元八凱十六人為一朋舜佐堯退四凶小人之朋而進元凱君子之朋堯之天下大治及舜自為天子而臯䕫稷契等二十二人並列於朝更相稱美更相推讓凡二十二人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書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紂之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為朋矣然紂以亡國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為一大朋而周用以興後漢桓靈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巳無救矣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一作咸投之黃河曰此軰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絶善人為朋莫如漢桓靈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一有以字亂亡其國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後世不誚舜為二十二人朋黨所欺而稱舜為聰明之聖者以辨君子與小人也周武之世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為一朋自古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興者善人雖多而不厭也夫興亡治亂之跡為人君者可以鑒矣一有作朋黨議四字
  魏梁解一作論
  予論正統辨魏梁一作不黜魏而辨梁 注曹魏朱梁不為偽議者或非予一作其大失春秋之㫖以為魏梁皆負簒弒之惡當加誅絶而反進之是奬簒也非春秋之志也予應之曰是春秋之志耳魯桓公弒隱公而自立者宣公弒子赤而自立者鄭厲公逐世子忽而自立者衞公孫剽逐其君衎而自立者聖人於春秋皆不絶其為君此予所以不黜魏梁者用春秋之法也魏梁之惡三尺童子皆知可惡予不得聖人之法為據依其敢進而不疑乎然則春秋亦奬簒乎曰惟不絶四者之為君於此見春秋之意也聖人之於春秋用意深故能勸戒切為言信然後善惡明夫欲著其罪於後世在乎不沒其實其實嘗為君矣書其為君其實簒也書其簒各傳其實而使後世信之則四君之罪不可得而揜耳使為君者不得揜其惡則人之為惡者庶乎其息矣是謂用意深而勸戒切為言信而善惡明也凡惡之為名非徒君子嫉之雖為小人者亦知其可惡也而小人常至於為惡者葢以人為可欺與夫幸人不知而可揜耳夫位莫貴乎國君而不能逃大惡之名所以示人不可欺而惡不可揜也就使四君因聖人誅絶而其惡彰焉則後世之為惡者將曰彼不幸遭逢聖人黜絶而一作之不得為君遂彰其惡耳我無孔子世莫我黜則冀人為可欺而惡可揜也如此則僥倖之心啓矣惟與其為君使不得揜其惡者春秋之深意也桀紂不待貶其為王而萬世所共惡者也今匹夫之士比之顔閔則喜方之桀紂則怒是大惡之君不及一善之士也春秋之於大惡之君不誅絶之者不害其褒善貶惡之㫖也惟不沒其實以著其罪而信乎後世與其為君而不得揜其惡以息人之為惡能知春秋之此㫖然後知予不黜魏梁之是也
  為君難論上
  語曰為君難者孰難哉葢莫難於用人夫用人之術任之必專信之必篤然後能盡其材而可共成事及其失也任之欲專則不復謀於人而拒絶羣議是欲盡一人之用而先失衆人之心也信之欲篤則一切不疑而果於必行是不審事之可否不計功之成敗也夫違衆舉事又不審計而輕發其百舉百失而及於禍敗此理之宜然也然亦有幸而成功者人情成是而敗非則又從而贊之以其違衆為獨見之明以其拒諫為不惑羣論以其偏信而輕發為決於能斷使後世人君慕此三者以自期至其信用一失而及於禍敗則雖悔而不可及此甚可歎也前世為人君者力拒羣議專信一人而不能早悟以及於禍敗者多矣不可以徧舉請試舉其一二昔秦苻堅地大兵強有衆九十六萬號稱百萬蔑視東晉指為一隅謂可直以氣吞之耳然而舉國之人皆言晉不可伐更進互説者不可勝數其所陳天時人事堅隨以強辯折之忠言讜論皆沮屈而去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不聴太子宏少子詵至親之言也不聴沙門道安堅平生所信重者也數為之言不聴惟聴信一將軍慕容垂者垂之言曰陛下內斷神謀足矣不煩廣訪朝臣以亂聖慮堅大喜曰與吾共定天下者惟卿爾於是決意不疑遂大舉南伐兵至壽春晉以數千人擊之大敗而歸比至洛陽九十六萬兵亡其八十六萬堅自此兵威沮喪不復能振遂至於亂亡近五代時後唐清泰帝患晉祖之鎮太原也地近契丹恃兵跋扈議欲徙之於鄆州舉朝之士皆諫以為未可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與謀樞宻直學士薛文遇問之以決可否文遇對曰臣聞作舍道邊三年不成此事斷在陛下何必更問羣臣帝大喜曰術者言我今年當得一賢佐助我中興卿其是乎即時命學士草制徙晉祖於鄆州明旦宣麻在廷之臣皆失色後六日而晉祖反書至清泰帝憂懼不知所為謂李崧曰我適見薛文遇為之肉顫欲自抽刀刺之崧對曰事巳至此悔無及矣但君臣相顧涕泣而已由是言之能力拒羣議專信一人莫如二君之果也由之以及禍敗亂亡亦莫如二君之酷也方苻堅欲與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遇為賢佐助我中興可謂臨亂之君各賢其臣者也或有詰予曰然則用人者不可專信乎應之曰齊桓公之用管仲蜀先主之用諸葛亮可謂專而信矣不聞舉齊蜀之臣民非之也葢其令出而舉國之臣民從事行而舉國之臣民便故桓公先主得以專任而不貳也使令出而兩國之人不從事行而兩國之人不便則彼二君者其肯專任而信之以失衆心而斂國怨乎
  為君難論下
  嗚呼用人之難難矣未若聴言之難也夫人之言非一端也巧辯縱橫而可喜忠言質樸而多訥此非聴言之難在聴者之明暗也䛕言順意而易悅直言逆耳而觸怒此非聴言之難在聴者之賢愚也是皆未足為難也若聴其言則可用然用之有輒敗人之事者聴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此然後為聴言之難也請試舉其一二戰國時趙將有趙括者善言兵自謂天下莫能當其父奢趙之名將老於用兵者也每與括言亦不能屈然奢終不以括為能也歎曰趙若以括為將必敗趙事其後奢死趙遂以括為將其母自見趙王亦言括不可用趙王不聴使括將而攻秦括為秦軍射死趙兵大敗降秦者四十萬人坑於長平葢當時未有如括善言兵亦未有如括大敗者也此聴其言可用用之輒敗人事者趙括是也秦始皇欲伐荊問其將李信用兵幾何信方年少而勇對曰不過二十萬足矣始皇大喜又以問老將王翦翦曰非六十萬不可始皇不悅曰將軍老矣何其怯也因以信為可用即與兵二十萬使伐荊王翦遂謝病退老於頻陽巳而信大為荊人所敗亡七都尉而還始皇大慙自駕如頻陽謝翦因強起之翦曰必欲用臣非六十萬不可於是卒與六十萬而往遂以滅荊夫初聴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王翦是也且聴計於人者宜如何聴其言若可用用之宜矣輒敗事聴其言若不可用捨之宜矣然必如其説則成功此所以為難也予又以為秦趙二主非徒失於聴言亦由樂用新進忽棄老成此其所以敗也大抵新進之士喜勇鋭老成之人多持重此所以人主之好立功名者聽勇鋭之語則易合聞持重之言則難入也若趙括者則又有説焉予畧考史記所書是時趙方遣㢘頗攻秦頗趙名將也秦人畏頗而知括虛言易與也因行反間於趙曰秦人所畏者趙括也若趙以為將則秦懼矣趙王不悟反間也遂用括為將以代頗藺相如力諌以為不可趙王不聴遂至於敗由是言之括虛談無實而不可用其父知之其母亦知之趙之諸臣藺相如等亦知之外至敵國亦知之獨其主不悟爾夫用人之失天下之人皆知其不可而獨其主不知者莫大之患也前世之禍亂敗亡由此者不可勝數也




  文忠集巻十七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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