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辨體彚選 (四庫全書本)/卷499
文章辨體彚選 巻四百九十九 |
欽定四庫全書
文章辨體彚選巻四百九十九
明 賀復徴 編
史傳十七
孟嘗君列傳〈漢司馬遷〉
孟嘗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嬰田嬰者齊威王少子而齊宣王庻弟也田嬰自威王時任職用事與成侯鄒忌及田忌將而救韓伐魏成侯與田忌爭寵成侯賣田忌田忌懼襲齊之邊邑不勝亡走㑹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賣田忌乃復召田忌以爲將宣王二年田忌與孫臏田嬰俱伐魏敗之馬陵虜魏太子申而殺魏將龎涓宣王七年田嬰使於韓魏韓魏服於齊嬰與韓昭侯魏惠王㑹齊宣王東阿南盟而去明年復與梁惠王㑹甄是嵗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嬰相齊齊宣王與魏襄王㑹徐州而相王也楚威王聞之怒田嬰明年楚伐敗齊師於徐州而使人逐田嬰田嬰使張丑説楚威王威王乃止田嬰相齊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嬰於薛初田嬰有子四十餘人其賤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嬰告其母曰勿舉也其母竊舉生之及長其母因兄弟而見其子文於田嬰田嬰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頓首因曰君所以不舉五月子者何故嬰曰五月子者長與戶齊將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於天乎將受命於戶邪嬰黙然文曰必受命於天君何憂焉必受命於戶則高其戶耳誰能制者嬰曰子休矣乆之文承閒問其父嬰曰子之子爲何曰爲孫孫之孫爲何曰爲𤣥孫𤣥孫之孫爲何曰不能知也文曰君用事相齊至今三王矣齊不加廣而君私家富累萬金門下不見一賢者文聞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今君後宮蹈綺縠而士不得裋褐僕妾餘粱肉而士不厭糟糠今君又尚厚積餘藏欲以遺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損文竊怪之於是嬰乃禮文使主家待賔客賔客日進名聲聞於諸侯諸侯皆使人請薛公田嬰以文爲太子嬰許之嬰卒謚爲靖郭君而文果代立於薛是爲孟嘗君孟嘗君在薛招致諸侯賔客及亡人有罪者皆歸孟嘗君孟嘗君舎業厚遇之以故傾天下之士食客數千人無貴賤一與文等孟嘗君待客坐語而屏風後常有侍史主記君所與客語問親戚居處客去孟嘗君已使使存問獻遺其親戚孟嘗君曽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飯不等輟食辭去孟嘗君起自持其飯比之客慙自剄士以此多歸孟嘗君孟嘗君客無所擇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爲孟嘗君親已秦昭王聞其賢乃先使涇陽君爲質於齊以求見孟嘗君孟嘗君將入秦賔客莫欲其行諫不聼蘓代謂曰今旦代從外來見木偶人與土偶人相與語木偶人曰天雨子將敗矣土偶人曰我生於土敗則歸土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國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還君得無爲土偶人所笑乎孟嘗君乃止齊湣王二十五年復卒使孟嘗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嘗君爲秦相人或説秦昭王曰孟嘗君賢而又齊族也今相秦必先齊而後秦秦其危矣於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嘗君謀欲殺之孟嘗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願得君狐白裘此時孟嘗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無䨇入秦獻之昭王更無他裘孟嘗君患之徧問客莫能對最下坐有能爲狗盜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爲狗以入秦宮藏中取所獻狐白裘至以獻秦王幸姬幸姬爲言昭王昭王釋孟嘗君孟嘗君得出即馳去更封傳變名姓以出關夜半至函谷關秦昭王後悔出孟嘗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馳傳逐之孟嘗君至關關法鷄鳴而出客孟嘗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爲鷄鳴而鷄盡鳴遂發傳出出如食頃秦追果至關已後孟嘗君出乃還始孟嘗君列此二人於賔客賔客盡羞之及孟嘗君有秦難卒此二人㧞之自是之後客皆服孟嘗君過趙趙平原君客之趙人聞孟嘗君賢出觀之皆笑曰始以薛公爲魁然也今視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嘗君聞之怒客與俱者下斫擊殺數百人遂滅一縣以去齊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嘗君孟嘗君至則以爲齊相任政孟嘗君怨秦將以齊爲韓魏攻楚因與韓魏攻秦而借兵食於西周蘓代爲西周謂曰君以齊爲韓魏攻楚九年取宛葉以北以強韓魏今復攻秦以益之韓魏南無楚憂西無秦患則齊危矣韓魏必輕齊畏秦臣爲君危之君不如令敝邑深合於秦而君無攻又無借兵食君臨函谷而無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謂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強韓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東國以與齊而秦出楚懐王以爲和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無破而以東國自免也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齊齊得東國益強而薛世世無患矣秦不大弱而處三晉之西三晉必重齊薛公曰善因令韓魏賀秦使三國無攻而不借兵食於西周矣是時楚懐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出楚懐王孟嘗君相齊其舎人魏子爲孟嘗君収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孟嘗君問之對曰有賢者竊假與之以故不致入孟嘗君怒而退魏子居數年人或毀孟嘗君於齊湣王曰孟嘗君將爲亂及田甲刼湣王湣王意疑孟嘗君孟嘗君乃奔魏子所與粟賢者聞之乃上書言孟嘗君不作亂請以身爲盟遂自剄宮門以明孟嘗君湣王乃驚而蹤跡驗問孟嘗君果無反謀乃復召孟嘗君孟嘗君因謝病歸老於薛湣王許之其後齊亡將呂禮相齊欲困蘓代代乃謂孟嘗君曰周最於齊至厚也而齊王逐之而聽親弗相呂禮者欲取秦也齊秦合則親弗與呂禮重矣有用齊秦必輕君君不如急北兵趨趙以和秦魏収周最以厚行且反齊王之信又禁天下之變齊無秦則天下集齊親弗必走則齊王孰與爲其國也於是孟嘗君從其計而呂禮嫉害於孟嘗君孟嘗君懼乃遺秦相穰侯魏冉書曰吾聞秦欲以呂禮収齊齊天下之強國也子必輕矣齊秦相取以臨三晉呂禮必並相矣是子通齊以重呂禮也若齊免於天下之兵其讎子必深矣子不如勸秦王伐齊齊破吾請以所得封子齊破秦畏晉之強秦必重子以取晉晉國弊於齊而畏秦晉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齊以爲功挾晉以爲重是子破齊定封秦晉交重子若齊不破呂禮復用子必大窮於是穰侯言於秦昭王伐齊而呂禮亡後齊湣王滅宋益驕欲去孟嘗君孟嘗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爲相西合於秦趙與燕共伐破齊齊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齊襄王立而孟嘗君中立於諸侯無所屬齊襄王新立畏孟嘗君與連和復親薛公文卒謚爲孟嘗君諸子爭立而齊魏共滅薛孟嘗絶嗣無後也初馮驩聞孟嘗君好客躡屩而見之孟嘗君曰先生遠辱何以教文也馮驩曰聞君好士以貧身歸於君孟嘗君置傳舎十日孟嘗君問傳舎長曰客何所爲答曰馮先生甚貧猶有一劍耳又蒯緱彈其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孟嘗君遷之幸舎食有魚矣五日又問傳舎長答曰客復彈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輿孟嘗君遷之代舎出入乘輿車矣五日孟嘗君復問傳舎長舎長答曰先生又嘗彈劒而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爲家孟嘗君不悅居朞年馮驩無所言孟嘗君時相齊封萬戶於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錢於薛嵗餘不入貸錢者多不能與其息客奉將不給孟嘗君憂之問左右何人可使収債於薛者傳舎長曰代舎客馮公形容狀貌甚辯長者無他技能宜可令収債孟嘗君乃進馮驩而請之曰賔客不知文不肖幸臨文者三千餘人邑入不足以奉賔客故出息錢於薛薛嵗不入民頗不與其息今客食恐不給願先生責之馮驩曰諾辭行至薛召取孟嘗君錢者皆㑹得息錢十萬乃多釀酒買肥牛召諸取錢者能與息者皆來不能與息者亦來皆持取錢之劵書合之齊爲㑹日殺牛置酒酒酣乃持劵如前合之能與息者與爲期貧不能與息者取其劵而燒之曰孟嘗君所以貸錢者爲民之無者以爲本業也所以求息者爲無以奉客也令富給者以要期貧窮者燔劵書以捐之諸君強飲食有君如此豈可負哉坐者皆起再拜孟嘗君聞馮驩燒劵書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嘗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貸錢於薛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時與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請先生収責之聞先生得錢即以多具牛酒而燒劵書何馮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畢㑹無以知其有餘不足有餘者爲要期不足者雖守而責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終無以償上則爲君好利不愛士民下則有離上抵負之名非所以厲士民彰君聲也焚無用虛債之劵損不可得之虛計令薛民親君而彰君之善聲也君有何疑焉孟嘗君乃拊手而謝之齊王惑於秦楚之毀以爲孟嘗君名高其主而擅齊國之權遂廢孟嘗君諸客見孟嘗君廢皆去馮驩曰借臣車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於國而奉邑益廣可乎孟嘗君乃約車幣而遣之馮驩乃西説秦王曰天下之游士憑軾結靷西入秦者無不欲強秦而弱齊憑軾結靷東入齊者無不欲強齊而弱秦此雄雌之國也勢不兩立爲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問之曰何以使秦無爲雌而可馮驩曰王亦知齊之廢孟嘗君乎秦王曰聞之馮驩曰使齊重於天下者孟嘗君也今齊王以毀廢之其心怨必背齊背齊入秦則齊國之情人事之誠盡委之秦齊地可得也豈直爲雄也君急使使載幣隂迎孟嘗君不可失時也如有齊覺悟復用孟嘗君則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悅乃遣車十乘黃金百鎰以迎孟嘗君馮驩辭以先行至齊説齊王曰天下之㳺士憑軾結靷東入齊者無不欲強齊而弱秦者憑軾結靷西入秦者無不欲強秦而弱齊者夫齊秦雄雌之國秦強則齊弱矣此勢不兩雄今臣竊聞秦遣使車十乘載黃金百鎰以逆孟嘗君孟嘗君不西則已西入相秦則天下歸之秦爲雄而齊爲雌雌則臨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復孟嘗君而益與之邑以謝之孟嘗君必喜而受之秦雖強國豈可以請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謀而絶其覇強之畧齊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車適入齊境使還馳告之王召孟嘗君而復其相位而與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戶秦之使者聞孟嘗君復相齊還車而去矣自齊王毀廢孟嘗君諸客皆去後召而復之馮驩迎之未到孟嘗君太息歎曰文常好客遇客無所敢失食客三千有餘人先生所知也客見文一日廢皆背文而去莫顧文者今頼先生得復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復見文乎如復見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馮驩結轡下拜孟嘗君下車接之曰先生爲客謝乎馮驩曰非爲客謝也爲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嘗君曰愚不知所謂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獨不見夫朝趨市者乎明旦側肩爭門而入日暮之後過市朝者掉臂而不顧非好朝而惡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賔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絶賔客之路願君遇客如故孟嘗君再拜曰敬從命矣聞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平原君虞卿列傳〈司馬遷〉
平原君趙勝者趙之諸公子也諸子中勝最賢喜賔客賔客蓋至者數千人平原君相趙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復位封於東武城平原君家樓臨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樓上臨見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門請曰臣聞君之喜士士不遠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貴士而賤妾也臣不幸有罷癃之病而君之後宮臨而笑臣臣願得笑臣者頭平原君笑應曰諾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觀此䜿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殺吾美人不亦甚乎終不殺居嵗餘賔客門下舎人稍稍引去者過半平原君怪之曰勝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失禮而去者何多也門下一人前對曰以君之不殺笑躄者以君爲愛色而賤士士即去耳於是平原君乃斬笑躄者美人頭自造門進躄者因謝焉其後門下乃復稍稍來是時齊有孟嘗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爭相傾以待士秦之圍邯鄲趙使平原君求救合從於楚約與食客門下有勇力文武偹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勝則善矣文不能取勝則㰱血於華屋之下必得定從而還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門下足矣得十九人餘無可取者無以滿二十人門下有毛遂者前自賛於平原君曰遂聞君將合從於楚約與食客門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願君即以遂偹員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處勝之門下幾年於此矣毛遂曰三年於此矣平原君曰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蚤得處囊中乃頴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平原君竟與毛遂偕十九人相與目笑之而未發也毛遂比至楚與十九人論議十九人皆服平原君與楚合從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決十九人謂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劍歴階而上謂平原君曰從之利害両言而決耳今日出而言從日中不決何也楚王謂平原君曰客何爲者也平原君曰是勝之舎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與而君言汝何爲者也毛遂按劍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國之衆也今十歩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衆也王之命懸於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豈其士卒衆多哉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㦸百萬此覇王之資也以楚之強天下弗能當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衆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趙之所羞而王弗知惡焉合從者爲楚非爲趙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誠若先生之言謹奉社稷而以從毛遂曰從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謂楚王之左右曰取鷄狗馬之血來毛遂奉銅盤而跪進之楚王曰王當㰱血而定從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從於殿上毛遂左手持盤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與㰱此血於堂下公等録録所謂因人成事者也平原君已定從而歸歸至於趙曰勝不敢復相士勝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自以爲不失天下之士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趙重於九鼎大呂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勝不敢復相士遂以爲上客平原君既返趙楚使春申君將兵赴救趙魏信陵君亦矯奪晉鄙軍往救趙皆未至秦急圍邯鄲邯鄲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邯鄲傳舎吏子李同説平原君曰君不憂趙亡邪平原君曰趙亡則勝爲虜何爲不憂乎李同曰邯鄲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謂急矣而君之後宮以百數婢妾被綺縠餘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厭民困兵盡或剡木爲矛矢而君器物鐘磬自若使秦破趙君安得有此使趙得全君何患無有今君誠能令夫人以下編於士卒之間分功而作家之所有盡散以饗士士方其危苦之時易德耳於是平原君從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與三千人赴秦軍秦軍爲之卻三十里亦㑹楚魏救至秦兵遂罷邯鄲復存李同戰死封其父爲李侯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爲平原君請封公孫龍聞之夜駕見平原君曰龍聞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爲君請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龍曰此甚不可且王舉君而相趙者非以君之智能爲趙國無有也割東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爲有功也而以國人無勲乃以君爲親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辭無能割地不言無功者亦自以爲親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鄲而請封是親戚受城而國人計功也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兩權事成操右劵以責事不成以虛名德君君必勿聽也平原君遂不聽虞卿平原君以趙孝成王十五年卒子孫代後竟與趙俱亡平原君厚待公孫龍公孫龍善爲堅白之辨及鄒衍過趙言至道乃絀公孫龍
虞卿者㳺説之士也躡蹻擔簦説趙孝成王一見賜黃金百鎰白璧一雙再見爲趙上卿故號爲虞卿秦趙戰於長平趙不勝亡一都尉趙王召樓昌與虞卿曰軍戰不勝尉復死寡人使束甲而趨之何如樓昌曰無益也不如發重使爲媾虞卿曰昌言媾者以爲不媾軍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論秦也欲破趙之軍乎不邪王曰秦不遺餘力矣必且欲破趙軍虞卿曰王聽臣發使出重寳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寳必內吾使趙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從且必恐如此則媾乃可爲也趙王不聽與平陽君爲媾發鄭朱入秦秦內之趙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陽君爲媾於秦秦已內鄭朱矣卿以爲奚如虞卿對曰王不得媾軍必破矣天下賀戰勝者皆在秦矣鄭朱貴人也入秦秦王與應侯必顕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趙爲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則媾不可得成也應侯果顕鄭朱以示天下賀戰勝者終不肯媾長平大敗遂圍邯鄲爲天下笑秦既解邯鄲圍而趙王入朝使趙郝約事於秦割六縣而媾虞卿謂趙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歸乎王以其力尚能進愛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遺餘力矣必以倦而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復攻王王無救矣王以虞卿之言告趙郝趙郝曰虞卿誠能盡秦力之所至乎誠知秦力之所不能進此彈丸之地弗予令秦來年復攻王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王曰請聽子割矣子必能使來年秦之不復攻我乎趙郝對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晉之交於秦相善也今秦善韓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韓魏也今臣爲足下解負親之攻開關通幣齊交韓魏至來年而王獨取攻於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韓魏之後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王以告虞卿虞卿對曰郝言不媾來年秦復攻王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復攻也今雖割六城何益來年復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盡之術也不如無媾秦雖善攻不能取六縣趙雖不能守終不失六城秦倦而歸兵必罷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罷秦是我失之於天下而取償於秦也吾國尚利孰與坐而割地自弱以強秦哉今郝曰秦善韓魏而攻趙者必以爲韓魏不救趙也而王之軍必孤又以王之事秦不如韓魏也是使王嵗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盡來年秦復求割地王將與之乎弗與是棄前功而挑秦禍也與之則無地而給之語曰疆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聽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強秦而弱趙也以益強之秦而割愈弱之趙其計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給無已之求其勢必無趙矣趙王計未定樓緩從秦來趙王與樓緩計之曰予秦地何如毋予孰吉緩辭讓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雖然試言公之私樓緩對曰王亦聞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仕於魯病死女子爲自殺於房中者二人其母聞之弗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於魯而是人不隨也今死而婦人爲之自殺者二人若是者必其於長者薄而於婦人厚也故從母言之是爲賢母從妻言之是必不免爲妬妻故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矣今臣新從秦來而言勿予則非計也言予之恐王以臣爲爲秦也故不敢對使臣得爲大王計不如予之王曰諾虞卿聞之入見王曰此飾説也王慎勿予樓緩聞之往見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樓緩樓緩對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趙搆難而天下皆説何也曰吾且因強而乘弱矣今趙兵困於秦天下之賀戰勝者則必盡在於秦矣故不如亟割地爲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彊怒乘趙之弊𤓰分之趙且亡何秦之圖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願王以此決之勿復計也虞卿聞之往見王曰危哉樓子之所以爲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獨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而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讐也得王之六城併力西擊秦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是王失之於齊而取償於秦也而齊趙之深讐可以報矣而示天下有能爲也王以此發聲兵未窺於境臣見秦之重賂至趙而反媾於王也從秦爲媾韓魏聞之必盡重王重王必出重寳以先於王則是王一舉而結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則使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亡去趙於是封虞卿以一城居頃之而魏請爲從趙孝成王召虞卿謀過平原君平原君曰願卿之論從也虞卿入見王王曰魏請爲從對曰魏過王曰寡人固未之許對曰王過王曰魏請從卿曰魏過寡人未之許又曰寡人過然則從終不可乎對曰臣聞小國之與大國從事也有利則大國受其福有敗則小國受其禍今魏以小國請其禍而王以大國辭其福臣故曰王過魏亦過竊以爲從便王曰善乃合魏爲從虞卿既以魏齊之故不重萬戶侯卿相之位與魏齊間行卒去趙困於梁魏齊已死不得意乃著書上採春秋下觀近世曰節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世傳之曰虞氏春秋
信陵君列傳〈司馬遷〉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爲信陵君是時范雎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公子爲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徃歸之致食客三千人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公子與魏王愽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冦至且入界魏王釋愽欲召大臣謀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爲冦也復愽如故王恐心不在愽居頃復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爲冦也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探得趙王隂事者趙王所爲客輙以報臣臣以此知之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爲大梁夷門監者公子聞之徃請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修身潔行數十年終不以監門困故而受公子財公子於是乃置酒大㑹賔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弊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市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乆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顔色愈和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賔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市人皆觀公子執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徧賛賔客賔客皆驚酒酣公子起爲壽侯生前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爲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衆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乆立公子車騎市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爲小人而以公子爲長者能下士也於是罷酒侯生遂爲上客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公子徃數請之朱亥故不復謝公子怪之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兵圍邯鄲公子姊爲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衆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㧞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爲救趙實持兩端以觀望平原君使者冠葢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爲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爲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不憐公子姊耶公子患之數請魏王及賔客辯士説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不獨生而令趙亡乃請賔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徃赴秦軍與趙俱死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行數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偹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引車還問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徃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返也公子再拜因問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力能竊之嬴聞如姬父爲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其父仇莫能得如姬爲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如姬如姬之欲爲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從其計請如姬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請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徃恐不聽必當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存之所以不報謝者以爲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與公子俱公子過謝侯生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數公子行日以至晉鄙軍之日北鄉自剄以送公子公子遂行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衆屯於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朱亥袖四十斤鐡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得選兵八萬人進兵擊秦軍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𨏼矢爲公子先引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當此之時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自剄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與客留趙趙孝成王德公子之矯奪晉鄙兵而存趙乃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公子聞之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説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也且矯魏王令奪晉鄙兵以救趙於趙則有功矣於魏則未爲忠臣也公子乃自驕而功之竊爲公子不取也於是公子立自責似若無所容者趙王埽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自言辠過以負於魏無功於趙趙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公子竟留趙趙王以鄗爲公子湯沭邑魏亦復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趙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於慱徒薛公藏於賣漿家公子欲見兩人兩人自匿不肯見公子公子聞所在乃閒步往從此兩人㳺甚歡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曰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愽徒賣漿者㳺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謝夫人去曰始吾聞平原君賢故負魏王而救趙以稱平原君平原君之㳺徒豪舉耳不求士也無忌自在大梁時常聞此兩人賢至趙恐不得見以無忌從之㳺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爲羞其不足從㳺乃裝爲去夫人具以語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謝固留公子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復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公子留趙十年不歸秦聞公子在趙日夜出兵東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請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誡門下有敢爲魏王使通者死賔客皆背魏之趙莫敢勸公子歸毛公薛公兩人往見公子曰公子所以重於趙名聞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伐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立天下乎語未及卒公子立變色告車趣駕歸救魏魏王見公子相與泣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公子遂將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諸侯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走䝉驁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抑秦兵秦兵不敢出當是時公子威振天下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於魏求晉鄙客令毀公子於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爲魏將諸侯將皆屬諸侯徒聞魏公子不聞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面而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數使反間僞賀公子得立爲魏王未也魏王日聞其毀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將公子自知再以毀廢乃謝病不朝與賔客爲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日夜爲樂飲者四嵗竟病酒而卒其嵗魏安釐王亦薨秦聞公子死使䝉驁攻魏㧞二十城初置東郡其後秦稍蠶食魏十八嵗而虜魏王屠大梁高祖始微少時數聞公子賢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爲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嵗以四時奉祠公子
文章辨體彚選巻四百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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