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旅軒先生文集
卷七
作者:張顯光
1642年
卷八

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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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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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孔子。旣隆大其道德。而乃不畀之以其位者。豈偶然而然哉。固以理有不得不然者也。何以言之。蓋此理之爲太極者。本自無極焉。而氣之出於此理者。必有以配乎此理。準乎此極。則於是乎理而氣。氣而形者。又必有以天於上。地於下。人於其中。而三才具矣。才者。合理氣爲造化致事業之謂也。事業者。行盡其道之謂也。故三才莫不有其事業。然後三才之道盡矣。然則天有天之事業。地有地之事業。人有人之事業矣。而三才闕一才。則宇宙不宇宙矣。故天地雖盡其在天在地之事業。而必待吾人能盡其在人之事業。然後天地事業。得成其事業。而宇宙得爲宇宙焉。則吾人事業。大參三才。重貫三才者。爲如何哉。所謂吾人事業者。便是盡性至命。裁成輔相。參贊位育之道也。其事業。卽三皇之所皇。五帝之所帝。三王之所王者是也。故有天地人物矣。而上古無三皇不得也。中古無五帝不得也。唐虞以下。無三王不得也。無三皇則孰盡夫此道之爲性者乎。無五帝則孰盡夫此道之爲德者乎。無三王則孰盡夫此道之爲權者乎。三王去而入於霸。則道非心出。而事業不得不卑矣。此道之爲性爲德爲權。使宇宙爲宇宙者。不幾於亡乎。若於此時。不有孔子。則宇宙間三才之道。孰爲之扶植闡明。萬世如一日哉。此所以太極之不得不生孔子於三王之後者也。然則三皇亡而三皇之道得不亡者。有五帝以傳之也。五帝亡而五帝之道得不亡者。有三王以傳之也。三王亡而三王之道得不亡者。畢竟有孔子以傳之也。設孔子不生於三王之後。則後世誰知三王之道。本於五帝。五帝之道。本於三皇。三皇之道。本於太極哉。夫以此道行之當世。乃有道有位者事業也。然而有位者之事業。止於一時。故三皇之道。行於三皇之世而止。五帝之道。行於五帝之世而止。三王之道。行於三王之世而止焉。止者。謂其規模條例也。道之在性者則非止也。此皆一時之事業。若以此道掲示流行於萬世者。惟有道無位者能之也。有道無位者。固亦心三皇之心。德五帝之德。道三王之道。而顧其身不居三皇五帝三王之位。則此道無從可行於一世。故必爲之著書立言。以垂於後世。惟其所著之書。皆三皇五帝三王之道之所載也。所立之言。皆三皇五帝三王之聖之心法也。三皇五帝三王之所心所德所道。卽無極太極之理也。然則孔子之道流行於萬世者。不但三皇之所以皇。五帝之所以帝。三王之所以王之道也。卽亦天所以天。地所以地。太極之所以無極者也。此乃大聖事業。實乃滿宇宙終天地而無竆者也。夫如是則其道德其事業。卻是三皇之所不能盡於皇。五帝之所不能盡於帝。三王之所不能盡於王。天所不能盡覆。地所不能盡載者矣。其爲弘大永久。不可言形。不可記盡者。其果有可譬者乎。此當與天同其高明。與地同其博厚。日月同其光。四時同其常。至今千百載之下。人知有所心之性。所身之道。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朋友爲朋友者。其誰之敎化歟。此乃無位之位。不業之業。非可以人爲而酬其萬一也。況可爵之名之乎。有誰得以任其口而稱之。用其手而陞之哉。多見其不自量也。嗚呼盛哉。乃至我大明朝。始發此理。始建此議。痛革前古所加之爵。而止以先師先聖之號。題於位版。則此豈非萬古之一快哉。

道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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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者。吾人日用常行之道也。何以謂之道乎。蓋以吾人受形於天地之形。受德於天地之德。受位乎天地之中。斯焉以爲人也。不有是形。無以載是德。不有是德。無以用其形。不有載德之形。用形之德。無以責其任矣。形能載德。故形不爲徒形。德能用形。故德得爲實德。形德相準。故便是人矣。然後形踐其所受乎天地之形。德充其所受乎天地之德。位塞其所中乎天地之責任。而可以謂之盡其道也。所謂道者。卽此道也。所以謂之日用常行者。何也。固以人之爲人也。內則有五臟六腑。外則有頭腹四體。上則有目耳鼻口。下則有手足指節。皆各有所職。必各有其則。內焉者主之。外焉者承之。上焉者察之。下焉者供之。然則內外百體之無所不具。無所不備。而合之爲全形者。卽其身也。大小百體之各職其職。各則其則。而有日用事業者。卽其道也。此所以踐形充德修責任之謂也。責任者。何業也。卽宇宙內事也。宇宙內許多事業。都在吾人。若非吾人責其事業。則宇宙爲空器矣。故夫旣爲人而有是身。則自不得無其道焉。身以道爲身。道得身爲道。合道與身爲之人。人固不可離道者。此也。以其不得不常行而不可須臾離。故曰道。道者。道路之借喩也。借彼道路之道。喩此道理之道。則人當就認其固不可須臾離之妙矣。統之爲言。有傳有承之謂也。所謂傳所謂承者。不必身傳面承而謂之統也。其心法德業之相契。則隔百世越千里而可以傳承矣。惟非至聖至誠能有以參天地者。其可謂之得此道之統耶。然而是道也。雖以在人者言。而生吾人者天地。則爲吾人者。豈是自道其道哉。道之原。乃自有所出矣。湯誥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恆性。子思子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敎。董子曰。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亡。道亦不亡。此皆言道之原出於天也。然而生吾人者天地也。而生天地者太極也。則所謂太極者。豈非道之大原乎。太極者。此理最上原頭之稱也。天地未有。而此理自常有焉。此理自常有焉。故遂爲之出元氣。以生位上之天。則天於是乎始有矣。天旣有矣。以生位下之地。則地於是乎始有矣。天地旣皆有矣。天動於上。地靜於下。動焉資始。靜焉資生。而造化流行。則於是乎吾人與萬物。亦皆各得其所稟。而元元羣羣於兩間矣。然則太極之理。自有爲天之理。故天爲天也。亦有爲地之理。故地爲地也。又須有爲人之理。故人爲人也。雖至於萬物之微者。亦莫非有其理。故爲其物也。特皆爲造化之具。吾人之用耳。於是乎天順爲天之理者。天之道也。地順爲地之理者。地之道也。人順爲人之理者。人之道也。其道卽一太極之理也。故天順其理。而天常不失其爲天焉。地順其理。而地常不失其爲地焉。惟吾人者。不能無氣質之雜。物慾之誘。而或不能自順其爲人之理。以盡其參三之道。故得此道之統者。惟德爲至聖。道爲至誠之人也。則人而至聖至誠者。其有幾哉。此非天地之賦畀吾人者。有不均焉。生爲吾人。自不能盡其道者居多。故是道之統。自有所歸。而自古及今。得其統者無幾也。然則是道也。以天地言之。天有陰陽。而陰陽又分爲大小。地有剛柔。而剛柔又分爲大小。日月星辰之象於天。水火土石之質於地。晝夜寒暑之代行。雨風露䨓之時作。春夏秋冬之有常。生長收藏之必序者。皆此道也。以萬物言之。性情形體之相因。飛走草木之彙分。弱壯老死之必然。貴賤盛衰之不齊者。皆此道也。就以吾人言之。性焉有五常。仁義禮智信也。發焉有七情。喜怒哀樂愛惡欲也。倫焉有五品。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幼之序。朋友之信也。世焉有四業。家而齊。國而治。天下而平。宇宙而繼往聖開來學也。五常者。斯道之體。出於天者也。七情者。斯道之用。機於心者也。五倫者。斯道之條理。徧盡親疎也。四業者。斯道之功用。準及近遠也。吾人之道。其有外於此乎。所謂至聖至誠者。不是此道之外。別自有他道也。聖以通此道而爲聖。誠以純此道而爲誠。則亦自是所性焉全之。所情焉和之。所倫焉惇之。所業焉畢之。而吾人之道。自爾盡焉於此矣。卽所謂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又所謂動而世爲天下道。行而世爲天下法。言而世爲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又所謂聰明睿知。足以有臨。寬裕溫柔。足以有容。發強剛毅。足以有執。齊莊中正。足以有敬。文理密察。足以有別。又所謂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者。爲可以得此統也。昌黎韓子著原道之篇。有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有宋諸先生。皆以韓言爲得之也。蓋自上古至後世。達而居上位爲大君爲大臣者。凡有幾何。而在帝王獨擧堯舜禹湯文武。在輔相獨擧周公。若竆而在下位者。亦幾君子也。而獨擧孔孟。則其得與於道統之傳者。不常有矣。必也藏於心而爲德性。發於身而爲言行。施於世而爲事業者。一皆純於天理。而無一毫之欠乏。無一毫之踰過。無一毫之偏倚。然後乃可謂之道也。此卽唐虞之厥中。大學之至善。中庸之至誠也。然則道統之傳。非有命世者而得之乎。在書契以前之世。則雖有君有臣有民。而無從攷知其德行事業焉。只想其擧世上下。無非眞性純德之人。則道自在其中矣。何可指言夫道統所在乎。至於伏羲以降。則八卦畫矣。書契造矣。禮法作矣。名分等矣。政事行矣。吾人之道。始闡明矣。又至神農。而生人之本業。通貨之普規。壽民之神方。無不備矣。又至於黃帝。則天地之慳秘畢開矣。造化之微隱畢發矣。經綸之機軸畢設矣。所以經天緯地格神化民之策。無所不擧。則吾人斯道之本。大啓於三聖人之世也。自不須言統。而其道爲三才之宏綱。萬世之通範。亦不可以統字而盡之也。

太極之爲道也者。在天爲氣則曰陰與陽也。在地爲質則曰柔與剛也。在人爲德則曰仁與義也。氣之爲氣。亦此理也。質之爲質。亦此理也。德之爲德。亦此理也。卽莫非此理也。故皆謂之道。不有氣。無以爲造化之機。故覆上之天。必以氣爲之道也。不有質。無以成造化之功。故載下之地。必以質爲之道也。不有德。無以出參贊化育。裁成輔相之事業。故位中之人。必以德爲之道也。徒氣不得爲道也。故有天必有地。徒氣與質。不得爲道也。故有天地必有人。然則三才之道。必至於有吾人之德。然後始備。而天之爲天。地之爲地者。得吾人然後乃可以爲覆載之大化。而太極之理。得盡其爲極之妙也。此所以道統之責。乃在於吾人。人其可自輕其身。而不自盡其爲人之道乎。自有宇宙以來。斯道之統。承之者有其人。則三綱以之綱。五倫以之倫。世得爲文明之世。鳥獸咸若。戎狄歸化。日月光華。四時順序。陰陽調風雨時。天不失爲高明之天。地不失爲博厚之地焉。斯道之功用。其如是哉。若道統無傳。則綱不綱倫不倫。世爲昏亂之世。獸蹄鳥跡。交於疆域。戎馬蠻兵。橫行中國。三光晦蝕。四時易氣。陰陽乖戾。風雨淫狂。天降災沴。地多變怪。一與太平之世相反焉。此豈非吾人之道。有以致之哉。三代以上。至聖至誠。代出而在上。體此道於心。行此道於身。明此道於家國天下。故其君則曰三皇五帝三王也。其世則曰唐虞三代也。自是以降。得斯道之統者。孔孟也。而竆而在下。懷抱終身。則人豈見至德之世乎。達而在上者。雖或有一二近道之君。不心帝王之心法。不踵帝王之軌範。而皆以雜霸爲道。則何可得以傳統言之哉。嗚呼。天一天也。地一地也。天地未嘗亡矣。則道豈嘗有亡哉。人不能自人。故統絶而莫之續矣。

書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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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古所未有也。世至最後而始有作焉。其作也。非出於先世帝王之邦典也。非由於一時朝家之政令也。而特後賢之私自義起者也。其式出自中國。詳在一統志。可考而悉矣。其爲制也。中立廟。以祀其地所尙之人。傍設堂齋。以爲後學藏修之所焉。則老師宿儒之抱道者。或爲之唱焉。志道向學之秀才者。亦樂歸焉。自是以後。凡有一行一節之著聞者。或嘗居其境。或有存其遊歷之跡焉。則莫不置廟設齋。號之曰書院。不惟一行一節之可稱。至於從古以來。聖賢所起之鄕及雖非其鄕。而特有慕尙之思者。亦莫不爲創別院而享之者多有之。則蓋至於無賢不廟。無地不院矣。此卽書院爲後世別學也。古者。國有學。鄕有校。州有序。黨有庠。閭有塾。此三代之學也。後世雖有興替沿革之不同。其爲典常也。則猶皆世守之。此外無他學也。今之書院。其亦閭塾之義耶。古者其有功德於鄕。而鄕所不能忘者。則必有祭於社之事焉。今之院廟之享。亦其義耶。豈非揆之道理。無所妨害。而作振士氣。多其補益。故先儒皆以爲一種可好底事焉。不惟不以非之。亦必與之助之。而其規益昌且廣矣。我東方凡事。必動遵華制。故書院之作。其亦有所傳於中國者也。其效法創設之本意。則固好矣。然其爲擧也。果皆出於公義。而其所尙之人。實有斯文之功。世敎之補。無愧於受享。傳之後世。亦足爲師範則可矣。如或不然。一或涉苟。則能不爲羞悔於無竆耶。我東書院。亦未知其幾所矣。其在先代及國朝名賢之章章表出者。固無可議矣。其餘則或雲某地人爲某公立書院。卽其後裔某某之所唱也。或雲某鄕人爲某公立書院。卽其門徒某某之所唱也。余以爲爲後裔者。其先世果有人所不忘之功德。爲鄕衆所共崇慕。而血食於公廟。則固後裔之榮幸矣。若或其議不出於公論。而出自後裔。則不但於其受享之神道爲未安。其亦不爲後裔之悔耶。爲人後裔者。其先世有可範之行。所垂之敎。則止當自作一家之範。一家之訓。服行無斁。克追先志。又能自盡於分內當行之祀事。使人稱之曰。某公其能有子孫矣。此非致孝之道耶。至於爲門徒者。其所師宗之者。果有道德學問之可稱。而我旣曾被其敎迪之恩。則在我職分所當爲者。只合篤守提耳之訓。克發終惠之恩者。乃是尊其道。尙其德。傳衣鉢之實業也。若不自盡其當盡之道。必以見享外祠爲務。豈盡尊師之道乎。且書院。初非邦典國學之常例。乃是後世科外別設之所焉。則凡其規畫之要。持受之道。必須舍煩而用簡。除文而尙質。去豐而取淡。然後得以宜穩於事理。可繼於久遠。而爲不負於先賢創設之本義矣。愚嘗欲以此義。一與同志者戒之。故今適來在鄕院。有是說焉。

旅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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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軒號。自中古始焉。蓋上古之人。無其名。人但有聲而已。盱盱胠胠。言亦不分。則寧有其名哉。想其時也。人文方晦。人倫未著。人各自涵性命。自能生生。只相與聽聲而相應和。見色而相識別。則奚待乎名哉。雖無名不爲礙也。及乎風氣稍開。大朴漸散。則人文不得不明。人倫不得不著。於是。聖人首出。爲之發揮焉。因物有字。隨人置名。然後敎有可施。事有可行。此乃名之所以作也。然人各有一名。自可以無所不通。又何別名以贅之哉。世又稍降。而尊卑之等。不可不章。長幼之序。不可不明。則道不可以徒尙其質矣。旣各有名。又因其名之義而換稱之。所謂字者於是乎作焉。故人無貴賤。有其名則又必有其字。比之古則字之稱。似贅矣。然無是字。其於尊卑長幼之間。當不無所嫌褻者矣。此聖人所以酌古今之宜。不得不置字於人。而宣尼之於春秋。亦必或名或字。以寓與奪之意。字豈可無乎。然有名有字而已。而足以該之。又降而爲後世。世道不明。治日常少。天下或有懷奇蘊眞之士。若不能出而施志於當世。則退而散處於山林江湖之間者。不欲衒名於時人之耳。登字於俗子之口。則自超於名字之外。求號於無競之地。或因其所居之室。或因其所處之地。與夫江湖池澤溪山谷洞凡其心所樂。其身所寓之物。隨所取而號之。總名之曰軒號。其後生小子尊慕其人者。不敢口其人之名字。多以其軒號爲常稱焉。軒號之作。蓋以此。而其盛行。亦以是也。是故。宋之諸先生。亦莫不各有所號。夫豈若好事者之爲哉。固以潛光晦跡。造物爲徒。不與人爭。不爲物忌。擧一身生涯而附之於一號。古人之意。其有得乎。至於紆金拖紫。名顯廟堂。生稱公侯。死得美諡者。亦皆有軒號。至取夫林壑湖山之名以矯之。此則吾不知其可也。余則天地間一蠹也。非工非賈。不農不士。雖嘗從事於文字之學。實不自篤於身心之功。猶且不保庸分。盜取僞名。至欺明時。冒受一官。縱能知其非分。今得退安山野。然而躳不自耕。尙取飽煖。顧余平生。非蠹而何。曾有相從之友。或以軒號爲勸。余應之曰。軒號。豈如余者亦得以有者哉。夫軒號者。以其人之足號也。己之自顧於中也。果有人之所有。而爲可自負者焉。人之視我也。亦皆曰能有人之所有。而堪爲可觀者焉。然後吾自無愧於有號。人亦不辱於喚號。若自顧人視。其中則掃如。而以碌碌之身。效碩人之稱。以庸庸之夫。冒高士之號。不獨自愧。而其如愧於人何。不獨愧於人。而其如汚我江湖池澤。辱我溪山林壑。以得罪於造物翁何哉。余實自顧掃如。人視無觀者也。中兩間參三才。旣不能盡人之道。踐人之形。則人名之有。尙且仰愧而俯怍。況自加以軒號乎。爲人子而無孝行。父錫之嘉名。已自愧焉。爲朋友而無信道。友賜之美字。亦已慙焉。然二者雖愧且慚。其不可易焉。則只宜國人目之曰張顯光。知舊呼之曰德晦。足矣。又何他號之敢取哉。旣以此言拒之。仍無軒號。今且四十餘年矣。今者始以旅軒爲號焉。自以是號加我。不爲僭矣。而又合乎其實故也。然則軒在何所。無常處也。曷謂之旅。以余常爲旅也。旅者。客於人之名。竊觀易中旅之爲卦。離上艮下。山止而不遷。火行而不居。違去爲不處之象。故卦名以旅。若有恆居。不行於外。豈曰旅哉。余玉山人也。幼而孤露。遊學四方。其不能在家也。自少然矣。頃於壬辰夏。玉山爲倭賊直路。余家又在路傍。奔而竄之。最在人先。而家燼兵火。只有丘墟。雖在寇退之後。不能返於故土。自是不託於親戚。則必依於朋友。攜挈家累。遷此移彼。或一歲而三四遷。遂作東西南北之人。其爲旅也。孰有如我乎。如是則號以旅軒。不亦宜耶。或曰軒必有常所。然後可因以爲號。今子則旅矣。而號以軒。子之軒。果有常所乎。而況軒乃主人之有也。子以旅而爲己之號。則無乃非其有而取之乎。余曰。軒無常所。又非己有。故以旅而名其軒。軒而曰旅。名固當其實矣。夫軒無常所。而隨往有軒。則我之有軒也常矣。有軒也常矣。而不滯於一軒。則軒之爲主人之物者自若矣。無焉而不淪於無。有焉而不係於有。此余之常爲旅。旅而必有軒者也。然則旅軒爲號。烏可謂非其有而取之者乎。或曰。子之以旅軒爲號者。吾旣聞之矣。然宇宙之間。惟太極無方所。無形體。若夫萬物。則必有形體。必有方所。今子之軒。旣曰軒焉。則烏得無形體之可言。又烏得無方所之可指者。又豈無可安可樂之實哉。曰吾之軒。旣在有無之間。寧有一定之形體。然其可安可樂之實。則無時不然。無處不然矣。請試言之。其在也。或在東隣。或在西隣。或在山之南。或在水之北。或在千里之外。或在十步之內。或在湖海之邊。或在溪澗之畔。或在深山之谷。或在大野之頭。不必取乎儉素。雖高堂敞宇。亦或安之。不必取乎軒敞。雖茅齋斗室。亦或樂之。花竹滿塢。不以爲煩。田園蓁蕪。不以爲汚。且非特以堂宇爲軒。至於淸陰綠樹之下。亦吾軒也。白雲蒼崖之上。亦吾軒也。芳草溪邊。亦吾軒也。淸風山畔。亦吾軒也。或有一日之軒。或有數日之軒。或有閱月之軒。或有踰時之軒。或有一歲之軒。或有數歲之軒。軒之所在。不一其地。而合而爲一身之軒。軒之所留。不一其時。而積而爲一生之軒。吾之所軒。其諸異乎人之軒乎。凡物有方所。則區域一定。而不可徧於東西南北。有形體。則規模一定。而不可變於大小虛實。故有定方者。其勢必狹。而無定方者。其廣無竆。有定形者。其用必室。而無定形者。其通無礙。此吾軒所以處無方之方。兼天下之形勝。立無體之體。備四方之景致。爲軒也不亦大乎。不亦富乎。若乃軒中所有之物。則數卷聖賢書。四箇文房友。三尺一長劍。晨梳一帖子。軒上所對之人。則或好古嗜學之士。或通經業史之人。或吟風詠月之豪。或村翁野老之類也。時有異趣之客。背面之人至者。亦所相容。其於庸拙微賤。尤所矜接也。軒邊所從之少。則數三童子。或執役於左右。或學字於閒暇。未嘗相離焉。至於旅翁所爲者何事。見同志則論之以道義。見後生則勸之以學問。遇文人則論文。遇詩人則言詩。野夫來而語桑麻。漁翁至而話魚鼈。或勸之以酒。必醉無辭。或逢村翁。碁局消日。無客則開卷看書。如見千古聖賢之心。旣倦則曲肱閒睡。若遊希夷至德之世。旣睡而覺。開戶遊目。則天地悠悠。鳶魚潑潑矣。乘興而步。訪花隨柳。則方寸坱然。與物同春矣。興極而返。吾軒自靜。整頓衣冠。肅然瞑目。則無極太極之妙。果不離於日用之間。而無形有形。未嘗二理焉。先天後天之易。可默契於心目之間。而前聖後聖。本同一道焉。如此而終日。如此而終歲。此旅翁之事也。然則吾軒之樂。可謂至矣。或曰。子之樂樂則樂矣。然爲客樂。不如在家貧者。古有其言。子獨不知旅之苦。而反以爲樂。其無乃反於人情乎。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而坐取飽煖。妻不織而免於寒。僕不鋤而充其腹。又無乃以不勞之享爲可甘。而不知無事之食爲可恥耶。余曰。余果不勞而享。無事而食。以四方爲家。以旅遊爲樂。宜乎有或者之譏也。然天地之間。物理難詰。時變難竆。木有樗櫟。土有沙礫。樗櫟何用於材也。而空被雨露之養。沙礫何用於土也。而空爲閒廢之壤。則於物固有無用而費造物之功者。於人獨無如我者乎。且此兵火之際。雖有資身之長計者。亦不免於失所。況余之拙乎。若其宜苦而不以爲苦。非樂而獨以爲樂者。非其好惡自反於常情也。夫吾所謂樂者。非以旅爲樂。但能在旅而不失其樂耳。君子隨遇而安。則何遇而不可安。大人處困而亨。則何困而不可亨哉。凡人之憂患困苦。皆自外至者也。惟吾所以處之者。不失其理而已矣。自外者。烏足以累吾之方寸哉。若不知在吾之理。無虧欠。無空缺。隨時隨處而自足者。憂患焉敖敖。困苦焉戚戚。常用心於爲旅之艱。每用力於免旅之方。則其不至忘理而失義者鮮矣。惟能超然於憂患困苦之外者。無所往而不自得。東寄西托。而我常爲我。轉彼移此。而莫非吾地。固不可以外失其所。而內從而失其守焉。且天下莫非吾土。落地皆我兄弟。男子以天下爲家。萬物爲身。世若平常。則井其井鄕其鄕者。固此理也。時逢變亂。則秦人以越鄕爲土。蜀客與齊士爲黨者。亦此理也。處常處變。莫非此道。則家此家彼。何適不可。況我東方。偏小一邦。今我所旅者。不出乎朋友族黨。特非玉山而已。豈曰旅云乎哉。然而曰旅者。其取義也遠矣。余旣盡吾爲旅之說矣。復當以旅之義。推以廣之。我之爲旅。一小旅也。若以天地觀之。凡寄生於天地間者。孰非旅也。惟天地萬物之逆旅也。生於其間者。忽爾而來。忽爾而往。往者過。來者續。曾未有一人與天地相終始焉。則非旅而何。生天地者。亦謂之旅焉。則其所以思盡其道。得無愧於一生者。其可不力焉哉。夫人之旅於人而過也。能守其理。不失其義。內能無愧於吾心。外亦不怍於館人。則在我可以慊於心矣。人亦曰善爲旅矣。若不能守理。求不當求。又不能安義。行不當行。有或竊屨者。有或取金者。則其不爲館人之所醜者乎。不但爲其所醜。若推其甚。則或至於速獄就刑。亡其身而後已者有之矣。可不懼歟。可不愼歟。旅於天地者亦然。物不足道也。最靈者吾人也。受形爲人。其貴無比。必須知吾所以爲人之理。明吾所以當行之道。幼而學之。壯而行之。老而保之。死而終之。可謂能踐其形而不失爲人矣。當時仰而尊之。後世稱而慕之。則豈不曰大丈夫。而無愧於天地哉。至或絶其爲人之理。亂其有人之倫。家而不孝不悌。鄕而不恭不順。國而不忠不道。生而流毒億兆。死而遺臭萬年。則其不與爲旅不謹。速獄亡身者同乎。嗚呼。一生須臾。百年無幾。而彼耗其精神。喪其性命。逐逐役役。無所不爲者。自以爲竆心志極嗜慾。其爲一生計者得矣。而悖天逆理。明爲人怒。幽作鬼誅。則果可謂得乎。余在吾軒。幾見此等人。而心憫之哉。若余則坐臥吾軒。衣朋友之衣。食朋友之食。恣意於水石之間。放情於風月之中。幸吾精神自完。性情不敗。則公雖笑之。我則樂哉。或曰。子今擧兩間人物。皆謂之旅焉。則其誰爲主者乎。子無乃自孤其身。欲推而廣其類乎。抑萬物皆爲旅。則造物者。乃爲之主乎。余曰。小而寄於人。大而寄於天地。其理一也。故其說同也。且天地不能常爲一天地。以萬物視之。則雖不見其始終。而以道觀之。則天地亦有消息之數焉。一元之後。今天地便爲往者。而後天地復爲來者。天地亦爲道中之一旅耳。造物翁何得爲常主乎。但求主於外。終無有主爲主者也。惟能物各自反。則卻自有爲主之道焉。人自不察耳。擧吾最靈而言之。吾之形氣。是客也。而此心之理。卽主也。禍福榮辱之自外至者。是客也。而吾心之所守者。主也。理無往而不在。故身無往而不安。禍福榮辱。其如我何哉。彼或理受制於形氣。而形氣爲一身之主。禍福榮辱之自外來者。撓奪吾心之所守。而吾心不得自順於天命。則是一身失其主。而軀殼爲禍福榮辱之客館。不亦可憐乎。今余則一身雖失其所。而主乎吾心者。理也。旅軒之樂。莫不根此理而生也。此所謂人之安宅也。有吾安宅。然後能樂吾旅軒。如無安宅之樂。旅軒豈得以樂吾心哉。或者曰。因爲旅之道。得爲人之道。今日之聞。大矣。然則旅軒之旅翁。乃安宅之主人也。余又謝之曰。非我有是也。只言其理爾。然旅軒之志。則亦不外是焉。萬曆丁酉夏。旅軒在靑鳧之旅軒。以記其說。

鳳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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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韶金城山之西。有水曰下川。川之上流。有一石壁曰鳳臺。壁之高可數丈。長比其高可什倍焉。川之上下各二十里間。皆無奇勝處。故近境之人。乃以此壁爲第一地也。余不識以鳳名臺之意。問之故老。曰。金城山之下。今有召文里。召文乃古之國名也。因其國名。今爲里名。而里中尙傳爲其墟者。方其立國也。以所主之山。爲飛鳳形。鳳爲靈鳥。而飛則不留。恐福慶之享。隨而不長也。於是。爲其止留之方者。無不備設。以爲高張其網。可防其飛。則目其南橫之嶺曰百丈。又置寺而因其山名。謂吾網百丈。鳳不可越也。以爲鳳鳥擇棲。必取梧桐。則稱其西山之峯曰梧桐嶺。謂旣守其棲。鳳不他適也。又聚土爲卵形。羅布前後。名之曰鳳卵。謂其卵育於此。代不乏雛也。又其東南。山回水周。地廣人稠。則號其地曰佳音。謂其鳳鳴常聞於此也。惟此石壁。爲一境勝地。鳳遊其上。可以爲樂所。遂名曰鳳臺。謂其鳳鳥以此地爲可樂。則不敢有飛去之志也。仍置寺焉。此百丈桐嶺佳音等名。猶不革於國滅之後。而鳳臺之稱。所以幷傳也。余聞是言而思之。昔者三韓鼎峙之時。各有屬國。其屬國各自區分。各立名號。大者數百里。小者百餘里。亦稱之曰國。以屬於大國。則所謂召文者。亦豈非其國耶。縣之別號。亦曰聞韶。蓋亦因召文鳳形之說。取夫來儀於九成之義。以有其號也。大槩鳳形之說。其爲無理也甚矣。夫山水之理。闢丑以來。固有之矣。必也山形輳會。水勢繞包。然後風氣斯聚。人物阜盛。立國者固不可不擇。若夫享國之盛衰。歷年之短長。只在於君德之厚薄。治道之得失。其何有於地理之善惡哉。設令吉凶必由於地理。豈可以名號之假稱。能制風氣之向背乎。山脈旣結於開闢之初。自有一定之形。偶然似之。非實鳳也。固無飛去之理矣。假名之鳳。寧有栖集之所乎。寧有卵育之事乎。旣不鳴矣。何音之佳乎。旣不飛矣。何網之防乎。然則所謂鳳臺者。亦豈眞鳳鳥之所遊者也。余聞王者能有實德。則眞所謂鳳凰者可致之矣。昔周文王之邑於岐下也。體天地生物之心。以愛其民。故和氣致祥。而五采其羽。噦噦其鳴者。果至乎岐山之上。當是時也。驚之不飛。逐之不去。百丈之網。不必假其名也。依太和之氣。以爲其巢。梧桐之木。不必假其名也。卵育於聖德之中。不必聚土而假其卵也。天下共聞其聲。不必有佳音之名里也。自可來儀於王庭。又何必假名之臺哉。惟其眞鳳之致也。故不期久長。而終享八百年之遐祿。此非實驗耶。倘使召文之君。自行文王之政。則安知岐山之鳳。復鳴於金城之山。不待假名。而自有周家之祿乎。吾不知召文之君。其享國也幾世。而其所以致亡者何道歟。然以山形假鳳之說推之。其促亡之道。無乃作於假鳳之時乎。其所深信者。旣在於地理。則其心以爲有吾百丈之山。吾鳳不得逃矣。有吾梧桐之山。吾鳳可棲息矣。卵而有可育矣。臺而有可遊矣。吾鳳之佳音。其永不輟乎。於是。不知邦本之可固。國脈之可養。日惟逸豫之是事。田獵之是恣。則飛鳳之形。其能救於民散天怒乎。余非謂召文之君。必以此道而致亡也。但因臺名以證其惑焉。卽今臺上有村人居之。鳳去臺空江自流之句。余復詠於今日也。

皮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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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少而失學。晩始覺悟。先欲究極三才之理。乃作一小帖冊子。排寫天地古今人物事變之題目。名之曰宇宙要括。要隨一身所適。必攜此冊。看其題目。次第竆思。以其或在路上。難恆在手。則必有其佩持之具。於是造爲皮帒。帒之爲制也。先用薄板子。長可布尺而餘。廣可七八寸者。爲其背之幹。遂以兒牛之皮。帖布其裏。從背而裹之。至其腹而合縫之。塞其底而虛其口。以爲受盛之地。又裁同皮一小片。而圓其一邊。屬其底於背板。而向腹垂之。以掩其口。就其近口處而設雙紐。存兩孔於蓋皮。以受其紐。而爲封固之資焉。帒旣成則佩持帖冊。自此有其具矣。帖冊旣入。而稍有餘空。可容他物。則他冊一兩卷及梳帖硯匣笠帽等物。又從而入矣。余凡有出。帒必持焉。其後一二年。倭亂作。余方在憂中而奔避。凡從身什物。無所持者。而獨此皮帒。乃令一童子負之。其所入者。卽其帖冊及易經二卷,易會通唐本一卷,梳帖硯匣也。其竄伏山谷。流移東西。帒未嘗離。余身焉臥則爲枕。食則爲牀。讀則爲案。行則躳自負之者。自壬辰至甲午矣。亂及稍緩。余或從人覓得殘編隻卷。或手寫諸經。積至累卷。則帒不足以容之。不免用布帒以裕其裏。故自是皮帒漸不見親切於身也。蓋此爲帒。只合輸持帖冊梳帖等物而已。不能容得他大篇巨秩矣。又其腹板梗頑。不合穩用。故益不見重也。然余雖不以爲穩用。而以其造之也功焉。帶之也舊焉。經於亂也偏資焉。故亦未嘗輕而賤之。猶於實用。則未有所可焉者有年矣。忽於近數日來。因慮親身之些少諸具。無可收持者。輒思是帒之捐於不用也。手自取出。拂刷塵毛。滌去垢汚。反覆省察。則畢竟制拙而裏窄。雖欲強意用之。終難穩也。於是欲因其成而稍變之。以便其用。則析解其腹縫。自口至半而止。使之出納稍便。而看者皆云殆勝於前用。故又令加雙紐於解縫之左右。得收閉其貯焉。其自是帒將復用哉。余乃爲之歡曰。一皮帒之用舍行藏。亦豈非有數者也。初因帖冊而造之。余頗以爲切焉。每行必持。曁乎避亂之日。凡文房百用。重於此帒者。曾幾物也。而他物無一能保。惟此一皮帒。爲余所持。終始不相遺。則帒之所以見用而得行也。至於中間。以其不合穩用而疎之。出旣不持。入亦不近。置之牀側。視而不見。使蛛網其口。塵合其縫者。殆六七歲。則帒之所以見舍而空藏也。乃於今日。余無合用之物。勢已竆矣。然後還取而修之。變其制而稍通之。復欲以爲親身之用焉。此又帒之自今日見用而得行之時也。然則我一我也。而其於帒也。或親而用之。或疎而舍之。帒一帒也。而其於我也。或見用而行焉。或見舍而藏焉。其孰使之然哉。我豈有意於親之疎之。而自不能不爲之親疎焉。帒豈有情於一進一退。而自不得無其進退焉。則其親疎其進退。果是何爲者哉。我則人也而主其帒者也。造之者我也。改之者我也。用之者亦我也。舍之者亦我也。能造能改能用能舍。而我亦不自知其使我造之。又使我改之。使我用之。又使我舍之。旣使我舍之而復使我用之者。誰也。則況彼帒者。物也。其於我。又何情焉哉。以此而言之。其親疎用舍進退行藏者。非我也。非帒也。惟其數也哉。余今復已收爾而將用之矣。第未知其用之幾何歲月。而又舍之歟。其果舍之耶。其或不舍而帒自弊盡耶。抑不爲永棄。而或爲其不切之用耶。皆未可知也。余不能無感焉。姑錄其造改出入之故。以爲後考焉。造帒之工。卽族生正甫之奴。其名鶴京者。而死於亂離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