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甘泉學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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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僕呂巾石先生懷
編輯呂懷字汝德,號巾石,廣信永豐人。嘉靖壬辰進士。自庶起士出為給事中,複入春坊,以南京司業掌翰林院事,遷南太僕寺少卿,致仕。先生受學於甘泉,以為「天理良知本同宗旨,學者功夫無有著落,枉自說同說異」。就中指點出一通融樞要,只在變化氣質,故作《心統圖說》,以《河圖》之理明之:「一六同宗,二七同道,三八為朋,四九為友,各居一方。五十在中,如輪之有心,屋之有脊,兼統四方。人之心五十也,陰陽合德,兼統四端,命曰人極。至於氣質,由身而有,不能無偏,猶水火木金,各以偏氣相勝,是偏氣勝則心不能統之矣,皆因心同形異,是生等差,故學者求端於天,不為氣質所局矣。」先生之論,極為切實,可以盡橫渠之蘊。然尚有說:夫氣之流行,不能無過不及,故人之所稟,不能無偏。氣質雖偏,而中正者未嘗不在也。猶天之寒暑,雖過不及,而盈虛消息,卒歸於太和。以此證氣質之善,無待於變化。理不能離氣以為理,心不能離身以為心,若氣質必待變化,是心亦須變化也。今曰「心之本來無病,由身之氣質而病」,則身與心判然為二物矣。孟子言「陷溺其心者為歲」,未聞氣質之陷其心也。蓋橫渠之失,渾氣質於性;先生之失,離性於氣質,總由看習不清楚耳。先生所著有《律呂古義》、《曆考》、《廟議》諸書。
論學語
編輯竊謂天道流行,命也;與心俱生,性也。在天曰命,在人曰性,實一本耳。前後五者,皆性於己而命於天,世之人但知以前五者為人性,而不知節之以天理,以後五者為天命,而不知求之於人心,故孟子謂聲色臭味安佚之欲,與心俱生,人之性也。然有本之天理而不可易者,君子固不謂由於人性恣然自肆,而不思所以節之於理也。仁義禮智,天道之懿,一理流行,天之命也。然有根於人心而不容偽者,君子固不謂出於天命,而不思所以性之於己也。夫心即理,理即心,人心天理,無非中者。然性本人心,而有不出於理者,是形氣之私,而非性之真;命出天理,而有不根於心者,是拘蔽之妄,而非命之正。性命合一,天人不間,知而行之,此孟子之所以亞聖也。(《答毛介川》)
氣之存亡,間不容髮,一念之得,則充塞天地,一念苟失,即墮落體膚,是故孟子論養氣,必以集義為事。此氣流行,生生不息,是吾之本心也,義與心俱,何以待集?蓋忘助間之耳。忘助人也,勿忘勿助則義集,人慾泯而天理流行矣。程子謂勿忘勿助與鳶飛魚躍意同,正謂是也。
此理此心,流行天地,默而識之,隨處充足。煙花林鳥,異態同情,俯仰之間,萬物一體,不言而喻。若只恁地操持,恐不免只是義襲工夫,到底止得聖門所為難耳。(已上《答曾廓齋》)
不睹不聞,即吾心本來中正之體,無生無弗生,無存無弗存,苟有絲毫人力,便是意必固我,而生存之理息矣。故君子戒慎恐懼,常令惺惺,便是生存之法。(《答戚南山》)
天以生物為心,生生不息,命之所以流行而不已也。聚散隱顯,莫非仁體,性之所以與心俱生也。循是出入,是實有不得已而然者。道之無內外,無終始也,直立天地,貫始終內外而一之者,人之所以為仁也。毫髮與道不相入,便是不仁,便自不貫,便屬滅息。是故君子盡心知性知天,存心養性事天,皆所以為道仁身,俟此命之流行也。(《答唐一菴》)
天命之中,無不包貫,此吾心本體也。此心同,此理同,其為包貫亦無弗同。流行神理,豈有豐嗇厚薄哉?唯其流行而既形焉,於是二氣分,五行判,交錯不齊,而理之神有不能盡然者矣,非其本體之神有豐嗇厚薄也。蓋陰陽五行,適得其初則中,中則心存,心存則本體洞然而無所障蔽,知微知彰,知柔知剛,其神固不改也。陰陽稍偏,皆屬障蔽,偏陰知柔,偏陽知剛。其障淺薄者易化,深長者難化。及其化之,淺薄者可盡,而深長者雖功深力至,欲其本體精明,瑩然如初,畢竟不能。譬如濁水,昏溷之極,雖澄清之久,畢竟不如泉流初出山下之體也。謂系於所稟神理之數不齊,雖得理氣合而不分,然不免於理氣混而無別。
《心統圖說》,正為發明性善,本於天理。其言偏仁偏義氣質等論,總只是指點病根之所從來。蓋性統於心,本來無病,由有身乃有氣質,有氣質乃有病,有病乃有修。是故格致誠正,所以修身,戒懼慎獨,所以修道。身修道立,則靜虛動直,天理得而至善存矣。非以氣質為惡性,與性善待並出也。(已上《與蔣道林》)
靜坐工夫,正要天機流行,若是把定無念,即此是念,窒塞天機,竟添一障。且好惡與人相近,與見孺子入井,有怵惕惻隱之心,盡屬動處,何曾把定無念?蓋一陰一陽謂道,繼善成性,乃是天則。合下是個聖人之資,稟天地至中至和之氣以生,性道流行,止於至善,何動何靜?只為吾人稟氣,不免有偏勝去處,旦晝紛紛,客氣浮動,念慮相仍,盡屬軀殼,間有良心透露,去處也自混過,旋複埋沒,故程子靜坐之說,正欲和靖於靜中透露天機,庶幾指點下手工夫,方有著落。其說實自孟子夜氣四端發揮出來。雖然,天德不可強見,須涵泳從容,不著一物,優而遊之,厭而飫之,恍然而悟,攸然而得,方是實見。此則所謂莫見莫顯,人所不知而己獨知之者。只此意流行不塞,便是王道。吾輩但得此意常在,不令埋沒,即就日用感應正處識取亦得,不必拘拘專任靜坐間耳。(《與楊朋石》)
古今天下人才不相上下,辟如倉公之笥,藥食品類,與今天下之毉之笥,不甚相遠也,而其生人殺人之功頓殊。察脈診病,主方用藥,有當有不當耳。居今之時,治天下之事,苟使盡當天下之才,挽回之勢,當必有可觀,未可遂謂今天下盡無人也。(《與歐陽南野》)
不肖妄意聖學,嘗從諸賢之教,作大公順應工夫,日用應酬,胸中頗覺定靜。久久從容校勘,雖有一二偶合去處,然以揆之聖賢之道,以為便只如此,則盡未也。因而不能自信,反求其故。又三十餘年,始悟心同形異,知愚賢不肖之所自生。以氣質有蔽之心,只持無念,便作大公順應,此其所以終身由之,而不可以底於道也。(《答周都峰》)
昔人謂安土敦仁,天下一人而已。蓋種種病痛,都從自家軀殼上生。試從天下一人上理會,東西南北,到處即家,進退窮通,何往非我?如此省卻多少魔障。(《答趙雪屏》)
來諭:「性無氣質,知有聞見,氣質不能累性,良知必藉聞見而後致。」愚不敢以為然。夫聞見者,形氣之所感發也。形氣不偏,合下盡如聖人,隨感而應。此雖紛華波蕩之中,猶自無聲無臭,上天之載,於是乎存,而何聞見之與有?若或氣質偏勝,則感應失中,此其軀殼物而不化之氣,暗著心體,所以往往自謂聲臭俱寂,而不知其閉目靜坐,猶自墮落聞見。學問思辨,兀兀窮年,終日終身,只逐聞見上奔走,良知之致,又將焉藉哉!竊見古來聖賢,求仁集義,戒懼慎獨,格致誠正,千言萬語,除卻變化氣質,更無別勾當也。(《複王損齋》)
《易》言直內方外,《通書》言靜虛動直,皆兼舉互言,畢竟是有內有外,有靜有動,欲一之不能。若固儱侗不分,以為一則言靜不必言動,言內不必言外,言動與外,不必又言靜與內。致一之功,要有不在區區分上求同,而有無隱顯,通一無二,乃必有道矣。心也者,陰陽五行之中也。有無隱顯,一以貫之,理也。孰非心者?氣質偏駁,則感應失中,內外動靜不得其理,而一之道病。是故君子隨分致力,直之方之,虛之直之,理得心存,氣變質化,無內外,無動靜,純一不二,而學之能事畢矣。然則存省之旨,亦何病於致一哉?世之學者,不責支離之病於氣質,而求一於虛直直方之間,迺責支離於內外動靜,必求合□並於分以致一,此其所以言愈神而道愈遠,功愈密而幾愈離也。(《與黃滄溪》)
方今吾輩學問,不可謂盡無豪傑之才、真切之士出於其間,只為學術欠明,往往一出門來,便以見成聖人認在身上,卻不去實反之身心,極深研幾,以求自得,是以自謂物來順應,而不知已離大公之體,自謂感而遂通,而不知非複天下之故。所以《中庸》卒章,既言學者立心為己,而繼之以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意可識矣。(《答謝顯》)
近與一學者詩雲:「直須對境無差錯,方是山中善讀書。」仲木究竟此學有年,方今曾自視對境何如?《大學》曰:「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今之為政者,其當官未必盡不如古人,要之其清其慎其勤,緣只是做官,曷嘗有保赤子之心在此?所以雖極力繃把支持,而卒不免於弊也。(《答沈仲木》)
《詩》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只今吾子但有好惡念頭,須從父母心中流出,方是實學。(《答趙敏行》)
竊嘗以奕喻之:羲畫八卦,是棋盤定局;文王八卦,又說出一個行路,車是直行,馬是日行,像是田行之類;《周易》六十四卦,如對局下棋,又說出一棋勢變處,是如此時,要如此行,是如彼時,又要是如彼行。《雜卦傳》卻是發明《周易》卦變,只是一個吉凶消長進退存亡之道,是故六十四卦者,三十二卦闔闢之謂也。有吉有凶,有消有長,有進而存,有退而亡,是故剛柔、憂樂、與求、見雜、起止、盛衰之類,種種不同,而其為一闔一闢,一往一來,無非道之變動。夫子觀時察變,其於《易》也思過半矣。(《答詹孟仁》)
太極之極,即下文陽極生陰,陰極生陽之極。極處便是生處,此陰陽統會之中,所為天地之心,不動不靜之間是也。故言《易》有太極,陽為陰根,陰為陽根,一理流行,生生不息。是則動靜無端,陰陽無始,故言太極本無極也。
種種計較,利害得失之私,都向氣質上生。德性用事,百般病痛都消,是故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直則直,讓則讓,只有面前一個道理,曷嘗有個直之不可、讓之不可道理在?昔日太王避狄,何曾生著一個讓之不可之心?世守勿去,何須多著一個直之不可之心?讓之不可,直之不可,畢竟是計較利害得失之私,氣質所生也。
古人無入不自得境界,元不是一切丟放度外,只求一快活便了。其曰素位而行,千緒萬端,物各付物,不知有多少條理在。反身循理,莫非天理流行之實,活潑潑地,有絲毫人力不得而與焉者,此之謂自得。這個境界,若不由戒懼慎獨、格致誠正上得來,恁他說得活潑潑地,若丟放得下,便是強自排遣。
天理良知,本同宗旨,識得原因著腳,則千蹊萬徑,皆可入國。徒徇意見,不惟二先生之說不能相通,古人千門萬戶,安所適從?今即便於良知天理之外,更立一方亦得,然無用如此。故但就中指點出一通融樞要,只在變化氣質。學問不從這上著腳,恁說格致,說戒懼,說求仁集義,與夫致良知,體認天理,要之只是虛弄精神,工夫都無著落。(已上《答葉德和》)
《系辭》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則也。天則流行,陰陽未有偏勝,闔闢往來,本自生生不息。形聚質成軀殼,氣生陰陽交駁,志以氣行,而天道或幾於息矣。以故一旦軀殼既敝,積陰不化之氣,不可反升於天,依草附木,為鬼為祟,頓令此身飄流散落,弗獲歸根複命,與草木同朽腐而已矣。天之生物,使之一本,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繼善成性,不以生存,不以死亡,生生化化,通乎死生晝夜而知者,歸根複命之謂也,雖謂之不死可也。釋氏說法度人宗旨,不過以蘊空之說為根本,聲音之道為作用,不落鬼道為法門。(《答祝介卿》)
今所傳《心經》,字母其本教也,而其為末法,又不過窺見世俗積惡任氣,死則物而不化,郁陰愴悽,遊魂如夢,直以鐃鼓聲音散之,是驅之速於滅亡而已,豈有所為聖賢安身立命之道哉!予昔為太僕時,直宿,隸告以夜中有鬼,投石隸舍,終夜不息。隸舍之西,為亭池空地,直繞衙後。予視之,見有空房一區,幽陰闃寂,蓋人跡所不臨之地。予問此何房?有老隸密告以故。予曰:「噫嘻!積陰聚而不散,以聲音散之當止。」乃令直夜敲擊梆鈴,叫噪其中,旬日之間,鬼不復投石。予豈嘗修齋念佛,效法超度邪?聲音散之而已耳。(《答祝介卿》)
一實萬分,不相貫串感應,不知淵默中有多少魑魅魍魎,乘風投隙,零碎答應,何神何明何王何聖之降之生,作之成也。(《答孟仁》)
道心惟微,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也。聲臭皆屬氣質,為輕躁,為怠忽,粗率浮動,百孔千瘡,皆從此發,危莫甚焉。是故精者不粗之名,一者不二之名。不粗不二,更無聲臭可言。氣質變化,而天載存矣,執中之道也。(《答葉德微》)
予年十八九時,切慕聖賢之學,日涉蹊徑,旋開旋塞。一日讀《延平語錄》,教人觀喜恕哀樂未發氣象。予竊嘗試之,積日累月,稍覺氣質漸次清明,問學漸次得力。是故喜怒哀樂未發,豈真冥然無覺之謂也?苟真冥然無覺,則戒慎恐懼,孰其屍之?白沙曰:「戒慎恐懼,閑邪存其誠而已。是故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誠之不可掩也。曲能有誠,推而致之,形著動變,誠斯立焉。至誠之德,著於四方,悠遠博厚高明,而一本之道備矣。是故不知反觀,不可與語於閑存,不知閑存,不可與語於戒懼。」此吾儒存省思誠之學,與異端枯寂蘊空,毫釐千里之辨。其曰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非可觀者,幾何其不流而為虛無之續也。(《李靜齋榮獎序》)
一友曰:「日用應事,只從心之安處,便是良知。」又一友曰:「予往往於心之不安處,求而得之。」東廓曰:「良知者,心之真知也,天然自有之中也。」良知發於心之所安,固也。非其所安之正而發也者,非心之真也。發於心之不安,固也。非其所不安之正而發也者,非心之真也。皆病也,氣質誘之也。是故戒懼慎獨之慎,從真學者,只常常戒懼不離,無分寂感,一以貫之。此其為致良知而已矣。(《東廓先生文集序》)
廣信婁一齋先生,受業康齋之門,歸與其徒論學。饒陽永豐潘、夏二先生游焉。潘德夫方正嚴毅,終日終身,出入準繩規矩。夏東巖則性度春和,涵養純粹,人以明道方之。懷常謁先生於家,先生飲之,其姪貞獻新釀秫酒,請為令。先生時方督學山東,笑語懷曰:「某此去不能為新奇酒令,但循古套行酒,期於浹洽,不亦可乎?」先生兩楹對語,有「天人一處須由敬,內外忘時始是仁」之句,先生指謂懷曰:「某平生問學,只此二語,是用功最得力處。」(《東巖文集序》)
聖人之道在心,心之道在天地,天地之道見於陰陽,陰陽之道著於《易》。《河圖》之數,《易》數也,而天地聖人之道存焉,是故《易》有太極。太極者,天地之心,陰陽所始,實無始也;陰陽所終,實無終也。一理動靜,兩儀肇分,一二三四五,水火木金土生焉,六七八九十,水火木金土成焉。生者為動、為陽、為天,成者為靜、為陰、為地。動陽之陽,一二為太陽,陽之陰,三四為少陰;靜陰之陰,六七為太陰,陰之陽,八九為少陽。中分二儀,橫列四象,一變一合,八卦相蕩。天,太陽之陽,一水生,象乾。太陽之陰,二火生,象兌。少陰之陽,三木生,象離。少陰之陰,四金生,象震。地,太陰之陰,六水成,象坤。太陰之陽,七火成,象艮。少陽之陰,八木成,象坎。少陽之陽,九金成,象巽。天卦四,地卦四,一六同宗,位北水;二七同道,位南火;三八為朋,在東木,四九為友,居西金。陽極於五,陰極於十,如輪之在心,如屋之在脊,合之有中,分之無跡,兼統四方,有極無極,土之所以成始成終,太極之象也。方其天道流行,動而生陽,一二三四,陽動斯極,動極生陰,造化萬物。陽變為感,應隨陰合,洪纖高下,各肖形色。六七八九。四陰一氣,地道終事,陰極陽至,天根動萌,精純粹美。是故心生形成,萬物鹹備。少陽木之性,仁;太陽金之性,義;少陰火之性,禮;太陰水之性,智、信兼,四德五性是具。心統性情,道根天地,乾道為性,坤道為情。是故仁之端惻隱,寬裕、溫柔有容,少陽木之應也;義之端羞惡,發強、剛毅有執,太陽金之應也;禮之端恭敬,齊莊、中正有敬,少陰火之應也;智之端是非,文理、密察有別,太陰水之應也。剛柔有中,陰陽合德,兼統四端,命曰人極。人極者,心也。是故知覺運動,不足以盡心。陰陽有統,剛柔有中,三極一本,原始要終,心之則也。是故禽獸之倫,有知覺亦有運動,生同本原,成襲偏氣,陰塞陽拘,識心私己。草木之無知識,偏塞之極也。人亦物也,動靜變合,周流複始,陰剝陽生,虛含萬理,此其形合神存,靈通知類也。然陽奇陰耦,天清地濁,陽以陰成,天從地作,遊氣因依,互有純駁,純者聖,駁者愚,心同形異,是生等差。故木多偏仁,金多偏義,火多偏禮,水多偏智,陽多偏剛,陰多偏柔。多微者偏,多甚者惡。五性感動,弗由於則。人心妄,天理塞,此其所以去禽獸不遠也。是故善學者恆求其端於天,正心正此,修身修此,擇善擇此,固執執此,理得心存,氣變質化。行此四德,徹上徹下,無餘欠,無假借,天人同歸,死生晝夜。孟子言盡心知性知天,存心養性事天,修身立命,至矣哉!(《心統圖說》)
侍郎何吉陽先生遷
編輯何遷字益之,號吉陽,江西德安人。嘉靖辛丑進士,除戶部主事,曆官至南刑部侍郎。萬曆甲戌卒,年七十四。先生從學於甘泉。京師靈濟之會久虛,先生入,倡同志複之。先生之學,以知止為要。止者,此心感應之幾,其明不假思,而其則不可亂。非止,則退藏不密,藏不密,則真幾不生,天則不見。此與江右主靜歸寂之旨,大略相同。湛門多講研幾,而先生以止為幾,更無走作也。其疏通陽明之學,謂「舍言行而別求一心,外功力而專任本體,皆非王門種子。」亦中流之一壺也。張鹵疏先生撫江右不滿人望,惜哉!
論學語
編輯予往在京師,與巾石呂先生游,先生言時時不與逆也。則歎曰:「聖人之學,無聲無臭,幾於心,而天地之化備,其斯以為統乎?學者不察於統,而銖兩尺寸焉,索之思慮臆見之間,卒之破裂膠固,支離而不可幾也。則有厭苦其所操切,而思一托於空虛混合之區,以為默識之學,二氏由之,往往藉此而後能得之也。嗟乎!假令孔子之門,其言渾淪變化,所持以為統者,不可神明其德也,而藉於此,豈所以為聖人之學哉?孔氏歿而默識之學亡,而二氏之說,因以糟粕贅疣乎我也,乃自古而憂之矣!」亡何,先生移南司成以去,而予亦去之濂溪白鹿之墟。踰年,與先生再游於新泉之上,乃得所為《心統圖》指示之,複歎曰:「昔者奇耦之數,天地實為之,而無聲無臭之體備矣。伏羲始作八卦,固將以冒此也,而非以明象也。然世之丘索之徒,業既失之,其後擬續漸繁,離去宗本,而洗心之義□於《詩經》,於是周子憂之而無極之說出焉。此其意豈以間於孔子哉?二五萬殊之列,象數之化也,要其所指,則舉無以發太極之義,而原極以著無之精,是所述於無聲無臭者,達乎天地人物未形之初,而不離於天地人物有形之後,所以推一本之撰,而盡立象設卦之情,其無以易此矣。周子而後,一本之義離,而孔氏之旨複,二五萬殊之感,又將以思慮臆見乘之,而莫知返者。由予所聞,於今蔽乎?無以發之也。」茲先生之所以憂,而《圖》之所以作歟?先生之《圖》,其數准乎天地,其象通乎伏羲,其指取乎周子,其於四時四德變合生成之際賾矣!而其微一約於統焉。統也者,道之體也,無聲無臭,貫乎天地人物之中,而不能遺者也。伏羲居中之蘊,而周子所舉於無之謂也。故觀天地於聲臭之外,則靈蠢賢愚莫非成性,不以形骸貴賤而異;觀人心於聲臭之外,則剛柔善惡莫非天理,不以耳目好惡而殊。此其統,非通天地人物於一本者,孰能知之?而可思慮臆見與焉乎哉!彼起念於形骸耳目之辨,而執之以為決擇防檢之端,則有不得以思慮臆見竭其才,而甘心於空虛混合之所必易者。夫思慮臆見之不可以為道也久矣,而空虛混合之說,又自逆其感通之源而淪滅之,其為失也均以是。知先生之命於統,因器以彰道,本天以知人,合虛實隱顯而一之,其以發其一本之義也,亦可以深長思也已。予觀孔氏之門,所稱性命之指,必曰無聲無臭,而其學則於默識幾之。蓋其即神明之禮,不一蔽於思慮臆見之思,而感應往來,殊塗百慮,循其明覺而時出之,莫不各有天然不易之則,而其剛柔善惡之萌,與習俱化,自無複離合妨礙於其中者,此其所識。聲臭俱亡,實無一事,而天地之化不能違焉。故曰天地萬物一氣也,象數性命一形也,剛柔中和一性也,晝夜始終一故也。然則先生之所謂統者由是,以幾之庶其可求也乎?雖然先生之言賾而微,學者既知思慮臆見不可達於統,而或於所謂統者,又且兢兢焉變合生成之際,無以心悟先生之意而通其微,將使糟粕贅疣,複足以為斯言病,固又先生之所憂也。(《心統圖說序》)
自釋氏出,儒者襲之,相率以虛為知,而卒無以體物,弊亦久矣。近代致知格物之學複明,學者類知求諸應感之機,以順性命而成化育,於是天聰明之蘊,庶幾為天下利,而空寂窠臼,若將推而易之。由孟軻氏以來,未有臻斯旨者,蓋孔門遺意也。此義既明,誦說漸廣,世之學者乃或不能究其微,而高明之士又益過之,承接依稀之見,自信當下,侈然以為流行,而反之天則,往往疏漏粗浮,將使明明德於天下之學,又複一晦,而彼空寂者流反得以其所獨至者掩之。此豈致知格物本旨哉!予嘗遡而求之,道有本末,學有先後,《大學》教人,以知止為先,而後定靜安慮由之。知止而後能定靜安慮者,致知以格物也;定靜安慮而後能得者,物格而後知至也。是故知止之義,雖高明之士,有不能舍之以徑趨者,甚哉!聖人為學者慮,至深遠也。止者,此心應感之幾,其明不假思,而其則不可亂,善而無善,所謂至善也。有所不止焉,思以亂之,非其本體也。是故聖人亟指之,而欲以其知及之,信其本無不止之體,而究其有所不止之由,即應感之間,察流行之主,使所謂不思而明、有則而不可亂者,卓然見於澄汰廓清之餘,而立於齊莊凝聚之地,是則知止之義,蓋致知格物者所必先,而聖人之所為亟指也。由是而定靜安慮,其為消融長裕,雖甚敦篤精密,思以效與能之才而不可廢。然非知止,抑孰從而竭之?蓋不知止則其思不一,其思不一則其主不藏,其主不藏則其幾不生,其幾不生則其則不見,如是而曰定靜安慮,皆誣而已。學焉而不得其旨,其流未有不至於漫焉以自誣者。夫以梏亡反覆之體,侈然於應感之間,而欲責其當下流行之幾,以充致知格物之量,是索照於塵鑑,而計溝澮之必江河也,惡可得哉?彼高明之士苟能反身而絜比之,亦可自悟矣。(《贈滄守鬍子序》)
陽明之學,要於心悟,而取撰於致知,將以探言行所本,闢夫滯見聞而習度數者之非,而究其知出於自然,亦以信其所不息,而擴其所必燭。彼舍言行而別求一心,與夫外功力而任本體,皆非其旨也。嗣後一傳百訛,師心即聖,不假學力,內馳見於玄漠,而外逃失於躬行,後生不察,遂謂言行不必根心,而聖人之學,不足達於用,由是繼之以畔。夫良知曰致,蓋必舉其靈晰圓神出於自然者,恍然澄定於廓清凝聚之餘,而日見其參立於前,而後養以長裕,漸以銷融,使其精微中庸,皆將畢於竭才,以幾渾合。如是則所謂心悟者,非百倍其功不可入,而至於長裕銷融,固未嘗忘所有事也,此豈無假於學哉!(《龍岡摘稿序》)
理一而分殊,知先後者其庶乎!知止,始條理也。立主宰以統流行,非遺外也,先立乎其大者爾。定靜安慮,終條理也。流行中精此主宰,非離根也,致其用焉爾。儱侗似理一,防檢似分殊,遠矣哉!然則奈何?曰:由知止焉,精之而已矣。
知者行之主,行者知之用。良知良能,其體一也;致知格物,其工夫亦一也。學者能使其明覺之幾歸於精實,則知行一矣。虛見非知也,襲義非行也,二之故也。二之者,離其體之謂也,故立本以利其用,君子務焉。成己即能成物,非推也,《傳》有之:「有諸己而後求人,無諸己而後非人。」奈何曰「道有本末,學有先後」?始也盡其性而物體焉,所以道之也。既也察諸物而性盡焉,所以齊之也。齊而不道,謂之無本,霸術是已;道而不齊,謂之遺末,二氏是已。有始有卒,聖學其幾矣乎?
周一己之善,仁歟?贊一世之化,知歟?天地萬物,有根竅焉,往古來今,有宗統焉。君子中天下,定四海,仁知之事也,乃所性則不與焉,些子頭柄,全其為人之道而已。故人也者,天地之靈也,萬物之命也,往古之藏,來今之准也。知此謂之知學,信此謂之通道。
學必有見,見不以默,是神識也,非性之明覺也。學必有造,造不以深,是襲取也,非性之真養也。學必有措,措不以時,是力魄也,非性之動以天也。性者,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見而無見,是為真知;造而無造,是為實詣;措而無措,是為當幾。故習以學者,不離乎節概、名義、勳庸、藝文之間,而不得夫節概、名義、勳庸、藝文之跡,此於其質不已化而趍於中者乎?
居仁由義,窮居即大行也,視遠道何損焉?成器而動,大行即窮居也,視求志何加焉?
夫學,性情而已矣。不怨不尤,孔子所以學天也;不遷不貳,顏子所以學聖也。
性,天命也,弘之存乎人,不慮而知,其誰命之?弘之亦奉天時,非人力爾!故不信天,則學無從;不竭人,則道不致。知天焉,盡矣!
人我立達,天所為也。性,其仁乎?然立達不先,近無可取,將焉譬之?能此乃謂求仁。遺己急人,非天所為爾,故求仁莫先反身。
退藏於密,神智出焉,惟洗心得之,乃見天則。天則無本末,然其主不藏,則其幾不生,退藏其至乎?洗心要矣。
造詣涵養,皆自見始,忘見而修,以身至之,日虛日新,不見其止,造詣極矣。涵養奚俟焉?即見為守,不可語悟,以是為涵養,末矣。
生之謂性,原無對待。克伐怨欲之心,即惻隱羞惡之心,只從不慮出來,則為性,從軀殼上起,則為妄。顏子不絕妄念,只妙悟此性。性性生生,則雖習心未淨,自無住腳處。如此乃能立本、經綸、知化育也。務絕念,並本來生機一齊滅熄,遂使天地之化,都無從發生,安得為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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