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下五

卷五十六 諸儒學案下四 明儒學案
卷五十七 諸儒學案下五
作者:黃宗羲
卷五十八 東林學案一

忠節金伯玉先生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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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鉉字伯玉,其先武進人,後籍順天。崇禎戊辰進士。就揚州教職,轉國子博士,陞工部主事。奄人張彝憲總理戶工二部,欲以屬禮待同官。先生累疏爭之,遂引疾歸。彝憲奏彈落職。讀書十二年,甲申二月,起補兵部主事,巡視皇城,賊陷大同,先生請徹宣府監視中官,恐於中掣肘,不無僨事之虞,耑任撫臣,賊騎未便窺宣也。不報。已而宣之迎賊者,果中官杜勳也。京城失守,先生朝服拜母而哭曰:「職在皇城,他非死所。」至禦河投水而死,年三十五。母夫人章氏,亦投井死。初先生巡視,每過禦河,輒流連不能去,嘗歸以語弟,至是而驗。先生卒後,家人簡其書籍,壬午七月晦日,讀《邵子》,記其後曰:「甲申之春,定我進退,進雖遇時,外而弗內,退若苦衷,遠而弗滯。外止三時,遠不卒歲,優哉遊哉!庶沒吾世。」先生未必前知,然真識所至,自能冥契,後來不足異也。先生曾問學於蕺山先師,某過其家,門巷蕭然,殘杯冷灸,都中縉紳之士,清修如先生者,蓋僅見耳。

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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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動便要濟人利物,靜中中正和平之意為之根,不得自淪枯寂。

  每事思退,《易》三百八十四爻,未聞有退凶者。乾乾不已,惟進德修業為然。

  周子曰:「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餘謂戒懼於不睹聞,靜而無靜也。言行之謹信,動而無動也。然則戒慎恐懼也,謹信也,其皆神之所為乎?其即所謂天理乎?

  敬之至便是仁,其心收斂,不容一物,即萬物皆備於是矣。

  存養省察四字,盡了聖學,致知力行,總在此四字中矣,外此而他求,不支離便懸遠。

  湛然無一物時,大用在中也,宜存養而勿失。萬物各得其所時,全體在外也,宜省察而不著。所謂一以貫之者也。

  事來我應,皆分所當為,此不可生厭棄心,至於本無一事,我心強要生出事來,此便是憧憧往來。

  有一毫從軀殼起念,雖參天贊地之事,鹹是己私,不必功名色貨,有一毫物我隔膜,即知玄知妙之胸,亦錯認本體,馴致害物傷人。

  境遇艱苦時,事物勞攘時,正宜提出主宰,令本體不為他物所勝,此處功夫,較之平常百倍矣。不然平常工夫,亦未到妥貼處。

  一事不可放過,一念不可放過,一時不可放過,勇猛精進,處處見有善可遷,有過可改,方是主一工夫。

中丞金正希先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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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聲字正希,徽之休寧人。崇禎戊辰進士。改庶起士。己巳十一月,京師戒嚴,上焦勞失措。先生新被知遇,不忍坐視,因言:「通州、昌平,為京師左右翼,宜以重兵犄角。天津槽糧湊集,防禦尤急。未敢謂見將足任也。草澤義士,曰申甫,朝士多知之,屢薦未用,願仗陛下威靈,用申甫練敢戰之士,以為披亢搗虛之舉。」疏入,立召申甫,授都指揮僉書副總兵,以先生兼山東道禦史,監其軍。申甫本遊僧,嘗夜觀乾象,語朝士雲:「木星入太微垣帝座前,患在踰旬。」未幾而兵動,故先生信之。申甫造戰車,既倉卒取辦,而所給軍士,又多募自街兒丐戶。十二月丁卯,以七千人戰於蘆溝橋,大師繞出車後,車不得轉,全軍覆沒。先生亦遂謝歸。流賊震驚,先生團練義勇,以保鄉邦。癸未春,鳳督馬士英調黔兵勦寇,肆掠新安。先生率鄉勇盡殲之。士英劾奏,有旨逮問。先生於道上疏,言士英不能節制兵卒,上直先生,召復原官。會母卒,未上而國變。南渡,陞右僉都禦史,先生不出。士英深忌之。凡馬、阮所仇之君子,多避地焉。國亡後,先生城守如故,及新安破,執至白下刃之。賦詩雲:「九死靡他悲烈廟,一師無濟負南陽。」讀者悲之。南陽乃思文初封地也。

  先生精於佛學,以無心為至,其除欲力行,無非欲至於無心也。充無心之所至,則當先生所遇之境,隨順萬事而無情,皆可以無心了之。而先生起爐作灶,受事慷慨,無乃所行非所學歟?先生有言不問動靜,期於循理,此是儒家本領,先生雜之佛學中,穿透而出,便不可為先生事業純是佛家種草耳。然先生畢竟有蔥嶺習氣者,其言逆境之來,非我自招,亦是天心仁愛之至,未嘗不順之,而順乃不過為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作一註疏,聖門之學,但見一義字,義當生自生,義當死自死,初不見有生死順逆也。

天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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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之水焉,性猶水也,道猶江河也,性之於道,猶水之必就下而行地中為江河也。言本天命,猶歸大海也。無以壅水而自行地,非率性之道乎?有以浚地而後達水,非修道之教乎?功績為水,而用力在治地,教指為性,而用力乃在修道。

  天命也,性也,道也,一而已矣。不能必天下無不離道之人,而能定天下有必不可離之道。道有時而可離,則性有時而可不率也。性有時而可不率,則天有時而不命也。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天有時而不命,則萬物或幾乎息矣。然則《中庸》曷不曰「性也者,不可須臾不率也?」可不率,非性也。《書》曰:「天有顯道,厥類惟彰。」天命之性,人所不睹所不聞也,立乎所睹所聞之地,而達於所不睹所不聞之天者,則為道。衡之乎此,而後其離合之故,可得而自見也,其於天命順逆之故,可得而自明也。其言亦猶之曰「天命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雲爾。

  董子曰:「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蓋為虛位元,非有實體也。道之為言,猶雲「萬物各得其所焉」爾,物有萬變,而必隨時變易,以鹹若吾天命之性,此即不變之道也。水無分於東西,以及萬方,而必不能無分於上下,其所謂下,必至於海而後息。物無分於剛柔陰陽仁義,繇兩端以及萬變,而必不能無分於與道非道,其所謂道,必至於天命而後已。人可須臾離道,是水亦可須臾而不行於地中也。須臾離道,是則須臾而自絕於天,自隕厥命也,而安得不戒慎恐懼?此所不睹所不聞,人以為隱微耳,而不知其顯見也。即謂之顯見矣,以為天下固有本顯見者,而此隱微亦與之俱顯見,以並立於宇宙之間也。即以為此隱微者實顯見矣,而此隱微之外,亦尚有別能顯見者,得與之相參於耳目之前也。不知天下固莫有見於斯顯於斯者也。惟此隱微為至顯至見也,且自此隱微而外,無複有見焉顯焉者也。惟此隱微為獨顯獨見也,如鏡現象,全體一鏡,離鏡體別無影像可得,故君子慎之。慎之何也?人之於天命,有若無睹焉者矣,若無聞焉者矣。進而求之戒慎焉,其將睹所未睹,恐懼焉,其將聞所未聞。而未也,惟此一實,餘二非真。瞪目而視之,無非是也,傾耳而聞之,無非是也,無別睹也,無別聞也。有別睹焉,有別聞焉,即謂悖天而褻命也。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以此為慎其獨也。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至於四而大變備矣。寒熱燥濕,物之情也,春夏秋冬,天之時也。人具一天命之性,而感於物,有受有不受。受之為好,不受為惡,故《大學》舉好惡,繇是而析焉。喜者好之初也,樂者好之竟也,怒者惡之初也,哀者惡之竟也,於是有四。四性舉,而性之大變亦備矣。故《中庸》舉喜怒哀樂,人之所以靈於萬物者,以其喜怒哀樂之性能自主而自繇也。其所不受,物莫能強納,其所受,物莫能強奪也。所喜所怒所哀所樂之事,雖因乎物,而能喜能怒能哀能樂之具,實系乎我;忽喜忽怒忽哀忽樂之態,雖存乎人,而應喜應怒應哀應樂之則,實本乎天。本乎天者,惟其本無喜本無怒本無哀本無樂,是故可以喜可以怒可以哀可以樂。故其於未發也,則謂之中,而於其發而中節也,則謂之和。

  喜怒哀樂之用於天下也,大之為生殺,次之為予奪,又其下者為趨避。蓋自天子以至庶人,其大小不同,無不皆有以用之也。喜天下之所喜,怒天下之所怒,哀天下之所哀,樂天下之所樂,如此則其所喜樂必其有便於天下者也,其所哀怒必其有害於天下者也,而天地位矣,萬物育矣。

  形而上者謂之天,形而下者謂之地。故其神明之屬,求其所自而不得,則舉而名之為天;體質之屬,原其所自,則總而名之為地。故夫可睹可聞者,皆地之屬也,其所不睹所不聞而為睹聞者,則曰天也。人之生也,稱受命於天,而不稱受命於地,極德之至也;稱上天之載,而不並稱天地之覆,載命無二,受尊無二,上也。論量,陽全而陰半,《易》稱「坤元統於乾元」。朱子曰:「天包乎地之外,而氣常行乎地之中。」天不獨職覆,亦具兼載。論分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惟乾道變化,首出庶物,至於坤厚,雖德合無疆,不過順承而已。先則迷矣,後則得主而利矣,此謂定位。故以地從天則治,以天從地則亂。內而心身,外而君臣,君子小人,無不各有等焉,而天地之位,乃得初象也。天地者,萬物之大界限也。號物之數有萬,其分位之差等,亦不啻有萬。世必無兩類物可相等者,相等則必相淩奪,而不得安,故世亦必無兩類物可並位者。故古人有言,必曰「萬物各得其所」,各得其所,而後一物各有一類,一類各有一位,極而萬之,亦萬位焉。然而天之與地,乃其兩大位也,兩大位尤其兩相懸絕者也。兩大位定,而後可以定萬物之位,定萬物之位,而後萬物可以各得其所而育。是故定天之位,而人之生,乃莫不受命於天,受命於天,而後役使萬物,而宰製之。置此身於萬物中,作平等觀,而天敘,敘之天秩,秩之皆其相與並育於地上者也,而自天以下,無不舉矣。是故學莫先於知天,莫大於事天。

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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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體物而不可遺,有二語,曰:「心原非物,雲何離物無體?心既非物,雲何離物有體?」心不附物而行,故不隨物為存亡,而超生死之外,了不干涉;心亦不對物而立,故不與物角勝負,而入死生之中,初無罣礙。故曰:「實際理地,不染一塵,佛事門中,不舍一法。」又曰:「真如不變,而隨緣故起信。」曰:「謂言說之極,以言遣言,此真如體無有可遣,以一切法悉皆真故;亦無可立,以一切法悉同如故。是真不變如隨緣也。惟不變故非因緣性,惟隨緣故又非自然性。」千方萬說,無踰二義。雖然,眾生方順生死流而沒溺有海,諸凡後義,其所樂其相似,而以為無傷者也。故每豎義,則前義當先。

  才見有物,即失心矣;才見有心,即所見者亦全是物而非心矣。今人多謂暗處是物,明處是心,周子所謂「物則不神」,「神妙萬物」,二語是也。殊不知其所認明處,必有所明。若無所明,則無明處。既有所明,則所明全體是物耳,豈心耶?若謂我初不認所明之物,而認能明之者,此之謂心。殊不知前若無所明,則此亦無能明。《楞嚴》所謂「所既妄立,生汝妄能,是汝能又全體倚前所,而與之角立」。既倚前所而與之角立,全是物也,又豈心耶?此處須妙語始得。故古人每曰「拍盲」;又曰「向上一路,黑洞洞去」;又曰「瞎卻眼,卸卻符」。雖然,卻又不是教人全認暗處。若認暗處,全是所有,又與前明處有何殊勝耶?有一人說,明暗亦是兩頭,我此不屬明,不屬不明,而卻有所明時,我能與之明,無所明時,我又能與之不明。如此等說,豈不謂之滴水不漏?雖然,生死到來,畢竟作何結煞?能如是說,如是見,生死關頭,得倒斷否?嗚呼!天下孰有難言如此心者乎?盡一物之變,戛戛乎其難之,而況心乎?天下孰有難相應如事心之學者乎?善一事之始末,亦戛戛乎其難之,而況事心乎?

  古人雲:「無一法可當情」,又雲:「擬心為犯戒,得味為破齋。」信知此事,真容纖毫不得,金屑雖貴,落眼成翳。才有一法當情,須知此心全體已被障卻,故知諸法無論細大精粗,究其極處,無一而不為心害者也。故事心者,必須見心,見心者,亦初不必別求心見,去其害心者而已。

  才見有心,便非心。心盡處,心體露,故往往曰「盡其心」。今學者每曰學道,學無心。無心境界,豈是如今掩耳偷鈴?死兜兜地,百不思,百不想,百不知,百不會,而自以為無心耶?會須此心實實盡卻,欲覓一心,了不可得耳!今人誰不曰「我學無心,我今百思想不起矣。」但一遇緣,千種萬狀,殊形異體,紛紜而來,莫知其所自,豈能望古人之反欲覓一心,而了不可得者耶?

  古人之至於覓心,而了不可得者,誠哉!其心盡也。何以心盡?此心與諸世出世,明若聖、若凡、若染、若淨,無一法可為我愛,無一法可為我憎,無一法而可為我愛而取,無一法而可為我憎而舍者也。到此境界,何處不自得?何人不可與?何事不可為?不貪生,卻亦未嘗不得生;不怖死,卻亦未嘗必得死;不求利,未嘗定失利;不避害,未嘗定遇害。死生利害之隨緣順受,其無一不與人同,而我卻落得做宇宙世出世間一安閒自在、無為無事、大解脫得便宜之人,此之謂道人,此之謂正人。

  或問:「盡心者為無一法而可為愛憎也,有如順吾心之法,如之何而遂能不愛?逆吾心之法,如之何而遂能不憎?縱欲強不愛不憎,而吾心已實愛之憎之矣。」應之曰:「爾之愛,亦有生於逆?憎,亦有生於順者乎?」曰:「無之。」曰:「誠哉!其愛必生於順吾心,憎必生於逆吾心也。既生於順逆吾心矣,然天下亦果有法定為順吾心而必不可使逆?果有法定為逆吾心而必不可使順者乎?」曰:「亦無之。」曰:「既無有法定為順吾心而必不可使逆,則今之偶順吾心者可逆也;既無有法定為逆吾心而必不可使順,則今之偶逆吾心者亦可順也。如是則逆順固系於吾心矣,而吾又何憂焉?故學道之人,須先見心,見心者知吾之所有,莫尊貴於此,而不忍一物厭於其上;知吾之所有,莫要緊於此,而雖有萬物不以相易。故於天下之法,無有一法而可以定為吾順、定為吾逆者也。既有見於心法之不可定為順逆,而即以於法一無所順逆為吾本心。若少有順逆,即物而非心。故法之順逆,不足以動君子之愛憎,而但以此心之一無愛憎為可愛,以此心之但有愛憎為可憎雲耳。何也?愛憎非心也,但有愛憎,即順外境法,不順吾本心也。不順吾本心,即逆吾本心也。故君子於天下之法,非能強其愛而使不愛,強其憎而使不憎,但順吾本心實無愛憎也,實不忍於無可愛憎中而特地生一愛憎,以自害其心也。盡天下之可愛可憎,而無一能動其心之愛憎,故曰其心盡。其心盡,故究竟曰無心。至哉無心!豈今之假為百不思、百不會者,足以冒認而承當乎?」

  「心既以一無愛憎為盡矣,為無心矣。然則遇境逢緣,一無鑑別,而與為模稜,與為浮沉,夢夢以終其身乎?」曰:「是不然。惟真無愛憎之人,而後可以鑑別天下之法,而用其愛憎。雖終日熾然用其愛憎,而實無所愛憎。於我無所愛也,為萬物之所愛,萬物此時之所不得不愛,吾乃隨順而與之為愛;於我無所憎也,為萬物之所憎,萬物此時之所不得不憎,吾乃隨順而與之為憎。故愛憎一物,而萬物服愛憎一物於當時,而萬世以為當然,而要根本於此心之自一無愛憎之為貴也。使其心之愛憎,初有一毫之不盡,則於萬物之所愛憎,萬物此時之所不得不愛憎者,反有所不見,而不能直應其愛憎,以合萬物之心。惟無心而後可以為萬物立心;惟無心,而後可以見萬物之心故也。見萬物之心,而後可以為自見其心。見萬物之心為見心,但自見其心,不可以為見心也。故必至於不自見其心而後為見心。故覓心了不可得,至哉!弗以易矣。」

  應須打疊,教此心淨盡,無往不利,無處不得用。只為此心不淨盡,向來及今空過了許多好時光,錯了許多好事件。

  動靜者物也,心不屬動靜。雖不屬動靜,而未嘗不動,未嘗不靜。役其心於芸芸,而不知此心行所無事之常住也;灰其心於寂寂,而不知此心周旋萬變之如珠走盤也。有曰:「精太用則竭,氣太用則敝。」又有曰:「流水不蠹,戶樞不朽。」大抵心法無所不有,於天下之物,雖至粗至惡,無不可以喻心者;於天下之物,雖至精至美,無一可以盡喻此心者。

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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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曰:「愚今時學問,大約只是讀書窮理,靜坐居敬,逼迫得心路稍覺開通,神氣稍覺清明。於此等時,遇事當前,平日所棘手疑難者,爾時殊有歷歷楚楚,清順恬適之意,不知向時之於此處,何故格滯也?然事務之來,與讀書靜坐之時相稱,則所獲足供所用。有如紛紜遝至,又不支矣。為之奈何?」或曰:「工夫無間於動靜。陽明先生有言:『不問有事無事,總是幹辦此一件事。不可以靜坐讀書時,作精神之獲入來,應事作務時,為精神之用出去。』若誠如陽明先生所雲,則於應事作務,盡算得收拾整頓精神進入之時矣,又何供應不支之足雲?請得更疏暢其說。」曰:「人情莫不違苦而就樂,故樂則生矣。樂之所在,不問動靜,期於循理,雖日在嘈雜場中,油油然也。雖境有順逆,事有難易,而吾所以待之者,順亦如是,逆亦如是,難亦如是,易亦如是,恬如帖如,未嘗有變易也。精神以樂且日生,而更不支之是患與?」

  問曰:「精神之應務,譬則力之舉重,百鈞之力,不能舉千鈞,千鈞之力,不能舉萬鈞。豈惟百千萬之相懸,且使百鈞之力,加百鈞焉,將有絕脈之虞矣。精神之應務,其逢境順逆,觸事難易,大較量力所受,安可強之分毫?又安得一一如是,毫無變易?無論大小力懸殊,即大力之人,其舉千鈞與百鈞時,吃力不吃力,亦有差別也,胡可齊與?」曰:「心是神物,非世間形氣之物可況。故心有神力,較之血肉軀中氣力,萬萬不相侔。故氣力有度數,即有算量,若此心神力,取而度之,如度虛空,畫而算之,如畫水面,本非一物,何有度數?此心既非度數,則凡境之順逆,事之難易,亦無度數。心順亦順,心逆亦逆,難亦心難,易亦心易,順之則順,逆之則逆,難之則難,易之則易。《易》曰:『順性命之理。』又曰:『易簡。』是誠在我,何須受強?何容受強?」問曰:「順逆難易,空談道理,誠哉如所言矣。請亦驗之事乎?先以順逆境言之,所雲逆境,如恥辱在乎幾微,可以不顧;進之唾駡惡聲入於吾耳,可以不聽;又進之而饑寒迫於肌膚,又進之而箠杖及於體骨,又進之而刀鋸絕命,又進之而鼎鑊糜沸,令之必死,而又不令即死。當恁麼時,此心能道一句順之則順乎否?又進之而縛我一柱,掙脫不得,挫割我骨肉於前,令我覿面觀之;又進之而千魔萬狀,惱亂我修行必需之事,破壞我修行必守之戒,令我決不得自遂初志。當恁麼時,此心又能道一句順之則順乎否?至於事之難易,其最難者如大兵壓境,萬賊臨城,事在旦夕,危於呼吸,君父簡命,誼不得辭。當恁麼時,又能道一句易之則易乎否?」或曰:「此處正所謂順之則順,易之則易者也。凡順逆境之來,必有所自,萬無無因而至者。且如我行一事,本無大過,且是善行,而即此一事,遂以得禍。此似無因,殊不知我此事縱不相招,我生平寧遽無一念一事足以招者?苟我生平有一事一念足以相招,則即此一禍,正適應此一事一念。此我自知此一禍正適應此一事一念,則此一禍,正我此一事一念之藥石矣。即我生平果潔淨之至,無一事一念足以招此禍者,則必我此一事或可謂善而實未必盡善,或事善,此中未必純善,如精金一塊,內尚微雜礦氣,則此一禍者,又適為我一爐精金之猛火矣。故逆境之來,庸俗人以為適然,而智者莫不以為固然也。且不但以為固然,而實見其有所由然。不但以為有所由然,而實見其為天心仁愛之至,所謂欲報至德,昊天罔極者。當恁麼時,夫安得而不順?以實順,故以天地之大德曰生,原不忍一毫投人以逆。故若乃事勢之難,如大兵壓境,萬賊臨城時,若我平時曾膺此任,則定思患預防為先事之計,所不必言。若壞於前人,今我以局外之身,為人所推,則必先外度其敵,內度其國,上度其君,下度其身,實據己見所及,告人以今日所當為者;而又實據己力所能,告人以今人所必不可為者。可以辭,則推舉所知之賢能實勝己者,以濟國家之事;不可辭,而後以身當之。其當事也,不可以自用,自用則孤;不可以任人,任人則危。不問其見出於人,見出於己,見出於智,見出於愚,而要其事情之確然有據,以信心而不疑者,則斷而行之,不俟終日疑則闕焉。若其疑而不決,而其事又不可以闕焉置之者,則姑權於利害輕重大小之間,以為行止焉,其亦庶乎其不至於大失矣!若其事有萬不可知,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成敗利鈍,非所逆睹。古之君子嘗言之矣,其極不過如前所雲,逆境之至,至於絕命而止也。天下事雖至重、至大、至深、至遠,其必以次第而見,次第而成,如持斧析薪,爇火熟食,循理則治,燦然指掌,輕若反手。可行則行,可止則止,將此身交付造物,大光明海中,任他安置,聽我成就,不留絲毫牽枝蔓葉,拖泥帶水,夫又安得而不易乎?」問者曰:「孟子曰『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害者,逆之也,難之也;直養者,順而易也。」非曰能之,敬識其意,願從事以終身焉。

輔臣朱震青先生天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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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天麟字震青,吳之崑山人。崇禎戊辰進士。其鄉試出先忠端之門。授饒州府推官,選為翰林院編修,從亡,司票擬,罷官而卒。先生耑志讀書,好深湛之思,以僻書怪事,子虛烏有詮《易》,讀之汙漫恍惚,而實以寓其胸中所得,有蒙莊之風焉。與人言,蟬聯不自休,未嘗一及世事。明末,士大夫之學道者,類入宗門,如黃端伯、蔡懋德、馬世奇、金聲、錢啟忠皆是也。先生則出入儒、釋之間。諸公皆以忠義垂名天壤。夫宗門無善無不善,事理雙遣,有無不著,故萬事瓦裂。惡名埋沒之夫,一入其中,逍遙而便無媿怍。諸公之忠義,總是血心,未能融化宗風,未許謂之知性。後人見學佛之徒,忠義出焉,遂以此為佛學中所有,儒者亦遂謂佛學無礙於忠孝,不知此血性不可埋沒之處,誠之不可掩。吾儒真種子,切勿因諸公而誤認也。

論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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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心存心兩語,尊旨劈提盡心一句,撇倒存心下截,弟瞿然疑之。鄙見心只是一,若處囂不雜,居靜不枯,作止垢淨,有無斷常,泯然銷化者,即西竺古先生,涅不生、槃不滅之妙心也。在我夫子,即意必固我四絕者。是猶龍氏亦雲:「真常應物,常應常靜。」此不待擬議,不假思維,如如不動,一了百了,所謂能盡其心者與?大資性人一喝放下,直見本來,朝聞道夕死可矣。凡夫肉團,未遽能爾,所以上士教之曰:「曉得起滅去處,生死大事方決。」又轉一語曰:「果見得起滅的是誰?滅亦由汝,不滅亦由汝。」或即盡其心,不必存其心之意與?弟又以見得起滅的是誰,仍是不起不滅者。然一時偶識得,而隨緣放曠,恐錯認本來。或逐處發憤尋求,又虞非觀自在法門。故鄙見亟欲以存心為渡筏。乃尊旨又以「著一存心,便同存意,譬之水上削波,波何能平?」說得極切隱病。然顧其存心何如,若把一心去存,屬意何辯?即曰我存心在這裏,執著還類放馳,皆由未識其心耳。所雲其心者,意生不順生,意滅不隨滅,一切聲塵感觸,遞有去來。此心初何去來?只緣結習之久,染著意念聲塵,汩汩興波,波搖水動,漸失妙明。是以學者要當去來現在,心不可得時,認出元本真靈,存存又存,不在內外中間,亦毫無起滅來去。先儒強名之曰「湛然虛明氣象」。雖然,隔境想及,信口說到易耳,試參十二時中,稍得一刻平衡,不失昏散而冷,便失拘檢而燥。所以存心比之養火,溫溫得中,良非易易。若念起即除,又存心中,照了消磨緊著,非一味向意根上扒平,如以掌按波之謂也。至於未發不爽其惺,已發不遷其寂,頭頭現成,處處灑脫,則又知性知天,動靜不失其時。本等頑鈍如弟,雖遇上智,伸拳樹拂,不啻隔靴,即一棒一痕,非關真痛。故欲從存其心上,勉強從事,殊見為難。若直揭盡心一句,固是頂門一針,然謂事理二障,種種難盡,何以一識認其心,便能了當?且其心何以當下便識認得?噫!中庸不可能也。(《與金正希》)

虔中偶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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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川草木,皆有明神,若將我殼子罩他頭上,依舊是人。

  外邊色響投胸,皮肉闌之不住,內裏情思赴物,門壁隔之不能,凡夫內外尚合,而況聖心?

  痛癢即知,知實不曾痛癢。

  當念起時,憬然無起,於不起處,亦不求滅,其惟靜照有恆乎?

  鬼神不瞰人之形,專測人之意。毋意則鬼神莫知。陰陽能束我以氣,難縛我於虛,致虛則陰陽莫治。

  問:「身當天崩地坼,我在何處?」曰:「今天地完好時,那便是汝。」

  每日事事相乘,一事偶歇,旋又無事討事做矣。此際須要常省,便不多事,不失事,才得事事見個性靈耳。

  事到頭來,拚將頭頂著做去,反得自由。

  我欲築室深山,視花木開謝為春秋,不問甲子。或曰:「每年一本曆書,何嘗擾汝?」

徵君孫鍾元先生奇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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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奇逢字啟泰,號鍾元,北直容城人。舉鄉書。初尚節俠,左忠毅、魏忠節、周忠介之獄,先後為之頓舍其子弟,與鹿忠節之父,舉旛擊鼓,斂義士之錢以救之。不足,則使其弟啟美,匹馬走塞外,求援於高陽。逆奄之燄,如火之燎原,先生焦頭爛額,赴之不顧也。燕、趙悲歌慷慨之風久湮,人謂自先生而再見。家有北海亭,名稱其實焉。其後一變而為理學,卜居百原山,康節之遺址也。其鄉人皆從而化之。先生家貧,遇有宴會,先時蕭然一榻耳,至期則椅桌瓶罍不戒而集。北方之學者,大概出於其門。先生之所至,雖不知其淺深,使喪亂之餘,猶知有講學一脈者,要不可泯也。所著大者有《理學宗傳》,特表周元公、程純公、程正公、張明公、邵康節、朱文公、陸文安、薛文清、王文成、羅文恭、顧端文十一子為宗,以嗣孟子之後,諸儒別為考以次之,可謂別出手眼者矣。歲癸丑,作詩寄羲,勉以蕺山薪傳,讀而愧之。九時年九十矣,又二年卒。

歲寒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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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渾樸散而象數之繁,異同之見,理氣之分,種種互起爭長,然皆不謬於聖人所謂小德之川流也。有統宗會元之至人出焉,一以貫之,所謂大德之敦化也。學者不能有此大見識,切不可專執一偏之見,正宜於古人議論不同處著眼理會,如夷、尹、惠不同,微、箕、比不同,朱、陸不同,豈可相非?正借有此異以證其同,合知廉勇藝而文之以禮樂,愈見冶鑄之手。

  忠孝節義,道中之一節一目,文山以箕子自處,便不亟亟求畢旦夕之命。此身一日不死,便是大宋一日不滅,生貴乎順,不以生自嫌,死貴乎安,不以死塞責。

  處人之道,心厚而氣和,不獨待君子,即待小人亦然。

  問做人。曰:「饑餓窮愁困不倒,聲色貨利侵不倒,死生患難考不倒,而人之事畢矣。」

  問:「陽明無善無噁心之體。」曰:「陽明初亦言至善,其所謂無善無惡者,無善之可言,亦猶之乎至善也,非告子之所謂無善也。」

  人者天地之心也,人失其為人,而天地何以清寧?故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者,聖賢之事也。明王不作,聖人已遠,而堯、舜、孔子之心,至今在此,非人也,天也。

  問:「理與氣是一是二?」曰:「渾沌之初,一氣而已,其主宰處為理,其運旋處為氣,指為二不可,混為一不可。」

  問:「性也有命,命也有性,性命是一是二?」曰:「性也有命,是就見在去尋源頭,不得認形骸為塊然之物;命也有性,是就源頭還他見在,不得以於穆為窈然之精。盡性立命,不容混而為一,亦不容截而為二。」

  或曰:「士不可小自待,不惟不宜讓今人,並不宜讓古人。」予謂:「士不宜過自恃,不惟宜讓古人,並宜讓今人。無一人不在其上,則無一人不出其下矣;無一人不在其下,則無一人不出其上矣。十年不能去一矜字,此病不小。」

  問處事之道。曰:「水到渠成,不必性急,天大事總平常事。」

  成缺在事不在心,榮辱在心不在事。

  「五十守貧即是道」一語,罔敢失墬,邇聞志是其命,甚覺親切。子曰:「匹夫不可奪志也。」蓋志不可奪,便是造命立命處。

  問:「道何在?」曰:「無物不有,無時不然,堯、舜後雖無堯、舜,堯、舜之心至今在,孔子後雖無孔子,孔子之心至今在,亦見之於無物不有,無時不然而已矣。其消息總得之於天。」

  念菴雲:「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此孔門用工口訣也。」白沙雲:「戒慎恐懼,所以防存之而非以為害也。」白沙是對積學之人說,念菴是對初學之人說。徒飾於共見共聞之際,而隱微未慊,祇自欺之小人,致謹於十目十手之嚴,而跼蹐太甚,終非成德之君子。二公各有對症之藥。

  連日取文清「靜坐觀心,閑中一樂」八字作功課,客曰:「心何用觀?」曰:「為其不在也。」客曰:「不在而何以觀?」曰:「一觀之而即在矣。時時觀則時時在,到得不待觀而無不在,則無不樂,非誠意君子,未可語此。」

  人生在世,逐日擾攘,漫無自得,尋其根源,除怨天尤人,別無甚事。

  骨肉之間,多一分渾厚,便多留一分天性,是非正不必太明。

  問:「士當今日,道應如何?」曰:「不辱身。」問「不辱」。曰:「薛文清有言,劉靜修百世之師也。」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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