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廣西右參政通奉大夫申公家傳

明廣西右參政通奉大夫申公家傳
作者：魏禧　清

本作品收錄於《魏叔子文集》

公名用嘉，字美中，號經峪，申相國文定公時行季子也。晚取《小宛》「念昔先人」之詩，更號念先。申氏系出申伯。長洲之申，自至元時來十一傳至文定始大。公爲人恭儉廉仁，勤於職事，自幼不好弄。文定以狀元起家，位宰相。仲兄用懋，進士，歷官兵部尚書。而公恂恂好學，初受業李文節公廷機，同學者嘉興朱文恪公國祚、湖州丁公元薦、秀水黃公承玄、崑山王公在公，後並至公卿有名，皆推重公。公二十學成，而後試於有司，補弟子員第一。是年舉於鄉，爲萬曆壬午。用懋亦魁北畿，連舉進士，李文節爲第一人，而公報罷。畱侍文定京師，益肆力經史百家，口誦手鈔，歷寒暑不輟。講求本朝典故，曰：「吾他日當爲朝廷致實用，豈能終作書生哉！」尤畱心明刑之學，以爲民命之𭭾生、國祚隆替所關，不可委猾吏，自托無罪。其後三爲刑官，所至稱平焉。公父兄旣並貴，先後所娶董氏、徐氏，二外父並禮部尚書，一時榮貴無比。姻戚奴僕或稍稍生事，公持之以嚴。庭無雜賓狎客，往來過從者，武進陳公廷策、嘉定婁君堅、唐君時升、松江陸君應陽、及同邑文文肅公震孟而已。大江以南不通干牘。文肅嘗寓書公曰：「如子者，貴公子中無此人，孝廉中亦無此人也。」公亦嘗自言：「居身寧約無奢，與人寧寡無濫，馭下寧操無縱。」是以家極貴盛，而鄉里間終身無遺議雲。文定在政府，公嘗引嫌，不以時上公車；及致政，輒試禮部。丁未，出湯公賓尹門，中式七十九名，爲同鄉顯者所忌，匿其第三場卷，索不得，以江西李公光元代之。㮄發，卷出顯者袖中。仲子紹芳旣連舉進士，公猶自磨礪。己未，又不第，仲兄強之謁選司，得贑州府推官，喜曰：「吾向所學明刑不虛矣。」故事：推官無耑獄，訟皆受臺使者委，多重大獄或疑難決者。公愼出入，不受求請，每出一人獄則喜，入一人罪則心戰，終夜危坐，反覆思之而後定爰書，所出人𭭾罪無算。陳昌文、昌言兄弟訟各誣弒逆罪，有縉紳欲庇其弟，枉法坐兄，公不從；又念彼骨肉親，不可盡法，因以天性大義感動之，遂兄弟如初。而保全屬吏詿誤人甚衆，亦每不使其人知也。時黔蜀用師，檄調贑兵，月餉缺，聚而譁，虔撫倉促無計畫，公忼慨出諭，皆慴伏退。而撫軍反媿而忌公，前縉紳不得請者，因乘機中公，會公報最將內擢，遂厄之，平遷高州府同知。公治贑五年，再攝府事，攝屬縣一，奉檄巡行他郡縣三，葅醢之屬無所擾於民。先後巡按御史並首薦，卒以執法見抑。公將行，而軍民訴制府請畱者，連日不得休。尋奉㫖擢應天治中，丙寅夏之任。府尹故尊重，不親獄訟錢榖，多委僚佐。治中又領江防鈐轄、沿江屯營，職最劇。上官知公練達，凡大事非公職掌者，更以屬公。如經畫江東驛馬，商民並賴者數十年，是其一也。嘗奉檄盤鹽，卻鹽商例金。司鼓鑄局，不取羨，令銅費而工精，私鑄者不禁自絕，而公所鑄錢久行不廢焉。逆奄魏忠賢方橫，大吏牒下爲建祠，公獨持不可。三王之國，道出金陵，公扉履芻茭皆先辦，官校無譁者，由是益有能名。丁卯，晉刑部江西司員外郎。公曰：「吾又司刑矣。」時先帝御極，誅忠賢，其黨皆分別定罪。張體乾、谷應選嘗羅織劉公鐸以𭭾，至是公主其獄，據律論大辟，讞狀出，海內稱快。都察院易公應昌以忤㫖得罪，司讞者並受重譴，公案呈，不抗不阿，卒荷寬典。己巳之役，山西巡撫耿公如杞、領兵官張鴻功率師勤王，餉缺兵潰，皆以䘮師按律。公謂如杞首倡勤王，兵潰本由餉絕，功罪不相掩，反覆爭之。當是時，天子勵精圖治，核功罪，尤重兵事。嗣後內外多故，所誅戮督撫甚多，而典獄者或以私怨陷人，或承上風㫖殺人取容悅，其能執公義平反，因罪論功如孟明、荀林父其人者，以晚葢收後効，未少㮣見。刑部尚書塗公國鼎、胡公應台皆歎服公，而他司重獄必屬公以定。嗚呼！使公得在內朝專且久，主一二封疆大獄，當不使國家以一眚廢有用之才而橫𭭾法吏之手也。辛未，出守高州，潔己勤民如理贑時，以捍海賊𭄘香老功奉㫖紀錄。癸酉入覲，藏吏報存贖鍰十鎰，可給芻秣費，公藉而貯之以行。甲戌，計吏舉異等，陞貴州按察司副使，分巡思石道，兼撫苗、彝，駐銅仁府。銅仁孤縣萬山中，接壤楚、蜀，環郡界皆苗。千蹊萬徑，高峻窮㴱，故稱重地。而自安酋發難後，總帥移駐省會，郡中戍卒寥寥。公至，與諸鎭府同心經畫，審順逆、權險夷、度緩急，爲築垣、練兵、清餉諸條議。制府朱公燮元覽之大悅，稱：「救時碩畫。」公又以官是地者多遷客，甫至卽思脫屣去，故事苟且，庠序不興，於是察所屬孔子廟，廢者建之，圮者脩之，備祭器、習禮樂，董師儒以敎化諸生。由是豬、猺、貓、𤢽之屬者得覩俎豆，慕華夏風，彬彬興文敎。而諸興作費又皆捐俸祿以倡僚屬，多方措置，不以取諸民。期年之間，文事武備，粲然可觀矣。又攝守道印，巡行思州石阡府衞，政舉如銅仁，臺使者推爲藩臬望，將具疏聞，會紹芳推登州巡撫，吏部尚書謝公脩怨於文相國，語連紹芳，奉㫖下紹芳刑部獄。公乞歸，不𫉬。丙子冬，齎賀表入京，至中道而廣西參政分守右江之命下。時臨藍寇起，震動粵西，右江西控郡蠻，外制諸土酋，自成化、嘉靖間，韓襄毅公雍、王文成公守仁經畧，後猶叛服不常。公至，當事已檄右江戍兵禦寇，僅空城。公慮右江有警，與臨藍寇合，則鈷鉧鋒火直達羅池，於是固封守嚴，訓練部分中華鄉兵以守舍竹隘，轉花鄉兵守永寧隘。獨喇桑諸巢爲土賊嘯聚處，則徵狼兵屯守之，使流土間諜不通。諸酋勢孤，各鳥獸散去。時又議增武岡甘石稅，開黑鉛鑛，公皆持不可，所關地方利害尤大。粵西故瘴癘鄉，公日夜勞瘁，遂病。初，公之官時，兄大司馬送之胥江上，黯然泣下，已而執公手曰：「其歸稱我八十觴乎？」至是聞兄病篤，請於臺使者，拜疏卽行。比歸，而兄𭭾已逾月，益哀痛，疾乃增。廣西巡撫以公擅離守地，具疏，㫖下，考功議奪官，公喜曰：「七十致政，禮也，適吾願矣。」日閉戶讀書敎子孫。壬午，公長子繼揆官中書舍人，遇覃恩，疏請移封，奉㫖復原職。報至，值公八十誕日，冠帶受子孫賀，笑謂諸弟曰：「吾今日以子貴也。」甲申聞變，痛憤甚，謂家人曰：「吾不能靦顏人世矣！」是歲，紹芳以戶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起用，覃恩晉封。乙酉秋，屏居村落，貌益瘠，子孫進食罕御，時時撫牀嘆息，臨終，命繼揆等曰：「吾歷宦二十年，未嘗狥人請乞，生平亦未嘗請乞人，謹言愼行以至於今，年八十有三，得考終命，復何恨？獨恨多壽，身見此事耳。吾聞之：惟愼可以免禍，汝自今以往，毋小毋大，其愼之哉！篋中積俸三百金，以一治棺，毋侈，餘供䘮費畢。此踵頂皆君恩也。具命服而以㴱衣覆之。」言訖而瞑。嗚呼！世之貴介子弟，藉門蔭侈然自大，爲橫於鄉里。然其志初無所自立，苟且卒世，狂騃而已。公平生無聲色貨利之好，奮起紈絝之中，以科名歷仕宦，攄忠盡職，所至有恩澤，爲當世賢士大夫，豈不毅然豪傑也哉！公天性仁厚，約於自奉而厚人。當理刑贑州時，有通判伍君到官未幾，卒，貧不能殮，公經紀其䘮而歸之。同鄉沈應奎爲郡獄官，共其職，公厚遇之。罷官，中道舟覆，公衣食其妻子，封丘隴。其他周恤姻族，葢不勝計雲。

魏禧曰：公之子九人，貴者六人。繼揆，刑部郎中；紹芳，萬曆丙辰進士，歷官戶部右侍郎；縯芳、繹芳，並中書舍人；緒芳，工部主事；綋祚，乙未進士。文定之遺澤遠矣哉！繼揆忠孝長者，以詩文名。年八十三，視聽步履不衰。禧得與交，出示所爲狀，命傳公也。禧幼嘗聞長老言，公在吾郡時無所取，諸日用財皆取給自家，贑之人至今有能道其事者。

附評

李灌溪先生曰：敘致詳審，只用一二語提挈，通體皆警，中間忽從國事感慨，尤覺波瀾動盪。

殷嘉生曰：贊語顧盼處，風神獨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