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
作者:許地山
1934年

這年底夏天分外地熱。街上底燈雖然亮了,胡同口那賣酸梅湯底還像唱梨花鼓底姑娘耍着他底銅盌。一個揹着一大簍字紙底婦人從他面前走過,在破草帽底下雖看不清她底臉,當她與賣酸梅湯底打招呼時,卻可以理會她有滿口雪白的牙齒。她背上擔負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駱駝一樣,莊嚴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門口。

進門是個小院,婦人住底是塌剩下底兩間廂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礫。在她底門前種着一棚黃瓜,幾行玉米。窗下還有十幾棵晚香玉。幾根朽壞的樑木橫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貴的坐處。她一到門前,屋裏出來一個男子,忙幫着她卸下背上底重負。

「媳婦,今兒回來晚了。」

婦人望着他,像很詫異他底話。「什麼意思?你想媳婦想瘋啦?別叫我媳婦,我說。」她一面走進屋裏,把破草帽脫下,順手掛在門後,從水缸邊取了一個小竹筩向缸裏一連舀了好幾次,喝得換不過氣來,張了一會嘴,到瓜棚底下把簍子拖到一邊,便自坐在朽樑上。

那男子名叫劉向高。婦人底年紀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劉。除掉向高以外,沒人知道她底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撿爛紙底劉大姑,因為她底職業是整天在街頭巷尾垃圾堆裏討生活,有時沿途嚷着:「爛字紙換取燈兒」。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風裏喫塵土,可是生來愛乾淨,無論冬夏,每天回家,她總得淨身洗臉。替她預備水底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個鄉間高小畢業生,四年前,鄉裏鬧兵災,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見同是逃難底春桃,一同走了幾百里,彼此又分開了。

她隨着人到北京來,因為總布胡同裏一個西洋婦人要雇一個沒渾過事底鄉下姑娘當「阿媽」,她便被薦去上工。主婦見她長得清秀,很喜愛她。她見主人老是喫牛肉,在饅頭上塗牛油,喝茶還要加牛奶,來去鼓着一陣臊味,聞不慣。有一天,主人叫她帶孩子到三貝子花園去,她理會主人家底氣味有點像從虎狼欄裏發出來底,心裏越發難過,不到兩個月,便辭了工。到平常人家去,鄉下人不慣當差,又挨不得罵,上工不久,又不幹了。在窮途上,她自己選了這撿爛紙換取燈兒底職業,一天底生活,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向高與春桃分別後底歷史倒很簡單,他到涿州去,找不着親人,有一兩個世交,聽他說是逃難來底,都不很願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來。由別人底介紹,他認識胡同口那賣酸梅湯底老吳,老吳借他現在住底破院子住,說明有人來賃,他得另找地方。他沒事做,只幫着老吳算算賬,賣賣貨。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賺兩頓喫。春桃底撿紙生活漸次發達了,原住底地方,人家不許他堆貨,她便沿着德勝門牆根來找住處。一敲門,正是認識底劉向高。她不用經過許多手續,便向老吳賃下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幫她底忙。這都是三年前底事了。他認得幾個字,在春桃撿來和換來底字紙裏,也會抽出些少比較能賣錢底東西,如畫片或某將軍、某總長寫底對聯信札之類。二人合作,事業更有進步。向高有時也教她認幾個字,但沒有什麼功效,因為他自己認得底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難了。

他們同居這些年,生活狀態,若不配說像鴛鴦,便說像一對小家雀罷。

言歸正傳。春桃進屋裏,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後面跟着走。他用快活底聲調說:「媳婦,快洗罷,我等餓了。今晚咱們喫點好的,烙蔥花餅,贊成不贊成?若贊成,我就買蔥醬去。」

「媳婦,媳婦,別這樣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煩地說。

「你答應我一聲,明兒到天橋給你買一頂好帽子去。你不說帽子該換了麼?」向高再要求。

「我不愛聽。」

他知道婦人有點不高興了,便轉口問:「到底喫什麼?說呀。」

「你愛喫什麼,做什麼給你喫。買去罷。」

向高買了幾根蔥和一碗麻醬回來,放在明間底桌上。春桃擦過澡出來,手裏拿着一張紅帖子。

「這又是那一位王爺底龍鳳帖!這次可別再給小市那老李了。託人拿到北京飯店去,可以多賣些錢。」

「那是咱們底。要不然,你就成了我底媳婦啦?教了你一兩年底字,連自己底姓名都認不得!」

「誰認得這麼些字?別媳婦媳婦底,我不愛聽。這是誰寫底?」

「我填底。早晨巡警來查戶口,說這兩天加緊戒嚴,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實報。老吳教我們把咱們寫成兩口子,省得麻煩。巡警也說寫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當。我便把上次沒賣掉底那份空帖子填上了。我填底是辛未年咱們辦喜事。」

「什麼?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兒認得你?你別搗亂啦。咱們沒拜過天地,沒喝過交杯酒,不算兩口子。」

春桃有點不願意,可還和平地說出來。她換了一條藍布褲。上身是白的,臉上雖沒脂粉,卻呈露着天然的秀麗。若她肯嫁底話,按媒人底行情,說是二十三四底小寡婦,最少還可以值得一百八十底。

她笑着把那禮帖搓成一長條,說:「別搗亂!什麼龍鳳帖?烙餅喫了罷。」她掀起爐蓋把紙條放進火裏,隨即到桌邊和麵。

向高說:「燒就燒罷,反正巡警已經記上咱們是兩口子,若是官府查起來,我不會說龍鳳帖在逃難時候丟掉底麼?從今兒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婦了。老吳承認,巡警也承認,你不願意,我也要叫。媳婦噯!媳婦噯!明天給你買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這樣叫,我可要惱了。」

「看來,你還想着那李茂。」向高底神氣沒像方才那麼高興。他自己說着,也不一定要春桃聽見,但她已聽見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沒信,可不是白想?」春桃這樣說。她曾對向高說過她出閣那天底情形。花轎進了門,客人還沒坐席,前頭兩個村子來人說,大隊兵已經到了,四處拉人挖戰壕,嚇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婦也趕緊收拾東西,隨着大眾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連嚷幾聲:「鬍子來了,快躲罷!」那時大家只顧躲,誰也顧不了誰。到天亮時,不見了十幾個人,連她丈夫李茂也在裏頭。她繼續方才底話說:「我想他一定跟着鬍子走了,也許早被人打死了。得啦,別提他啦。」

她把餅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砂鍋裏舀了一碗黃瓜湯,大家沒言語,喫了一頓。喫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談談。一點點的星光在瓜葉當中閃着。涼風把螢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來一般。晚香玉也漸次散出香氣來,壓住四圍底臭味。

「好香底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底髻上。

「別糟蹋我底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窰姐兒。」她取下來,聞了一聞,便放在朽樑上頭。

「怎麼今兒回來晚啦?」向高問。

「嚇!今兒做了一批好買賣!我下午正要回家,經過後門,瞧見清道夫推着一大車爛紙,問他從那兒推來底。他說是從神武門甩出來底廢紙。我見裏面紅的黃的一大堆,便問他賣不賣,他說,你要,少算一點裝去罷。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簍,「我花了一塊錢,買那一大簍!賠不賠,可不曉得,明兒撿一撿得啦。」

「宮裏出來底東西沒個錯。我就怕學堂和洋行出來底東西,分量又重,氣味又壞,值錢不值,一點也沒準。」

「近年來,街上包東西都作興用洋報紙。不曉得那裏來底那麼些看洋報紙的人。撿起來真是分量又重,又賣不出多少錢。」

「唸洋書底人越多,誰都想看看洋報,將來好混混洋事。」

「他們混洋事,咱們撿洋字紙。」

「往後恐怕什麼都要帶上個洋字,拉車要拉洋車,趕驢要趕洋驢,也許還有洋駱駝要來。」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來了。

「你先別說別人。若是給你有錢,你也想唸洋書,娶個洋媳婦。」

「老天爺知道,我絕不會發財。發財也不會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錢,回鄉下買幾畝田,咱們兩個種去。」

春桃自從逃難以來,把丈夫丟了,聽見鄉下兩字,總沒有好感想。她說:「你還想回去?恐怕田還沒買,連錢帶人都沒有了。沒飯喫,我也不回去。」

「我說回我們錦縣鄉下。」

「這年頭,那一個鄉下都是一樣,不鬧兵,便鬧賊;不鬧賊,便鬧日本,誰敢回去?還是在這裏撿撿爛紙罷。咱們現在只缺一個幫忙底人。若是多個人在家替你歸着東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擺地攤,省得貨過別人手裏,賣漏了。」

「我還得學三年徒弟才成,賣漏了,不怨別人,只怨自己不夠眼光。這幾個月來我可學了不少。郵票,那種值錢,那種不值,也差不多會瞧了。大人物底信札手筆,賣得出錢,賣不出錢,也有一點把握了。前幾天在那堆字紙裏撿出一張康有為底字,你說今天我賣了多少?」他很高興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錢!」

「說是呢!若是每天在爛紙堆裏能撿出八毛錢就算頂不錯,還用回鄉下種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麼?」春桃愉悅的聲音就像春深底鶯啼一樣。她接着說:「今天這堆準保有好的給你撿。聽說明天還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後門等他。這兩天宮裏底東西都趕着裝箱,往南方運,庫裏許多爛紙都不要。我瞧見東華門外也有許多,一口袋一口袋陸續地扔出來。明兒你也打聽去。」

說了許多話,不覺二更打過。她伸伸懶腰站起來說:「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進屋裏。窗戶下橫着土炕,夠兩三人睡底。在微細的燈光底下,隱約看見牆上一邊貼着八仙打麻雀底諧畫,一邊是煙公司「還是他好」底廣告畫。春桃底模樣,若脫去破帽子,不用說到瑞蚨祥或別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橋搜羅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與「還是他好」裏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對春桃說貼底是她底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脫光了,順手揪一張被單蓋着,躺在一邊。向高照例是給她按按背,搥搥腿。她每天底疲勞就是這樣含着一點微笑,在小油燈底閃爍中,漸次得着甦息。在半睡的狀態中,她喃喃地說:「向哥,你也睡罷,別開夜工了,明天還要早起咧。」

婦人漸次發出一點微細的鼾聲,向高便把燈滅了。

一破曉,男女二人又像打食底老鴰,急飛出巢,各自辦各底事情去。

剛放過午砲,十剎海底鑼鼓已鬧得喧天。春桃從後門出來,揹着紙簍,向西不壓橋這邊來。在那臨時市場底路口,忽然聽見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底小名,就使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這樣叫喚她一聲。自離開鄉下以後,四五年來沒人這樣叫過她。

「春桃,春桃,你不認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頭一瞧,只見路邊坐着一個叫化子。那乞憐的聲音從他滿長了鬍子底嘴發出來。他站不起來,因為他兩條腿已經折了。身上穿底一件灰色底破軍衣,白鐵鈕釦都生了銹,肩膀從肩章底破縫露出,不倫不類的軍帽斜戴在頭上,帽章早已不見了。

春桃望着他一聲也不響。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進前兩步,那人底眼淚已帶着灰土透入蓬亂的鬍子裏。她心跳得慌,半晌說不出話來,至終說:「茂哥,你在這裏當叫化子啦?你兩條腿怎麼丟啦?」

「噯,說來話長。你從多喒起,在這裏呢?你賣底是什麼?」

「賣什麼!我撿爛紙咧。……咱們回家再說罷。」

她雇了一輛洋車,把李茂扶上去,把簍子也放在車上,自己在後面推着。一直來到德勝門牆根,車伕幫着她把李茂扶下來。進了胡同口,老吳敲着小銅盌,一面問:「劉大姑,今兒早回家,買賣好呀?」

「來了鄉親啦。」她應酬了一句。

李茂像隻小狗熊,兩隻手按在地上,幫着兩條斷腿爬着。她從口袋裏拿出鑰匙,開了門,引着男子進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來,像向高每天所做底,到井邊打了兩桶水倒在小澡盆裏教男人洗澡。洗過以後,又倒一盆水給他洗臉。然後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間也洗一回。

「春桃,你這屋裏收拾得很乾淨,一個人住嗎?」

「還有一個夥計。」春桃不遲疑地回答他。

「做起買賣來啦?」

「不告訴你就是撿爛紙麼?」

「撿爛紙?一天撿得出多少錢!」

「先別盤問我,你先說你底罷。」

春桃把水潑掉,理着頭髮進屋裏來,坐在李茂對面。

李茂開始說他底故事:

「春桃,唉,說不盡喲!我就說個大概罷。

「自從那晚上教鬍子綁去以後,因為不見了你,我恨他們,奪了他們一桿鎗,打死他們兩個人,拚命地逃。逃到瀋陽,正巧邊防軍招兵,我便應了招。在營裏三年,老打聽家裏底消息,人來都說咱們村裏都變成磚瓦地了。咱們底地契也不曉得現在落在誰手裏。咱們逃出來時,偏忘了帶着地契。因此這幾年也沒告假回鄉下瞧瞧。在營裏告假,怕連幾塊錢底餉也告丟了。

「我安分當兵,指望月月關餉,至於運到升官,本不敢盼。也是我命裏合該有事:去年年頭,那團長忽然下一道命令,說,若團裏底兵能瞄鎗連中九次靶,每月要關雙餉,還升差事。一團人沒有一個中過四鎗;中,還是不進紅心。我可連發連中,不但中了九次紅心,連剩下那一顆子彈,我也放了。我耍顯本領,背着臉,彎着腰,腦袋向地,鎗從褲襠放過去,不偏不歪,正中紅心。當時我心裏多麼快活呢。那團長教把我帶上去。我心裏想着總要聽幾句褒獎底話。不料那畜生翻了臉,楞說我是鬍子,要鎗斃我!他說若不是鬍子,鎗法決不會那麼準。我底排長隊長都替我求情,擔保我不是壞人,好容易不鎗斃我了,可是把我底正兵革掉,連副兵也不許我當。他說,當軍官底難免不得罪弟兄們,若是上前線督戰,隊裏有個像我瞄得那麼準,從後面來一鎗,雖然也算陣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裏。大家沒話說,只勸我離開軍隊,找別的營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佔了瀋陽;聽說那狗團長領着他底軍隊先投降去了。我聽見這事,憤不過,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義勇軍,在海城附近打了幾個月,一面打,一面退到關裏。前個月在平谷東北邊打,我去放哨,遇見敵人,傷了我兩條腿。那時還能走,躲在一塊大石底下,開鎗打死他幾個。我實在支持不住了,把鎗扔掉,向田邊底小道爬,等了一天,兩天,還不見有紅十字會或紅卍字會底人來。傷口越腫越厲害,走不動又沒喫底喝底,只躺在一邊等死。後來可巧有一輛大車經過,趕車底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個軍醫底帳幕。他們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車,往後方醫院送。已經傷了三天,大夫解開一瞧,說都爛了非用鋸不可。在院裏住了一個多月,好是好了,就丟了兩條腿。我想在此地,舉目無親,鄉下又回不去;就說回去得了,沒有腿怎能種田?求醫院收容我,給我一點事情做,大夫說醫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沒有殘廢兵留養院,迫着我不得不出來討飯,今天剛是第三天。這兩天我常想着,若是這樣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聽他說,眼眶不曉得什麼時候都濕了。她還是靜默着。李茂用手捋捋額上底汗,也歇了一會。

「春桃,你這幾年呢?這小小地方雖不如咱們鄉下那麼寬敞,看來你倒不十分苦。」

「誰不受活?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閻羅殿前,難道就瞧不見笑臉?這幾年來,我就是幹這撿爛紙換取燈底生活,還有一個姓劉底同我合夥。我們兩人,可以說不分彼此,勉強能度過日子。」

「你和那姓劉底同住在這屋裏?」

「是,我們同住在這炕上睡。」春桃一點也不遲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見。

「那麼,你已經嫁給他?」

「不,同住就是。」

「那麼,你現在還算是我底媳婦?」

「不,誰底媳婦,我都不是。」

李茂底夫權意識被激動了。他可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兩眼注視着地上,當然他不是為着什麼,只為有點不敢望着他底媳婦。至終他沉吟了一句:「這樣,人家會笑話我是個活王八。」

「王八?」婦人聽了他底話有點翻臉,但她底態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說:「有錢有勢底人才怕當王八。像你,誰認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麼相干?現在,我是我自己,我做底事,決不會玷着你。」

「咱們到底還是兩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底話。「算百日恩,也過了好十幾個百日恩。四五年間,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我。我一個人在這裏,得活,得人幫忙。我們同住了這些年,要說恩愛,自然是對你薄得多。今天我領你回來,是因為我爹同你爹底交情,我們還是鄉親。你若認我做媳婦,我不認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贏。」

李茂掏掏他底褲帶,好像要拿什麼東西出來,但他底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終把手縮回去撐着蓆子。

李茂沒話,春桃哭。日影在這當中也靜靜地移了三四分。

「好罷,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經殘廢了,就使你願意跟我,我也養不活你。」李茂到底說出這英明的話。

「我不能因為你殘廢就不要你,不過我也捨不得丟了他。大家住着,誰也別想誰是養活着誰,好不好?」春桃也說了她心裏底話。

李茂底肚子發出很微細的咕嚕咕嚕聲音。

「噢,說了大半天,我還沒問你要喫什麼!你一定很餓了。」

「隨便罷,有什麼喫什麼。我昨天晚上到現在還沒喫,只喝水。」

「我買去。」春桃正踏出房門,向高從院子很高興地走進來,兩人在瓜棚底下撞了個滿懷。「高興什麼?今天怎樣這早就回來?」

「今天做了一批好買賣!昨天你揹回底那一簍,早晨我打開一看,裏頭有一包是明朝高麗王上底表章,一份至少可賣五十塊錢。現在我們手裏有十份!方才散了幾份給行裏,看看主兒出得多少,再發這幾份。裏頭還有兩張蓋上端明殿御寶底紙,行家說是宋家底,一給價就是六十塊,我沒敢賣,怕賣漏了,先帶回來給你開開眼。你瞧……」他說時,一面把手裏底舊藍布包袱打開,拿出表章和舊紙來。「這是端明殿御寶。」他指着紙上底印紋。

「若沒有這個印,我真看不出有什麼好處,洋宣比它還白咧。怎麼官裏管事底老爺們也和我一樣不懂眼?」春桃雖然看了,卻不曉得那紙底值錢處在那裏。

「懂眼?若是他們懂眼,咱們還能換一塊幾毛麼?」向高把紙接過去,仍舊和表章包在包袱裏。他笑着對春桃說:「我說,媳婦……」

春桃瞟了他一眼,說:「告訴你別管我叫媳婦。」

向高沒理會她,直說:「可巧你也早回家。買賣想是不錯。」

「早晨又買了像昨天那樣底一簍。」

「你不說還有許多麼?」

「都教他們送到曉市賣到鄉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緊,反正咱們今天開了光,頭一次做上三十塊錢底買賣。我說,咱們難得下午都在家,回頭咱們上十剎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進屋裏,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進來。她說:「不成,今天來了人了。」說着掀開簾子,點頭招向高:「你進去。」

向高進去,她也跟着。「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對向高說過這話,又把他介紹給李茂說:「這是我現在的夥計。」

兩個男子,四隻眼睛對着,若是他們眼球底距離相等,他們底視線就會平行地接連着。彼此都沒話,連窗臺上歇底兩隻蒼蠅也不做聲。這樣又教日影靜靜地移一二分。

「貴姓?」向高明知道,還得照例地問。

彼此談開了。

「我去買一點喫底。」春桃又向着向高說:「我想你也還沒喫罷?燒餅成不成?」

「我喫過了。你在家,我買去罷。」

婦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說:「你在家陪客人談話。」給了他一副笑臉,便自出去。

屋裏現在剩下兩個男人,在這樣情況底下,若不能一見如故,便得打個你死我活。好在他們是前者底情形。但我們別想李茂是短了兩條腿,不能打。我們得記住向高是拿過三五年筆桿底,用李茂底分量滿可以把他壓死。若是他有鎗,更省事,一動指頭,向高便得過奈何橋。

李茂告訴向高,春桃底父親是個鄉下財主,有一頃田。他自己底父親就在他家做活和趕叫驢。因為他能瞄很準的鎗,她父親怕他當兵去,便把女兒許給他,為底是要他保護莊裏底人們。這些話,是春桃沒向他說過底。他又把才才春桃說底話再述一遍,漸次迫到他們二人切身的問題上頭。

「你們夫婦團圓,我當然得走開。」向高在不願意的情態底下說出這話。

「不,我已經離開她很久,現在並且殘廢了,養不活她,也是白搭。你們同住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殘廢院去。聽說這裏有,有人情便可進去。」

這給向高很大的詫異。他想,李茂雖然是個大兵,卻料不到他有這樣的俠氣。他心裏雖然願意,嘴上還不得不讓。這是禮儀的狡猾,唸過書的人們都懂得。

「那可沒有這樣的道理。」向高說,「教我冒一個霸佔人家妻子底罪名,我可不願意。為你想,你也不願意你妻子跟別人住。」

「我寫一張休書給她,或寫一張契給你,兩樣都成。」李茂微笑誠意地說。

「休?她沒什麼錯,休不得。我不願意丟她底臉。賣?我那兒有錢買?我底錢都是她底。」

「我不要錢。」

「那麼,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

「那又何必寫賣契呢?」

「因為口講無憑,日後反悔,倒不好了。咱們先小人,後君子。」

說到這裏,春桃買了燒餅回來。她見二人談得很投機,心下十分快樂。

「近來我常想着得多找一個人來幫忙,可巧茂哥來了。他不能走動,正好在家管管事,撿撿紙。你當跑外賣貨。我還是當撿貨底。咱們三人開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讓也不讓,拿着燒餅望嘴送,像從餓鬼世界出來底一樣,他沒工夫說話了。

「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開公司?本錢是你底?」向高發出不需要的疑問。

「你不願意嗎?」婦人問。

「不,不,不,我沒有什麼意思。」向高心裏有話,可說不出來。

「我能做什麼?整天坐在家裏,幹得了什麼事?」李茂也有點不敢贊成。他理會向高底意思。

「你們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

向高聽了,伸出舌頭舔舔嘴唇,還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喫着,他底眼睛可在望春桃,等着聽她底主意。

撿爛紙大概是女性中心底一種事業。她心中已經派定李茂在家把舊郵票和紙煙盒裏底畫片撿出來。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和一和,若是天天有一百幾十張捲煙畫片可以從爛紙堆裏撿出來,李茂每月底伙食便有了門。郵票好的和罕見的,每天能撿得兩三個,也就不劣。外國煙卷在這城裏,一天總銷售一萬包左右,紙包底百分之一給她撿回來,並不算難。至於向高還是讓他撿名人書札,或比較可以多賣錢底東西。他不用說已經是個行家,不必再受指導。她自己幹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風烈日底下,是一樣地出去撿貨。尤其是在天氣不好底時候,她更要工作,因為同業們有些就不出去。

她從窗戶望望太陽,知道還沒到兩點,便出到明間,把破草帽仍舊戴上,探頭進房裏對向高說:「我還得去打聽宮裏還有東西出來沒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來,我們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幾天底光陰都在靜默中度過。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鋪炕上定然不很順心。多夫制底社會到底不能夠流行得很廣。其中的一個原故是一般人還不能擺脫原始底夫權和父權思想。由這個,造成了風俗習慣和道德觀念。老實說,在社會裏,依賴人和掠奪人底,才會遵守所謂風俗習慣;至於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底人們,心目中並不很看重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會到外交大樓去赴跳舞會,也沒有機會在隆重的典禮上當主角。她底行為,沒人批評,也沒人過問,縱然有,也沒有切膚之痛。監督她底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對付底。兩個男人呢?向高誠然唸過一點書,含糊地瞭解些聖人底道理,除掉些少名分底觀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樣。但他底生活,從同居以後,完全靠着春桃。春桃底話,是從他耳朵進去底維他命,他得聽,因為於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連嫉妒底種子也都毀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們若肯認他做親戚,他便滿足了。當兵底人照例要丟一兩個妻子。但他底困難也是名分上底。

向高底嫉妒雖然沒有,可是在此以外底種種不安,常往來於這兩個男子當中。

暑氣仍沒減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湯山或北戴河去底人物。他們日間仍然得出去謀生活。李茂在家,對於這行事業可算剛上了道,他已能分別那一種是要送到萬柳堂或天寧寺去做糙紙底,那一樣要留起來底,還得等向高回來鑑定。

春桃回家,照例還是向高伺候她。那時已經很晚了,她在明間裏聞見蚊煙底氣味,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底向高說:「咱們多會點過蚊煙,不留神,不把房子點着了才怪咧。」

向高還沒回答,李茂便說:「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穢氣,我央劉大哥點底。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裏太熱,三人睡,實在不舒服。」

「我說,桌上這張紅帖子又是誰底?」春桃拿起來看。

「我們今天說好了,你歸劉大哥。那是我立給他底契。」聲從屋裏底炕上發出來。

「哦,你們商量着怎樣處置我來!可是我不能由你們派。」她把紅帖子拿進屋裏,問李茂:「這是你底主意,還是他底?」

「是我們倆底主意。要不然,我難過,他也難過。」

「說來說去,還是那話。你們都別想着咱們是丈夫和媳婦,成不成?」

她把紅帖子撕得粉碎,氣有點粗。

「你把我賣多少錢?」

「寫幾十塊錢做個彩頭。白送媳婦給人,沒出息。」

「賣媳婦,就有出息?」她出來對向高說:「你現在有錢,可以買媳婦了。若是給你闊一點……」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向高攔住她底話。「春桃,你不明白。這兩天,同行底人們直笑話我……」

「笑你什麼?」

「笑我……」向高又說不出來。其實他沒有很大的成見,春桃要怎辦,十回有九回是遵從底。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力量。在她背後,他想着這樣該做,那樣得照他底意思辦,可是一見了她,就像見了西太后似地,樣樣都要聽她底懿旨。

「噢,你到底是唸過兩天書,怕人罵,怕人笑話。」

自古以來,真正統治民眾底並不是聖人底教訓,好像只是打人底鞭子和罵人底舌頭。風俗習慣是靠着打罵維持底。但在春桃心裏,像已持着「人打還打,人罵還罵」底態度。她不是個弱者,不打罵人,也不受人打罵。我們聽她教訓向高底話,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話你,你不會揍他?你露什麼怯?咱們底事,誰也管不了。」

向高沒話。

「以後不要再提這事罷。咱們三人就這樣活下去,不好嗎?」

一屋裏都靜了。喫過晚飯,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麼愛說話。連買賣經也不唸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裏,勸她歸給向高。他說男人底心,她不知道,誰也不願意當王八,佔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譽。他從腰間拿出一張已經變成暗褐色底紅紙帖,交給春桃,說:「這是咱們底龍鳳帖。那晚上逃出來底時候,我從神龕上取下來,揣在懷裏。現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們不是兩口子。」

春桃接過那紅帖子,一言不發,只注視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殘廢的人,說:「茂哥,我不能要這個,你收回去罷。我還是你底媳婦。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動,不能幹大活,我就不要你,我還能算人嗎?」

她把紅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聽了她底話,心裏很受感動。他低聲對春桃說:「我瞧你怪喜歡他底,你還是跟他過日子好。等有點錢,可以打發我回鄉下,或送我到殘廢院去。」

「不瞞你說,」春桃底聲音低下去。「這幾年我和他就同兩口子一樣活着,樣樣順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捨不得。不如叫他進來商量,瞧他有什麼主意。」她向着窗戶叫:「向哥,向哥。」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出來一瞧,向哥已不在了。這是他第一次晚間出門。她楞一會,便向屋裏說:「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會到別的地方去。到胡同口,問問老吳。老吳說,望大街那邊去了。她到他常交易底地方去,都沒找着。人很容易丟失,眼睛若見不到,就是渺渺茫茫無尋覓處。快到一點鐘,她才懊喪地回家。

屋裏底油燈已經滅了。

「你睡着啦?向哥回來沒有?」她進屋裏,掏出洋火,把燈點着,向炕上一望,只見李茂把自己掛在窗櫺上,用底是他自己底褲帶。她心裏雖免不了存着女性的恐慌,但是還有膽量緊爬上去,把他解下來。幸而時間不久,用不着驚動別人,輕輕地撫揉着他,他漸次甦醒回來。

殺自己的身來成就別人是俠士底精神。若是李茂底兩條腿還存在,他也不必出這樣的手段。兩三天以來,他總覺得自己沒多少希望,倒不如毀滅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着。春桃於他雖沒有愛,卻很有義。她用許多話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着了,春桃下炕,見地上一些紙灰還剩下沒燒完底紅紙。她認得是李茂曾給他底那張龍鳳帖,直望着出神。

那天她沒出門。晚上還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麼?」春桃見李茂熱淚滾滾地滴下來,便這樣問他。

「我對不起你。我來幹什麼?」

「沒人怨你來。」

「現在他走了,我又短了兩條腿……」

「你別這樣想。我想他會回來。」

「我盼望他會回來。」

又是一天過去了,春桃起來,到瓜棚摘了兩條黃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張大餅,端到屋裏,兩個人同喫。

她仍舊把破帽戴着,揹上簍子。

「你今天不大高興,別出去啦。」李茂隔着窗戶對她說。

「坐在家裏更悶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門。作活是她的天性,雖在沉悶的心境中,她也要幹。中國女人好像只理會生活,而不理會愛情,生活底發展是她所注意底,愛情底發展只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自然,愛只是感覺,而生活是實質的,整天躺在錦帳裏或坐在幽林中講愛經,也是從皇后船或總統船運來底知識。春桃既不是弄潮兒底姊妹,也不是碧眼胡底學生,她不懂得,只會莫名其妙地納悶。

一條胡同過了又是一條胡同。無量的塵土,無盡的道路,湧着這沉悶的婦人。她有時嚷「爛紙換洋取燈兒」,有時連路邊一堆不用換底舊報紙,她都不撿。有時該給人兩盒取燈,她卻給了五盒。胡亂地過了一天,她便隨着天上那班只會嚷嚷和搶喫底黑衣黨慢慢地踱回家。仰頭看見新貼上底戶口照,寫底戶主是劉向高妻劉氏,使她心裏更悶得厲害。

剛踏進院子,向高從屋裏趕出來。

她瞪着眼,只說:「你回來……」其餘的話用眼淚連續下去。

「我不能離開你,我底事情都是你成全底。我知道你要我幫忙。我不能無情無義。」其實他這兩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曉得要往那裏去。走路底時候,直像腳上扣着一條很重的鐵鍊,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樣。加以到處都遇見「還是他好」底廣告,心情更受着不斷的攪動,甚至餓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經同茂哥說好了。我是戶主,他是同居。」

向高照舊幫她卸下簍子。一面替她抹掉臉上底眼淚。他說:「若是回到鄉下,他是戶主,我是同居。你是咱們底媳婦。」

她沒有做聲,直進屋裏,脫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禮。

買賣經又開始在瓜棚底下唸開了。他們商量把宮裏那批字紙賣掉以後,向高便可以在市場裏擺一個小攤,或者可以搬到一間大一點點的房子去住。

屋裏,豆大的燈火,教從瓜棚飛進去底一隻油葫蘆撲滅了。李茂早已睡熟,因為銀河已經低了。

「咱們也睡罷。」婦人說。

「你先躺去,一會我給你搥腿。」

「不用啦,今天我沒走多少路。明兒早起,記得做那批買賣去,咱們有好幾天不開張了。」

「方才我忘了拿給你。今天回家,見你還沒回來,我特意到天橋去給你帶一頂八成新的帽子回來。你瞧瞧!」他在暗裏摸着那帽子,要遞給她。

「現在那裏瞧得見!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靜了,只剩下晚香玉底香還在空氣中遊蕩。屋裏微微地可以聽見「媳婦」和「我不愛聽,我不是你底媳婦」等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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