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論下
作者:何去非 北宋
本作品收錄於《何博士備論

天下之禍,不患其有可睹之跡而發於近,而患其無可窺之形而發於遲。有跡之可睹,雖甚愚怯,必加所警備。而發於近者,其毒常淺,無形之可窺,雖甚智勇亦忽於防閑。而發於遲者,其毒常深。

昔者五胡之禍晉室,其起非一朝之故也。探其基而積之,乃在於數百歲之淹緩。國更三世,而歷君者數十。平居常日,不見其有可窺之形,是以一發而莫之能支。夫非無形也,蓋為禍之形常隱於福,為福之形常隱於禍。人見其為今日之禍福而已,不就其所隱而逆窺之。是以於其未發,皆莫睹其昭然之形。此其為禍至於不可勝救之也。先王之世,侯甸要荒,各以其職來貢。故周公朝諸侯於明堂,四國之君立於四門之外,使得與夫備物盛禮之觀,而隱寓其羈縻勿縱之義,甚深遠也。後世之君,幸其衰敝而悅其向服也,因內徙而親之。其事肇於漢之孝宣,漸於世祖,而盛於魏武。或空其國而罷僥塞之警,或籍其兵而為寇敵之捍。夫既去其侮而又役其力,可謂世主之大欲,國家之盛福矣。不知積之既久,而大禍之所伏,一旦洶然若決防水,莫之能遏。晉為不幸而適當之,以其平居常日不睹其昭然之形故也。昔者孝宣乘武帝攘擊匈奴之威,令五單於內爭,始納呼韓邪之朝。元帝時請罷邊備,賴侯應之策,以為:「自孝武攘之漠北,奪其陰山,匈奴失所蔽隱,每過陰山,未嘗不哭其喪亡也。今罷備塞,則示之大利。」元帝雖報謝焉,自是北人亦浸而南顧,漢亦甚悅其來而不之卻也。世祖因匈奴日逐之至,遂建南庭以安納之。稍內居之西河美稷,而其諸部因遂屯守北地、朔方、五原、代郡、雲中、定襄、雁門之七郡。而河西之地,悉為彼有。加徙叛羌,錯置三輔。魏武復大徙武都之氐以實關畿,用禦蜀寇。而匈奴五部,皆居汾晉而近在肘腋矣。於晉之興,大率中原半為敵國。元海,匈奴也,而居晉陽;石勒,羯也,而居上黨;姚氏,羌也,而居扶風;苻氏,氐也,而居臨渭;慕容,鮮卑也,而居昌黎。種族日蕃,其居處飲食皆趨華美;而其逞暴貪悍、樂鬥喜亂之志態,則亦無時而變也。是以元海一倡,而並、雍之眾乘時四起,自長淮之北,無復晉土,而為戰國者幾二百年。所謂發於遲而為毒深者也。雖然,彼之內徙而聽役也,亦迫於制服之威。而其情未嘗不懷土而思返,固甚怨夫中國羈拘而賤侮之也。是以劉猛發憤而反於晉,事雖不濟,而劉氏諸部未嘗一日而忘之也。自魏而上,其間非無明智之主,足以察究微漸,為子孫後世之慮。然皆安其內附,或樂用其力,惟恐其不能鳩合而收役之。雖有失為禍之形,皆不為之深思遠慮,就其所伏而消厭之。由晉而下,自武帝之平一吳會,遍撫天下,固無藉乎夷狄之助矣。茍於此時,有能探其所伏之禍而逆制焉,因其懷返之情,加之恩意以導其行,為之假建名號而廩資之,使各以其種族而還之舊士,彼將樂引輕去而惟恐其後也。然後嚴斥障塞,使截然有內外之限,後雖有警,則無至發於肘腋之間,而被不可勝言之禍矣。雖然,自非明智英果之主為子孫後世之慮,則不能決於有為以救其未發之深禍。彼晉武自平一吳會,方以侈欲形於天下,其能有及於此耶?雖郭欽抗疏,江統著論,其言反復切至,皆恬不為省,方抱虎而熟寐爾。嗟乎!為天下者,無恃其為平日之福,而忽所隱之禍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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