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晏林子
卷三
卷四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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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貴神散。昔支道林談,善標宗會,而章句或有所遺時為守文者所陋。謝安聞而善之,曰:「此乃九方歅之相馬,略其玄黃,取其駿逸,善學者顧不以記誦為能也。」故謝顯道誦史不遺一字。程子以為玩物喪志,亦是此意。

昔戴安道就範宣學,視范所為,范讀書亦讀書,范鈔書亦鈔書。唯獨好畫,范以為無用,不宜勞思於此。戴乃書《南都賦圖》,范看畢諮嗟,甚以為有益,始重畫,謂看畫有益於讀書。吾所未解。

劉獻之博觀眾籍,人有從之學者,輒曰:「人之立身,雖百行殊塗,準以四科。要惟德行為首,子若能入孝出悌,忠信仁讓,不待出戶,天下自知。儻不能然,雖復多聞博識,不過為士龍乞雨,眩惑將來。其於立身之道何益乎?」由是學者高其行義,不敢造門。今見博學之士,以才華耀世,群競尚之,因是驕縱,竟以惡終。則昔之強記多識,適以助過遂非。雖不足以欺目前,而後世誦其言,或有想見其為人者,又殊可深罪。

劉尹郡為政清整,門無雜賓。時百姓好訟官長,諸郡往往為相舉正。劉曰:「夫居下訕上,此弊道也,古之善政,司契而已,豈不以敦本正源,鎮靜末流乎?君雖不君,下安可以失禮?若此風不革,百姓將往而不反。」遂寢不問。夫官多不法,若置而不問,則留民害。若因訟言以去長吏,則來者不振。嘗與一當道言曰:「宜卻民言而以他事去之,則法行而堤不裂,始為政體。然又有因是而大與民讎者,可勝歎論。」

王粲好驢鳴,將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遊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送之。」赴客各一作驢鳴。噫!此可為令乎?驢鳴本無可悅耳。王濛好孫子荊驢鳴,張南渠亦好驢鳴,亦何咄咄異人?戴叔鸞母好驢鳴,叔鸞每作驢鳴以悅之。夫子以是悅母,友以是悅朋,君以是悅臣,皆不可曉。

王汝南少無婚,自求郝普女,父昶以其癡,會無昬處,任其意,便許之。既婚,果有令姿淑德,生東海,遂為王氏母儀。或問汝南,何以知之?曰:「嘗見井上取水,舉動容止不失常。未嘗忤觀,以此知之。」嗚呼!今人不知擇婦,惟重世係,豈知鸞鳳寧有種乎?王公超識至此,其英才挺生,不獨有女德云。

《孔氏志怪》曰:「盧充者,范陽人。家西三十里,有崔少府墓。充先冬至一日出家西獵,見一獐,舉弓而射,即中之。獐倒而復起,充逐之,不覺遠,忽見一里門如府舍,門中一鈴下有唱家前,充問此何府也?」答曰:「少府府也。」充曰:「我衣惡,丹阝得見貴人?」即有人提補新衣迎之。充著盡可體,便進見少府,展姓名,灑炙數行。崔曰:「近得尊府君書,為君索小女婚,故相延耳。」即舉書示充。充父亡時雖小,然已見父手跡,便戲歎無辭。崔即敕內令女郎莊嚴,使充就東廊。充至,婦已下車,立席頭,其拜,為三日畢,還見崔。崔曰:「君可歸矣。女有娠相,生男當以相還,生女當留自養。」敕外嚴車送客。崔送至門,執手零涕,離別之感,無異生人。復致衣一襲,被褥一副,充便上車,去如電逝,須臾至家。家人相見,悲喜推問,知崔是亡人,而入其墓,追憶懊惋。居四年,三月三日臨水戲,忽見一犢車,乍浮乍沒,既上岸,充往開車後戶,見崔氏女與三歲男兒共載,充見之欣然,欲捉其手,女舉手指後車曰:「府君見人,即見少府。」充往問訊,女抱兒還充,又與金碗別,並贈詩曰:「煌煌靈芝質,光麗何猗猗?華豔當時顯,嘉異表神奇。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榮曜長幽滅,世路永無施。不悟陰陽運,哲人忽來儀。會淺離別速,皆由靈與祗。何以贈餘親?金碗可頤兒。愛恩從此別,斷絕傷肝脾。」充取兒碗及詩,忽不見二車處。將兒還,四坐謂是鬼魅,僉遙唾之。形如故,問兒誰是汝父,兒徑就充懷。眾初怪惡,傳省其詩,慨然歎死生之玄通也。充詣市賣碗,高舉其價,不欲速售,冀有識者,有一老婢問充得碗之由,還報其大家,即女姨也。遣視之,果是。謂曰:「我姨姊崔少府女,未嫁而亡。家親痛之,贈一金碗著棺中,今視卿碗甚似,得碗本末,可得聞不?」充以事對,即詣充家迎兒。兒有崔氏狀,又似充貌。姨曰:「我舅甥三月末間產,父曰春B12溫也,願永強也。」即字溫休,溫休蓋幽婚也,其兆先彰矣。兒遂成為令器,曆數郡二千石,皆著績。其後生植,為漢尚書。植子毓,為魏司空,冠蓋相承至今也。余嘗聞高太史談,河南有一鬼戶,甚奇,竊疑其說。今讀孔氏傳,若相符云。河南村中有一婦,負娠以疾逝,後二年,其夫至一酒肆,見架上布被,目屬久之,蓋其婦斂時物也。問曰:「此物奚至?」酒保曰:「有一婦人時以市餅。」曰:「此婦何在?」曰:「薄暮當至。」因竊視之。至夕,其婦果至,懷數餅而去,乃蹤跡之,及墓遂隱。次日告親友,發塚開棺,見屍如故,有一兒坐其旁,舉而視之,笑語俱人。因扌巂歸,後成立,生數子,今將四五十丁,鄉人稱為鬼戶。由此觀之,宇宙間何所不有,但人不及見耳。

鸂鶒五色,尾有毛,如船柁,小於鴨,性食短狐,在山澤中,無復毒氣。故□賦云:「鸂鶒尋邪而逐害。」此鳥蓋溪中之敕邪逐害者,故取以為服。陳昭裕《建州圖經》曰:「溪鸂鶒於水渚宿,先少,若有敕令然。又其浮遊,雄者左,雌者右,群伍皆有式度。」今科中皆服鸂鶒,而揖獨尚左,或取義於此。

李文靖所居陋巷,廳事無重門,頹垣敗壁,不以屑意。堂前藥闌壞,夫人戒守舍者勿葺以試公,公經月終不言。夫人以語公,公笑謂其弟曰:「豈可以此動吾一念哉!」而韓魏公所至,輒起宮室,務求廣大莊麗,人亦未嘗以是短之。可覘二公所存不同,故規模亦別。

余友汪子苦性急,櫛發不順,即拔發。蒙巾偶引他發,即裂其巾。諸事稱是。余嘗笑曰:「人七情互用,安得獨行多怒?人皆憂其達日何以居位。」余日政爾不達,後果以貧卒。一日讀中興書,見王述性急,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雞子於地圓轉未止,仍以屐齒輾之,又不得,嗔甚,復取入口中,齧破吐之。王羲之聞而大笑。此與汪子何異?述固急,後遇謝無逸,以事相忤極罵。述正色面壁不動,謝去良久,問左右曰:「去未?」答云已去,然後復坐。性急乃爾能容,此固小巫見大巫,不覺自屈。知世復又有善怒者,因書以為誡。

恆衝以將相異宜,才用不同,忖己德量,不及謝安。故解揚州以讓安。自謂少經軍鎮,乃為荊州,聞苻堅自出淮淝,深以根本為慮,遣其隨身精兵三千人赴京師。時安已遣諸軍,且欲外示閑暇,因令衝軍還。衝大驚曰:「謝安乃有廟堂之量,不嫻將略,吾量賊必破襄陽而並力淮淝。今大敵果至,方遊談示暇,遣諸不經事年少而實寡弱,天下誰知?吾其左衽矣。」俄聞淝上大捷,漸慨而薨。嗚呼!此何足死也?吾方美之。夫讓揚任荊,推賢也。遣兵內援,忠國也。知賊所向,審機也。淝水成勳,當共為國喜,反重為己愧,此桓車騎之所以止於車騎也。

王戎子綏,欲取裴遁女。綏既早亡,戎過傷痛,不許人求之,遂致老無敢取者,此亦用情太過也。裴室亦能久留其女,此誼倍篤。後庚亮兒會遭蘇峻難,其婦諸葛彪女也,將改適,與亮書及之。亮答曰:「賢女尚小,故其宜也。感念亡兒,若在初沒,彪視遁何如哉?」

呂夷簡生四子,皆穎異。與夫人語,四兒它日皆顯重,不知誰作宰相,吾將驗之。一日,四子居外,夫人令小鬟擊四寶器,貯茶而往,教令至門,故跌而碎之。三子皆失聲,獨公著凝然不動。夷簡謂夫人曰:「此兒必作相。」元祐中果大拜。夫父母之視子,自言語學識,起居動作,皆可覘驗,必待碎器而後見乎?蓋人之器量,於成敗得喪處最易見,故以此試之。然文靖獨先忍碎四寶器,亦見量處。大丈夫以量為先。

彭城元伯楚曆典二郡,早喪妻,不肯娶。臨終敕子便留葬,無取汝母喪柩。若亡者有知,往來不難。若無知,隻為煩耳。此可為超識遠邁常情。今仕人在外,幼子弱女雖間關,必載還本土,祗是俗情不割耳。昔有友人為小官,卒於貴州,予勸卜葬於彼,人皆以為不情,不知古有行之者,書此以證吾言之非妄。

王司徒謐與遠公書曰:「身年始四十,而衰同耳順。」遠答曰:「古人不愛尺璧而重寸陰,觀其所存,似不在年耳。檀越既履順遊性,何羨遐齡」?人稱善誘。此與孔子朝聞夕死之語,互相發明。

吉安永豐山中,有地名回龍坑,極為崇峻。文山先生一日奉皇后避亂過此,為元兵所追,走入坑中,兵益近,自度不免,乃禱於山曰:「若趙室尚可延長,此峰當傾,橫絕山口,以遏來兵。」山峰遂崩。兵至路迷,遂不能。度山中有毛姓者,族甚眾,因留其家,凡二日,始去。村中蛙聲甚鬧,後問曰:「亂鳴者誰?」 曰:「蛙也。」曰:「何用苦鬧?」蛙聲遂絕。至今此村蛙不鳴。先時毛姓造一床,甚華,但寢其上,則搖動不寧,遂不敢用。適後至,則以奉後,床不復動,亦異事也。毛姓到今猶繁,毛與郭給舍有親,給舍與餘言如此。郭永豐人,名汝霖。

元文敏公元善參議中書日,會朝廷遣蒙古大臣一員使交趾,公副之,將還。國主齎以金,蒙古受之,公固辭。主曰:「彼使臣已受矣,公獨何為?」公曰: 「彼所以受者,安小國之心。我所以不受者,全大國之體。」主歎服。今使臣冊封宗室,或封外國,多用武臣為正,文臣副之。武臣不但受其贈金,反多索焉。文臣則不受,或原於此。其所儀刑者甚遠也。

余嘗讀水心葉公進卷曰:「今俗吏欲抑兼並,破富人以扶貧弱者,意則善矣。此可隨時施之於其所治耳,非上之所恃以為治也。夫州縣獄訟繁多,終日之力不能勝,大半為富人役耳。是以吏不勝忿,常欲起而誅之。縣官不幸而失養民之權,專歸於富人,其積非一世也。小民之無田者,假田於富人,得田而無以為耕。借資於富人,歲時有急,求於富人,其甚者,傭作奴婢,歸於富人。遊手末作,俳優技藝,傳食於富人,而又上當官輸,雜出無數。吏常有非時之責,無以應上命,常取具於富人。然則富人者,州縣之本,上下之所賴也。富人為天子養小民,又供上用。雖厚取贏以自封殖,計其勤勞,亦略相當矣。乃其豪暴過甚,兼取無已者。吏當教戒之,不苛宰相,顧喜軟美者乎?」九齡改容居。不宜豫置疾惡於其心,苟欲以立威取名也。夫人主既不能自養小民,而吏先已破壞富人為事,徒使其客主相怨,有不安之心,此非善為治者也。」此論甚得治體。按《周官》十二政,曰安富,曰恤貧,貧者恤,富者安,此聖人之政所以為平,故萬物各得其所。

衛靈王死,夫人無子,傅妾有子。一日謂傅妾曰:「孺子養我甚謹,子奉祀而妾事我。吾聞主君之母,不妾事人。今我無子,於禮斥絀之人也,得留幸矣,又煩孺子,我甚慚。願出居外,以時相見,甚便。」傅妾泣曰:「夫人慾使妾氏受三不祥耶?事君不終,一不祥也;夫人無子而婢妾有子,二不祥也;夫人慾出居外,使婢子反居內,三不祥也。妾聞忠臣事君無懈,孝子養親患無日也。妾豈敢以少貴之故變妾之節哉?」退而謂其子曰:「吾聞君子奉上下之儀,修先古之禮,順道也。今夫人難我,將欲居外,使我居內,逆道也。處逆而生,豈若守順而死。」欲自殺,夫人聞之懼,許留終養。噫!若衛夫人者,可善處子母嫡庶之間者矣。夫子王則母後,禮也。禮無二後,則忌生矣。忌則不終,故秦尊華陽則廢芊後,與其廢也寧外,故曰善處子母嫡庶之間也。而傅妾則自以為罪,而要之以死,則尤難矣。亦夫人素所處者得其心也。不然,長信宮之行,恐自不免矣。

吾聞德清有女獄山,問之,曰:「有姚恢者,縣之千秋鄉人,東漢時為清州刺史,時與沈戎為婚姻。縣東北有柯田,山水嘉甚,恢謀定居,其女泄之沈氏,為戎所奪。恢憤,賺女歸寧,竟囚之薴溪之北山墟間,至死不悔。戒其後三世不得舉女。」女獄山,即恢囚女處也。嗚呼,異哉!田居,細事也。竟以是而滅天性之恩,世固有若人者。語云:「雖有親父,安知其不為虎。雖有親兄,安知其為狼,人情大可畏矣。」

昔景公成路寢之台,逢於何遭喪,請於晏子曰:「於何之母死,兆在寢台牖上,願請合骨。」晏子曰:「嘻,難哉!為子復之不得,將若何?」曰:「小人將左手擁格,右手捆心,立餓枯稿而死,以告四方之士曰:『於何不能葬其母者也。』」晏子見公,為於何請。景公作色曰:「古之及今,子亦嘗聞有葬人主之宮者乎?」曰:「古之人,其宮室節,不侵民居,今奪人之居,廣為台榭,使死者畜哀,生者畜憂,不如許之。」公曰諾。於何葬其母,涕氵夷而去。噫!景公晏子,俱盛德事也。難哉!於何又能誓死,得如所請,則尤難矣。余甚疑之。夫人主之宮,死者穴之,世寧有是理乎?但當卜地,官為之改葬,使得合焉。則民得償地之便,而宮亦無入鬼之凶矣。晏子亦未之思耳。嗚呼!若此者,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嘗讀《後漢書》,見李固既策罷知禍遣三子歸。時燮年十三,姊文姬,為趙伯英妻,賢而有智。見二兄歸,其知事本,泫然獨悲。曰:「李氏滅矣。」密與二兄謀,豫藏匿燮,託言還京。有頃,難作,下郡收固三子,二兄受害,文姬乃告父門生王成曰:「君執義先公,有人古之節,今委君以六尺之孤,李氏存滅在君矣。」成乃將燮乘江東下,入徐州界,令變名姓,為酒家傭,而成賣卜,各為異人,陰相往來。燮受從學,酒家異之,因以女妻燮,燮專精經學十餘年,聞梁冀誅而災青屢見,史官上言,宜有赦令,又當存錄大臣冤死者子孫。於是大赦,並求固後嗣,燮乃以本末告酒家,酒家具車重厚遣之,皆不受,遂還鄉里追服。姊弟相見,悲感旁人。既有戒燮曰:「先公正直,為漢忠臣,而遇朝廷傾亂。梁冀肆虐,吾令宗祀血食將絕,今弟幸而得濟,豈非天耶?宜杜絕眾人,勿妄往來。慎無一言加於梁氏,加梁氏則連主上,禍重至矣。唯引咎而已。」燮謹從其誨,後王成卒,燮以禮葬之,四節為位祠焉。晉辛憲英,辛田女也,適羊耽。憲英弟敞,為大將軍曹爽參軍,司馬宣王將誅爽,因爽出閉城門,司馬魯芝將爽府兵斬關出城赴爽,來呼敞俱去。敞問憲英曰:「天子在外,太傅閉城,門人云將不利國家,於事可得爾乎?」憲英曰:「天下有不可知,然以吾度之,太傅不得不爾。明皇帝崩,把太傅臂以後事付之,此言猶在朝士之耳。且曹爽與太傅,俱受寄託之任,而獨專權勢,於王室不忠,於人道不直,此舉不過誅爽耳。」敞曰:「然則事就乎?」憲英曰:「得無殆就,爽才非太傅之偶也。」敞曰:「然則敞可以無出乎?」憲英曰:「安可不出?職守、人之大義也。凡人在難,猶或恤之,為人執鞭而棄其事,不祥。」敞遂出,宣王果誅爽。敞歎曰:「吾不謀於姊,幾不獲於義。」逮鍾會為鎮西,憲英謂從子羊祐曰:「會在事縱恣,非持久處下之道,吾畏其有他志也。」祐曰:「季母勿多言。」其後會請子琇為參軍,憲英憂曰:「他日見鍾會之出,為吾國憂之,今日難至吾家。」琇固請國馬文王不聽。憲英語琇曰:「行矣戒之。古之君子,入則致孝於親,出則致節於國,在職思其所司,在義思其所立,不遺父母憂患而已。軍旅之問,可以濟者,其惟仁恕乎?」琇竟以全。吾於史中見二女才智,有非丈夫所能及者,俱以知全其弟,全其子,可易得哉!因錄以傳,孰謂生女不關門戶哉?

汝南周翁仲婦產一女,會屠者妻產一男,翁仲妻密以錢易屠者之男。後翁仲作北海相,使見鬼主簿周光與兒同祭先塋,主簿回,謂翁仲曰:「祭所但見屠兒,弊衣襤褸,持刀割肉,別有人帶青綬,彷徨東廂不進,何也?」翁仲乃持劍問妻,妻具陳其事。翁仲曰:「凡有子者,欲承先祖,先祖不享,何用?」遂以車馬送還屠家,往迎其女,此於《風俗通》,因知祭享誠不可妄。古云神不歆非類,信矣!近聞湖南一學士無子,陰構有娠者,取以為妾,遂生五男。今族人皆外之,不許入廟編牒。若然,是不但欺其先祖,實自欺耳。作此何益?

汝南王叔漢父子方,出遊二十年不還,叔漢作尚書郎,人告子方死於汝南,即遣兄往迎喪。叔漢發哀,詔賻錢二十萬。既而子方從蒼梧回,叔漢詣闕乞納賻錢,受虛妄罪詔將相大夫會議之。博士任敏議云:「凡人中壽七十,視父同儕亡,可制服也。子方任遠,人指其處,不可驗也,罪不可加焉。」詔許還錢復本官。此事世多有之。昔一仕人誤傳病故,銓曹遂作缺補注一官二人,因以一人他徒,銓曹遂遭浮議落職,良以遠言易偽,不可不審。

今之仕人,率多拘忌。凡營造婚葬行來,必選日卜時,少有違礙,則以為不吉。坐客言笑,偶犯所諱,輒終身仇之。及見東漢順帝時,廷尉吳雄自孤宦致位司徒,雄少時家貧喪母,營人所不封土者,擇葬其中,喪事趣辦,不問時日。醫巫皆言當族滅,而雄不顧及。子訴,孫恭,三世廷尉,為法名家。初肅宗時司隸校尉下邳趙興,亦不恤諱忌,每入官舍,輒更繕修館宇,移穿改築,故犯妖禁。而家人爵祿,益用豐識,官至潁川太守。子峻,太傅,以才器稱。孫安世,魯相,三葉皆為司隸,時稱其盛。桓帝時汝南有陳伯敬者,行必矩步,坐必端膝,嗬叱狗馬,終不言死。目有所見,不食其肉,行路聞,便解駕留止。還舍觸忌,則寄宿鄉亭,年老方舉孝廉。後坐女婿亡吏,太守邵夔怒而殺之。時人多談為證,因錄之以開世俗一禁云。

隋起居注王劭以古有鑽燧改火之義,近代廢絕,於是上表請變火。其略曰:「臣謹按周官四時變火,以救時疾。明火不數變,時疾心興,聖人作法,豈徒然也?在晉時有以洛陽火度江者,代代事之,相續不滅,火色變青。昔師曠食飯,云是勞薪所焚。晉平公使視之,果然車軸。今溫酒及炙肉,用石炭柴火,竹火草火,麻荄火,氣味各不同。以此推之,新火舊火,理應有異。伏願遠尊先聖,於五時取五木以變火,用功甚少,救益方大。縱使百姓習久,未能頓同。尚食內廚,及東宮諸主食廚,不可不依古法。吾味其言,以古人改火,其意義至深遠也。然亦非難行之之事。後世偷惰,於細事不肯一為之,況望其他乎?」余謂不能行之天下,猶可行之一家。即毋論順時救患,亦足以見師古之一端也。

隋牛弘嘗從容問劉炫曰:「案周禮士多而府史少,今令史百倍於前,判官減則不濟,其故何也?」炫對曰:「古人委任責成,歲終考其殿最,案不重校,文不繁悉,府史之任,掌要目而已。今之文簿,恆慮覆治,鍛煉若其不密,萬里追證百年舊案。故諺曰『老吏抱案死』。古今不同,若此之相懸也。事繁政敝,職此之由。」噫!此後世通弊也。今簿書委積,而磨勘之使,冠蓋相接,自謂盡法,實徒滋奸,亦何益於政理?故省官不若省事,千載名言,何時得去掾吏,使我心目豁然,亦一快也。

隋辛彥之拜徐州刺史時,州牧多貢珍玩,唯彥之所貢並供祭之物,高祖善之。顧謂世臣曰:「人安可無學?彥之所貢,稽古之力也。」高祖以是為學力,尤為有見。

儀同三司左僕射劉臻無吏幹,又性恍惚,取悅經史,終日覃思。至於世事,多所遺忘。有劉訥者,亦任儀同,俱為太子學上,情好甚密。臻住城南,訥住城東,臻嘗欲尋訥,謂從者曰:「汝知劉儀同家乎?」從者不知,尋訥謂臻還家,答曰:「知。」於是引之而去。既扣門,臻尚未悟,謂至訥家,乃據鞍大呼曰:「劉儀同可出矣。」其子迎門,臻驚曰:「汝亦來耶?」其子答曰:「此是大人家。」於是顧盼久之乃悟,叱從者曰:「汝大無意,吾欲造劉訥耳。」嘗聞莆學士陳公音終日誦讀,脫略世故。一日往謁故人,不告從者所之,竟策騎而去。從者素知其性,乃周回街衢,復引入故舍。下馬升座,曰:「此安得似我居?」其子因久候不入,出見之,曰:「渠亦請汝來耶?」乃告以故舍。曰:「我誤耳。」與此大相類。乃知天下事未嘗無對,可資一噱。除公嘗考滿,當造吏部,乃造戶部,見徵收錢糧,曰:「貨賂公行,仕途安得清?」司官見而揖之,曰:「先生來此何為?」曰:「考滿來耳。」曰:「此戶部非吏部也。」乃復出。其可笑者多類此。

河東柳,隋帝甚重其學,嘗引入內閣論事。每與嬪後對酒時,逢興會,輒遣命之至,與同榻共席,恩若友朋,帝猶恨不能夜召。於是命匠刻木偶人,施機關,能坐起拜伏,以像。帝每在月下對酒,輒令宮人置之於座,與相酬酢而為歡笑。夫古今君臣相得者多,未有如此之甚者,其何術致此?觀其與嬪後同榻共食,大低便佞為人主所狎耳。然亦大異事。

阮裕在剡,曾有好車,借者無不皆給。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後聞之,歎曰:「吾有車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車為?」遂焚之。夫古人有車,惟恐人之不借。今人有車,惟恐人之借。古今人相遠若此。要之,能以物公之於人,非有道者不能。昔孔子不借。蓋於子夏以護其短,而子路之志願,惟以車馬衣裘與人共,在賢者且以為難,他可知矣。

許詢、王循論理,共決優劣,苦相挫折,王遂大屈。許復執王理,王執許理,更相覆疏。王復屈許,謂支道林曰:「弟子向語何似?」支從容曰:「君語佳則佳矣,何至相苦?耶豈是求理中之談哉!」今人請學論事,各求理勝,往往詞色俱厲,甚至作書互爭,多至千百言,使者往返四三不止,亦是涵養未定。

戴安道從東出,謝安石往看之。謝本輕戴,相見但論琴書,戴既無吝色,而談琴書甚妙。謝悠然知其量,此安道之所以為安道也。其視不對米價何如有道者,其度量語言自別。

王莽之子宇,非莽所為,身先被殺。褚淵之子賁,非淵失節,遂不復仕。人之無道,父子之間,亦不能容,況他人乎?士誠不可以世類論也。

《齊循吏傳》載周洽曆句容、曲阿、上虞、吳令,廉約無私,卒於都水使者,無以殯斂,吏人為買棺器。齊武帝嘗非洽曰:「洽累曆名邑,而居處不理,遂坐無宅死,令吏衣冠之。此故宜罪貶,無論袤恤。」乃敕不給贈賻。嗚呼!此豈人君之言乎?今仕人亦復有是其說者,是亦仲長統之見也。

梅聖俞作《碧雲騢》,其言專訐士人,而於范仲淹、文彥博、龐籍攻之尤力,且言多涉陰私,穢媟可笑。以聖俞乃為此,其終身坎軻,不得大用,得非天道與?孰云外史之言為可信哉!讒舌一鼓,千載受誣,奸人多以是害人,於百世之下可罪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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