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涼漫記
關於張獻忠的傳說,中國各處都有,可見是大家都很以他為奇特的,我先前也便是很以他為奇特的人們中的一個。兒時見過一本書,叫作《無雙譜》,是清初人之作,取歷史上極特別無二的人物,各畫一像,一面題些詩,但壞人好像是沒有的。因此我後來想到可以擇歷來極其特別,而其實是代表著中國人性質之一種的人物,作一部中國的「人史」,如英國嘉勒爾的《英雄及英雄崇拜》,美國亞懋生的《偉人論》那樣。惟須好壞俱有,有嚙雪苦節的蘇武,捨身求法的玄奘,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孔明,但也有呆信古法,「死而後已」的王莽,有半當真半取笑的變法的王安石;張獻忠當然也在內。但現在是毫沒有動筆的意思了。
《蜀碧》一類的書,記張獻忠殺人的事頗詳細,但也頗散漫,令人看去彷彿他是像「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樣,專在「為殺人而殺人」了。他其實是別有目的的。他開初並不很殺人,他何嘗不想做皇帝。後來知道李自成進了北京,接著是清兵入關,自己只剩了沒落這一條路,於是就開手殺,殺……他分明的感到,天下已沒有自己的東西,現在是在毀壞別人的東西了,這和有些末代的風雅皇帝,在死前燒掉了祖宗或自己所搜集的書籍古董寶貝之類的心情,完全一樣。他還有兵,而沒有古董之類,所以就殺,殺,殺人,殺……但他還要維持兵,這實在不過是維持殺。他殺得沒有平民了,就派許多較為心腹的人到兵們中間去,設法竊聽,偶有怨言,即躍出執之,戮其全家(他的兵像是有家眷的,也許就是擄來的婦女)。以殺治兵,用兵來殺,自己是完了,但要這樣的達到一同滅亡的末路。我們對於別人的或公共的東西,不是也不很愛惜的麼?
所以張獻忠的舉動,一看雖然似乎古怪,其實是極平常的。古怪的倒是那些被殺的人們,怎麼會總是束手伸頸的等他殺,一定要清朝的肅王來射死他,這才作為奴才而得救,而還說這是前定,就是所謂「吹簫不用竹,一箭貫當胸」。但我想,這豫言詩是後人造出來的,我們不知道那時的人們真是怎麼想。
七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