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值得紀念的儀式完畢之後,你們就被列入少數特權分子之列——大學畢業生。今天並不是標示着人生一段時期的結束或完畢,而是一個新生活的開始,一個真正生活和真正充滿責任的開端。

  人家對你們作為大學畢業生的,總期望會與平常人有所不同,和大多數沒有念過大學的人有所不同。他們預料你們言行會有怪異之處。

  你們有些人或許不喜歡人家把你們目為與眾不同、言行怪異的人。你們或許想要和群眾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讓我們向你們保證,要回到群眾中間,使人不分彼此,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假如你們有這個願望,你們隨時都可以做到,你們隨時都可以成為一個「好同伴」,一個「易於相處的人」,——而人們,包括你們自己,馬上就會忘記你們曾經念過大學這回事。

  雖然大學教育當然不該把我們造成為「勢利之徒」和「古怪的人」,可是我們大學畢業生一直保留一點兒與眾不同的標誌,卻也不是一件壞事。這一點兒與眾不同的標誌,我相信,是任何學術機構的教育家所最希望造成的。

  大學男女學生與眾不同的這個標誌是什麼呢?多數教育家都很可能會同意的說,那是一個多少受過訓練的腦筋,——一個多少有規律的思想方式——這會使得,也應當使得,受大學教育的人顯出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

  一個頭腦受過訓練的人在看一件事是用批判和客觀的態度,而且也用適當的智識學問為憑依。他不容許偏見和個人的利益來影響他的判斷,和左右他的觀點。他一直都是好奇的,但是他絕對不會輕易相信人。他並不倉卒的下結論,也不輕易的附和他人的意見,他寧願耽擱一段時間,一直等到他有充分的時間來查考事實和證據後,才下結論。

  總而言之,一個受過訓練的頭腦,就是對於易陷人於偏見、武斷和盲目接受傳統與權威的陷阱,存有戒心和疑懼。同時,一個受過訓練的腦筋絕不是消極或是毀滅性的。他懷疑人並不是喜歡懷疑的緣故;也並不是認為「所有的話都有可疑之處,所有的判斷都有虛假之處」。他之所以懷疑是為了想確切相信一件事。為了要根據更堅固的證據和更健全的推理為基礎,來建立或重新建立信仰。

  你們四年的研究和實驗工作一定教過你們獨立思考、客觀判斷、有系統的推理,和根據證據來相信某一件事的習慣。這些就是,也應當是,標示一個人是大學生的標誌。就是這些特徵才使你們顯得「與眾不同」和「怪異」,而這些特徵可能會使你們不孚眾望和不受歡迎,甚至為你們社會裡大多數人所畏避和摒棄。

  可是,這些有點令人煩惱的特點卻是你們母校於你們居留在此時間中,所教導你們而為此最感覺自豪的事。這些求知習慣的訓練,如果我沒有判斷錯誤的話,也就是你們在大學裡有責任予以培養起來的,回家時從這個校園裡所帶走的,並且在你們整個一生和在你們一切各種活動中,所繼續不斷的實行和發展的。

  偉大的英國科學家,同時也是哲學家的赫胥黎(Thomas H. Huxley)曾說過:「一個人一生中最神聖的行為就是口裡講,內心深感覺到這句話:『我相信某件事是實在的。』緊附在那個行為上的是人生存在世上一切最大的報酬和一切最嚴重的責罰。」要成功的完成這一個「最神聖的行為」,那應用在判斷、思考,和信仰上的思想訓練和規律是必要的。

  所以在這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你們必須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是否獲得所期望於為一個受大學教育的我所該有的充分智識訓練嗎?我的頭腦是否有充分的裝備和準備來做赫胥黎所說的「一個人一生中最神聖的行為?」

  

  我們必須要體會到「一個人一生中最神聖的行為」也同時是我們日常所需做的行為。另一個英國哲學家彌爾(John Stuart Mill)曾說過:「各個人每天每時每刻都需要確切證實他所沒有直接觀察過的事情……法官、軍事指揮官、航海人員、醫師、農場經營者(我們還可以加上一般的公民和選民)的事,也不過是將證據加以判斷,並按照判斷採取行動……就根據他們做法(思考和推論)的優劣,就可決定他們是否盡其分內的職責。這是頭腦所不停從事的職責。」

  由於人人每日每時都需要思考,所以人在思考時,極容易流於疏忽,漠不關心,和習慣性的態度。大學教育畢竟難以教給我們一整套精通與永久適用的求知習慣,原因是其所需的時間遠超過大學的四年。大學畢業生離開了他的實驗室和圖書館,往往感覺到他已經工作得太勞累,思考得太辛苦,畢業後應當享受到一種可以不必求知識的假期。他可能太忙或者太懶,而無法把他在大學裡剛學到而還沒有精通的智識訓練繼續下去。他可能不喜歡標榜自己為受過大學教育「好炫耀博學的人」。他可能發現講幼稚的話與隨和大眾的反應是一種調劑,甚至是一種愉快的事。無論如何,大學畢業生離開大學之後,最普遍的危險就是溜回到怠情和懶散方式的思考和信仰。

  所以大學生離開學校後,最困難的問題就是如何繼續培養精稔實驗室研究的思考態度和技術,以便將這種思考的態度和技術擴展到他日常思想、生活,和各種活動上去。

  天下沒有一個普遍適用以提防這種懶病復發的公式。但是我們仍然想獻給列位一個簡單的妙計,這個妙計對我自己和對我的學生和朋友都很實用。

  我所想要建議的是各個大學畢業生都應當有一個或兩個或更多足以引起興趣和好奇心的疑難問題,藉以激起他的注意、研究、探討,或實驗的心思。你們大家都知道的,一切科學的成就都是由於一個疑難的問題碰巧激起某一個觀察者的好奇心和想像力所促成的。有人說沒有裝備良好的圖書館和實驗室是無法延續求知的興趣。這句話是不確實的。請問亞基米德、伽利略、牛頓、法拉第,或者甚至達爾文或巴斯德究竟有什麼實驗室或圖書館的裝備呢?一個大學畢業生所需要的僅是一些會激起他的好奇心,引起他的求知慾和挑激他的想法求解決的有趣的難題。那種挑激引發的性質就足夠引致他搜集資料、觸類旁通、設計工具,和建立簡單而適用的試驗和實驗室。一個人對於一些引人好奇的難題不發生興趣的話,就是處在設備良好的實驗室和博物館中,智識上也不會有任何發展。

  四年的大學教育所給於我們的,畢業只不過是已經研究出來和尚未研究出來的學問浩瀚範圍的一瞥而已。不管我們主修的是那一個科目,我們都不應當有自滿的感覺,以為在我們專門科目範圍內,已經沒有不解決的問題存在。凡是離開母校大門而沒有帶一兩個智識上的難題回家去,和一兩個在他清醒時一直纏繞着他的問題,這個人的智識生活可以說是已經壽終正寢了。

  這是我給你們的勸告:在這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裡,你們該花費幾分鐘,為你們自己列了一個智識的清單,假如沒有一兩個值得你們下決心解決的智識難題,就不輕易步入這個大世界。你們不能帶走你們的教授,也不能帶走學校的圖書館和實驗室。可是你們帶走幾個難題。這些難題時刻都會使你們智識上的自滿和怠惰下來的心受到困擾。除非你們向這些難題進攻,並加以解決,否則你們就一直不得安寧。那時候,你們看吧,在處理和解決這些小難題的時候,你們不但使你們思考和研究的技術逐漸純熟和精稔,而且同時開拓出智識的新地平線並達到科學的新高峰。

  

  這種一直有一些激起好奇心和興趣疑難問題來刺激你們的小妙計有許多功用。這個妙計可使你們一生中對研究學問的興趣永存不滅,可開展你們新嗜好的興趣,把你們日常生活提高到超過慣性和苦悶的水準之上。常常在沉靜的夜裡,你們突然成功的解決了一個討厭的難題而很希望叫醒你們的家人,對他們叫喊着說:「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時候給你們的是智識上的狂喜和很大的樂趣。

  但是這種自找問題和解決問題方式最重要的用處,是在於用來訓練我們的能力,磨練我們的智慧,而因此使我們能精稔實驗與研究的方法和技術。對思考技術的精稔可能引使你們達到創造性的智識高峰;但是也同時會漸漸的普遍應用在你們整個生活上,並且使你們在處理日常活動時,成為比較懂得判斷的人,會使你們成為更好的公民,更聰明的選民,更有智識的報紙讀者,成為對於目前國家大事或國際大事一個更為勝任的評論者。

  這個訓練對於為一個民主國家裡公民和選民的你們是特別重要的。你們所生活的時代是一片充滿了驚心動魄事件的時代,一個勢要毀滅你們政府和文化根基的戰爭時代。而從各方面擁集到你們身上的是強有力不讓人批駁的思想形態,巧妙的宣傳,以及隨意歪曲的歷史。希望你們在這個要把人弄得團團轉的旋風世界中,要建立起你們判斷力,要下自己的決定,投你們的票,和盡你們的本分。

  有人會警告你們要特別提高警覺,以提防邪惡宣傳的侵襲。可是你們要怎樣做才能防禦宣傳的侵入呢?因為那些警告你們的人本身往往就是職業的宣傳員,只不過他們罐頭上所用的是不同的商標;但這些罐頭裡照樣是陳舊的和不准批駁的東西!

  例如,有人告訴你們,上次世界大戰所有一切唯心論的標語,像「為世界民主政治的安全而戰」和「以戰爭來消弭戰爭」,這些話,都是想討人歡喜的空談和煙幕而已。但是揭露這件事的人也就是宣傳者,他要我們全體都相信美國之參加上次世界大戰是那些「擔心美元英鎊貶值」放高利貸者和發戰爭財者所促成的。

  再看另一個例子。你們是在一個信仰所培養之下長大起來的。這些信仰就是相信你們的政府形式,屬於人民的政府,尊敬個人的自由,特別是相信那保護思想、信仰、表達,和出版等自由的政府形式是人類最偉大的成就之一;但是我們這一代的新先知們卻告訴你們說,民主的代議政府僅是資本主義制度下的一個必然的副產品,這個制度並沒有實質的優點,也沒有永恆的價值;他們又說個人的自由並不一定是人們所希求的;為了集體的福利和權力的利益起見,個人的自由應當視為次要的,甚至應當加以抑壓下去的。

  這些和許多其他相反的論調到處都可以看到聽到,都想要迷惑你們的思想,麻木你們的行動。你們需要怎麼樣準備自己來對付一切所有這些相反的論調呢?當然不會是緊閉着眼睛不看,掩蓋着耳朵不聽吧。當然也不會躲在良好的古老傳統信仰的後面求庇護吧,因為受攻擊和挑釁的就是古老的傳統本身。當然也不會是誠心誠意的接受這種陳腔爛調和不准批駁的思想和信仰的體系,因為這樣一個教條式的思想體系可能使你們丟失了很多的獨立思想,會束縛和奴役你們的思想,以致從此之後,你們在智識上說,僅是機械一個而巳。

  你們可能希望能保持精神上的平衡和寧靜,能夠運用你們自己的判斷,唯一的方法就是訓練你們的思想,精稔自由沉靜思考的技術。使我們更充分了解智識訓練的價值和功效的就是在這智識困惑和混亂的時代。這個訓練會使我們能夠找到真理——使我們獲得自由的真理。

  關於這種訓練與技術,並沒有什麼神秘的地方。那就是你們在實驗室所學到的,也就是你們最優秀的教師終生所從事,而在你們研究論文上所教你們的方法,那就是研究和實驗的科學方法。也就是你們要學習應用於解決我所勸你們時刻要找一兩個疑難問題所用的同樣方法。這個方法,如果訓練得純熟精通,會使我們能在思考我們每天必須面對有關社會、經濟,和政治各項問題時,會更清楚,會更勝任的。

  以其要素言,這個科學技術包括非常專心注意於各種建議、思想和理論,以及後果的控制和試驗。一切思考是以考慮一個困惑的問題或情況開始的。所有一切能夠解決這個困惑問題的假設都是受歡迎的。但是各個假設的論點卻必須以在採用後可能產生的後果來作為適用與否的試驗,凡是其後果最能滿意克服原先困惑所在的假設,就可接受為最好和最真實的解決方法。這是一切自然、歷史,和社會科學的思考要素。

  人類最大的謬誤,就是以為社會和政治問題簡單得很,所以根本不需要科學方法的嚴格訓練,而只要根據實際經驗就可以判斷,就可以解決。

  但是事實卻是剛剛相反的。社會與政治問題是關連着千千萬萬人命和福利的問題。就是由於這些極具複雜性和重要性的問題是十分困難的,所以使得這些問題到今日還沒有辦法以準確的定量衡量方法和試驗與實驗的精確方法來計量。甚至以最審慎的態度和用嚴格的方法無法保證絕無錯誤。但是這些困難卻省免不了我們用盡一切審慎和批判的洞察力來處理這些龐大的社會和政治問題的必要。

  兩千五百年前某諸侯[1]問孔子說「一言而可以興邦,……一言而喪邦有諸?」

  想到社會與政治的問題,總會提醒我們關於向孔子請教的這兩個問題,因為對社會與政治的思考必然會連帶想起和計劃整個國家,整個社會,或者整個世界的事。所以一切社會與政治理論在用以處理一個情況時,如果粗心大意或固守教條,嚴重的說來,可能有時候會促成預料不到的混亂、退步、戰爭,和毀滅,有時就真的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

  剛就在前天,希特勒對他的軍隊發出一個命令,其中說到一句話:他要決定他的國家和人民未來一千年的命運!

  但希特勒先生一個人是無法以個人的思想來決定千千萬萬人的生死問題。你們在這裡所有的人需要考慮你們即將來臨的本地與全國選舉中有所選擇,所有的人需要對和戰問題表達意見,並不決定。是的,你們也會考慮到一個情況,你們在這個情況中的思考是正確,是錯誤,就會影響千千萬萬人的福利,也可能直接或間接的決定未來一千年世界與其文化的命運!

  所以為少數特權階級的我們大學男女,嚴肅的和勝任的把自己準備好,以便像在今日的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每日從事思考和判斷,把我們自己訓練好,以便作有責任心的思考,乃是我們神聖的任務。

  有責任心的思考至少含着三個主要的要求:第一,把我們的事實加以證明,把證據加以考查;第二,如有差錯,謙虛的承認錯誤慎防偏見和武斷;第三,願意儘量徹底獲致一切會隨着我們觀點和理論而來的可能後果,並且道德上對這些後果負責任。

  怠惰的思考,容許個人和黨團的因素不知不覺的影響我們的思考,接受陳腐和不加分析的思想為思考之前提,或者未能努力以獲致可能後果,來試驗一個人的思想是否正確等等就是智識上不負責任的表現。

  你們是否充分準備來做這件在你們一生中最神聖的行動——有責任心的思考?


(本文為1941年6月胡適在美國普渡大學畢業典禮上的演講,題為「Intellectual Preparedness」,郭博信譯文收入胡頌平編撰《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5冊)



腳註

編輯
  1. 譯者按:此處某諸候乃指魯定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