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堯臣集/卷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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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子文剡縣主簿（以下湖州後詩）

剡水無淺深，歷歷能見底，潛鱗莫見窺，塵紱聊堪洗。古木潭上陰，遺祠岩下啟，應識道傍碑，因風奠醪醴。

○余令之會稽新昌

越舸將渡西陵時，臘雪欲作陰雲垂，古岸潮回夜冰閣，冰上鯉魚紅尾鬐。知君奉親聊自得，窮冬涉險仍熙熙，縣民但可觀此意，休羨江邊孝女碑。

○傳神悅躬上人

握中一寸毫，寶匣百煉金，鑒貌不鑒道，寫形寧寫心。古人固不識，今人或所欽，依然見其質，儼爾恨無音。子誠丹青妙，巧奪造化深，妍媸必盡得，幻妄恐交侵。

○文曜師之南徐

班班上川羽，薄暮未安巢，擾擾方外士，歲晏遊遠郊。正值風霜急，晚冰隨處敲，何時居岩下，都把塵事拋？

○送芝上人歸姑蘇

身衣竺乾服，手援犧氏琴，繁聲不願奏，古意一何深！晏景託孤艇，倦飛還舊林，闔閭城下寺，幾里認鍾音？

○唐寺丞知南雄州

前林尚含凍，南國史君行，逆水春風峭，孤舟掛席輕。踏歌聞舊俗，信鬼有頹氓，當識朱衣貴，壺漿擁道迎。

○依韻和孫秀才、朱長官見寄（二首同韻）

古來富貴蹈危機，樂性安貧莫謂非，未及功名蒼鬢改，欲從疏懶五湖歸。

昔年同志逢時盡，今日相親似子稀，犀僕忽辭雲海上，遠持雙璧扣吾扉。

○謝尉西歸

曾為洛陽客，喜見洛陽人，每憶舊遊處，相逢借問頻。當時伊水上，醉弄岩花春，而今絕茲樂，欲語已酸辛。明朝君當去，又復與誰親？唯應有素月，相照寒溪濱。

○陳浩赴福州幕

梅殘杏將坼，楊柳都未堪，欲贈無所贈，春風吹酒酣。遠山猶帶雪，野水已如藍，羽檄不應有，詩書自可耽。

○示沈生

稚子每多疾，始與藥物親，由茲沈生跡，遂歷吾門頻。我居無鳥鼠，乃知屋室貧，舉世競趨利，爾非閭井人。

○和潘叔治早春遊何山

泛泛寒溪流，縈紆向山去，淺石長蒲茸，朝煙暖岩樹。舍舟當禪扉，踏蘚汙野屨，誰愛鮑參軍？登臨多秀句。

○張法曹歸闕

海底日未上，屋頭群雀喧，晨興溪館迥，坐聽櫓聲煩。出戶望行舸，羨心如野猿，暮春餘亦去，為見故人言。

○送張叔展北歸

江南春候早，水暖野芹生，北客欲歸日，故人持贈行。莫嫌為物薄，言采幽蘭並，休惜臨流醉，高帆去棹輕。

○依韻和叔治晚春梅花

楚人住處將為援，越使傳時合有詩，常是臘前混雪色，卻驚春半見瓊姿。笛吹遠曲還多怨，風送清香似可期，我欲細看持在手，誰能為折向南枝？

○僧元復院枕流軒

寺外寒流駃，開軒靜者棲，淺深看藻荇，出沒愛鳧郤。一悟此中趣，萬緣皆可齊，誰來驚節物，岸木長春荑？

○惱儂

期我以踏青，花間儻相遇，果然南陌頭，翩若驚鴻度。不語強躊躇，羞人映芳樹，兩心常自憐，兩目空相注。依依不得親，薄暮還愁去，記取似丹葩，知開在何處？

○相逢

晚日南城歸，橋邊見郎去，遠遠逐郎回，羅衣汗微汙。不惜汙羅衣，要與郎相顧，留連芳苑中，肯謝花夭嫭。傍欄思晤言，羞畏情誰諭，草草各還家，幽懷是飛絮。

○檣烏

檣頭飛去烏，夜夜啼聲碎，猶不如水禽，雙棲向煙外。煙外少分張，渚間多翳薈，休同八九子，反哺人誰愛？

○過華亭

晴雲號鶴幾千隻，隔水野梅三四株，欲問陸機當日宅，而今何處不荒蕪！

○月暈

月暈已知風，燈花先作喜，明日掛帆歸，春湖能幾里？

○逢謝師直

昔歲南陽道中別，今向華亭水上逢，把酒語君悲且喜，流光冉冉去無蹤。

○回自青龍呈謝師直

共君相別三四年，岩岩瘦骨還依然，唯髭比舊多且黑，學術久已不可肩。嗟余老大無所用，白髮冉冉將侵顛，文章自是與時背，妻餓兒啼無一錢。幸得詩書銷白日，豈顧富貴摩青天，而今飲酒亦復少，未及再酌腸如煎。前夕與君歡且飲，飲才數盞我已眠，雞鳴犬吠似聒耳，舉頭屋室皆左旋。起來整巾不稱意，掛帆直走滄海邊，便欲騎鯨去萬里，列缺不借霹靂鞭。氣沮心衰計欲睡，夢想先到蒨渚前，與君無復更留醉，醉死誰能如謫仙？

○青龍海上觀潮

百川倒蹙水欲立，不久卻回如鼻吸，老魚無守隨上下，閣向滄洲空怨泣。推鱗伐肉走千艘，骨節專車無大及，幾年養此膏血軀，一旦翻為漁者給。無情之水誰可憑，將作尋常自輕入，何時更看弄潮兒，頭戴火盆來就濕。

○社前

欲社先知雨，將歸未見花，那能長作客，夜夜夢還家。

○水次髑髏

不知誰氏子？枯首在沙洲，肉化烏鳶腹，肢殘波浪頭。曾聞南面樂，寧有九原愁，厚葬不為貴，漢官其登丘。

○葉大卿挽辭三首

位列名卿重，年躋賜幾尊，臧孫宜有後，定國已高門。舊族聲華遠，名藩治行存，秋風簫吹咽，隴隧起雲根。

自古賢才少，滔滔豈足云！善人安得見，清譽久來聞。器隕龍文鼎，魂歸馬鬛墳，豐碑幾當立，籍甚著遺芬。

終始為全德，生榮歿亦榮，里人悲畫翣，郡吏拜銘旌。石馬天麟肖，松枝國棟成，更看追孝意，捧土作新塋。

○湖州寒食陪太守南園宴

寒食二月三月交，紅桃破柳染梢，陰晴不定野雲密，黕々鼓聲湖岸坳。使君千騎出南圃，歌吹前導後鳴鐃，是時輒預車馬末，傾市競觀民業拋。竹亭臨水美可愛，嗑咂草木皆吐苞，遊人春服靚妝出，笑踏俚歌相與嘲。使君白髮體尤健，自晨及暮奏酒餚，爾輩少年翻易倦，倚席欠伸誰得教？公雖不責以正禮，我意未容誠斗筲，逡巡秉燭各分散，小人爭路何呶呶！

○牡丹

洛陽牡丹名品多，自謂天下無能過，及來江南花亦好，絳紫淺紅如舞娥。竹陰水照增顏色，春服貼妥裁輕羅，時結遊朋去尋玩，香吹酒面生紅波。粉英不忿付狂蝶，白髮強插成悲歌，明年更開餘已去，風雨摧殘可奈何！

○惜春三首

九十日春無幾日，不堪風雨競吹花，舞英逐水向何處，泛泛斜溪伴晚霞。

前日看花心未足，狂風暴雨忽無憑，此身不及深溪水，隨得殘紅出武陵。

春色斗空花亦休，綠園深鎖更誰遊，殘枝遺萼不中看，暮雨霏霏起暗愁。

○花娘歌

花娘十二能歌舞，籍甚聲名居樂府，荏苒其間十四年，朝作行雲暮行雨。格夫氣俊能動人，人能動之無幾許，前歲適從江國來，時因宴席相微語，雖有幽情未得傳，暗結殷勤度寒暑。去春送客出東城，舟中接膝已心傾，自茲稍稍有期約，五月連航並釣行。曲堤別浦無人處，始笑鴛鴦浪得名，爾後頻逢殊燕婉，各恨從來相見晚，月下花前不暫離，暫離已抵銀河遠。青鳥傳音日幾回，雞鳴歸去暮還來，經秋度臘無纖失，愛極情專易得猜。前時南圃尋芳卉，小忿不勝投袂起，官私乘興作威稜，督促倉皇去閭里。蕭蕭風雨滿長溪，一舸翩然逐流水，忽逢小史向城來，泣淚寄言心欲死。「願郎日日致青雲，妾已長甘在泥滓，更悲恩意不得終，世事誰憑何若此！」郎聞茲語痛莫深，天地無窮恨無已，我今為爾偶成章，便欲緘之託雙鯉。

○程山人歸歙州

新安固與吾鄉鄰，山水清絕殊可擬，我今暫來子亦歸，空聽杜鵑雲樹裏。

○重過南園

誰作此園為宴喜？而今樂事已難並，佳人去後門長鎖，蔓草離離上古城。

○送滕監簿歸寧岳陽

乃翁守西鄙，胡騎敢馮陵？撫士無餘貨，吏以文結繩。向聞來三堂，今復走巴陵，溯流幾千里，雲夢苦炎蒸。風檣易陣馬，猶使勇氣增，子今遠寄省，寄謝餘豈能！江山可留詠，燕許昔嘗曾。

○寄題千步院兼示上人

郊郭山林有美處，皆為釋子所棲托，高閑不與時俗侵，寂靜豈唯魚鳥樂，朝望平田插稻苗，暮看西村收雨腳。

○早夏陪知府學士登疊嶂樓

高陵自可眺，況復更層樓，峨峨眾山翠，活活寒溪流。新篁未掃籜，緣險已修修，曲道出林杪，飛宇跨城頭。春餘眾芳歇，子結累蔓抽，庭空野鼠竄，日暝啼禽留。誰知郡府趣，適有林壑幽，主人易吾土，惟襲是瀛洲。伊我去閭井，爾來三十秋，昔望白雲下，今從輕軒遊。

○得孫仲方畫美人一軸

駿駒少馴良，美女少賢德，常聞敗君駕，亦以傾人國。因觀壁間畫，筆妙仍奇色，持歸非奪好，來者恐為惑。

○途次寄羅道濟

去年五月君到官，紅蕖正開湖水寬，共酌汀洲不知暮，扣舷月露沾衣寒。今年我罷欲歸去，朋酒久來無此歡，移舟不忍便為別，競挈杯肴情未闌。城蠙欲閉各分散，溪雲暗澹生悲端，明日抱酲風雨急，野蓮空看寄君難。

○和潘叔治題劉道士房畫薛稷《六鶴圖》

△啄食

窮年見俯啄，但有饑乏意，雖存玉山禾，不入丹青喙，因思方朔嘲，此豈優諧類？

△顧步

舉足徒有勢，行沙遂無蹤，回頸誠已久，未知竟何從，安能見儔侶？顧望自顒顒。

△唳天

引吭向層霄，聲聞期在耳，鼓吻意豈疏？知音何已矣！安得九皋同？流響入萬里。

△舞風

如逢仙圃風，飄鷌奮雙翅，拊節餘欲助，和歌誰爾類，但看矯然姿，固於流雪異。

△警露

孤標近仙壇，依約聞墜露，儼如舉止揚，稍見神爽悟，曉月坐清軒，寒添壁間素。

△理毛

六鶴皆不同，初生薛公筆，況茲刷羽者，奮迅如天質，墨客懷賞心，題詩仍我率。

○留題毗陵潘氏宅假山

人心本好靜，世事方擾擾，丘壑未去時，庭中結山小。長欲見蒼翠，何須聽猿鳥，有志同尚平，當期婚嫁了。

○觀居寧畫草蟲

古人畫虎鵠，尚類狗與鶩，今看畫羽蟲，形意兩俱足。行者勢若去，飛者翻若逐，拒者如舉臂，鳴者如動腹，躍者趯其股，顧者注其目，乃知造物靈，未抵毫端速。毗陵多畫工，圖寫空盈幅，寧公實神授，坐使群輩伏。草根有纖意，醉墨得已熟，權豪不可致，節行今仍獨。

○和穎上人南徐十詠

△鐵甕城

塹江以為池，增山以為壁，鐵甕喻其堅，金城非所敵。前朝經喪亂，曾是輕鋒鏑，覽古一徜徉，空聽漁浦笛。

△北固山

山勢自北來，高城倚為固，當時偶登臨，邇者遂淪誤。微雲思作雨，古樹嘗沾露，今非恃險艱，草木藏狐兔。

△京口水

江頭潮正平，日照土山口，坐見遠來舟，高帆忽前後。將隨入浦風，稍度遙圻柳，客無南北虞，信是承平久。

△金山寺

山與眾山殊，寺非諸寺擬，無面不當江，有林皆照水。南泠隔吳會，北渡通揚子，還看上下帆，日日何常已！

△望海樓

嘗聞觀蹄涔，詎識海水大，浩浩與天同，滔滔眾流會。平吞江作練，遠瀉河如帶，終日郡樓間，欲取長鯨鱠。

△子廟

信如季子賢，自昔知能幾。依約有荒祠，寂寥無奠篚。壞梁生濕菌，古木憑山鬼。英靈豈顧茲，青史辭亹亹。

△鶴林寺

松竹暗山門，颼飀給青吹。傳聞宋高祖，舊宅為茲寺。地以黑龍升，經因白馬至。何必問興亡，山川應可記。

△夫子篆

季劄墓傍碑，古稱尼父篆。始沒春秋義，十字固莫淺。磨敲任牧童，侵剝因野蘚。嗟爾後之人，萬言書不顯。

△甘露寺

山頭百畝宮，庭下千年樹。在昔甘露霏，嘗疑神物護。陰連殿閣寒，聲撼雷霆怒。瞻影衛公堂，英魂想來去。

△范公橋

謂公天下才，非專一方惠。及此作輿梁，力行無鉅細。既異國僑為，將同傅岩濟。礱石亙長川，寧須伐山桂。

○邵伯堰下王君玉餞王仲儀赴渭州經略席上命賦

未破河西冦，朝廷尚有憂，淮南命儒帥，塞上足封侯。莫擐黃金甲，須存百勝謀，昔嘗經黠虜，今去正防秋。

○悼亡三首

結髪為夫婦，於今十七年，相㸔猶不足，何況是長捐。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

每出身如夢，逢人強意多，歸來仍寂寞，欲語向誰何。窗冷孤螢入，宵長一鴈過，世間無最苦，精爽此銷磨。

從來有脩短，豈敢問蒼天，見盡人間婦，無如美且賢。譬令愚者夀，何不假其年，忍此連城寳，沉埋向九泉。

○淚

平生眼中血，日夜自涓涓，瀉出愁腸苦，深於浸沸泉。紅顔將洗盡，白髪亦根連，此恨古皆有，不須愚與賢。

○秋日舟中有感

天乎余困甚，失偶淚滂沱，世事隨時逺，秋風順水多。鰥魚空戀穴，獨鳥未離柯，嵗月都無幾，存亡可奈何。兒嬌從自哭，婢騃不能呵，已覺愁容改，休將舊鑑磨。弊衣留暗垢，殘藥恨沈疴，斗厭驅驅役，終期老薜蘿。

○書哀

天既喪我妻，又復喪我子，兩眼雖未枯，片心將欲死。雨落入地中，珠沈入海底，赴海可見珠，掘地可見水。唯人歸泉下，萬古知巳矣，拊膺當問誰，憔悴鑑中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