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村續語錄/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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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本朝時事

乙卯年，海上圍海澄公，予使人進蠟丸疏請救，上甚喜，升予侍讀學士，遂丁憂。至戊午年，劉國軒攻泉州，安溪已破，州城危在旦夕。劉國軒斷洛陽橋，則康親王兵雖欲救而不能，是福州救不能至。斷江東橋，則喇將軍兵雖欲救而不能，是漳州救不能至。予使六家叔請師，又使弟光垤從山路引康親王大兵，自永春來。遣二吳表弟，並從兄光斗，往漳州請寧海將軍，從漳平縣來。予令人開山路以迎之。一得回信，予募二人從水底通信泉州府張仲舉，武官楊鳳起見有予書，及親王令諭、寧海將軍書皆有印在上，而滿洲字，城中始有固志。再守十日，而大兵至。相去數十里，劉國軒遁去。蓋我兵已入死地，有進無退也。

工部《行次昭陵》詩曰：「鐵馬汗常趨。」錢牧齋以為是用太宗。安祿山亂華陰兵與崔乾祐戰，石馬皆汗。世間果有此事。予鄉白頭賊舉事，稱為「崇禎太子」，皆稱為「太子爺」。初，止有眾三千，為安溪縣官李鈺所敗，恨之。後遂至萬餘，其勢甚大。戊午正月朔，先君喪中，安卿舍弟即早夢祠堂中，遠代祖有木像數尊，皆鐵甲流汗。先祖侍旁，示舍弟曰：「汝視各祖宗卸甲時，汝等即宜挈家走矣。」因舍弟平素夢俱不靈，亦不為意。白頭賊春間竟圍安溪城，予時家僕不過二三人，何能為？李令未被圍時，曾遣其家人持銀二百四十兩及盤費約三百金，往賀新總督到任。為賊兵所阻，不能達。回安溪，又為白頭賊所阻，因繞道至予家求救。予告之以不能，渠曰：「大相公能辦此。」蓋指葆甫家伯，尚能號召向日所用鄉兵也。予曰：「亦曾謀之，彼殊不以為意。」蓋有為賊遊說者，言君莫動，賊必不來相害，即保護鄉里，亦是好事。何苦發此難端，自焚其巢。蓋賊眾萬餘，曾用人挾柴一束以擲堡中，頃刻與堡乎，順風縱火焚之，立時焦爛。故人懼之，無不擔負米糧以餉之。家伯亦惑其說。予無意中，對李僕發歎曰：「如某有餉資，即自為之，無煩央他人也。」李僕問曰：「所需幾何？予曰：「二三百金足矣。」僕即應聲曰：「小人有。」因言其故，予曰：「好，可將百金來。」即刻散募，得百人。一族人與賊通，去對所募人曰：「何癡耶！賊數萬，而以百人為之點心，何足以飽賊？彼書默無所知，汝輩何速送死乎？」期次日早募兵至。正午不見一人。初不解其故，後聞此言，予即使人縛至，數其罪，欲殺之。有為之解者，請立刻使募人皆至，以緩其死。予許而囚之，以待募兵之至。移時，果俱來，即令一舊為賊投誠李老名治者，率之而往。半路又潰歸，予因呼李老至，曰：「汝試揀其中有膽者數人，不須與賊交鋒。」賊萬餘人所恃，皆四方村堡送給者。予自寫告示數百張，遠近散。張言：「賊何能為害，不過烏合之眾。大兵旦夕即到，予已練鄉兵剿賊。汝若送糧，亦是賊，大兵豈汝貸耶！自今已後，各保己寨，若賊徵糧，汝但云我不許汝。不與糧，害不在汝。倘賊平了我堡，汝再送糧不遲。目下若仍送糧，義旗即指其堡矣。」又分兵守其送糧耍路，有即截斷。不數日，賊無從得食大窘。向有家人投賊作鎮將者，至是領所部數百人來降，賊大懼，恐其鎮將有泉州人，皆生心圖之，遂惶顧欲走。又饑乏，不數日遂潰散，止二三千人，皆其親密者。至四日，家伯壽日，往拜之。忽有人報白頭賊至，彌望皆白，不知其數，已將下嶺。予即回，聚眾父老謀之，皆曰：「聚兵守堡。」予曰：「非計也。但守己堡，他堡必為賊所破，賊即驅他堡人以攻吾堡，仍用火焚，無噍類矣。不若出兵逆之。」他堡而來助者，予遣之歸曰：「汝但傾堡內大小男女，皆聚立堡外，有鐵器者執鐵器，無則竹竽亦好，有賽神旗揚之，無則裙襦亦好。不如令，即以賊論。」諸堡果依令行，而以鄉兵迎賊。賊見各堡旗幟人多，亦惶恐，復見鄉兵迎敵，竟止於山腰，隔水相罵。予聞之，曰：「事定矣。到罵時，其技窮矣。」是日，避賊將祠堂中，祖木像移至土堡樓上。是夜，風雨大作，屋瓦皆飛，風將樓上窗檻盡折，並將祖像座後木屏亦吹倒。舍弟、小兒急奔上樓護像，像俱端坐不動。像才尺許，而下木座輕，甚可怪也。鐵甲流汗之夢驗矣。賊遂退，予令三舍弟領兵尾之，莫與交鋒，不逼不脫。賊果窘，數日後，俱饑餒而散。白頭賊既平，予無餉養兵，遂欲散造。張仲舉時為泉州守，曰：「勿散，他賊正多，仰老先生為干城。」發餉接濟，且得遷延。秋間，海寇大盛，劉國軒破漳州，滿洲兵全軍覆沒，全漳州縣皆降，泉州州縣亦望風降。安溪父老白李令曰：「如山賊來，雖數萬，敢為公保守。倘海兵三人至，予輩亦不敢與抗。」李令大懼，即率千總一人，收拾庫銀二三千，乘夜逃至予家，勸予走。予曰：「諸君可走，予不能也。有老母、兄弟、妻子在，將安之？且予在此，尚有依賴，才出堡，即數轎夫舟子可以縛送海上矣。」予問令將何之，曰：「予往走京師，但見老母一面，任皇上立斬所甘心也。」予曰：「此真匹夫之見，所謂『忘其身以及其親』者也。」令問策，曰：「棄城固不好，與其到京取死，不若奔到康親王處求救。」渠曰：「王爺以予為棄城，有何好處，不如歸死於朝廷耳。」予曰：「君肯去王爺處，予當付以啟，白各郡邑盡降，不當獨罪君也。」渠與千總曰：「待吾輩再商之。」因去就寢。半夜，來叩予門，予起問之，曰：「予輩思人老爺係鄉紳，尚為守計，予輩乃守土官，竟逃下美，即死無以見先人也。願助公守。」予曰：「予亦無策，君何以助？」曰： 「予現將庫銀攜出有二三千金，幫餉亦是急著。」予曰：「如此則佳。」即取千金至團練鄉兵。海上竟以劉國軒弟國昌為安溪令，國軒用侍生帖來，字大如碗，招降。國昌亦娓娓千言，引劉誠意勸為興王佐。予復書言：「汝等數十年耑以擄掠為事，未必能成大事。但將數縣，何遽及天下？天下爾頗大，何言之易！汝等莫來鬧我，我亦不能為君害。末用所以軍灞上者，不過備他盜與非常耳。倘天命有歸，予尚能使貴君臣服其黼籲，賓於王家」云云。其書，海上人皆能熟誦之。予令六家叔至康親王處請救，王有令諭來，助餉銀一千，文武官付廿張。文官自同知以下，武自副將以下，皆許填給。有功即題授，餉與劄付再用再來取。又兩月，大兵來，予令鄉兵逆大兵，而以李令、千總與其事，而為之言於親王，解其棄城之故，攜庫項以餉軍，團兵拒寇為有功。王亦復其官。李令輩與鄉人及和尚銳峰，皆言夜夜見有神火無數，如隊伍成行，坐作進退之狀。予曰：「焉知非鬼燐耶？」李老乃宿賊，曰：「鬼青神紅，予輩為賊，視此為進退。今者紅也，非青也，勝賊必矣。」

凡臨事利害來，度之於理不可避，再揣之於勢有六七分不必避，那二三分付之天，天下事便好處。當予舉義兵時，合族人勸止，且問曰：「海寇百萬，君卒一百，能抗之耶？是又何理？」予曰：「予卻有見。前者，耿逆未平？於豈敢為此？今者，海兵即能困親王、將軍至於死，而力不能及關，關外兵計日可至。予兵雖百人，原不用之戰，止搖旗布散，以虛疑恫喝之，雖百人，而有萬人之勢。且度海賊數十年來，殺人數百萬，而予家世未嘗害人。且渠非如他方自外來者，或氣厚力全不可知，海寇底裹，有何不可測處？而曰予輩即殲其手，天道人事無比也。」

事到頭，當自作主張，不可徒聽人說。丁巳歲，鄭氏有煩言，黃玉齋以狀來告。適侍先子坐中，不能隱其書，大兄因述謝維三害之言，謂當一出。先子素謹，慮禍及，命作書與瞿園達意。予既承命，面陰屬玉齋此紙勿畀。中夜，安卿披衣起，謂：「宜與老練者謀之。」予謂：「不然。我未嘗與彼敵，非呂華之比。家產聽其籍沒，亦非所虞。琅嶠、淡水之行亦未必，然廈門恐不免耳。吾得見彼，則慷慨陳辭，士各有志，何必相強哉！或應至島上，天也。」

閩有油杉木，生長於地下，人偶掘地得之，以為寶。做棺木試法，六月以生肉置其中，久但乾縮，不臭腐。安溪師為太老師置一副，值四五百金。師選館在京師，泉州守欲得此以為其母用，太老師不肯，遂屬安溪令逼索之，又不得，守甚怒。太老師懼禍，遂將板剖作二，予其一。令知其剖也，卻還之。及師假歸，到處作不平語，守與令遂大恨。未幾而三藩叛，守與令皆為偽官。守與令先藨師，令耿王逼之官，師不起。又屢以文書報師清宦，叛起義兵。及海賊至，守與令又為海官，復報師叛，身家幾覆。及蠟丸奏通，大兵入泉，有特旨不可屠城，恐有李學士在內。兵入城，沿門呼索李學士不可得。令聞之，遂出白師不在郡，在縣之湖頭。學土尹泰即令渠邀請，令街命往。師已聞信，來遇於路，師仍溫言相款，不計也。令辛丑進土，直隸安肅縣人，姓謝，未幾令於閩。及師督學時，安肅謝姓，凡諸生皆不與考。師久始聞之，笑曰：「吾意中，久不復知安溪有一謝令為安肅人矣，何自駭如是！且吾欲報復，當日恢復時，略一動口，渠便齏粉，何待此時？且其姓何罪。」諭學官，補試皆照常發落。

予家居時，卻曾以一百人破二萬白頭賊，然賴神明之力，未可以自詡知兵也。先是白頭賊圍泉州，安溪甚危，府縣皆來求救，予不得已，呼召三十人，從險隘絕其糧道。數日，而賊窘解去，因恨予，從山上至予湖頭。聚倉皇不知所措，為辦保守計，予曰：「惟有一戰，或僥幸萬一。」點集百人，孟浪向前，隔水而待，賊遂遷延觀望。予曰：「事濟矣，一卻便不復敢下。」午間，酒肉勞軍。至晚，令其守之盡夜，曰：「天明看賊不退，還如前守。如賊已退，即上山尾追，不要逼近，只隔四五里相隨，渠住亦住，渠行亦行。如有散歸之賊，不可傷他一人，任其逃奔。」次早果退，我軍如命而行。可恨賊初臨時，予即發人至縣中齲俶兵，知縣帶二百人，遊擊帶八百人來援，亦上山趕賊。甚欺官兵無能，一見官兵，遂駐劄山頭，作戰勢。知縣、遊擊一見膽落，即刻帶兵奔回。予驚懼不知所為，倘我兵亦隨之奔，大事去矣。即命三舍弟趨赴兵營，有一人退者立斬之。舍弟自立，露刃立山下。賊見予兵不動，亦即復向前行，逐日賊之剃頭而散者，不可勝計。我兵見之，但曰：「好好，汝速去，我不汝戕也。」未及一月，賊止餘二十餘人，從漳州入海，不知所終。

張仁趾說泰州鹽賊孔文泰事，先生曰：「殺降最不可。即是其人極不好，有大罪，倘有功，亦須救之。予鄉李冶，初為賊攻吾堡，幾開。其人時為賊偏裨，用力甚銳。當予陷於林日勝時，渠時語林曰：『李家是風水的人家，如何殺得他死，不如放去好』。後賊乎，渠投誠於海澄公。賊有一參將，投誠後復做官，遂揚揚歸鄉里祭祖先，寒家有暴戾子弟竟擒而殺之，渠遂不敢歸。一日，予至府城，渠來謁。又一二年，窮蹙甚，無所歸，攜家來投，鄉里人遂欲得而甘心焉。予厲禁不許，保全之。未幾，寇盜大作，予書生，調遣或略知，至行間之事，毫不知，大得渠力。渠經過，與不曾經過得差多。如賊來，予只空說不妨，以安眾心，來知所以備之之道。呼渠至，渠便有方。海寇劉國圍泉州，府已絕糧，危困甚。予請甯海將軍及巡撫吳伯誠兩路俱進，而患城中不支，倘兵未至而破，無及矣。與之商，渠遂藨二人，能沒水行府城臨河。至城下，夜呼，守陴者懸二繩以上，有予手書及甯海將軍清書用印三劄。時張仲舉知府事，識予手跡，合坡歡呼。為堅守數日，大兵果至，劉國軒連夜遁去。其所用沒水二人，乃鄉里中劇賊之渠魁。自比，予誡之以不得再蹈故轍，渠亦誓自湔洗。後予以鄉里凡有賊，皆委之，如有失，即責之捕獲。予時周其困乏，鄉里中遂可夜不閉戶。其人向有大罪，至泉州城籟此而存，其功亦與相埒，如何復殺之？孔明不殺魏延，豈惟人才少，且每出立功皆是廷，如何可殺有功？」

先伯將舉兵與賊為難時，有別村一老人來云：「恭喜。」先伯問所以，曰：「吾昨夢境主〈即神主〉云『你們這幾時且莫來香火，我們都要幫李相公家去殺賊』。」先伯驚，遽日：「此何言！吾方救死不暇，焉得有此？」及賊平，兵從此村過，其老人來迎云：「向者境主之言不謬。還有一奇，某等近往廟中燒火，但見境主膝間破損，視之，中有一炮子，揀出現在。」與先伯看。由今思之，賊三四萬人，火炮連天，不曾傷我們一根毛髮，我們一炮便中其要害，所傷死者，皆是先鋒、副將。其初，林日勝原不欲搶拿我們人口，而硬主張者，張吉、王士，兩人立下軍令狀來的。到破賊時，有一百鄉兵恨賊，竟將賊木柵已破斷兩三層而入，其勢不可當。某怕甚，賊死時自然先殺了某等而從死，肯相饒乎？忽聞鳴金收兵，乃先君止之，曰：「如此，吾予孫必不保。」鄉兵曰：「相公一家事小，如今不滅賊，賊出，吾數村無噍類矣。」先君曰：「這說不得。其初，若是諸親友舉事，我們自然從你。今日之事，我之力也，諸親友乘我之勢而至此。吾何為哉？為子孫耳。若諸親友不顧我子孫，諸親友是吾仇也，吾便整兵相向，不知其他。」眾人才歇。賊見吾軍退，又示武於眾，趕出寨來。寨傍伏二門鳥鎗，他亦不知為何人，見賊出便放，一鎗打死的就是王土，一槍打死的就是張吉，賊自此奪氣矣。可見古來佐命功臣說自己的功，都是貪天功以為己力。一家尚如此，何況天命所歸。

予以掌院再假旋時，過福州，巡撫張義山憂形於色，曰：「貴省將又亂，山海之盜又生，奈何？」予曰：「何故？」曰：「還是舊賊無所歸，嘯聚耳。」予曰：「何怪其然。渠等平常皆稱鎮、稱藩、稱位，無論平民，雖鄉紳皆榜而笞之。一但為編伍，不特舊日受其茶毒者反乎爾，即安居伏處谷巷，與之拱手復稱其鎮位，半真半假以嗤辱之，彼亦羞憤欲死矣。」張曰：「奈何？」曰：「如今有法，老公祖可秘訪，那些走卒莫管他，訪渠魁是誰，不過幾個。招致他來，在轅門與之署官，使之家口有安頓，有馬可乘，有肉可吃，堅子紳衿不得撻而辱之，彼願足矣。若有警，即用他釒句治擒縛，便可貼然。」張大喜，即請予疏所知者書數名姓與之，而屬訪其餘者。果用之而安，至今無亂者。衛房師撫黔，不知此法。見苗亂，即用吏役擒治。吏役被殺，即用官兵，卒至兵敗，問一死罪。是皆由讀書少，但看《黃家賊事宜》便可見。莫妙於以賊攻賊，不勞擾攘，而成功甚易。

鬼神有靈，皆人心所向也。不特往代如伍子胥、朱虛侯，近時關公如此，即如姚總督，本是一無賴光棍，竭民膏脂，用如泥沙，可稱窮凶極惡。而臨死半年之間，革除閩中數百年大當、谷役諸事，貪官猾吏，勢豪劣衿，聞即參處，風力甚好，手段甚辣，人不敢犯。至今，官吏倒置諸弊政，久經禁革，勢亦不能復行。大當之事一到，萬金之家立敗，慘至有將祖父屍棺掘起暴露，而賣其域者。姚熙之向予云：「予年已六十，算所蓄銀尚有百萬，計予盡意用，今生料是足用。至兒子輩，真豚犬，即有金山銀海，彼亦不能自存，與之何用！吾當立意，自今一錢不取，為民興利除害。」一日，請藩司姓馬者至，命坐其座，用二力士掖之不得動。渠自下堂，拜之八拜，藩司窘極呼叫。既畢，藩司叩頭不能起，請其故，姚曰：「無他，要汝做好官，幫我而已。凡予所欲為事，貴司幫我奉行盡力，不許絲毫欺蔽。」藩司領命惟謹。渠遂搜剔害民之事。盡行除去，即里長亦復革絕。予告之曰：「老公祖革去里長，亦屬太過。自明太祖立此，不獨通官民之情，地方官一到，亦須有一人服役應用，如何可去？」渠云：「老先生所言，乃儒者之常道。小弟所革，乃除惡務盡之意。一卒竟去之。貪官即刻參處，蠢役立斃杖下，惟作惡秀才未至處死，然亦聞風縮首革面矣。一日，到興泉，眾衿郊迎，姚見之，為之下與，執手道故，直呼若儕輩。云：「諸兄今來甚善。」自稱名云：「某大留意諸兄，欲諸兄用心讀書，做好人，為國家用，為鄉邦光。如信如某某者，其行事如彼如彼，訪之時，某章亦不欲生之，後轉念，倒底是吾輩一脈，故終寬之。諸兄當勉力仁義，何常蹈之，則為君子。姚啟聖是何等樣人？乃無賴光棍，令竟翻然為善。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諸兄但看姚某此後若何，倘若蹈前轍，諸兄再見，當唾之、罵之、打之，書其惡跡子通衢以恥之。」語畢別去，眾衿乃相率歡舞，半年而率民立祠。至今有官吏不肖為惡者，相率而哭諸姚廟；雨陽有愆，相率而禱諸姚廟。人心所向，亦即有靈。然本是一不好人，壬戌、癸亥平海事，本是渠發端，施琅本與相好，又是渠所藨過者。至用兵時，上本令渠二人同事，及施為將，渠生嫉妒，百般阻撓。施遂上疏欲自專其事，上竟從之。兩人大相惡。姚遂用三千金買孫蕙上本，說：「兵不可輕動，恐船入大洋，損兵辱國。」及予給假見之，云：「老公祖不須如此。當日施尊侯本老公祖所藨，他之功，即老公祖之功也。」姚曰：「老先生莫不是云小弟忌他立功麽？姚某雖褊也，不小量如此。但兵，兇器也，須動出萬全。他輕動躁猛，萬一颶風作，攝入大洋，喪師辱國，他是武人，我輩是文臣，如何不替國家慎防？」予云：「都門亦有孫御史為此言者。某給假時，有旨：『今李某雖給假，明早令入啟奏。』次日，上云：『孫某本汝見過否？』予奏云：『兩日前見過』。予若駁其本，渠立刻便壞事。內有云：『或南風北風，皆可乘利，對上淡水，下淡水，依以為固。』自謂工巧，不知淡水乃賊地，如何為我所守？總是不明白亂說耳。予奏云：『孫某所言，不失慎重之意，但以臣度之，天運循環，無往不復。閩、廣、江、浙受其蹂躪者，數千里地；受其茶毒，百萬生靈；三世為將，已道家所忌，況四世為賊乎？且渠今內亂，我朝方盛，真天亡之時也。但雖天時地利俱好，而其中必須一點人事湊合。斷未有安坐，不費一草一木，而賊將傾巢來歸者。』上云：『別的不須躊躇，只是恐風起，攝船入大洋，賊眾乘之，喪師為慮耳。此語亦非孫蕙一人言之，定海將軍姚啟聖皆有本來如此說。』予奏云：『此處，臣亦經問過施琅，施琅大笑云：「此皆不曾身經之言。若云兵有利鈍，不必大洋，若颶風作，入大洋，縱有百萬戰艦，至其中如一比，我船不自主，賊船能自主乎？縱使偶然漂至一處，相去一丈，欲會合而不可得。予既不因之為功，賊又安能乘之為利？」施琅自言為定海將軍哮曾遇此險，三百號船俱入大洋，風雨三日夜。風雨少歇，施琅出望語舟子曰：「那一點黑，當是廣東南澳，向彼處去。」遂抵其上。候至月餘，三百船皆至，無一損傷者。如遇此事，不過無利，亦曾無害。』上遂意決。老公祖所聞左右之言，亦不盡確，望更詳審。此朝廷大事，和衷相濟為善。」渠終是心裹明白，自此遂解。後藍理被其參處，予雖為救出，姚亦謂其梟雄，恐有扣閽事，屢以千金撫慰之。及施琅調用，姚只不發，亦予言之而後發。到得了台灣時，渠又不應搶先上本，說朱天貴陣亡，是他的標員，己成大功，像施琅全無作為者。遂蒙優旨，施大銜恨。施遂蓄毒入鄭家，得姚一點陰利事，命陳起爵入奏平賊事，遂口為上陳之。其實姚報捷內，若肯歸功於施，施本豈能刪姚？且施曾為姚藨，其功更大，渠不出此，致施為此。上已心不懌姚，會姚二三日連上五六本，竟要更制立法，四海九州，欲自重加整理。而第四本，至有改冠服諸大論。以稿見示，予復書云：「頃有他語，老公祖功大蒂固，總不妨。今所上真不好了，第四本又不宜。」後姚復書云：「果以第四本奉嚴旨，乃服老先生高見也。」不數月，遂氣忿疽發背而死。人不特做不好事太急便有禍，作好事太急，亦少受用。人當大難時，雖聖人不能自持。如王姚江，也是做工夫人，及內讃毀，一夕對門生拔刀語云：「吾若見君，當以此於君側手刃此二賊，以身償之。」門人不可，乃云：「吾有老親在，獨恨無此一片土，可以竊負而逃耳。」朱子於韓侂胄逞凶時，亦大憂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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