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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好,芳草夕陽天。只道風流人未遠,誰知義勇軼前賢。五士五人傳。

      右調《江南好》

    世事原如一局棋,權璫得志更堪嗤。

    半朝鷹犬承恩寵,數輩麟鸞歷嶮巘。

    仗義有徒慷以慨,斥奸無計悄然悲。

    姑蘇憑弔思前事,義士高人各賦詩。

  且說楊、左、魏六君子既被奸臣許顯純領魏忠賢命令,盡情拷掠,置之死地,朝裡人人保身惜命,或是反求外轉,或是告假還家,誰敢和他作尌?只留得王班義子、義孫,終日去尋事故,奉承惡璫,擉布正人君子。給事中陳序上一本,即傳內旨:「孫居相坐贓銀二萬一千兩,金九十兩,下撫按嚴追。梅之煥削職為民。」御史卓邁上一本,即傳內旨:「楊鶴、江秉謙、夏之令削職為民,蘇琰、佘合中、林一柱赴京擢用。」御史倪文煥上一本,即傳內旨:「邵輔忠、劉廷元、姚宗文該部起用,崔景榮、李孔度削職為民。」御史趙胤昌、智鋌各上一本,即傳內旨:「解學龍、侯恪、李謹、劉懋俱削職為民。」有中書舍人吳懷賢目擊不平,反復把楊漣二十四大罪疏看了又看,擊節稱快,細加圈評,旁註「當如任守忠即時安置。」其時工部郎中吳昌期忤了魏忠賢,敕令回籍,吳懷賢素與往來,以書遣人送。他書裡「有事極必反,反正不遠」八個字。凡遇當道談及朝政,便十分氣憤,出語激烈。魏忠賢知道了,罵道:「這狗攮的!你是何等樣管兒,也來放肆!」竟傳廠令,教楊寰、孫雲鶴拿付鎮撫司拷問,許顯純連他妻女都拿了嚴刑酷掠,全家盡死杖下。一時承風順旨的越多了。,魏廣微做了閣老,志得意滿,歌舞女朝夕快樂,冬至竟忘送魏忠賢節禮,失了他的歡心,登時遣令回籍。雖然不得馳驛,還虧南樂縣路近,只得雇夫馬回去了。御史梁克順上一本,削奪了趙時用、陳以聞的官,梅之煥提問追贓。主事袁玉佩請趙彥世蔭,井毀鄒、滕京觀碑,道是白蓮賊蕩平皆廠密算所,玫與趙彥何涉。尚寶卿劉志選上一本,參孫慎行、葉向高、張問達,並請發前後論進孳疏付史館,魏忠賢一一傳內旨允行。其他不十分關壞了多多少少。忽然一日,錦衣衛掌堂田爾耕邏執遊方僧本福,有詩扇,為揚州府知府劉鐸所書,譏刺時事。魏忠賢大怒,竟傳內旨,差校尉速拿劉鐸到京勘問。一時京師都道:「罷了,罷了!如令詩也作不得、寫不得了。」正是:

    閉戶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且說魏忠賢義子曹欽程受忠賢密計,勾同蘇、杭織造太監李實,要謀陷周起元等五人。不意曹欽程贓穢狼籍,為同類擯斥,有個給事中潘士聞上一本劾他。魏忠賢被孩兒再三攛掇,只得削了他職,教他回去了。太監李實是不識字的人,怕代筆的做的本不中魏璫意,竟把一個空頭本用好了印,送到京裡來。魏忠賢吩咐心腹李永貞,把李實出名,參論周起元、周順昌、高攀龍、李應升、黃尊素,即傳內旨:「周起元、高攀龍、李應升、周順昌、黃尊素俱係邪黨,並繆昌期,周宗建,俱遣官旗逮問。」這本一上,校尉四出拿人,震驚朝野,時值東兵圍攻寧遠地方,道袁崇煥率滿桂、趙率教出兵交戰,得勝一陣,寧遠圍解。魏忠賢又攘為己功,蔭弟侄一人。都督僉事有久在職方、素諳邊事,時為順天巡撫的申用懋,上一本道:「薊鎮邊垣,連年崩塌。班兵約量歸薊,齊力興修,以保無虞。」魏忠賢反道是迂緩不切,只批得:「該部酌議覆奏。」有詩為證:

    藿食爭言肉食鄙,豈知訏謨付空紙。

    奸璫但想攘邊功,那雇邊墻半傾圯。

  且說錦衣衛遣官旗張應龍、文之炳等六十餘人,分頭拿高攀龍、周宗建等七員官,校尉都在鎮江分路。先是拿高攀龍的到常州府開讀,府縣登時報佑高攀龍。攀龍係無錫縣人,自思身為風紀大臣,義難受辱,有傷國體,焚香告天、告君父、告祖宗,一面安頓了校尉,竟自投河身死,留下親筆遺表。表上寫道:

    臣雖削奪,舊係大臣。大臣受辱則辱國,故北向叩頭,從屈平之遺則。君恩未報,願結來生。臣高攀龍垂絕書,乞使者執此報皇上。那時驚報府縣,府縣都同校尉來看驗。只見高公在水中拱立北面,蕭若尌君。時校尉索詐不休,縣官借勢恐嚇。幸得知府曾櫻是個正氣的官,保全一個家性命。

  校尉到蘇州乃是寅三月十五日,投批撫院。吳縣知縣陳文瑞,平素敬重周順昌,道是天下第一正人君子。沒奈何,只得捧檄至其家。舉家號哭。周吏部顏色不改。其妻舅秀才吳爾璋從旁勸道:「昔孟博子數言,千古酸鼻。公獨默然不語,諸郎君環地牽衣。何忍竟別。」周吏部笑道:「無事亂人懁抱。」回雇桌上有白匾一扇,周吏部道:「這是龍樹庵托我寫的。我令長往,若不踐諾,也是一件不了事。」取筆寫「小雲棲」三字,後寫「周順昌題」,投筆而起,整衣出門。門外百姓號冤擁送,已有二三百人。周吏部到了都堂軍門前。都堂是浙江人毛一鷺,雖不是魏璫的義子、義孫,卻也是他一黨的人。那些號冤擁送的人漸漸多了,毛都堂叫中軍官去看。中軍進去稟道:「約有二三千人了,手裡執香,哭叫的有一大半。」毛都堂慌了。吩咐把周吏部安置空衙門,一日裡移了四五處。闔城士民越越搖惑了,互相說道:「其中必有緣故。莫非是假傳聖旨麼?」秀才們也聚得多了。內中有個秀才叫做王節,他便大馨道:「莫管是假傳不是假傳,只是李實是織造的內官,如何一本參了許多大臣名宦。世界亂了,如何我輩還做秀才,可不辱沒了孔夫子!」劉羽儀、王景臯又喧言相和:「今日晚了,明早大家出來與撫臺道府去講。」這晚漸漸散了。

  當夜一傳十,十傳百。到了十六日,這早起挑擔的不挑了,開店的不開了,人心惶惶。一半是憐周吏部的不忍他去,一半是怕激變了,如萬歷三十六年打稅官故事,弄出事來。城中反亂的十百成群,墳街塞巷。也有講的,也有哭的,也有怒罵的,也有呼天叫地的,也有問卜求神凶吉的,還有那白髮老兒三三兩兩說了哭、哭了說的。或道朝廷何故偏殺好人;或道那關得朝廷事,這是魏太那奸賊要殺盡了天下的好人,奪皇帝做;或道我們何惜一死,不替好人救擭;或道我們推幾個會說話的做了頭,連名俱呈,保周吏部去;或道不如齊了幾百人,往北京叫冤屈,方才有救,人多口雜,喧喧嚷嚷。五更都來了,一更才回去,一日多一日。到十八日開讀,足足有幾十萬人了。那日在胥門內西察院開讀,自吳縣前至西察阮前人山人海,都是執香號哭的。縣官馬不得前,捱捱擠擠,自辰至午,還不得到。只見陰風回布,慘淡無光。飛霜墮雪,不過如此。有詩為證:

    陰霾風日何飄蕭,似應人心動地號。

    士子有心提陷溺,兆民何計救焚燒?

    英雄腔血非孤灑,烈俠頭顱拚共梟。

    萬古閹人無此酷,羞將劉任問前朝。

  且說眾校尉已先在西察阮了,只等撫按到來,即便開讀。少頃,毛都堂一鷺、張兵備孝都已到了。百姓伏地號呼,如奔雷潟川。轟轟轟不辨一語。秀才王節、劉羽儀、王景臯、沙舜臣、殷獻臣為頭,帶了楊廷樞、鄭敷教、王一經、劉能、劉曙、朱祖文、盧倫、文震亨等,約有五六百人,跪滿了一街。王節出聲稟道:「周吏部人品名望,士民師表。一旦忤觸權璫,不由臺省論列,據刑臣李實風影之詞,遂煩詔使,百姓冤痛,萬口一心,願為之死。諸生誦法孔、孟,所習者名節廉恥。若今日之事,則是朝廷所棄者賢良,所用者邪佞,諸生何顏復列青衿。居污濁之世。明公為東南重臣,不能回天意而慰心,諸生窮為痛之!」說罷哄然大哭。毛都堂目動心戰,流汗滿面。忽然三個校尉從後堂執棍走到門首,高聲喝道:「東廠拿人,麼麼小輩何敢言三語四!教你死在頭上!」顏佩韋、馬傑、楊念如為頭,挺身向前問道:「我只道旨出朝廷,願來出自東廠,不消開讀了。」一校尉罵:「奴才!該割舌頭!旨不出東廠,出在那裡!」百姓齊聲大叫道:「既不是皇帝差來的,我們不怕東廠。打死了這班充軍胚,也替皇帝出氣!」一齊擁上,扯住了兩個校尉,拳打腳踢。一個是張應龍,一個是文之炳。其餘校尉都逃入後堂,扒墻走脫。百姓隨後一擁而入。毛都堂慌了,逃入茅廁,急叫隨身門子調兵來救。忽一帶甲兵丁,舞刀入內。百姓大叫道:「不好了!都爺調兵來要殺盡我們了!」頃刻間,磚頭瓦片亂打進來。兵備張孝大聲吩咐道:「百姓須保身家,不可作亂。」急叫自己皁快把舞刀兵丁拿下,重責二十板,百姓才不十分亂吵。知府寇慎,陝西人,平素極得民心,再三曉諭道:「周吏部奉旨拿去,未必至死。你們如此行徑,反是害他了,如今已打死了一個校尉,你們快快散去,本府同上臺還好替你們周全。」百姓齊聲道:「太爺是好官,吩咐我們,怎敢不依。」從此漸漸散了,毛都堂茅廁裡走出來,一班衙役攢攢簇簇,擁著他去了。丟下周順昌,又沒人押著,立了一會兒,只得步行到軍門,去見毛都堂。那時毛都堂正調治藥酒,去救治半死的一個校尉,並遣人尋覓逃走的二十來個校尉,那裡還有甚主意,只吩咐道:「著吳縣東知縣安插停當。」又吩咐同尋尋眾位欽差。那知那些校尉一路上妄自尊大,只道東廠大過天子,府縣憑我們需索,需索不遂,就高聲斥叱。誰料這裡百姓恁般狠的,沒一個不慌張了,逃墻出來,見了人只是磕頭道:「老爺饒命!老爺饒命!不干我事,都是廠爺害我。」正是:

    縱教掬盡西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且說拿黃尊素的一班校尉,十八這一日才打從蘇州經過。你道這些校尉都在鎮江分路下來,為何有遲有早?只因張應龍、文之炳是有錢的頭兒,只指望毛都堂那裡趁一注大錢,驛遞裡小小需索,他不在意。拿高攀龍、李應升的,卻是一府分的官,原只一起分做兩詔書,先開讀了高攀龍的一封,一齊兒到無錫縣索詐滿了,才去常州府,再開讀李應升的一封,指望重新索詐起。只有拿黃尊素的校尉,道是浙人多詐,那裡的賷發必不像意,一路倍加留難,驛官詐過了又詐縣官,所以十八日方到胥門,也不曉得今日蘇州才開讀,在驛裡橫索供應。那驛官已知城裡民變,不受他欺凌。小校尉們又強攫平人活雞、豬肉,人不與怹,他提鞭子亂打。驛卒跑進城報了,頃刻間,聚集二千人,又地方上三四百人,一齊擁上,扯住幾個便打,一個個帶傷逃走,駕帖盡失。百姓把他兩隻船也不管是也自己的、雇來的,扯上岸來,頃時燒毀。那一班校尉只得跑入城中,指望稟府縣拿究。到得城裡,聽得打死了個校尉,沒奈何了,一路討飯往杭州去訖。

  那無錫一班校尉正索詐不了,忽然十九日聽見了蘇州的消息,連夜收拾起身。緹帥張有威,平日原清謹的人,況見時勢不好了,竟把駕帖送常州府,不開讀竟去,先往京報蘇州大變的事情,便以為頭功了。李應升在家初然不知拿他,後聞無錫人傳說,校尉還要到江陰,他心裡有些驚駭。及至蘇州有變,他便哭拜了母親,要辭他出門,迎那校尉去,那知校尉已投了駕帖,竟北去了。李應升道:「天嗄!還虧祖宗有幸,免了校尉一番驚擾。」忙忙收拾到府,先到驛裡安置。見驛高有方壽州題詩,悽然淚下,也題一首,道:

    君憐幼子呱呱泣,我為高堂步步思。

    最是監風淒切處,壁間俱是斷腸詩。

  題畢回房,再睡不著,拂燈起坐。忽想江上朋友送我行的,惟有徐元修,倍覺關情,幾於腸斷,又作詩寄回別他,並托他死後作傳,乃是二絕句。

  第一絕句道:

    相逢默默共淒傷,訝我無情似木腸。

    有客沖冠歌易水,不將兒女淚沾裳。

  第二絕句道:

    南州高士舊知聞,如水交情義拂雲。

    他日清朝好秉筆,黨人碑後勒遺文。

  寫畢了詩,又作一折柬封好,略略睡了一會兒。次日府奉上司批文,即解往北京去了。未知到京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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