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池谷信三郎)


作者:池谷信三郎
譯者:劉吶鷗
本作品收錄於《色情文化 (劉吶鷗)

在像離人的瞳子一樣地淋濕着的灰空中,兜着大圈子飛翔的一群傳書鴿,正在新聞社的建築物的上面散步。濛煙低低罩住空中,融化在生活的流動的上面。


黃昏給街上的燈火添了光,一直浸入小巷裏去。

融雪日的 傍晚 。——都會是深沉在靄的底裏,高層建築物的輪廓消入空中去的時候,點在上層樓窗內的燈光,就像霧夜的燈台一樣閃爍着了。

果子鋪的裏面,四圍的玻璃壁都被水蒸汽濕透了。他無意中拿着毛圍巾的一端,在玻璃上大大地畫了個S的首字時,忽然從水氣中現出蜜柑和碰柑來了。女人的笑臉屈拆在蜜柑的後面。他推了玻璃門進去時,女人是很鎮靜地擦了火柴,燒起用紙飯巾做的小紙人。紙人燃燒着,崩落到灰皿裏去。火柴的盒子一片一片地碎散在桌子上。


——晚了嗎?

——……

——怎麼啦?

——都是冰淇淋呀,嘴邊。

——真的嗎?

——我看着那店窗,便想那是使人們的感情浪漫起來的美麗的象徵。

——真的嗎?

——我是剛從那將人如螞蟻似地吐出的大公司門口,也做了其中的一人,被吐出來的。許多的背脊,趕過我面前,重重疊疊,使那怪寂寞的背面深印在我的眼裏,一個個消滅去。街上霧又很大,霧裏又是電車的警醒的鈴聲啦,汽車的前燈啦。光線一轉,那光輪中便無聲無嗅地蠢動着像海底的魚群一樣的人,人,人,人,……我舉頭一看,那個百貨店哪,店門已經關着,燈也熄了。建築物的外形溶化在霧中,誰也不明白它和空中的界線。這時不料看見高高的上面的一處還有一個燈光。大概是那留在辦事室裏辦理殘務的人們吧。我……

——嗄,真饒舌,你是,今天到底怎麼啦?

——怎麼說。

——瞧,眼睛滿含着淚珠哪,

——這是露水呵。露水停在睫毛上。

——你當真不要再和我相會了嗎?

——但是你總不要帶我到橋的那面去呢。所以……

女人忽然沉默了。青色的憂鬱,從她的臉上,像走過湖面的雲影一樣,走了過去。一會兒,來也行的呵。不過,……還是不來的好。


離開着街市有一座橋。橋的那面是常罩着霧的。女人一走到橋邊就一定說,再會。於是頭也不回顧速速地走過橋回去。他總是憑着橋邊的街燈的柱,朦朧地望送着向霧中消滅去的她的後影。靜傾着耳朵,聽着她所吟唱着走去的「麻日爾卡」的曲詞。然後轉身,沿着曲曲彎彎的巷路,像一條野狗似地無精打采地回來。

在寒冷暗黑的小房中,脫着襯衫,他覺得要知道橋的那面的她的這件事,是成為他近來的念望了。但是她並不說要他去,他若是自己跟她過橋去,好像算了他的敗仗一樣,是他做不來的。她是時常在一定的時間內在蜜柑的後面等他。她叫西珈。此外的名字,又怎麼樣寫的,他都不曉得。連他們怎樣相識起來的,他也都沒有實感了。


黑夜包着都會。新聞社的屋頂庭園裏,夜風像葬式似地吹着。一個黑的人影朦朧地從欄杆上望着下面的街。沿着大街,兩條連綿的街燈無限地一直延走着,汽車的前燈,像跟着魚動搖而發光的夜海裏的夜光蟲一樣地互相交織。

在樓下的工廠裏,那一分間能夠印出數千張新聞紙的阿爾巴公司製的快速度輪轉機,使附近二十餘戶的住民陷在不眠性神經衰弱裏,隆隆地繼續它的轉動。

油和紙和汗的臭氣,是和新大臣的孫兒的笑臉啦,新娘的悲哀的眼色啦,或易卜生,蔣介石,情死,保險魔,寺尾文子,荒木又衙門,停止兌現,……等等,合在一塊,用大繩子捆着,搬上了搬運車,送出到把這大都會和各地方連絡着的車站去了。所以他,像黑氣球似地,飄然地走上這屋頂庭園來的時候,誰也不來叱責他。他想着西珈。「你穿上晨服一定很好看」,想着西珈這樣說時的笑臉。

他慢慢地從衣袋裏索出克麗拉寶的相片來看。在高聳在屋頂的塔的周圍迴轉的探海燈,每逢用很長的光的尾尖把這都會的空中撫摩時,閃光中克麗拉寶的臉子也就明媚地笑了。但是閃光一過,她就又在黑暗中鬱郁地沉默了。西珈確實有點像她。

會合時,她都是很有精神說話的,可是低唱着「麻日爾卡」往橋的那邊消去時的她的後姿,——不相見時的,在他想念中生活的她,西珈,確實像往墓地去的路一樣憂鬱。

在加州的明空底下,活潑地跳動着的少女們的容姿,是發散果子和太陽的香氣在世界中的許多的銀幕上的。西珈的體態,頭髮雖然沒有剪掉,確實有點像克麗拉寶,並有東洋人特有的淑靜。尤其在她說道,「你忘記了呵」,略略傾着頭,要求着他的嘴唇的時候。西珈是無論怎樣都不肯給他照片的,——把在過去中存在的確實的證據遺留在人間,她是不願意的。她怕有這一瞬間以外的自己的存在。——所以,他不得已買了那美國女明星的相片來,把鼻子用稀薄的墨汁略略改低了一點。

有一次他同西珈在果子鋪裏談話,他們談起Sunkist這個字來。他堅決地說這是被太陽吻了(Sun-kissed)的意思。光亮的加州的天空下是常滿生着果子的。在那兒很像你的那克麗拉寶活潑地散布開在男人的心中的春天的花片,——像忘記了貞操的「卞美麗翁」,嬉嬉地,憂鬱地,……

西珈就忽然指着她正在吃的Naple說,你可知道這又怎麼叫做Naple?那是意大利的Napoli……他還沒有說完,你錯了,這是英語的Navel,臍字轉訛的,你瞧,這個地方不像肚臍嗎?是英文教師告訴我的呵,她笑着說,亞里斯多德不是說萬物有臍嗎?她穿的紅衫的薊花圖樣就撒散着激烈的薰香在豐膩的酥胸上,飄動着,……他想出這樣的事,也沒有法子。他為什麼在這深夜走到新聞社的屋頂來呢?

他收起相片,開始慢慢地走了。於是開了鴿子的籠,急忙抓了一隻傳書鴿,藏在斗篷的下面。

在百貨公司裏面,種種的生活都像整束的蔥菜的橫斷面一樣映入了眼裏。

貴婦人覺得十隻指頭太不夠用了,再借了小姐們的指頭,盡把所有的鑽石戴了起來。年青的職員為要使他的妻子的意識散漫起來,盡把關於食物的話拿出來。母親,像在選擇女婿一樣,由這邊,由那邊,把女兒所不喜歡的花領巾都挑出來。其實女兒是已經看見了自己所愛的,但是怕挨罵,只紅着臉不敢說出來。老人一心想買孫兒的歡心,把玩具的喇叭偷去了。年青的女打字員在買眼鏡,她心裏想:戴起眼鏡就不是親吻的時候也可以看明白男人的臉,不覺心裏有些跳動。女明星利用揭示牌宣傳着自己的名字。妹妹要同男人會面,已嫁了的姊姊卻空為她勇躍。主義者利用陽傘的顏色把尾行的包探瞞過了。陷在同性愛的兩個女學生,手攜着手,可愛地在買同樣的圍巾。因電梯滿了,被少年的夫妻拋棄在外頭的母親想起了自己的年紀,感到一種寂寞,在等着下一次的。獨身者在買刷衣服的刷子。無線電話在混亂的人們中靜奏着夜樂曲。年青的大姐,瞞着太太暗自去翻看高砂台(結婚用:譯者)的定價票。失戀者在屋上庭園搬弄猢猻們。地產的買賣在吃煙室裏成立了。受騙的漢子,站在鐘錶部前,老看着時間,但是可惜,飾在那兒的很多的鐘表,卻是指着世界中各個都市的時間的。……

忽然他在三樓的洋服部出現了。

——我要晨服哪。

——好,要新做嗎?

——我今晚一定要的哪。

——那真……

店員露着為難的顏色,把他的身長換算為米突了。他是好像一伸身,便連紐約的自由女神都看見的樣子。店員暫時沉默了後,好像想着了什麼似地說,對啦,對啦——假如是從前,他一定在膝上打了一下——去拿出一套晨服來。老實說這是前幾天世界風俗展覽會上,巴黎的偶人所穿的,他說。

穿起來,他覺得自己真是漂亮,連心神都像那褲子的粗大的條紋一樣暢快。我到下面去給妻子看看,他說。因為他的舉動和說話都是自然的,所以店員並不覺得怎樣奇怪,便說,那末你這套我放在盒子裏送到門口的「買品領取處」去吧。……

但是電梯卻一直下到最下層。雜在許多人的中間,他被吐出到街上來了。

在日暮的街上的燈火下走着,他想,我在公司裏一天工作八個鐘頭,以人口分配起來的此國的生產工作,我是十分多做了的。所以以人口分配開來的此國的奢侈,我是應當享受的。好比電車內的公眾道德須待個人的實行來完成一樣,我這套晨服也……他又朦朧地想起西珈了——她是常把手帕纏在右手的手腕上的。

今天是約定在飯店裏會合。房間是西珈要去定的。


——熱呵,這暖氣管。

說着,西珈把窗開了。她出神地,就站在那兒,看着許多的燈光溶解在低低的霧中的街上的風景,低唱起平日的「麻日爾卡」。柴可夫斯基這隻「麻日爾卡」,用麗麗啦啦的發音,像沒有歌詞的歌一樣從她嘴裏流漏出來的時候,一種奇異的哀調就觸動到他的心的奧底了。尤其在她過橋回去的離別的時候。

——這「麻日爾卡」裏是有悲哀的回想的呵,有一回西珈曾這樣說,使他憂鬱起來。

——你曉得「黑底」舞怎麼跳嗎?

忽然西珈翻過身來。

——不曉得。

——比「卻爾斯登」更新的哪。

——我討厭那種齷齪的跳舞。

——呀,真好笑。哈哈,哈哈。

在這飯店的七樓上,在這方的小房間中,只他們兩個人相對的當兒,誰也不會想她會在橋的那面的濛霧中留着不可泄漏的秘密來的。她像春天的草地一樣地笑着,從「麻古拉眉」花邊的提袋裏拿出粉盒子,把自己的臉子擦了一下,突然用白粉來點他的鼻子。

——我有一個朋友,常把小銀鈴系在襪帶上,使她跑路時叮叮地響動起來。她常這樣使人家注意她的存在。……女明星之類怕都是這一類的人。

——你有女明星的朋友嗎?

——有的。

——你在橋的那面幹什麼?

——我們不是約定不再去問它的了嗎?

——但是……

——我想孝敬雙親呢。

——你同父親母親住在一起嗎?

——不是。

——那麼?

——你管它幹嗎?

——我要你同我結婚哪。

西珈忽然沉默了。一會兒「麻日爾卡」又麗麗啦啦地從她的唇間漏將出來。

——不行嗎?

——噯?

——真好笑呵,你這人。

她的紅衫的薊花樣,又在豐膩的酥胸邊振動着,撒散着劇烈的芬芳,她雖是笑着,但是淚珠卻從她眼裏姿意地滾了下來。


過了一會,西珈忽而又想到了什麼似地,打開了桌子上的紙包。從那兒取出比利時產的雕花玻璃的點心盒子,在燈光下照了一照,一條七色的彩虹便從那許多的斷面現了出來,她看得都出神了。

他從不曾想到她的臉皮會這麼樣高潔,她的頸部會這麼樣白皙,她的胸部會這麼樣柔軟的。

雕花玻璃細聲地響着,在氈毹上粉碎了。鄭重地高舉着的她的兩手也隨着下來了。她感到好像已有了二十年似的肩膀的凝結。不知為什麼她感到一種輕鬆的心境,猛把頭滾到男人的懷裏了。

在她的無名指上,阿尼古斯的指環的痕跡紅紅地印着。新買的晨服粘着了白粉末。貞操的破片正在氈毹上發光。


桌子上的電話猛然響了。

——火燒了。從三樓出火了。快,快,快到太平門!

從許多開了門的房間裏漏出來的警醒的鈴聲充滿着廊下。同住在飯店裏的俄國歌劇團的歌女們,都穿着睡衣,呈着很紛亂的樣子,碧眼裏露着憂鬱的恐怖,像蘇儂的美姬,一齊衝到點着紅燈的太平門來。一時間,高調的悲鳴交響着有魔力的和唱。……她們從想不到這強健而有效力的和聲,絲毫不出自柴可夫斯基,也不出自林斯基·戈爾查珂夫,而完全是自己們的新和聲。兩雙失了主人的新婚者的鞋子,親親睦睦地互相擁抱着,殘留在房門口。

他沿着靠在壁上的ZIG,ZAG式的傾斜的救急的梯子,愴愴惶惶抱着西珈走了下來。西珈的裙鈎在梯子的鐵釘上,裂開了。下面的街上,蠢動着螞蟻般的人群。將那在裂開了的裙下面能夠清楚地感覺到的肢腿的曲線,像溶解了似地緊緊地摟在腕上,他有如在夢中地飛下到人叢中來。


——裙子破了。我已經是你的了。

西珈在橋邊這樣說。


黑暗中只聽見傳書鴿展翅的聲音。

他常在這不寐的長夜想西珈。他想起和西珈及另外兩三個人一塊兒去打撲克牌的那一晚。將自己的牌藏起,互相探索他人手裏的牌的那樣的牌戲,一副無表情的,像假面具一樣的,無事地撒謊的臉色是絕對地必要的。這種特別的臉色叫做Poker-face——西珈竟會做這種巧妙的Poker-face,真是出於他的意外。

相愛的男女,可來試一試這撲克牌戲。黑色的,疑惑之戰慄,一定像每菲斯特的暗笑一樣,來襲擊男人的全身的。

那假面具下的她。好一個巧妙的無表情的「撲克顏」!——要知道橋的那面的她的慾念像颶風一樣地來襲擊他的,就是從那晚起的。她當然是大贏的,她把些鈔票馬馬虎虎地塞入「麻古拉眉」的提袋裏,明朗地笑着,就把粉白的腕臂柔靡靡地來夾纏他的頸部,但他卻像石頭一樣地不說一句話,別了她回來了。他連送她到橋邊的氣力都沒有,就在往河岸去的小巷的角頭分別了。

西珈回過頭來,拋了一個似欲告訴什麼的眼色給他,就轉身從那崎崎嶇嶇的小坡,像秋風中的落葉一樣走去。……

他悄悄地起來點了蠟燭。他凝視着那筆直地升起的火焰的時候,他的眼前就現出了大的房屋。在那冷冰冰的房屋裏,西珈和丈夫和他們的兒子,像好幾年都不曾說過一句話似地,互相投着憂鬱的眼色坐着。——對啦,或者她是已經結婚了的吧?

然而這房屋裏的情景忽然改換為一幅臨黑巷的劇場的後門的景色了。門內輕輕地走出西珈。一個泥醉的紳士緊緊擁抱着她上了汽車。那車又不知去向,在暗中消滅……

他的腦筋漸漸奇癢起來。在化裝跳舞場裏同自己跳舞的女人,在那無表情的假面具的下面想着什麼呢?如果悄悄地突然把那假面具脫下來,不知道什麼淫蕩的多情要在那女人的臉上,像章魚的肢腿一樣地蕩漾着的呵。或是什麼純情,像在做夢的小孩子的嘴唇一樣在天真地浮動着的呵。在渡過橋以前,西珈從不曾脫下來的假面具,現着可怕的無表情,在微明中茫然地浮出來了。

他常受幻覺的襲擊。在幻覺中他聽見西珈在調笑他的誠意底的蝙蝠似的笑聲。但是有時他的耳朵卻也曾接到悶悶地像在告訴什麼似的清亮的哀音。

蠟淚映出他的心影,沿着銀燭台,這房間的唯一的裝飾品,默默地流下來。他的空想同嘴唇一樣乾燥了的時候,嗚咽就隱隱地捉住了他的咽喉了。


——我只為生在有錢的人家,不曉得受了多少侮辱。我們想要生活,是和窮人們想要奢華一樣,同是空想,沒有必然性的。而且要養成打壞什麼家名啦,禮法啦,這一類無意義的重荷的強固的意志,我們實不曾有過何等的機會和環境的。也沒有人要告訴我們說,把空閒的一天天只抵抗着無聊,只顧搬運刺繡針是何等消極的罪惡。我們只為了這連自己都覺得麻煩而不正當的幸運,旁人的一切的同情都被遮斷了。我雖然不怎樣希望人家給我同情之類的東西,但是我卻不願受不當的憎厭和輕蔑。

——你的家裏是那麼有錢的麼?

——是的,很有錢。銀行每遇擠兌發生時,父親的心臟便像堆積在搬運車上的載物似地飛跳起來的。

——真的嗎!

——前天我碰到了一個女學校的同期的朋友。她是畢業後就進到一個研究社會問題的雜誌社去活動的。我那時講出這話來時,她便笑着這樣說。我們不是基督,我們不想去救人類。我們要救那些陷在共同的苦痛中的同志。你們,何不在你們同志之中互相救一救呢?所以我說,那敢,我們連救自己的力量都沒有哪。那末你們只好自滅了,她說,這是自然的法則,我們只好為我們自己血戰。我說,說起共同的苦痛,人間不是像地球一樣的嗎?這世間是一方繼續着轉階級這一個大公轉,一方那些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其他一切很多的私轉關係的苦痛也跟着轉的。可是她說,那麼小的苦痛是一跳就越過去了的。對於小資產階級所舉的悲鳴,我們是斷不能用感傷態度的。但因為我們是朋友的關係,我告訴你一個方法吧。——去干戀愛。你們不是可以利用一切的倦怠和空閒專心去清白地相愛着的嗎?無論什麼煩惱都可以在這裏頭融化。從這一點看你們好多了,我的精力的十分之九都要消在自己的主義上,只剩着十分之一可以用在戀愛。所以我們不能夠保持着一個情人。而且守着一個情人是當作一座偶像,當作一個概念的,那是主義的大敵。所以……她這樣說。我聽了她這話,覺得好像失去了心的所在,感到茫無所依的心境。

——你有這麼許多苦惱嗎?

——我同他們不是同母的。我的真的母親是在我兩歲

的時候就死了。

——呃?

——我並不想要怎樣。但是我現在的母親聽說常對我父親哭訴,說我還只有三四歲的時候,當我的意識剛離了牛乳瓶的時候,我的瞳子裏就露着一種無限的憎惡之光。她說,這是我的生母在生前對於自己的丈夫所愛的女性所懷抱的憎惡感情,變做蒼白的潛伏的意識,在我身體中潛伏着,就是這意識在尚天真爛漫的我的瞳子中,像暗中的黑貓的眼睛一樣作祟。她時常以為我要存心作怪,其實存心的卻是她自己。父親怕惹了她的氣,所以關於我的事一句也不敢講。繼母是早想把我逐入不幸的婚姻裏的。她很知道那一種的男子最可以使我不幸。她不願那使她吃苦的我——其實她並沒有吃了我的什麼苦——比她更幸福。人們敢真是一定要這樣憎恨同胞的嗎?……其中似乎最可以使我不幸的是一個銀行家的兒子。他的提琴拉得很好,又是真的愛着我的。前幾天那個媒人一定要我聽他的拉琴,叫我到電話口去聽。繼母也一定要我聽,那有法子呢?後來她出來對他說:你拉得真好,女兒真歡喜你。所以第二次,我碰到他時,我就對他說:你那套軍隊進行曲拉得真好。其實他拉的是穆聶的惜春悲歌。他這個人真會譏誚人。有一次他要陪我去看戲,他倒不刮須子,我問他,他卻很自在地說,不是,我已經刮過一次了,這是我在等你束裝的中間再長起來的,因為近代的男子當女子為別的男人束裝的時候,總要他盡職務痴呆地去等她的,真是……他以輕蔑女人為能事。他是患了輕蔑病的,無論如何能夠輕蔑他人他就覺得自己很偉大。他是被近代最壞的世紀病魔纏住的。下回碰到時,我再來給你們介紹罷。

——你想同他結婚嗎?

西珈突然沉默了。

——你不是歡喜他的嗎?

西珈緊咬着下唇。震慄漸漸地在唇上苦痛地響動了。

——不是嗎?

他追着問。

——是的,或者我歡喜他吧,我們的結婚式你打算送什麼東西?

忽然點點滴滴地她流淚了。

他所追趕的空想的線條也在這邊斷絕,她的影子又向橋的那面消滅去了。在他的頭裏,疑心和憂鬱和焦慮和熱情,好像搖着混合酒一樣被人攪亂了。他對着不曉得要弄出什麼來的自己,張布着監視的眼。

臨河的林蔭路長長地延着。他們倆分袂的橋燈又遠在□□了。街燈照出來的西珈的蒼白的「撲克顏」微微地笑着。□□□—剛才說的話,都是假的。我父親不是富翁也不是□□□□其實是一個女明星。

——女明星?

——怎麼啦,嚇死了嗎?實在對你說罷,我也不是女明星。你如果把女人一瞬間所想出來的空想,一一都刻到那腦子裏去,你不久就要變成狂人了。

——我早已是狂人了。你瞧,這樣。

他說着,忽轉身,背了她頭也不回顧地跑開了。

西珈目送了他片刻,嘆了口氣,然後無聊地扮起無情的臉子,像憂鬱詩人萊諾的手杖一樣,一步步走向橋邊去。和從她的唇間漏出來的氣息一起,像踏着落葉的跫音一樣地——

——願你幸福,

我,流淚。


他在果子鋪裏空等了半個鐘頭,忽然電話來了。

——是你嗎?對不住,我今天不能到你那兒去了!……怎麼啦?

——不。

——怎麼不說……惱了嗎?

——你今天的聲音多麼冷呵。

——你不見雪積滿在電線上嗎?

——此刻你在那裏?

——我在帝國劇場。你,不來嗎?……同那天告訴過你的那個人在着。我替你們介紹吧。……今晚上是柴可夫斯基呵?阿涅銀,……

——阿涅銀?

——對啦。……來嗎?

——去,去。

這時通過電話,他聽到低低的男人的笑聲。他掛了電話,即刻就抓起了帽子。現着挨打嘴巴的笑劇的伶人一樣的臉,他好像聽見了他頭裏的微細組織一時崩了下去的微微的聲音。


街上積滿着白雪。從沿路上的電線,可怕的聲音,像許多感情結做一球而泣訴着似的,在這少有人行的街上響鳴着。他豎起大衣的領襟蔽着耳朵,踉蹌地向前直走。在眼力所及的視界中,是重重疊疊的男的足跡,女的足跡。這裏也是感情的一球球像冰冷了的火柴一樣地被人拋棄在地上。

街面忽然光亮起來。劇場的飾燈在雪後的霧裏映出七色的彩虹。在入口處看見西珈的微笑了。鵯色的紋織外套全面染滿着白鶴的圖樣。她的後面站着一個像禮法書一樣地優雅的,身材很高的紳士。

三個人就在二樓正面並肩坐下。西珈在中央……他拚命地開始把頭中的微細組織堆積起來了。

開幕了。柴可夫斯基的憂鬱的曲聲明朗地靜靜地由樂隊送過來。指揮者的短棒把他的胸膛一聲聲打將起來。

舞台上是一面的雪。其中,只有兩個黑點,阿涅銀和連斯基,像兩隻烏鴉一樣,對着不吉利的嘴。

他拿出自來水筆,在戲單的一端急急地寫着了。

(對不住,你是真的愛着西珈嗎?)

戲單輕輕傳到對手的男子的手裏了。他細細地看了一遍,也拿出自來水筆來。

(在西珈,沒有人愛她就等於有人愛她。)

——呵,什麼?兩個人陰謀着什麼?

西珈格格地笑了。戲單仍在她的膝上,左右的傳來傳去。

(別用那無意義的奇論來愚弄我,我是興奮着的。)

(那是我,我更興奮。)

(你相信你能夠使西珈幸福嗎?)

(能夠使西珈幸福的不是我,也不是你。幸福一走近她,就要掛起假面具來了。)

(我不要你來說明西珈給我聽的。)

(你也是愛着她的一人嗎?)

——真討厭。

西珈突然把戲單揉作一團。舞台上這時轟然一發槍聲,連斯基的身體像枯木一樣地倒在雪中。

——起來!

他忽然大聲叫了。對手的男人,就像痙了筋的蛙兒的肢腿一樣很不自然地站了起來。西珈也將看戲的眼鏡墜在膝上。他忽然在那男人的腰邊盡力地沖了一下。男人一時站不定,蹌了幾步,就越過欄杆,墜到樓下客座的中央去了。「啊啊!」的喊聲。吃了驚站起來的觀客的頭顱,無數的眼睛抬看着上面。舞台上剛才死去的連斯基忽然跳起來。樂聲停了。客席的大吊燈光亮起來。叫喊的聲音!

吊燈的電光開始在他的眼裏動搖。一隻力強的手臂摑住了他的肩膀了。失了規度的他的眼裏,映出西珈的蒼白的臉。好像她的感情都由那大大地瞠着的眼睛裏消滅了一樣,無表情的她的臉。像假面具一樣無感覺的她的臉。——他這時知道了她對於現在死在觀客席的地板上,像一個斑點一樣的男人並不抱什麼感情。同時看見了對於為了她而殺了人的自己連憎惡都沒有的她。


街路樹的嫩芽眼看着它變成綠色了,都會的空氣裏飄滿着春天的芬香。一群滿身浴着松花粉的女學生,無故地興奮着,說說笑笑,沿着大邸宅的籬垣下走回去。春天到了,其中的一人說着,就像達爾克羅斯一樣地任力舉起兩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的當兒,恰巧把在空中浮游的幾萬蚊子吸入鼻孔裏去了。她顰着臉着鼻子。明媚的陽光,向階下的風呂草的盆花漫漫地射着恩惠的光箭。

調查差不多費了兩個月。換上了春衫的預審判事,因對於他的犯罪感到了特別的興味的緣故,今朝很早,就同一個年青的醫學士友人開始着密切的自由審查,知能調查,以及精神鑑定等等。下面的會話筆記,是從中摘抄出來的斷片的備忘錄。


問 被告的感情不曾受過什麼激烈的刺戟嗎?

答 要知道橋那邊的她的激烈的慾念,日夜使我的感情跳動。

問 被告確信知道了它就可以幸福的嗎?

答 我反而覺得必定要變為不幸的。

問 我想,人間不是為使自己不幸的事情而努力的。

答 我以為不確實的幸福是比確實的不幸更不幸的。

問 在被告所知道的範圍內那女人是一個怎樣的性格?

答 她是很會做巧妙的「撲克顏」的女人。但是這不是出於意識底惡意的。她對於現瞬間外的自己的性格,生活,並不感覺有實際性。她連染着她的嘴唇的胭脂的手帕都恐怕留在我的手裏。所以她就使說着什麼好聽的假話,在她自己卻是確實的影像。她說她是女伶,確實她是曾在什麼舞台上站在滿是華美的花環的中央過的。她說她是巨家的小姐,她確是從不曾疊過被條的驕傲的良家的女兒。這是她的強烈的主觀。

問 被告既然知道這一層,被告不是可以不用再去探索她了嗎?

答 人間是不能夠在他人的主觀中安息的。對於一切的事實總要求很冷酷的客觀性。只說太陽是在地球的周圍轉動,人們是不能滿足的。他們必要將自己的眼睛去坐飛機的。

問 她關於被告所謂橋的那邊的她,可曾說了什麼嗎?

答 說是曾說的。但是像我剛說過一樣,那恐怕都是在那說的當兒映在她的空想中的一排很長的假話。若是從這兒推理地去問她,她一定像離水的貝蛤一樣地緘起口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都完全像上了鎖的抽屜一樣,老是沉默。

問 那樣的時候,被告是取什麼態度?

答 總是默默地修指甲,或把「百人一首歌」一首一首想出來,……而且我不歡喜像工廠一樣的女人。

問 被告未曾認出自己的意識有些異常嗎?

答 假如有人說我是狂人,那人必定要接受像罵了軋列力阿的比撒的學徒一樣的惡罵吧。

問 被告是因為碰到女人愛了被告以外的男人的事實而激奮起來的嗎?

答 錯了。她有了幾個情人,她失了幾個戀人,那樣的事和我都沒有關係。因為她同我會合的瞬間她是實在愛着我的。而瞬間以外的她,在她是沒有實在性的。不是我以外有了她所愛的男人,是我以外有了愛着她的男人,只有這一層是我心裏最難堪的重荷。

問 被告怎麼曉得被告所沖落的人愛着她?

答 那是因為他也像我一樣,很想曉得我有沒有愛着她。

問 關於她的貞操觀念,被告有什麼解說嗎?

答 她如果守抱貞操,那不是由於善惡批判,而是由於一種的潔癖,如小心不要把新買的手帕弄髒,不要弄壞自己所有的東西一樣的。在她貞操是一個雕花玻璃的點心盒,如果不意中弄破了,對於那些破片是不會依依不捨的。而且她知道使精神完全脫離肉體的方術。所以比方她說,我是你的了,那是不能算是出於她的純情的。她或者容容易易委身於她最嫌惡的男人也說不定的。或者同她最敬愛的男人在無人島上繼續着清白的交際也未可知道。

問 如下了判決,監獄是在橋的那邊的,但被告不想什麼控訴的口實嗎?

答 我願意過橋去吧。我想在那裏靜念觀音經。然後再拚命來繼續心愛西珈的幻影。

問 你有願事沒有?

答 就拿我房裏的鴿子籠給她做我的紀念品吧。再請你勸她早早嫁了吧。假如有人要遮斷她的幸福,無論是怎麼的人,我也必定脫出監獄去殺他的,就請這樣轉說一聲。

問 比方幾年後,被告出了獄,偶然在街上碰到了她攜着仇人的兒子,被告怎麼辦呢?

答 我想那時我必像瓦特·勞烈卿一樣懇切地去給她行個禮,然後在街上倒立起來走給他們看哪。

問 被告那種的心境是斷念的意思嗎? 答 不是。現在我還像初戀一樣地愛着她。她是我的唯一的戀人。外國曾有這樣的傳說,有兩個相愛的人去登山,女的忽然失足掉下無底的冰河的裂縫裏去了。男的隨把無限的憂愁和誠懇包在黑衣裏,在那冰河盡頭的山麓的寒村中,築了間小屋,在那兒住了一生。據說冰河是以每天走三尺的速力,在人目看不見地流着的。男的要在那裏發見他的十八歲的,像以前一樣的,少女的身體,至少要費三四十年的歲月。這中間他仍懷着女人的幻影,就是風雪的夜裏也在山谷中的小屋裏等着她的回來。即使西珈在一百個情人的中間,為要忘記忘卻了愛術的寂寞,像過港的船一樣,一港過一港,在這人生的冰河底下漂流,我也要永遠為她預備着最後的食桌,在一個秋葉亂打,落漠孤寂的小屋中,永遠等着她的回來的。


於是年青的醫學士,就關於被告的意識,學力,記憶力,聯想觀念,注意力,判斷力,感情興奮性等等,行着種種的詳細的精神鑑定。

最愛女人的男子?叔本華,含有M字的世界的音樂家?穆索爾格斯基,穆查爾特,宮城道雄(Miyagi Micbio)剪髮的美點?風吹時表出動的美。看了沉靜的都會的夜半有什麼聯想?有時想起停止的鋼琴。有時想起飛停在秋空中的無數的紅蜻蜓。等等等……


西珈一個人向河邊去的那個斜坡下去。在空中,星光象徵着冰冷的無關心。她覺得在坡的那邊的空中發光着的,像平時一樣的形狀的北斗星,是很不自然的。自己的心地此時已經經過了這麼樣的變化,然而天體卻和昨日一樣,依然繼續着永劫不變的行程,而人生又踏着同樣的軌道,這很使她感到一種排斥他人的惡意。她的意識又移到她剛才來的市巷上的暗淡的都會底喚聲去了。

但是,使她變換了心境,把她籠入憂愁的黑暗中的事實並不是由劇場的二樓墜下來,壓得像一張熊皮的那個拉梵亞鈴的銀行家的兒子,也不是為了她犯了殺人罪的那個男子的純情。那末?……那是當她領了放在籠裏的一隻傳書鴿,對他說了冷冰冰的一聲再會,從那空虛的裁判所門口出來的時候,所看到的,在往飯店去的柏油鋪道上無聲地走過去的一輛來安那擦過的瞬間看見的男人的臉子。身邊伴着像盛着幸福的「亞刺巴斯多」的酒杯一樣堂皇奪目,梳着隱角式的髮髻的漂亮的新娘。……

那是無論她的行為是怎麼樣,無論她的食慾是怎麼樣,誰也不能污壞的唯一的記憶向暗霧中遠去的哀愁。

要把那最後的心歌至少唱給不相識的人們聽的欲望,現在在她柔弱的肉體中,變成為一縷繫着生的銀絲,西珈望着抱在腋下的籠中的鴿子,拋了溫慈的一眼。


一輛馬車向明朗的朝陽裏走去了。裏面坐着的是他和一個像女伶的穿着很華美的輕紗的女人。馬車轆轆響着搖過橋去。他心裏只覺得輕快。站在橋邊的賣花女兒,現着莫明其妙的臉色目送着這奇怪的馬車。鬱金香和菲萊茄的香氣,融化在綠色的春陽裏,由小車窗的鐵網流將進來。

現在什麼都不管了。自己愛着一個女人。只此就好了。就使過了橋去,從這個鐵網的小車窗,到底有什麼可以看見呢。……

三層樓的洋房變為平房的一連了。處處可以看見這些空地。花園,並列的樹木,灰色的道路。——只有一條的道路,很長,很長,一直延到馬車所往着的地方。忽然在路的盡頭,像不可解的東西中最不可解的象徵一樣,巍然聳起一座大廈。他想這必定是牢獄了。

一會兒,馬車走近門口了。但是門檻上卻看不見刑務所的字樣。同乘的女人忽然大聲笑起來。年老的門房,現着悲哀的臉色,靜靜地開了門。銹着了的鐵鎖發出輾軋聲。老人原是在這屋裏想念着他的像插在花瓶裏的一朵茶花一樣地死去的女兒的。臨終時老人走近去的時候,把男人的信藏在枕頭的下面,張着沒氣的眼睛,握了他的手,高叫男人的名字瞑目而去的,是只有一個的年青的女兒。他想着她最後叫的不是為父的自己的名字,卻是一個平素不相熟的男人的名字,這樣可悲的事實。


西珈早上起來,就走到階下出神地眺望空中。然後她回來由小盒子裏拿出一張紙片,系在鴿子的腳上,再走出庭中,把懷裏的鴿子再緊抱一下,給它親了個嘴,放它飛去。鴿子在空中先兜了個圈子,然後快快地像斷了繩子的紙鳶一樣向南方飛去。

西珈看着那開了門的鳥籠。她覺得她的春天從那兒逃去了。她嘴裏緊嚼着綠葉,就翻身倒在草地上。她的眼睛比眼淚更濕着,明媚的陽光便在她的睫毛上畫了一條可愛的彩虹。

新聞社的屋頂上,一個穿着紫色的工作服的少女雇員,拿起一根插在襟前的縫針觸着欄杆,正在想出嫁啦,電氣局啦,這些瑣事。下面的都會的底面,具有種種的形狀的建築,好像介殼在海中一樣地發着光。

無數的傳書鴿群在澄清的青空裏兜着大圈子,正在新聞社的上面散步。它們的黑影時時從玻璃窗射過。少女忽然看見一隻鴿子,離開了那一群,棲止在近旁的欄杆上。它時時張開可愛的小嘴,展動着圓圓的眼睛靜靜地定止着。它那並不想加入那一群,像長年養在鄉下的村姑娘一樣,獨自孤離的樣子,在少女看起來是很可愛的。她走近去,它也不害怕。少女忽然看見那縛在腳上的紙條了。


入了四月,我要有一榻凸凸舒服廣闊的眠床,床頭吊起個黑九官鳥的籠兒。我要伏身在床上,手托着腮教鳥兒學話。


願你幸福,

我,流淚。


若是它,用嘴的重量,老是嘲笑着,我還要說,

幸福是在應當溢滿的地方溢滿着,

眼淚,又是——


若是再大聲笑,我定要使那涸了的聲音,

我哪,我媽哪,

說要我嫁了哪。


再學這樣的話。


晴朗的街上,三個碧眼的尼姑,戴着雪白的帽子,攜起黑色法衣的裙裾,遮着黑色的洋傘代用陽傘,慢慢走過。溫柔的會話,似微風一樣地從她們的唇間漏將出來。

——春天到了。

——可不是嗎。春天一到我就想起故國的風光。我自從來到這異國,已經度過七度的春天了。

——世界中,無論那一國都是一樣的哪。

——我的妹子,一定穿起長的衣服來了吧。

——我常常同母親在喀斯達尼的那林蔭路上漫步。

——望上帝,賜給我的妹子,一個好的情人。

——Amen!

——A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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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1996年1月1日,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33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屬於公有領域


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區,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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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1996年1月1日,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40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屬於公有領域


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區,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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