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檮杌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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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這王夢笙太史,那年由廣東奉母回家鄉試,其時任天然正在廬陵任下,彼此常見,甚為投契。這天,王夢笙來替葉勉湖送行,順便拜訪任天然,也就請了王夢笙說道:「聽見天翁辭了新建,真是志趨高尚欽佩之至。」任天然道:「實在自己才力不及,我們既落風塵,哪裡還能講甚高尚。」王夢笙又道:「引見何日榮行,將來是否仍到敝省?」任天然道:「引見當擬稍遲,省份更難預定,我倒是想到上海去逛逛,這家眷安置何處才好,當枉躊躇。」王夢笙道:「天翁要到上海,我卻也因為公司裡事要到上海,幾時我們結體豈不大妙,天翁寶眷我看最好同到上海,否則不如住在九江,我弟內人的泰山就是我業師謝達夫先生,天翁也是認得的,正打廬陵教官任上交卸,日內就要過此。他是九江人,不如托他找新房子,將來天翁出門,也可以托他照應照應。」任天然說:「這倒甚好,就是如此罷。」王夢笙坐了一刻去了。任天然告訴和氏夫人,也很以為然,隔了幾天謝達夫過鏡,王夢笙知會了,任天然當面託了他。謝達夫滿口應允。任天然領了咨文,約著王夢笙帶了家眷,一齊動身到了九江,同去找謝達夫。謝達夫見面就說道:「天翁的房子已代覓妥,就在兄弟的間壁是有樓的,樓下的房子不大好,樓上一面對著長江,一面看見廬山,倒也十分軒敞,天翁寶眷,人口不多也住得下了,房租也還便宜,我們停會就去看看罷。」原來這謝達夫住在九江城外,他這房子也有樓對著廬山,那面為人家房子遮住,所以看不見江。任天然說道:「費心,費心。」看見謝警文的轎子進來,曉得他父女翁婿總有話談,不便久坐,就說:「勞動達翁就同去看看罷!」

  謝達夫答應了,當下三人一齊出門。不多幾步就到,是在一家土店裡,進去樓下一米租與這土店,所有餘剩的在外,房子不多,樓上卻是全的,果然甚為合式。有這土店在外頭也覺得放心,這房子也是一位紳士的,全家都在別省做官,就托這土店經管。當下遞了租約,打掃打掃。次日就搬了進來。和氏夫人看這房子,真是「四面高山作屏障,一家終日在樓台」,說比囚在那些衙門裡,眼目舒暢得多了。任天然連庶出的共有三子一女。大的十七歲,取名任達號伯舒,中文還算通順,預備將來帶他進京贅升,順便送入本藉大具補的學堂;二的十四歲,名叫任通號仲撤,因他英文英語尚好,想帶他到上海找個學堂學學;三的才三歲,是庶出的,取名逖;女兒也十一歲了,名叫任逸號佩雲。任天然同王夢笙朝夕過從甚為合適,就同他換了帖。和氏夫人同謝警文及喜姨娘也時來往。

  任天然將家事部署部署,帶了任通,王夢笙也帶了謝警文一同動身,坐的是江善輪船官艙,走出艙口橫門就是船頂,一望長江眼界最闊。謝警文還是那年十一歲的時候,從廣東回來坐過的,如今已將近十年了。天涯芳草,人事滄桑,頗覺得有些感慨,幸喜有個知心著意的司馬相如陪著,也還可以略遣幽懷。這天到鎮江的時候,已有十點多鐘。王夢笙朦朧睡著,謝警文把他推醒,逼著他起來,陪他去看外邊風景。王夢笙不能拂這愛寵的意思,連忙起身同出房來,吩咐家人看好了東西,到了碼頭要留心些。這時,正在六月下弦的時候,夜涼微逼,弓月初升,只見燈火星星,青山阮阮。王夢笙攜著玉人纖纖微步,低嗔輕語,逸趣橫生,真令人瞇雙星,見而生妒也不枉。

  王夢笙曾經銷魂獄中,經過那一番的苦楚。恰好任天然也帶著兒子出來看看,謝警文是見慣了的,倒也沒有甚麼避忌。不一時,到了碼頭,那船慢慢的調頭靠了上去,登時人聲鼎沸,上下絡繹。這頂上一層雖還沒有甚麼人上來,也就覺得嘈雜異常,仍各自回到艙中,就有些賣瓜子、桃子、梨藕、豆腐乾、南瓜子的,跑到各人房艙口兜攬生意。警文叫了頭,買了點說:「我們弄杯酒吃吃,等開了船再去看看進山好不好?」夢笙說:「甚好,甚好!」就在網籃裡取了一個白玫瑰燒的瓶子出來說:「就是吃冷的罷。」兩人淺斟低酌,漸覺微醺,這艙靠了有一個多時辰才開船。那任天然已經睡了,他們也不去驚動,叫小丫頭把酒杯碗盞洗了收好,又同著出來看那遠山屹峙,中流燈火闐寐,映著這半輪皓月,從那冷淡中現出一種清華景象,兩人並肩握手,倚著欄杆,看了半天皆覺得心神舒暢。

  看書的諸位這色字、情字、淫字的趣味,到這種光景才算登峰造極,不過非男女兩人的程度,皆到這個分際,彼此能領略,若其間稍有等差,便不免有個委曲求歡的心思比這樂趣就減了一等。做書的常想:倘使中國婚姻也由男女自擇,或者可以彌此男女程度相差的缺陷。然而,恐只未必見得。你看那泰西小說所載的,其中也往往限於財勢,不能銖𨨄悉稱。

  若像這王夢笙、謝警文兩人,真是不容易逢著呢!不過遇著個講宋學的先生,又要批評他們合不以正了。

  第二天,十二點多鐘到了上海。任天然因為要多住幾天,領略領略風景,就不去住那些名利城、長管、泰安等棧,卻接了四馬頭石路上吉升棧的一張招子。王夢笙也同他同住到了棧裡,各人開了一間官房。那吉升棧旁邊就是個盆湯,王夢笙、任天然看家人把房間鋪設好了,就帶著任通同到這盆湯裡洗浴剃頭。這天也不去看朋友,王夢笙作東,同到金谷香吃了大餐,又到丹桂看戲,謝警文坐的是馬車,他們三人皆是步行,次日吃了飯,任天然要去看管通甫,托他找學堂,王夢笙說:「我也同去。」兩人就坐了一部馬車,到了管通甫那裡,都是熟人自然請見,管通甫道:現在想是卓異進京。」任天然道:「不是的,我們開缺過班,名為引見實在還要遲遲,我這回倒要在這裡多玩幾日,譬如小孩子開在書房裡多少時,也應該讓我散散了。但是我弟二個小孩子同了來,要想替他找個學堂,他的英文英語都還有點意思。」

  管通甫道:「今年多少歲?」任天然道:「十四歲。」管通甫想了一想道:「梵王渡外國人開的學堂聽說很好,回來我們去問問江志遊看。」王夢笙道:「志遊近來可好?」管通甫道:「也還沒有甚麼,前回有人請他開辦一個學堂,他進去了幾時,覺得不合手,又辭了出來,現在的事,我看總是混而已!」

  三人談了一會,就同去訪江志遊。裡面還有兩位客,一位呢是如臯的冒穀民,一位呢是達怡軒。與任王兩位皆是初會,彼此互相招呼。原來這達怡軒,會了兩回試沒有中,他就無意功名。近年開了一個大生紗廠,是一位殿撰公開辦的。達怡軒也附了點股分,因為他人甚誠實、爽直,這廠裡常有事同上海來往,就請他常在上海料理料理。其時,上海尚未設廠,他就在長管棧暫祝任天然同江志遊寒暄幾句,就問:「這梵王渡學堂好不好?我有個小兒要附進去。」江志遊說:「甚好,但是署假將滿,沒兩天就要開學,遲了可不行,有款子沒有?我回來替你跑一趟罷。」任天然說:「費心,費心。」管通甫道:「你既要去就去罷,我們到張園去坐坐,回來在江南春再聚。」

  江志遊說:「也好。」大家辭別。江志遊到了張園吃茶,又碰著一位江前候補同知,姓吳號伯可名以簡的,當著海運滬局的差事,也是管通甫至好,大家也招呼了同坐。有些倌人大姐來,這些人裡頭有許多有熟人的各自招呼,鬧了半天吃了點兒點心,看看五點鐘了,管通甫道:「我們都要到江南春去罷,天翁從棧裡把令郎帶來,不過我們晚上要叫局,不知便不便?」

  任天然道:「哪有甚麼要緊,難道他們大了不會玩,帶著他們學學也好,我是向來不會做道學先生的。」

  大家一齊起身各自上車,到了石路上吉升棧門口,任天然進去領他的兒子。王夢笙也進去告知他的如夫人,他如夫倒也答應了。但是,臨出去的時候,在房門口站著交代了幾句:「那條約可不准忘記。」王夢笙也笑著應了一聲。到了江南春,江志遊已來了,向任天然說道:「這事大約可成,我才到那裡本來額子已滿,卻為有個學生因為父親在別省身故,要去奔喪,不能到堂,今天早上才報的名,要明天領令郎去看看就行了。」

  任天然一面道謝,一面叫任通過來同眾位老伯一一見禮。江志遊說:「這位令郎甚好,明天去是必行的。」冒穀民又同他講了兩句英國話,也還對得上來。冒穀民說:「很虧他呢。」

  那吳伯可又把他拉到身邊,細細問他讀些甚麼書,家裡有些什麼人,定了親沒有,又看看他的手,很親熱了一陣。一會兒大家入座,開了菜單,管通甫拿著筆寫局票。此時,去那增朗之過境之時,已隔了多年,上海花叢也與官場無異,隔了兩三年,再拿從前花榜來看,就有一大半或是從良,或是遠去,或是流落,或竟玉碎香銷。與那隔年的轅門抄差仿不多。曾經有一位先生說,這兩樣東西那歷科題名錄,都可以作道書看,旨成是言。所以,前回書中所說他們叫的那些人,大半風雲流散。管通甫現在叫的是文菊仙的妹子文亞仙,江志遊叫的是顧三寶,冒穀民倒還是老相好翁倩雲,吳伯可叫的是北貴裡胡愛卿,達怡軒賞識的是個揚州人,住在日新裡,叫做張寶琴,王任兩位皆是初到,管通甫薦了個百花裡的王雅雲與任天然,冒穀民薦了個林玉英與王夢笙,是迎春二街的,不一時局都到齊。任天然看這王雅雲風致頗佳,就是有點標氣。正在熱鬧,忽見一個娘姨走到任天然身邊說道:「任老師,你幾時來的?」任天然望他一看,面目很熟,卻想不起他是誰,愣了一愣。那娘姨道:「任老爺,你是記不得我了?我是跟梅夢雪的阿銀。」任天然才想起來,是他從前做的倌人梅夢雪的大姐,說道:「原來是你,那時你還是個大姐姐,今日見變成老娘娘自然認不得了。」

  阿銀道:「任老爺還是這麼樣子會說。」管通甫道:「你老爺變了大人,他大姐自然要變了大娘娘了。」阿銀便改口道:「任大人,你這轉做的是哪位先生?」任天然道:「我昨天才到,這位雅雲先生是管大人做的媒,夢雪聽見嫁了人可好?」

  阿銀道:「也還無啥。」任天然問道:「你現在跟個啥人?」

  阿銀道:「跟局叫顧媚香,在小久安裡,個息來浪,七號房間裡,阿要叫來看看。」任天然道:「也好。」就補了張局票交與阿銀拿去,不一會阿銀同著顧媚香進來,也只十六七歲,一張小圓臉,雖不十分美麗,倒也是個溫和柔慧一路,就坐在任天然左首身邊。任天然略為同他說說,問他是討人還是自家身體,顧媚香說是自家親生的娘。不多時席散,達怡軒邀著到張寶琴家,打了個茶圍。日新裡去北貴、小久安都甚近,大家本想再到胡愛卿、顧媚香兩處走走,王夢笙吵著要回去,也就只得散。次日一早,任天然帶著任通到管通甫那裡,約了通甫同去找著江志遊,一同到梵王渡學堂。那管學堂的同著總教習見了任通甚是中意,又盤問盤問他的中文同英文英語,說:「很好,不用考了,明後進來罷。」任天然也把學費照章交付。

  這天任天然因為要回請王夢笙夫婦,同他們幾位說明改一天再聚。午後,就帶了任通同著王夢笙、謝警文去逛了香園、張園。晚上在長樂意吃了酒,就在群仙看戲。次日,卻是吳伯可請的。因為有任天然的世兄,也就在海園春招待客人,倌人皆是原班。那吳伯可甚愛任通,又同他談了半天。倌人來了問他:「可好?」他說:「好。」又問他:「你可要叫?」他說:「我大了有了錢,也要叫的。」說的那些倌人都笑了。散席之後,約到北貴裡胡愛卿家坐了一坐。任天然又邀著,到顧媚香家打了個茶圍。媚香的娘,本來也是做倌人的,應酬甚為周列,看見任通,曉得是任大人的少爺,拉著問了些話,拿了多少果子與他。又問任大人共有幾位少爺、小姐,任天然道:「三男一女,這是第二個。」媚香的娘道:「真好福氣。」談了一會,又是王夢笙催著要走。次早,任天然把任通送進學堂,謝警文嫌這棧房悶熱不願住,王夢笙托江志遊在斜橋尋了兩間外國房子,甚為幽雅,不過房租貴點,好在王夢笙倒不在乎此,也是這天搬過去的。晚上是江志遊請,在清和坊二街顧三寶家。

  原班之外,又添了一位畢韻花,是個報館主筆;一位祝長康,是人壽保險公司的買辦。畢韻花叫的是新清和的洪秀蘭,祝長康叫的是公陽裡的小玲瓏。這天席間,任天然同顧媚香說:「我借你那裡請客可好?」顧媚香道:「怎麼不好?阿奶前天就叫我同你說,我不過向來不好意思嬲著人家吃酒,而且曉得你少爺在跟前,總有不便,雖然你不拘這些,還是孝子請兒子呢?還是放他一個人在棧裡?」說的任天然也不禁一笑說道:「你倒真聰明。」當晚,就邀了管通甫、王夢笙到媚香那邊,開了個單子,請的是吳伯可、達怡軒、冒穀民、畢韻花、祝長康、江志遊。任天然道:「我要請請日升昌的袁子仁、三晉源的沈為謙,不過我忙還沒有去找他呢。」管通甫道:「這樣子反台了,何不連公信的屠桂山也請一請?」任天然道:「也好,我明天一起去找罷。」加上管通甫、王夢笙共是十一位客。

  管通甫望著顧媚香道:「恭喜恭喜!」顧媚香羞的走了開去,他的娘說道:「正好,就請管大人做了媒人罷。」王夢笙看看鐘,倒又催著要走,任天然道:「真真奇怪,我們在南昌,你晚上吃酒,也常到三四更天才回去,怎麼到了上海你如此性急起來,天天催著走,到底是個甚麼緣故?」王夢笙被逼不過,只得說了出來。

  原來在輪船上,他這位二夫人就同他立了條約說:「家裡姊姊那是我甘心讓他的,此外的人我可說明了容不得,上海是個萬花筒,這裡頭自然總有幾個出色的人具有捆仙的手段,你是個風流富貴的公子,那是人人見了愛的,我同你約定:花酒許你去吃,只許人請你不許你請你,要作東只許在館子裡,不許在堂子裡,每天十點半鐘總得回來,違了條約那我可是不依的。」王夢笙安敢不畫押呢!那裡,棧房裡臨出來警文在房門口吩咐的就是申明這條約。王夢笙是個熟諳交涉的人,萬不敢背了條約。把這緣故說明,管通甫道:「夢笙翁如此怕夫人,倒看不出。」任天然道:「這也難怪我們這位如夫人,也真值得一怕,要是我有這麼一位如夫人,我也是怕的。」管望甫望著顧媚香笑了一笑說:「你聽聽,將來記著點。」顧媚香低了頭也不答言。任天然道:「不要叫夢笙為難,我們走罷。」次日,任天然去找袁子仁,袁子仁見了說:「天翁前回在上海,兄弟在此,這回天翁來,恰好兄弟又剛剛出來,真是巧極。」

  任天然道:「我曉得你換班,正不知你回來沒有?前天,管通甫說起才知道,子翁前月底才接事,連日要想來,實在沒空。」

  袁子仁道:「才看見你的請客單子,我沒有請你,倒先叨擾。」

  任天然道:「那有甚麼要緊。」坐了一會,又去訪沈為謙,沈為謙道:「我們南昌一別又將一年,天翁的款子早經匯到,我正在訪問天翁的住址,今天早上,看見你的請客單子,才曉得小公館已經定下了。」任天然道:「才吃第一臺酒,哪裡算得小公館,我到了這幾天,為送小兒進學堂忙得不可收拾,所以,未來奉陪,抱歉得很。」又同他打聽打聽上海各項生意的行情,又說:「我有點銀子,要想存放存放,你看哪裡好?」

  沈為謙道:「有多少?」任天然道:「也不多,不過一萬兩。」

  沈為謙道:「我看還是恆豐、正德這兩家銀行穩當,不過只有五釐利。」任天然又去找了屠桂山。

  五點鐘到了,顧媚香那裡有人請。過了一會,看看天色將晚說:「我們早點邀客罷。」就寫催客條子,叫相幫送去。七點鐘,先後到齊。媚香的娘道:「人多天熱,用三張方桌拼著寬綽些,好在房間還大。」大家都說甚好,一面發了局票。屠桂山前回邀的那位李秀卿早已藏之金屋,今天叫的是迎春坊四街的楊燕卿,袁子仁是百花裡袁寶仙,沈為謙是普天慶裡沈桂雲。大家入席,張寶琴最先來了,顧媚香央他吹笛子,唱了一枝「天波雲間」。王夢笙叫好,再四央求他又唱了一枝「攜手向花間」。然後,媚香接過笛子吹著,寶琴唱了一枝「原來奼紫嫣紅開遍。」各人叫的局也陸續到,看楊燕卿走了進來,管通甫就說道:「滿牀,我來了,昨天同屠大人紮了幾轉?」楊燕卿在管通甫身上打了下說:「飯桶,你再要混說。」楊燕卿先在屠桂山身邊坐著,那畢韻花、祝長康都叫過他,楊燕卿向著畢韻花道:「你好,叫也不來叫叫。」畢韻花道:「我曉得屠大人叫了你,見面再轉不是一樣。」楊燕卿道:「叫你掉脾。」

  又問祝長康可要轉局,祝長康也只得答應,管通甫道:「這遭不是滿牀找,竟是滿台找了。」楊燕卿被他說急了,拿了一個海棠果正在砸過來,忽見阿銀喊道:「行大人朋友來。」任天然抬頭一看,只見進來了兩位氣宇軒昂的客人。一位認得的是曹六洲,那位卻不認得,任天然說道:「有趣有趣,六翁幾時到的?」席上的人也差不多都同他認識。江志遊說道:「大錯先生來了,又有幾天熱鬧呢。」袁子仁、管通甫又同那位招呼道:「琴翁是同錯翁一起從湖南來的麼?」那人道:「正是。」任天然又趕緊向那位招呼,一面叫添兩個座兒,好在是三張桌子拼的,也還不擠。

  原來,任天然不認得的這位,就是前回管通甫問范星圃的那位鄭琴舫。他是蘇州人,浙江候補同知,因丁艱去找他表弟范星圃,現在服滿回剩那位曹六洲名鑄又號錯庵,是常州北榜舉人。他真是名高四海,當道爭迎。但是性情剛直,不合時宜,到處弄到不歡而散。他也是厲尚書的門下,厲尚書因他就了熙帥的職替他餞行,也還有幾位同門在坐。厲尚書規勸他總要斂才就範,不可一味任性,說了許多的大道理,他實在有些受不得,當下說道:「老師教訓的話,門生都懂得了,若要照這樣的法子,以為杯踡,寧蹈東海而死。老師做官做人的道理,門生卻不甚佩服。就以筆墨而論,老師做試官,會中了門生,門生若做了試官,是斷不會中老師的。」氣的這厲尚書鬍鬚直豎,從此鳴鼓而攻,屏諸門牆之外。在熙帥那裡處的總算最好,然而,有一回熙帥保舉人才,他先沒有看見稿子,等稿子發了,他才曉得,他說裡頭有一個是不應保而保,還有一個是應保而不保的,就同熙帥大鬧,鬧到熙帥把摺子追回來改了才算。又在梁培帥幕中大不以范星圃為然。同任天然兩次做同事,卻還要好,常同梁培帥議論人才。梁培帥說任天然不過是個誠慎之人,范星圃才是個救時之彥。他說:「任天然還有點真性情,范星圃純是客氣,這人得了意,甚麼事都可以做的。」梁培帥又問道:「我呢?」他道:「可以算得一個廳臣。」梁培帥道:「你說我怎麼廳呢?」他道:「有愛才意而無知人之識,怎麼不算廳?」梁培帥也要算寬宏大度的人了,聽了這話,也就很有些不高興。還有一位陝甘總督,卑禮厚幣把他請了去。這位總督自命是一代名臣,不在曾胡左李這下,同他閒談起來,要他點題,他卻替他點了「無賴」兩個字的微號,那位制台也只得乾笑了一笑,自然也是席不保暖。當時,還有兩位稱為朝廷柱石,士民、山鬥、豪傑之士,大半樂為奔走。他說,一位是專收贗品新的名人書畫,一位是專收製造不精的洋貨。又到了江南,看了魏琢人,說他是個少正卯,我若秉政,當先誅此。

  後來因為從那不必講究經學的議論,幾乎鬧到驅逐查辦。到了湖南,他說那位撫台是個椽吏之才,也不足與為。卻很賞識湖南的堂子,說那一省的官場人物,還不及這幾家堂子裡的姑娘,就在那裡賣文弄字,買笑進歡,倒很勾留了幾時,才同鄭琴舫結伴下來,一到就去找管通甫,曉得在這裡,所以跑來闖席,大家問他這回叫誰,他說:「我有好多時不來上海,聽說現在有個出名的滿牀找,我卻想與他比比手段,我就叫他罷。」大家笑著指著楊燕卿道:「這不就是。」楊燕卿倒也弄的有些不好意思,曹錯庵道:「這是哪位的相好?我可要割靴靿子了,不要見氣。」達怡軒道:「他的相好檯面上就有三位,若要動起氣來,恐怕錯翁要吃虧呢!」管通甫道:「他是打死過洋兵的,哪怕他們,三十個也不是他的對手,或者滿牀找還可以制他。」這時候楊燕卿正坐在祝長康身邊,祝長康就把他的荳蔻盒子,雙手送到曹錯庵的面前。楊燕卿跟著過來,叫了聲曹大人,曹錯庵道:「你不用叫曹大人,你就叫我曹大錯就是了,我是聞名特為相訪的,明兒我來吃酒,吃了酒可就要同你比試比試行不行?」這楊燕卿卻也羞的說不出口,說道:「這人真少有見的。」曹大錯道:「不是這麼說,你答應呢就算數,不答應就不必坐過來。」這楊燕卿只得紅著臉道:「依你可好。」

  大家鬨堂一笑。任天然道:「錯庵,你怎麼現在竟叫大錯了?」

  曹錯庵道:「我本來早已就錯,現在愈錯愈大,所以,竟自封大錯。」鄭琴舫沒有人,媚香的娘薦了樓下的花文琴,叫上來一看,倒也很柔媚,大家鬧到十一點鐘方散。王夢笙已先回去。這天呢,顧媚香也想留又不好意思留,任天然也想住又不好意思住,後來還是各散。

  次晚,曹大錯的酒請的仍是原班,任天然的局票發去不多時,只見阿銀走來說道:「先生今天受了涼,這會還沒有起牀,任大人叫他又不肯不來,叫我先來招呼一聲。」任天然道:「既然受涼萬萬不要勉強,你趕緊去說聲,你再來罷。」阿銀就姍姍而去。這天,楊燕卿席上共有四個局,他唱了一枝「思凡」、一枝「紅霓關」、一枝「開篇」、一枝「小調」,無一不曲盡其妙,真是色藝俱佳。管通甫正在稱贊,忽見阿銀已立在任天然背後,便說道:「阿銀你幾時來的?你既然代得局,總也打算到底了?」阿銀道:「我這樣的老太婆還好打底?」任天然道:「哪裡能算老,我做梅夢雪的時候,大約你還沒有開苞呢!」管通甫道:「只怕就是任大人替他開的罷。」說的阿銀急得要走,管通甫連忙拉住他說:「怪我不好。」阿銀一直等到席散,同著任天然到顧媚香那裡。任天然進房看見下著帳子,趕緊坐到牀沿口,伸手在顧媚香頭上摸了一摸,燒和滾燙,問他怎麼樣,顧媚香道:「不過頭脹口飽悶,剛才吐了一回倒鬆動些,你們檯面散了?我本要撐著來的,因你叫阿銀再三攔著,恐怕來了倒反叫你不放心,其實我要撐也撐得動。」

  任天然道:「你好好的養養,我明天卻要請客,還要這裡請,你可不必招呼,你要撐著勞動那就同我見外了,檯面就擺在客堂裡。」媚香道:「我明天就會好的。」任天然道:「那更好。」

  說著到窗口桌上取了一張紅單,寫了一個請客單子。原來,任天然今天找了正經銀行管事的許麗生,講究了存兩萬銀子五釐行息,明天托晉源撥交,所以得請請他。就請沈為謙、袁子仁、管通甫、王夢笙作陪,單子交代叫相幫的去請。仍舊坐到牀沿上陪著顧媚香。看看到十二點鐘,阿銀開了稀飯上來,任天然吃了,問媚香可要吃點,媚香搖搖頭。又坐了一刻,媚香忽然又要吐,任天然趕緊扶著他的頭,一手托著他胸膛怕那牀沿扛著。媚香吐的急,任天然的官紗小衫上濺了好些,任天然等他吐完,要茶來與他嗽口,扶他睡好。打粗的老娘姨進來收拾了,媚香的娘跑來看看說:「阿呀!弄了任大人一身。」任天然道:「不要緊的。」阿銀說:「你快些脫下來洗洗罷。」

  媚香也說:「你快脫罷,很齷齪的。」任天然說:「你好好的睡,不要管這些。」一面把小衫脫下,天氣熱,裡頭還有件外國線衫,也就不再穿了。等阿銀把小衫洗好,鐘上兩點,任天然向阿銀說道:「你轉去歇歇罷,我還在此坐坐。」阿銀也就回去。媚香吐了這一回,見有天然在面前陪著,心裡一開倒也朦朧睡去。天然仍舊坐著陪他到四點鐘的光景,媚香的娘不放心進來看看,見媚香已經睡熟,天然還坐在那裡。媚香的娘道:「任大人辛苦了一夜對不住的,他已經睡著了,你也靠靠罷。」

  任天然答應了媚香的娘,也就下樓。任天然也微微有點倦,就在外牀睡下。到了六點鐘,媚香醒了,要吃茶,天然趕緊起來,看雞鳴壺裡的茶尚溫,就倒了一碗拿著與他喝,自己也喝了一口。媚香道:「就是你一個人陪著我?」任天然道:「你娘也來了好幾回,差不多也到天亮才睡。你這會子可好些麼?」

  媚香道:「輕鬆得多,只是沒有力氣,你摸摸看,大約退了熱了。」任天然摸了摸頭上,果然涼卻些。媚香又拉著他睡下說:「我心裡跳得很,你替我按著點。」任天然拿手替他輕輕的按住,他就枕在任天然的臂上,兩人均沉沉睡去,醒時已十點多鐘。這天,任天然就在媚香房裡坐到晚,等客到齊,媚香說:「我好了,檯面還擺在房裡罷。」任天然執意不肯,還是在客堂坐的。媚香因沒有梳頭,不好到檯面上去,只在房門口招呼兩句,說怠慢諸位對不祝席散,任天然看媚香好了些,仍要回棧。媚香道:「你來我同你說。」及至到了面前,停了一停說道:「你還回去明天再說罷。」第二天是達怡軒請,在張寶琴家,只有曹大錯、王夢笙、冒穀民、任天然、管通甫、畢韻花幾個人。楊燕卿一到,大家就問曹大錯究竟如何,曹大錯道:「雖然他也進了降書,到底算得一員健將,而且箭茅後勁無一不工,也算是名不虛傳。」燕卿雖然不懂,曉得不是好話,在他身上擰了一把說:「我沒有看見過拿這些話逢人便說的。」管通甫道:「這也是替你揚名的意思,你看明天畢老師就要替你上報了。」楊燕卿拿了兩顆新蓮子砸來,管通甫接著,剝來就吃,楊燕卿也就一笑了事。

  這天,顧媚香已能照常出局,一直坐到席散,拉了任天然步行而歸。哪曉得天要下雨,到了門口,已有兩個大雨點子打在身上,進了房裡,那雨就下大起來。兩人都說幸而走的快,不然要著雨了。這雨越下越緊,十一點多鐘還沒有祝任天然道:「這雨怎麼還不住?」媚香道:「你今天還要走麼?」

  任天然道:「我今天又沒有吃酒,怎好住呢?」媚香道:「我是自己的親娘,那裡拘這些,我娘雖叫我吃了這碗飯,卻留客不留客,總隨我的便,從沒有勉強我,所以我的客也甚少,我也不大肯輕易留客。因為你待我還不是像那些大人們,拿著堂子裡倌人,當作是些甚麼東西,花了兩個錢就要叫人家低頭服小的,聽他播弄才願意。所以,我就有心」說到這裡臉一紅就咽住了,任天然故意追問道:「你就有心怎麼?」媚香紅著臉低低的說:「留你住,我娘也早同我說過是不拘一臺兩臺,我看你同任大人很好,隨你們的便罷。那天席散,我本想留你,一來有點不好意思,二來我那晚就覺有點弗適意,不想第二天就病起來,累你忙了一夜,我這主意卻更拿定。昨天,因你上一夜沒有好好的睡,所以讓你回去,今天難得下雨,你再要走就對不住我了。」說著就叫阿銀開稀飯,一面就去卸妝。

  他的娘也走了進來,媚香望他娘說道:「今天這麼大雨,再有堂客我可不去了,娘想法子回報罷。」他娘笑道:「阿囡好好的陪著任大人罷,有堂客,我替你回報,本來你才好,深更半夜的,我也捨不得叫你出去。」他娘說著又下了樓。任天然趁著媚香對著衣櫥卸妝也走進去,並肩照著,只見鏡子裡的媚香嫣然一笑。兩人吃了稀飯,老娘姨吹了保險燈,點了一盞油燈在牀面前,桌子上打了水,收拾完結,帶門而去。兩人含笑入幃。正是七月上旬天氣,羅帳低垂,燈光斜射,覺得那韓新鶴室情待「臂玉香浮光緻緻,口脂馥射氣綿綿」兩句摹寫的也還不差。看書的諸位,就是堂子裡玩笑,也須要兩廂情願才有些趣味,若是倚著勢力銀錢勉強成就的,那倌人就陪你睡著,也不過像那書啟師,即做那賀年賀節的通稿、廚子辦那四大例菜,試問有何趣味呢?次日十一點鐘方才起來,任天然開銷二十四塊錢下腳,至於小貨只類應酬了多少那就不得而知。請諸位見著任天然代問問看。從此以後,任天然無一夜不住在媚香這裡。

  有兩天遲了不來,媚香也必定要派人尋的。那棧中牀塌竟成虛設。有一天,任天然與顧媚香還在交頭同夢,阿銀忽然推門進來叫了聲「任大人!」任天然驚醒問:「甚麼事?」阿銀道:「大人的當差的來說,棧房裡有位遠來的客,等著要會。」任天然想是哪個呢?就說:「你叫當差的進來罷。」媚香也醒了,連忙起身跑進後房。任天然也坐起來,看表上也有十點多鐘,那家人上樓進房回道:「江西的全大人來了,說有話等著要會老爺。」任天然想這是全似莊了,他來做甚麼呢?究竟這全似莊因何來到上海,必須等任天然回了棧,問了他才能曉得呢。

  任天然聽見全似莊來訪,趕緊起來洗面漱口,穿了衣服回到棧房。全似莊正坐在房裡吃水煙,任天然道:「不知道老憲台駕到,失迎失迎!」全似莊道:「天翁出門如此之早?」任天然道:「不瞞老憲台說,舊屬昨晚是在堂裡歇的,才起來。」

  全似莊也只笑了一笑。任天然又道:「老憲台是今天到的,今兒輪船何其早,住在哪裡,這回到上海有何貴幹?」全似莊道:「今天這只船很快,我叫家人把行李押到長發棧,我就過來奉訪。因為瑞久帥委來採辦軍火,要同天翁商量商量,看哪家好。我們同鄉至好天翁萬萬不要如此稱呼!」任天然道:「老憲台是舊屬的親臨上司,怎麼好不如此稱呼呢?」全似莊道:「天翁若再這樣,我只得稱大人卑府了。」任天然沒法才答應改口說道:「洋行呢,也有兩家熟的,但是這裡頭經終不大了,不如去找找管通甫罷。」全似莊道:「我也這麼想。」任天然就約全似莊同到九華樓吃飯,一起去找管通甫。彼此寒喧已畢,說明來意,管通甫道:「買軍火的事卻不大容易,其中弊病甚多,我們姑且去找找公信的屠桂山看。」大家一齊到了公信洋行,屠桂山見是生意上門,恭維之至,連忙取了圖樣本子,呈與全似莊說:「要哪幾種,請太首揀定了,通知一聲,好知會洋東取出來看。」全似莊見一時看不清楚說:「我且帶回去看看,明天再商量罷。」任天然因全似莊初到,總得替他接見,就問似翁先生堂子裡到不到,全似莊道:「我以前常玩的,這回恐怕不便。」任天然道:「那麼今天晚上就在海國春罷,我叫人去定那第一號房間,又寬大,又兩面隔街風涼些。」

  全似莊答應了,任天然就同著全似莊到長發棧作為回報,順便又約了達怡軒。這晚,任天然請的是全似莊、屠桂山、許州謙、袁子仁、達怡軒、曹大錯、鄭琴舫、管通甫、王夢笙九位。

  六點多鐘陸續到齊,點了菜,任天然拿著筆要寫局票問道:「老憲台叫不叫?」全似莊道:我從前在上海是很玩過一陣的,並不是什麼道學,管通甫也曉得的。但是做過了現任知府,而且瑞久帥、范唐訪再三吩咐說,這回軍火辦妥就委兄弟的缺,怕還在沿江居多,這回叫局似乎不大穩便,諸位卻盡管叫,我也還要領略領略,天翁現在盡可快樂快樂,將來引見天翁,得過兩次明保的人放缺必快,我卻要奉勸,到那時候也要收束收束呢。這個聲名是官場最要緊的,天翁以為何如?」那曹大錯聽了這些話,很有些不耐煩,就嚷道:「若要叫我不在外頭嫖,就請我做中堂督撫我也不願,所以我不做官。天翁快發局票罷,我還要到小玲瓏去碰和呢。」

  席間,管通甫問起范虛訪到任後如何?前回過此地沒有多耽擱,我只見得一面。全似莊道:「那真是個有守有為的大才,到任之後整頓的事情不少,他是做過江西幾任府外的,所以,利弊盡知,下屬無法矇混。」曹大錯道:「范星圃呢,人是個能幹,不過手段太辣,專講究的是獲上之道,這回在湖南尋得士類寒心,恐怕這人將來難得善終。」管通甫道:「你怎麼不勸勸他呢?」曹大錯道:「這種人怎麼能勸,琴舫不是勸了幾回,他那裡肯聽,琴舫也只好不可再阻止,所以這回邀他同到江西,他沒有肯去。」管通甫道:「不錯,似翁要辦軍火琴舫可是熟手,不妨邀他看看。」全似莊也就趕緊同他攀談了一陣,邀他明天同去,鄭琴舫也答應了,不多時局已到齊,王夢笙又嬲著顧媚香、張寶琴兩人,還是一吹一唱。

  全似莊倒也甚為嘗識,管通甫道:「今天廣東來了好幾位大紳士闊官場,都是來議贖粵漢鐵路的,我也有幾個熟人,明天要請請他們,似翁太首不嫌簡褻,明天還在這光奉約罷,諸位也就此奉計。」大家也都答應。管通甫就叫了細崽來,吩咐他明日仍留這號房間,五點鐘來,細崽連連聲諾,大家還要去打茶圍碰和看戲。全似莊卻心心念念惦記著買軍火的事,又同鄭琴舫殷殷訂約,問道:「琴翁住在哪裡?」鄭琴舫道:「住在後馬路福興棧。」全似莊說:「明天午後奉訪。」鄭琴舫道:「供候供候。」全似莊匆匆道謝回棧。已有好幾家洋行買辦來訪過他,當有兩位候著未去,一位是同和洋行買辦丁攬臣,一位是哈孚斯洋行買辦麥仿松。全似莊當下同他兩位見了,也各留了些圖樣。第二天早上,又來了幾家,全似莊竟被他們弄的沒法。這軍火生意洋人本來是極公平的,只因中國向來彩買的委員視為優差,這些買辦樂得奉承,大家都有些甜頭,就如這位屠桂山,本來一個光身漢,現在已經尋到三十萬家資,二品頂戴,嬌妾美婢,大廈高屋,大家如何不羨慕呢?所以爭著做這生意。聽見哪一省來了一位採辦委員,就想法子去靠近他,比那第一樓的野雞還要慇懃些。全似莊因管通甫說鄭琴舫是個內行呢,飯後就到後馬路福興棧去找他,同去看了幾家存貨。

  鄭琴舫都說不佳,價錢也太懸遠,全似莊也就不敢答應,心裡卻甚著急,總想快點把這事弄成,可以早些去署缺,看看天色已晚,只好同著鄭琴舫去赴管通甫之約再說。

  管通甫今天所請廣東來贖鐵路的幾位官坤呢,一位是傅湯來號又新,是一個做佐俚出洋的,在外洋混了二十多年,賺了有數百萬家資,前年報效了一筆巨款賞了一個京堂。一位呢,是田人芸號廣生,是個香山拔貢,靠著沙田起家,香港、澳門、廣州、佛山、石龍開有十幾處的銀號當鋪,也是個二品銜的候選道,有六十多歲了,他到六十歲的時候,還沒有兒子,本家子姪強逼著要過繼與他,並兼有個要替他主持家產的意思。他正在沒法幸遇著一個異人傳了他一個下種子秘方,他因為各處做的生意多,近來這些管事的欺他年老,常常舞弊,必須不時親往盤查,就在各處舖子左近弄所房子,把這些姬妾分派住著,他卻到處周巡,每處住個十日八日。哪曉這個法子一行竟是財丁兩旺,不到兩三年工夫,十幾位姨太太都有了生育,他是晚年得子,尤為高興,每生一位,必要替他做三朝做滿月,拜請客,熱鬧幾天。現在已經有了五六個兒子,七八個女兒,那些想承繼家產的族人,都只好偃旗息鼓的了。這個種子秘方,似乎比那些龜鞭再造丸、三鞭酒要驗些呢,有錢無子的須要試試。

  一位呢,是廖得中號庸庵,捐了一個浙江試用知府,向來在廣東包闈的。近來為停了科舉很折了點本,想在這鐵路裡撈回點兒,所以撮聳著傅京堂,來上海打主意。一位呢,就是增朗之,他到廣東當了兩次小官,又當了一次白沙緝私署。一年的潮陽財運總算不壞,前年在賑捐案裡,捐了一個候選知府。近來因為新任制台風厲,想避避風頭,聽見這位傅京堂要辦鐵路,跟著混混看有什麼可以插手的地方。一位呢,是浙江寧波人,叫單鳴盛號鳳城,本來也是個廣東佐雜,向來當那催收緝捕經費的差使,很弄了兩天,又在拿獲會匪的案內,保了個候補缺後知縣。近來因為制台風厲,靠賭吃飯的都不大討好,所以就過了班,改指江西。不過跟著他們幾位同來的,鐵路一時沒有眉目,就預備引見到剩全似莊同鄭琴舫到海國春的時候,這幾位都已到齊,彼此見過,任天然、王夢笙、袁子仁都先到。管通甫道:「今天還約了你們江西的一位新同寅。」全似莊道:「是哪一位?」管通甫道:「就是新放的南昌遺缺府郅幼嵇太首,他放缺下來回山西原籍走了趟,回到天津,因為長江一帶道路不熟,天津有位朋友寫信託我招呼的。」說著,細崽喊了聲:「客到!」只見一位黃鬚高顴方臉年約四十六七的人進來,管通甫迎著招呼說:「幼翁來了,正要來再催。」郅幼嵇道:「我從通翁那邊出來,並沒有回棧就到什麼愚園、張園逛了一會,天也就不早了,就叫馬車一逕到這兒,是不是比由棧裡來近些,我可不曉得。」袁子仁又向他招呼道:「才過去回候沒有會見。」郅幼嵇拱手道:「失迎,失迎。」管通甫又指著任天然、全似莊道:「這兩位都是江西得過明保的闊同寅。」彼此見了禮,那單鳳城聽得這三位都是江西道府,趕緊走過來,一位一位的請安說:「卑職才到,還沒有到各位大人那裡拜見。」管通甫又趕緊替他報了姓名履歷,然後各人相見,不多時客已到齊,只差曹大錯一位,正要去催,只見細崽拿進一張信片來就是大錯的。說是自作主人,在楊燕卿處碰和,不能來了。大家入座,管通甫道:「我們幾位常聚的,大約所叫都是原班。」屠桂山道:「我今天要換一個。」管通甫道:「是不是大錯的?」屠桂山道:「那倒不是,因為今天在張園碰著一個老相好,不好意思不叫叫他,你也是熟人,就是西薈芳的武林林。我同他本也沒有什麼道理,他的客人也真多,碰著就有交情。不但他如此,就是他那娘楊四姐,綽號叫羊媽媽的徐娘,雖老姘頭也還不少,聽說還是好人家的出身呢。」管通甫又讓傅大人叫,那個傅又新道:「隨你們薦罷。」管通甫薦了個花翠珍,瀋州謙薦了個左芸台,屠桂山薦了個瑤月閣,他都叫了。又問郅幼嵇可叫,郅幼嵇道:「也想見識見識。」

  屠桂山薦了個花笑春,袁子仁薦了個盛月娥,廖方庵是前次叫熟的賽叫天,增朗之問起陸薇香,管通甫道:「早已到天津去了,他的妹子陸芷香也還好,不如就是姨夫弄小姨妹罷。」增朗之那時也見過才十歲左右,也還清秀,就答應叫他,單鳳城,管通甫薦了個朱素琴與他,又薦了個薛蓮卿與田廣生。一時局到,花翠珍的洋琴、盛月娥的琵琶合席,無不稱贊。這朱素琴唱的崑曲,全似莊、王夢笙大為賞識。管通甫說:「還有個老名旦張五寶,歲數卻大了,面目也不佳,崑曲可真好。」增朗之道:「這人還在行,我卻領教過的,真不錯。」郅幼嵇、王夢笙、全似莊都說何時叫來看看。單鳳城回首,管通甫說道:「既是幾位大人要聽,就替我叫了罷。」管通甫就替他寫了局票去叫,不多時來了,唱了一支「北陽」、一支「刺偉」,卻真個聲情激越,鄉音遇行雲,大家都說名不虛傳。傅又新叫的幾個都不大中意,卻看上了袁子仁叫的袁寶仙,就問袁子仁道:「貴相好芳名叫什麼,住在哪裡?」袁子仁代答了,就說傅大人賞識,就轉個局罷。傅又新說:「怎麼好分愛?」袁子仁道:「這是上海常有的事,有什麼要緊。」說著,就把蘭蔻盒子送了過來,那傅又新也接了。全似莊道:「本來袁子翁同姓為婚理應斷離。」管通甫道:「到底是做過現任黃堂的,斷的實在不錯。」袁寶仙曉得這傅大人是個廣東巨富,就放出本事來巴結他。這傅大人甚為喜歡,說:「我們就翻邏去罷。」大家看天色還早,也都願意湊趣。袁寶仙見上了咖啡,就叫娘姨回去招呼,自己卻賴著要跟傅大人一車同去,傅大人開心之至。

  席散大家同到百花裡,一同上樓寬了長衫,袁寶仙讓傅又新、袁子仁在炕上吃煙,自己靠在傅大人身邊燒著,一面就叫擺台起手巾,重新入席。雖是雙臺也就坐的滿滿的,王夢笙忽想起,向著全似莊問道:「全大公今天也破例了?」全似莊道:「我昨天想了一想,請客是朋友的權,朋友要請在哪裡,只得聽朋友請在哪裡,不好個人之見強主就賓,這個例不能不破,叫局不叫局是自己的權,那個例是拿定主意不破的了。」單鳳城看各位老憲台都喜歡玩笑,再三嬲著管通甫替他代邀各位,明天在朱素琴家。任天然看這人討厭,不大願意。全似莊卻很喜歡朱素琴,倒先答應,任天然也就不肯違眾。這天席上,屠桂山秘密的約了鄭琴舫,明天十點鐘在九華樓談談。鄭琴舫曉得他另有用意,也就隨口應允。席散之後,袁寶仙斷無不蟠住傅又新之理,達怡軒約著任天然同路,各盡所歡,王夢笙是謙守條約的人,自然早歸洞府,其餘的行蹤所至,也就不能一一詳記了。

  次日早上,鄭琴舫剛起來屠桂山就來催,請到九華樓,那麥仿松、丁攬臣都已在座點了菜,吃了兩杯酒。屠桂山道:「這回江西這筆生意我們三人商量了同做,卻要求琴翁在裡頭作成了,將來事成之後,除照例之外,我們三人另有敬意,總教琴翁不虛此行。」鄭琴舫道:「前天不過通甫說起兄弟懂得點,全似翁邀著同去看看,我不過盡其所知,三位既已如此說,這事我以後不與聞就是了。哪裡敢意多謝,我本來沒有多耽擱,就要到杭州採辦去的。」三人仍說大家同是在外頭混飯吃,總要費心提挈。鄭琴舫自己打好了主意,也就不同他們多說。這天全似莊又來找他,鄭琴舫說:「這事是不能性急的,我本也不甚了了,但是,款項頗巨也不是件小事,似翁再多邀兩位內行細細的看罷,上海的地方人甜心辣的人多,總要當心點才好。」

  全似莊只得悵悵而返。

  再說,單鳳城這天清早就穿了衣帽,備了手本,到江西幾位上司那裡去,拜見全、郅兩位,倒都見著。任天然是還在顧媚香家雙宿雙棲,怎麼會見得到呢?到了四點鐘,單鳳城就邀了增朗之、管通甫先到朱素琴家坐了一會,就去催客。全、郅、任三位大人都是用紅端端楷字恭恭敬敬寫的。任天然同著顧媚香逛張園才回,見著條子就過來了。上了樓梯就見單鳳城在樓梯門口,恭恭敬敬的垂手站著,讓任天然進了房門,就跟著進來請了個安說道:「卑職今天到大人棧房裡拜見,沒有見著,明天再過來叩見。」任天然道:「失迎失迎,兄弟不大在棧房裡,明天不要勞駕,兄弟也是由江西州縣才開缺的,將來引了見到見不到還在未定,鳳翁不要如此稱呼,況且在堂子裡頭玩笑,更不必行這些官場規矩。」單鳳城連連答應「是是」,卻又說道:「大人是兩次明保的人,引了見下來指日就放道台的,卑職伺候的日子正長,怎能忽略呢?」任天然見他是說不通的,只好由他。陸續又來了幾位客,他卻叫家人在樓下看著,江西三位大人到來就先上來報信的。所以,任天然來他預先曉得,出來站立一會兒,他家人上來說道:「全大人、郅大人來了。」他又趕緊到那樓梯門口去站,朱素琴看了不解說:「單老爺你做什麼?」單鳳城望他擺手,朱素琴看著只是笑,只見郅幼嵇、全似莊兩位大人上來,他又隨著進來,恭恭敬敬的請了兩個安,郅幼嵇、全似莊同說:「早上勞駕,我們才過去謝步,鳳翁已經出來了。」單鳳城又連連請安說:「不敢當,勞駕。」那朱素琴同著娘姨阿大捂著嘴,還幾乎笑出聲來。阿大趁手來接郅大人、全大人的衣裳,朱素琴也在旁邊招呼著,恰好站在全似莊的面前,全似莊拉著他的手問他:是大先生小先生?」一面向著單鳳城說道:「我是規矩人,不會剪邊的,鳳翁不要吃醋。」單鳳城道:「只要卑職身邊的人,隨便大人要,怎麼都可以的。」全似莊也不禁大笑。將近七點鐘,客已到齊。只有達怡軒因有另局來房道謝。大家入座,叫的還是那些倌人,看見袁寶仙都替他道喜。管通甫問他:「傅大人請你吃了點外洋的甚麼新鮮事物?」袁寶仙道:「你可要吃點,我這裡還有呢?」管通甫道:「謝謝罷,要麼請我吃點心。」袁寶仙道:「點心你去問亞仙阿姊要罷。」亞仙道:「你扯上我做什麼?」袁寶仙道:「難道你的點心管大人沒有吃過?」管通甫道:「我們做了多少年,可真是規規矩矩的,不像你同傅大人,一見面就搏成一塊兒了。」說的袁寶仙要來扯管通甫的須子,管通甫連忙告饒。這當口,忽見全似莊的管家拿了一個帖子說:「有位孔少爺說是打外洋回來的,在棧房裡等著要見老爺。」全似莊接過帖子一看上頭寫的是「姪燕福」,旁邊注了四個小字是「原名善言」。全似莊想道:我這個姪兒,聽得他在香港一家洋行裡學徒,這回怎麼跑了來呢?想必又是弄到不得了來找我的。沉吟了一番說:「叫他在棧裡等我散了席回來再說罷。」任天然問他是誰,他含含糊糊的答了兩句,心裡很不高興。單鳳城又叫了張五寶來,叫他好好的唱了幾支崑曲,恭維幾位老憲台。散席之後,大家穿衣各散。單鳳城又穿著長衫,恭恭敬敬的站在樓梯門口,等郅大人、全大人、任大人、傅大人、王大人走了才退了進來。阿大實在忍不住,只好問道:「單老爺,你這樣到底算什麼?」單鳳城道:「我們官場的儀任屬員,請上司到的時候,照例要在轎子面前站班迎接,走的時候照例也要在轎子面前站班迎送,不過在你們堂子裡,各位大人又是馬車來的,不能跑到街堂外頭去站班,只好在樓梯口站站,已經是格外簡便的了。」朱素琴道:「你們做官的有這麼許多規矩,真覺難乎為情,還不及我們吃堂子的飯呢。」

  再說全似莊回到長發棧,只見房裡坐著一位亮藍頂子花翎,穿著簇新的密色亮紗缺襟袍子,天馬青亮紗方馬褂,戴著金絲眼鏡,美如冠玉的少年,心裡倒吃了一驚想:這是何人?只見那少年看見他進來,連忙除了眼鏡跪下磕頭。全似莊正想回禮,聽那少年說道:「姪兒已多年不見叔叔了。」全似莊才曉得就是在香港洋行裡學徒那位姪兒,但是他何以能陡然發跡呢!

  原來,全似莊這個姪兒原名善言號鬲聞。他父親也是廕生用的通判分發廣東,到省不久染疫身亡,他母親亦相繼而故,他才十二歲,無人收留,幸虧他的房東是在香港洋行做生意的,把他帶去學徒。他卻生性聰明,幾年功夫英文英語學的很好。

  有一位廣東候補道光泰號平階的,常到香港與這洋行有點往來,很喜歡他生的清秀、靈勁。那年放了英國欽差,就帶了他出去做個小翻譯,順便在上房裡跑跑。在那段時間,這光觀察一位千金叫做玉妞,這年才十三歲,一個兒子才四歲。這玉妞姨娘資秉聰慧,口齒尤為伶俐,就要跟著全鬲聞學外國話。欽差說這也很好,就天天叫全鬲聞教他,一年多下來,英文英語都很有個樣子。固是他天資聰悟,也因住在倫敦有個引而置之莊獄之間的道理在裡頭,不但這位姑娘容易學,就是全鬲聞也長進了許多。這位姑娘時常同著全鬲聞出去玩耍,看過兩回英國男女結婚。又有一天,同著全鬲聞去看茶會跳舞,回來就同全鬲聞說道:「外國的規矩真好,將來我也要學他呢!」這一天,又拉了全鬲聞出去到了一家餐館進去同吃,說是吃醉了,叫全鬲聞陪他在那裡住,全鬲聞始而不敢,那姑娘說:「你要不答應我,我回去叫你不得了。」這種送上門的好事體,全鬲聞又何肯固辭,也就只得答應。這位姑娘雖只十四歲的人,但是旗下女孩往往發育的早,也就有個成人的樣子。這晚,住在餐館裡,居然行了個自由結婚的大禮,不過沒有請做書的做證人,所以不知其詳。在餐館一住三天,然後雙雙回家。這位欽差各處派人去找,因為不是什麼美名,恐怕被人登了報紙,傳到中國,所以未敢去報警察。看見女兒回來,如獲至寶。只見這位姑娘走到老子面前,靠著膝前跪下說道:「女兒實是該死,因為看見外國人自主婚姻,實在很有道理,我想我們中國的男女總是彼此從未見面,強合著做成夫婦,有何趣味?這全鬲聞他教我的語言文字一年多了,我看他人很好,又盡心待我,如果回了國裡嫁的人斷不能及他,本來要同阿媽說明了,恐怕嫌他窮,不肯答應,所以,就學了外國人。現在女兒身體已屬於他,父母要這不肖的女兒呢?就請提拔提拔他,他也是個世家子第,沒有什麼低微。若不要女兒,女兒就跟著他去討飯也不要緊。」那全鬲聞也跟著跪在地下。這姑娘又說:「錯處全在女兒一人身上,不能怪他,要是難為他,女兒也就只有一死。」

  這位欽差本是愛這女兒如同掌上明珠,看見生米已成熟飯,不答應也是不能的了,且這全鬲聞也還生得一表人才,滿漢通婚又奉過明諭的,只得歎歎氣道:「既已如此,還有什麼說呢,你們且起去罷。」兩人磕頭起來,擇了個日子就在使館設了甥館。後來又問他有功名沒有?全鬲聞道:「自己沒有,卻是在洋行裡的時候,有個同事也姓全,叫做全燕福,他卻有個候選,領執照的那年,他得瘍子事症身故,家裡沒人,這照被我收在身邊,不過是個廣東籍。」這欽差道:「這就行了,如今停了捐,必須有個底子,才能加捐呢。」就替他加捐了個分省試用同知,托人在京裡替他繳了捐,免保舉同印結,那姑娘又拿體己的錢,替他捐了條花翎。這年差滿,保了一個以知府公省補用,並賞加三品銜。如今,跟著欽差回來的。他姪兒把這番話大致說了一遍,這位全似莊喜不自勝,一口一聲贊他能幹。遠不似在袁寶仙家得信的光景兒。問他住在哪裡,全鬲聞道:「還跟著丈人住在天後宮行台,今日下午才上岸,看見報上說叔叔在這裡,所以過來請安,明兒再叫姪兒媳婦過來叩見。」

  全似莊道:「我明兒要去見欽差呢,就在那邊見罷。」又談了些家常,這全鬲聞才辭了回去。次早,全似莊穿了衣帽,到欽差行台拜見。等了一刻,欽差請進,見了面行禮,起來請了個安,光欽差說:「咱們兒女親家,你怎麼還用手本,以後萬萬不可再行這些官禮。」談了一陣,又請進上房叫姨娘、女兒、兒子通同見過。全似莊約光欽差晚上到海國去,光欽差道:「那不是番菜館麼?」全似莊道:「是。」光欽差道:「我在外洋可吃厭了,我倒想有什麼好堂子裡去見識見識。」全似莊遲了一遲不肯拂這欽差親家的意思,連忙說:「就是這樣,我去招呼一聲,就寫帖子過來罷。」

  光欽差請他寬了衣帽,留他吃了點心,然後出來上了馬車,就趕緊吩咐到小久安裡。下了馬車,叫小馬夫跟著進了御堂去問,幸喜這顧媚香是在小久安裡底,大門迎著御堂最易尋的。

  全似莊進了大門,問顧媚香的房間,相幫說在樓上,一面喊阿銀姐客人上來。顧媚香正同任天然吃點心,聽說客人上來,媚香想:我什麼客人這會子來呢?阿銀忙到樓梯口一看,同過幾回檯面,認得的,連忙打起門簾說:「任大人朋友來。」又向著全似莊叫聲:「全大人好早!」引著進了房。媚香也站起來叫了聲:「全大人!」任天然忙問:「似翁先生如此早兒想必有什麼事體?」全似莊坐下道:「不但有事奉求天翁,並且要奉求貴相好呢。」任天然忙問何事,全似莊道:現在也保舉了公省知府,昨天同了光欽差一起回來,今天我去見了光欽差,他因為在外洋悶的久了,要在上海散散心,叫我在堂子裡請請他,我是向不叫局的,哪裡去擺酒呢?想著任天翁是至交,可否同貴相好商量商量,借這裡請請他。」任天然道:「那有什麼不可,但是有多少客,雙臺單台呢?」全似莊道:「要請的客甚多,就是雙臺罷。」任天然忙叫顧媚香的娘來,叫他在九華樓定兩桌席,今晚六點鐘,全大人借這裡請客,菜要豐盛,清脫還像前回,加他兩塊錢一桌。媚香的娘答應著去辦。全似莊叫買了一個紅書套,連僉子一個紅全帖,兩單紅單帖,請的是:光欽差、傅京堂、田觀察、郅太首、廖太首、增太首、王太史、達孝廉、單太令、鄭司馬、屠觀察、管司馬、任觀察,又寫了個條子,叫他姪兒隨著欽差一同來。光欽差又加了一份帖子,寫的是:「本日申刻,恭迎憲駕。」卻沒有寫假座某處,又叫家人拿書來撿了一個文本,夾著交與家人去請。

  任天然就留全似莊在此便飯,是媚香娘自己弄的菜。一碗火腰燉鴨子,兩條煎鯽魚,一盤自己淹的鹹肉,一碗炒蟹粉,一盤蝦仁,一碗冬菜肉片湯。蝦仁、蟹粉是臨時添的,鴨子卻是任天然昨天想吃,隔夜用神仙爐子燉的,火候甚好。這也是全太首的口福。吃了飯坐了一刻,那請客的管家回來說:「郅大人昨天晚上上了輪船到江西,增大人也到南京去了,鄭大老爺說肚腹不好,謝謝。」因又補請了瀋州謙、袁子仁兩位,全似莊也就回棧。任天然好在無事,看著媚香慢慢的梳頭。媚香問道:「全大人為啥勿叫局?」任天然道:「他說他做現任知府不好叫得。」媚香道:「為啥做著現任知府就不好叫局?我看做著撫台、道台,在上海叫局的也多得很呢!」這話問的任天然真無詞可答,只好說道:「這也叫做各行其志。」不一時,媚香頭已梳好。那教曲子的阿大來了,就叫他在房裡坐著,替媚香拍了兩枝崑曲。任天然躺在煙榻上,聽這清歌婉轉,比那酒席上的笙管嗷嘈更加有趣。任天然想道:「在這堂子裡享了個把月的清福,比在任上衙鼓驚心、簿書廣目光景大不相同。真所謂人生貴適意富貴優。」

  媚香也坐到榻上偎在任天然身邊說道:「你自然是歡喜我的了,但是,你到底歡喜我的什麼?你倒說說。」看任天然笑著,拿手在他腹下按了一按道:「歡喜你的這個。」媚香推開他手道:「不要瞎說,那個是天下女人家人人都有的,又何必單單歡喜我的呢?」任天然道:「歡喜你的人尚率真無甚習氣。」媚香道:「考語下的也還不錯,我聽說你太太叫你出來討個姨太太,我嫁你要不要?」任天然道:「我比你大了二十多歲,未免老了。」媚香道:你看那些青年佳偶,難道就沒有中道分離的麼?你到七八十歲,我也是五十左右人,還不夠麼?」說著王夢笙來了,媚香的娘喊了聲:「王大人來!」媚香趕緊在任天然懷裡站了起來,任天然也起身相迎。王夢笙道:「你們大有那情切切良宵花語解意綿綿,日玉生香的光景,真個會樂。」任天然道:「你那樂趣恐怕還要深一層,那天在輪船上,我看了你們的情意,心中又羨又妒,兄好獨自閉門睡覺。」王夢笙道:「剛才看見單子怎麼全似翁今天跑到這裡來請客?那光大人又是誰?」任天然道:「他因為這光大人起見,光大人就是出使英國的光平階,同他是親家,要他在堂子裡請他,沒法才來找我的。」王夢笙道:「我也要請客呢,我想館子裡沒有什麼意味,我住的那房子雖然小些,不呆客也還坐得下,並且我們第二個內人聽見老哥哥賞識了媚香,也想見見他。」任天然道:「在你那裡請也甚好,要見我的媚香,其實不拘哪一天,我帶了他來叩見就是了。」王夢笙道:「你倒竟公然據為己有。」說著望媚香一笑。

  媚香臉上微微有一種又羞又喜之色,阿銀來問:「用點啥個點心?」任天然道:「做點鍋貼來吃吃罷。」兩人就在那裡盤亙到五點多鐘。全似莊已來了說:「我們早點催客罷,晚上光欽差還要看戲,我已叫人定了天仙的兩間包廂,連他的姨太太們都要去呢。」任天然就幫代寫好催客的條子,叫相幫分頭去請。

  光欽差一份,全似莊是叫他管家自己去請的。任天然又把局票寫好,只空出光欽差同全似莊的姪兒兩份未寫。不多時,客人陸續來到,彼此招呼。管通甫一進門就說道:「今天怎麼全似莊要剪起任天翁的邊子來?」全似莊道:「因為我們親家要到堂子裡見識見識,所以我才央求著天翁、媚香兩位借借光的。」

  屠桂山打聽得全鬲聞是全太首的胞姪,又是從外洋回來的,十分恭維親熱,大家說要薦兩本好卷子與光大人才好。管通甫薦了個寶樹衚衕的謝玲娟,屠桂山薦了個西安坊的王文蘭,又向全鬲聞道:「我薦個懂外國話的新學人物與鬲翁,叫做呂湘文在東平安。」全鬲聞望著全似莊看了一眼,全似莊道:「你盡管叫不要緊的。」不一會檯面擺齊,起了弔,請的是光欽差的首座,光欽差定見不肯說:「我們至親沒有這個道理。」硬拉著傅京堂坐了首座。光欽差還要讓,大家都不肯,只得坐了二座,餘外各自隨便,座客十四位,仍就是三張桌子拼的,每邊坐五位,任天然同全似莊坐主位,橫頭那一頭是屠桂山同全鬲聞並坐。席間全似莊約了大家,散了同去看戲。屠桂山說:「我還有應酬不能奉陪。」有幾位也辭了。屠桂山低低的同全鬲聞說:「今天武林林那裡燒路頭,我要去做主人,鬲翁不嫌簡慢就請同去坐坐,比在這裡到底少點拘束,不必去看戲了,就是要去那邊,席散再到戲館也還不遲,卻不必同令翁說出緣故來。」全鬲聞答應了。不知屠桂山為何要單約全鬲聞吃酒,且到武林林房間裡檯面上打聽打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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檮杌萃編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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